到西河看水去
2017-05-19葛良琴
葛良琴
1.到西河看水去
大雨过后,很多人涌到西河,大桥、河堤上站满了看水的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有。“站在河边望大水”,这是什么心态?最起码看水者的心情是闲适的,心中无挂碍,这是肯定的了。因为是望水,旁观者心中的“安”想是有的——这也不仅仅是说看水了。
“梅子黄时雨”,诗人对季节的拿捏多么到位。梅子熟了,是杏黄色的,雨却是绵延不断。燥热的雨,絮絮叨叨,散着霉气——好个“黄霉雨”。一夜之间,西河的水就会盈满河床。“汛儿”来了。
暴雨歇了一夜,再来看水,我是个迟到者。西河的水已经退了不少,这一点,从西河大桥的立柱可以看得出来。水过无痕,原也不尽然。
然而水还是很大。
也看不见沙滩。
漫漫搖摇的水,很白,很平整,没有一丝波纹。水平如镜,这个比喻很俗,却还是要说,没办法,因为贴切。这个时候的西河是随分安闲的,安静得像被母亲抚过的婴孩。这是远看,西河发大水时适合远看。西河是潜河的一段,处县城迤西,所以叫西河。从野人寨出山,下游在油坝出县,西河一马平川,无山峦阻隔,这段的西河像是山妇拖曳下来的绫缎,飘飘摆摆,很值得一看。
堤下是西河防洪景观长廊,斫治如新。草坪尤其好,肉蒲蒲,毛绒绒,齐扎扎的。选个晴好的日子,躺在上面,看看云,想想心思,肯定不错。林木栽植得也很自然,没有更多人工的欹侧横斜,偃仰矫矢,依着树木的天性,看着颟顸,实则有趣。
树木虽然长相傻,可景观带的整体布局却是极用心的,建设者的匠心可见一二。长河如织,天开地阔,这样的构建很能压得住,很大气,也很协调。景观带最下边的人行道,已经接近水湄,湿地植物的纹路能看得清清楚楚。看来这一波大水并没有波及到它们。它们干净如新拭,身上没有一点泥浆,很精神,丝毫不显狼狈。有两丛芦苇,长得柱柱壮壮。于是,我觉得西河有了一点流浪气。
倘若站近了看,会看见水是流动着的。不是那种哗哗做响、昭然若揭的流动,而是那种浑浑然于一体的流动。表面无声无息,底下也不知有多少暗流——这样的水让人生畏。若这般不动声色的流动的水,西河看着就像一床大被单,随风微荡,被风扯着向下游飘。只是不知是谁在床单底下鼓风?
流水带风。河风吹着,很舒服。
云层还是有点厚。恍惚觉得,云是流动着的河,河是流动着的云。
五年前我也到西河看过水,那一次的水比现在大很多。
那是夜里九点,我站在灯光疏散的街头,踯躅不知前后,不知该往哪里去——因为什么原因,到现在已全然记不得了。街对面,车上下来一个少妇,很上眼的一个女人。她说,到西河看水去——?她把“去”音拖得很长,用的却是询问的语气。她的男人骂了她——看什么水!这么晚了。然后拥着她走了。妩媚的女人,孩童般的天真,新雨初歇的夏夜,到现在回想起来,我还觉得这是一个梦境。
到西河看水去——这话留在了我心里。
河里流动的不是水,而是光阴。比起时间,有什么值得去计较的呢。
到西河看水去——
2.西河暮色
暮色是从傍晚时分开始洇开的。
新雨初歇,夕照斜映,这个时候的西河开始变化,变得妩媚清圆,风致楚楚,让人顿生怜爱。尽管这个时候的西河人很多,很热闹。
西边的云层很厚,接近半空的云块辐射出橙黄的光。那是太阳从另一个半球照过来的?这抹残照使得西河的暮色开始浓郁,而色块则更加分明起来。
水离岸远了,鳄鱼形的沙滩比上午长大不少,鱼头已经快触到堤岸,会水的孩子一个猛子就可以扎过去。鱼尾摆起来了,新长了几片鱼鳍。离沙滩不远处的岸边,竖了一个大牌子,上书:西河水深,禁止游泳。西河每年都要吞掉几条人命,而以孩子居多,前不久,一个刚刚中考完的孩子就在这儿丢了性命。我在牌子下面站了很久,望着牌子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这样的牌子每隔一段就有一个,而每过一个牌子,我都在想,还好,我不是那些孩子的父母。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可怜的是那些还留在世上的父母。没了孩子的日子,只怕每一天都像西河这样长。
为什么这样的悲事禁也禁不了?盖因西河太美?
西河的确很美。
夕照倏忽隐去,而这个时候,深入到河中的取水塔的形象不再是滑稽,而是格调高古起来。两个取水塔相距不远,夜色完全铺开前,它们被镀上了铁灰色,身影显得很高大、古拙、含蓄,与水,与树,与天上不断变幻色彩和图形的云块,形成一种强烈的色差,很入画,有点像陈老莲山水画里的某个场景。我觉得只有在薄暮时分,这块地方才会这么美。没有浑然的暮色,衬不出水塔这么高古。没有丑拙的水塔,也衬不出西河这么寂寥和苍茫。
日色将晚未晚。一片白水,一座断桥,最后一撇残照,孤立水中的塔,是不是有点寂然?是不是很引人惆怅?
西河的水有股泥沙味。暮色四围,土腥气升上来了。
来西河散步锻炼的人还在增加,他们气定神闲,脸色满足的样子,看来,喜欢西河的不仅是那些舍命的孩子,大人也喜欢这里。
有渔人划着独木舟,哗——许,哗——许。问他干嘛,他说:
“划着好玩呗。”
“昨晚对面的亮是你弄出的吧。一个晚上能打到多少鱼?”
“估摸着有十来斤吧。”
下雨也不用怕。有人把音响搬来了,正好可以到雨亭里歇歇脚,听听歌。
河堤上的路灯升起来了。渔人躲进柳树丛,渔火亮起来了。
没有月亮,星星出来了。哪来的这么多星星呀,一个挨一个,还那么亮!没有月亮更好,鱼都被吓跑到天上去了,于是,星星挨挨挤挤,鱼群一样游过来,游到我们头顶上来了。
路灯下,暮色酽人。花圃里黄闪闪的一块是美人蕉吧,开得郁郁的,在四围的深黑里。
于是去听歌。
我用时光等你你不来我不老
等到那月亮圆了这炊烟缥缈
候鸟已归巢相思还安好
……
唱歌的是个中年人,穿着花衬衣,花色淡雅,浑厚的男中音,与暮色中的西河很契合。
一群年轻人,里面一个漂亮的女孩,好像是其中一个男孩的女友。他们静静地听,静静地离开。夜色浑然,亲切与人相环,酽得化也化不开了。
灯火升上来了。
白水黑堤,树影模糊成块状,梦境一般。没有星星,要下雨了。
3.雨色西河
放假了,日子松弛下来,我选择在细雨微茫的天气,穿过整个县城,从城东到城西,巴巴地去看西河。
一下雨,西河就变得有点忧郁,像一个惜名的高士,心里就是生着闷气呢,表现出来的也还是温文尔雅,甚至有些漫不经心。西河是很能沉住气的,一点没有大河的伟岸,也不放荡,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大气,沉静的大气。这个时候,西河的线条是柔和的,清丽的,含蓄的,有种恍恍惚惚的美,显得慵懒,恬静,而又清简。
就连满床的水也是静谧无声。水纹细密,像工笔画里仕女衣裙上的褶子,有点随意,有点困倦,还有点心不在焉。我想这就是大水的气度,一点没有溪水的聒噪。
我习惯把车停在大桥边,大桥往上,从第一个台阶下去,到水湄,然后沿着人行道,慢慢悠悠地,慢慢悠悠地晃,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将午未午时,西河的上空飘着雨,雨丝里透着金光,那是恍恍的日光,看天,云隙里漏出昏昏的太阳。倘若雨再小点,伞便显得累赘。这种乍雨还晴的天气呀。
也好。这样的天气,西河是安静的,路上一个人也没遇到。
河里有许多浮沤,还漂浮着许多木屑,各种瓶子。一个红色的酒瓶一上一下地跳着——酒被喝光了,瓶子便被喝酒的人弃了——不知今宵它在哪里过夜?我有时会紧张地回头看岸。我不会忘记,我仅仅是来看风景的,我可不想成为别人眼里的风景。
水塔在大桥与铁路桥之间,做沉思者姿态。大桥上车辆歘歘而过时,发出訇訇的回声,闷闷的,能传到很远。接连来了三天,今天看到了火车。百节虫般的慢火车,一如我一样,慢慢悠悠地,在西河上空蠕动。从南到北,十几分钟后,又一列从北到南。我宁愿相信这是同一辆。从北到南时,我心里数了数,十八节。数时,我不得不放慢速度,因为火车从竹林处露头,半天才露出一节来。急死人了,简直。不过,我还是喜欢慢火车。不知什么道理,慢火车总会引我更多怀想。
那片竹林还在。原来,西河北堤上站满了阴翳披纷的竹林,成片都是。建设者们单留下这片,用以应景。这样也好。现在的北岸草木华滋,路径曲幽,成为县城人最好的去处。
南岸什么时候也能得以斫治?桑下三宿,我对西河已经有了爱意。我希望西河变得更美。
接近竹林时,西河起了浪,许是河道变化的缘故。一浪推一浪,急急地,像是赶着到前面有什么急事要处理。能有什么急事呢。父亲在世时,常说,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话犹在耳,可说话的人早已成枯骨泥土——不说也罢。
浪头不高,但有哗哗的水声。我宁愿相信那下面是条大鱼。大鱼躲在下面弄潮,吐气,翻出大朵的莲花。可一对老夫妻却坚信那下面是蛟——走了将近五里,他们是我遇到的第一拨活物。
老妇说他们是教会的人,他们坚信这世上有神,有上帝。我也相信有。有信仰者心中会有所敬畏,这比什么都不信要好。
巴根草是灭不尽的。打過除草剂的地方,别的草都枯黄,过早就结束了一生,只有巴根草身上挂满了亮晶晶的珠子,拼其所有,傻傻地,蠢蠢地,没心没肺地绿。
有两株高大的树,看着蠢,花开得却像梦幻一般,看不见花瓣,只有洋红的须射向空中。
清风徐徐地吹。
雨色西河呵,眉目清丽无尘,若好女子。
诶?水中央又开了一朵大莲花——蛟,大蛟动身了!老妇人一脸的笃信,不容人质疑。
桥头的花店有卖紫薇、碗莲和白玉兰的。紫薇的枝头顶着一片球,絮絮叨叨,琐琐碎碎的,好一片“繁”!
那株白玉兰的条子不错。
4.西河夜色
过了长长的雨季,我会在某个不想怀人的初晴之日,独自穿过长长的街道,去看西河夜色。
上了外环路,离西河不远了,穿巷风的燥热和逼仄迅疾褪去。河风流动,清凉的感觉使我的心软软的,步履变得迟缓。为了看西河,就算要穿过整座城,也是值得的。
今夜,风把云全部扯到了西边,把中天腾空,让给新月和星子。新月被剪成弯镰,镰口朝东。星子是它随意丢下的亮珠。
西河的潮气重,又连日下雨,即便是晴日的夜晚,也还是水汽泱泱,雾气蒙蒙的。
倘若有空寥之感,我会去上河听歌,看小贩做生意,直到曲倦灯残,雨点落下,人影自散。上河比下河热闹,有人气,有商业气,而较之下河的安静,却有些不逮。
今夜我只想一个人,到下河走走。
西天残留的红云被甩在身后,扫眉月被甩在身后,风也被我甩在了身后。
头顶上有两颗星星。虽然亮,却离得有点远。
风有时会跑到我前面。
风是散漫的理发师,对季节有着独特的见解,每一样风物都被它修剪得妥妥当当,各不相同,从不重复。
柳绦是风的头发。
蒿子长得有些夸张。不知什么缘故,我总把“离离之草”与蒿子连带在一起。离离,本是指原野上茂盛的野草,“离离之草”,再结合“更行更远更生”的句子,总给人离别的伤感。齐腰深的蒿子让下河多了苍凉感,多了流浪气。西河是块好地,蒿子长在这儿,似有些不妥。可蒿子不管这些。
雏菊的小白花在幽蓝的灯影里,看着有些瘦弱可怜——快要谢了吧。
淡竹叶草长得小心翼翼,须蹲下身子,才能辨认出它来。淡竹叶草要等到秋天才能开出淡紫色小花,带有梦幻的色彩。
雏菊的小白花里有许多狗尾巴在摇摆……
因为安静,听得见下河的水声哗哗作响。河道上一排汉白玉栏杆,像兵马俑,肃穆,垂立。水声被栏杆拦在外面,栏杆泄露着水的秘密,隔着荒草,水声恍若是从很远很古的地方传过来。水声是一首古老的歌,风是忠实的听众。
同一条河,因为一座桥,我把它分为上河和下河。此时,上河才开始它一天中的狂欢,下河就已经进入了清凉的梦乡。梦里有水声,还有轻柔的风。
不能再往前走了,路到此为止了。我上了堤岸。
记得这里曾经有一条小路,可通县城。凭着记忆,我开始搜寻。我是一个尾随者,尾随记忆,和记忆里的一条路。蓦然发现不仅不见了路,也不见了灯火。忽的害怕起来,急急地返回。
月亮在天上。天河里光华变幻。
月亮在水里。一串月影,由远而近,由浅至深,晶晶亮亮。
传来了几声狗吠,下河于是一点一点地从梦境里醒来了。
责任编辑 赵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