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的小说
2017-05-19王达敏
王达敏
读惯了许春樵的小说,乍一读《麦子熟了》(《人民文学》2016年第10期),甚为惊讶,这是许春樵写的吗?
《麦子熟了》是纯粹人性叙写的审美化小说,与许春樵之前的小说完全不一样。这两年,许春樵跟自己较劲,铆足劲要突破自己、超越自己。《麦子熟了》破壳而出,于“不一样”中初步实现了他所期待的自我突破和自我超越。
认准《麦子熟了》突破性和超越性的变化,并不是说许春樵之前的小说不好。《麦子熟了》是人性化、审美化的好小说,而许春樵以前的小说则是另一种好小说。从1991年开始小说创作以来,许春樵发表了四部长篇小说和几十部中篇小说,形成了个性化的写作特点和艺术风格。他的小说辨识度很高,是“传统和经典的故事+先锋的个性叙事+思想的深度发现”。这些小说多取与现实对抗的立场,在现实和人性的关系中表现现实的强势话语对人性的压抑、扭曲乃至变异,比如《放下武器》,它在一种司空见惯的庸常的政治现实中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道德的个人与不道德的社会之间形成了一种悖论关系,即个人的道德在集体中常常难以实现,而集体要求的道德表现在个体身上往往以牺牲个人的道德为代价,集体的力量将不道德合法化、制度化,直接导致了道德分辨的模糊和人性的裂变。由此,许春樵小说表现出理性力量很强的特征。“理性”是20世纪小说区别于19世纪以前小说的一个重要标识,无可厚非,关键在于理性渗透的方式与艺术表现是否合度。理性的渗透深化了许春樵小说的思想力量,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
《麦子熟了》缓解了人与现实的对抗关系,它大踏步地后退,一直退到十八、十九世纪文学那里,退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写人性的复杂性、不确定性和丰富性。福克纳曾说:“人心内部冲突的问题本身就足以成为理想的写作材料,因为这是唯一值得写的。”表面写打工族的故事,实际上,写什么题材对于许春樵已经不是至关重要——题材只是他用来勘探人性的载体,重要的是他要把人放到“打工环境”,在这个犹如“人性实验室”里,看看这些农民工男人和女人在这个特殊环境里,他们的情感和精神会发生哪些变化,由此而洞悉现实和人性在深层的真相。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关于打工女人出轨的故事,写漂亮文静且传统自守的年轻少妇麦叶的性心理和性欲望,顺便提及,写年轻少妇的性心理和性欲望是许春樵小说创作的一大进步。深入勘探会发现,由“性压抑”“性欲望”引发的情感的煎熬、人性的撕裂和心灵的痛苦成为他们精神生活的真相。
麦叶单纯,单纯得像一泓水波不兴的湖水,但她幽闭的内心世界却无比丰富。她欲进又止、欲止又进、退退守守的姿态让人难以把握她内心活动的全部信息,可能连她自己也难以对其作出准确的解释,其他人物的内心活动的水平多半亦如此。在2017年1月7日安徽省作家协会召开的《麦子熟了》的研讨会上,许春樵坦言,这部小说中的人物的内心活动,有些是他能够解释的,有些是他不能解释的,比如:麦叶是想出轨,还是不知不觉地渴望出轨?麦叶最初拒绝老耿是道德坚守,还是内心恐惧?麦叶后来愿意跟老耿“闲扯”是本能的欲望,还是情感的饥渴,抑或道德底线的失守?麦叶心里接受了老耿是人情,还是萌生了爱情?麦叶离开工厂前主动邀约老耿过来,是操守的崩溃与沦陷,还是心里想兑现对一个男人情感的承诺?出轨究竟如何定义?麦叶身体始终没有出轨,但她精神上是不是已经出轨?麦叶究竟是麦穗的妹妹,还是麦穗潜在的情敌?麦穗是保护了麦叶,还是毁掉了麦叶?麦穗过年回家出卖麦叶是无心的疏忽,还是有意的报复?老耿对麦叶是为了“性”,还是为了“情”?看似动物性生存的“打工村”里究竟有没有高贵的情感和神圣的尊严?麦苗被王瘸子包养是贪图享受,还是生活无奈,是主动投怀送抱,还是被利诱和勾引?还可以接着提出如此疑问:老耿被麦叶的丈夫撞死后,麦叶带着女儿寻找老耿的坟墓,是怀念老耿,还是表达内疚情感?麦穗到普陀山出家,是逃避责难,还是赎罪忏悔?
疑问源于人性的不确定性,不确定性对应于确定性。确定性的最佳答案是唯一性,即单一性、绝对性。而不确定性则是复杂性和丰富性的表现,它不是二元对立的二取一,也不是简单并列的多元化,而是复杂意义上的互生共存和混沌互为的状态。一个对象只要存在两个以上的解,其内涵就是不确定的,表现为不确定性。对此,我曾指出:“最大的不确定性等于最多的可能的确定性”,也就是“丰富性”。但人性不确定性中的确定性完全取决于人物在特定情境中的情感变化和精神取向,麦叶等人的内心变化遵从了人性演变的逻辑,于是,许春樵的这些“是”和“还是”的疑问都可反转为对“是”的回答。
有人問,许春樵转向内心的写作,会不会降低甚而消失思想的力量?不必担心,人性不是与世隔绝的抽象虚幻的存在,它实在是一个融化并包含着情感与道德、现实与历史、社会与人生、思想与精神的实体。钱谷融先生七十年前就说,人是生活的主人,人是社会现实的主人,写好了人也就写好了现实。如此推论,写好了丰富的人性也就写好了思想。特别是当人性完全被打开而进入灵魂和精神的境界时,思想会自然而然地彰显出来。麦叶和麦穗最后的负疚、忏悔、赎罪,已经显示了这一点。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