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乐的智慧—男低音歌唱家张盾先生访谈录
2017-05-18于亚欣
张盾,男低音歌唱家,声乐教育家。1997年签约新西兰国家歌剧院,曾参演的歌剧角色有《图兰朵》中的帖木儿、《鲍里斯·戈达诺夫》中的瓦拉姆、《唐璜》中的莱博莱罗、《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巴尔托洛、《麦克白》中的班戈。2006年至今,他师从世界级歌唱家格兰特·迪克森(Grant Dickson)先生。2017年5月,在张盾先生回国讲学期间,笔者应《歌唱艺术》编辑部之邀,对张先生进行了专访,旨在挖掘其声乐教学与演唱的思想和理念,与大家共享(下文中,笔者简称“于”,张盾简称“张”)。
于:张老师,您好!我受《歌唱艺术》编辑部的委托,想对您做这次访谈。
张:好的。如果能对国内的声乐界有一些帮助,我非常乐意。对此,我是保持开放态度的。
于:这次您来山东讲学的题目“寻找失去的歌唱传统”,让我特别感兴趣。现在国内的声乐教学方式是言传身教,主要是教师根据个人经验进行传授。
张:那你听我的课有什么不同呢?
于:我觉得您授课不是灌输性的,特别注重启发性。
张:声乐教学是抽象的,很难用语言说清楚。运用医学、生理学、解剖学知识可以解释发声的原理,但很难运用于声乐教学中,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主客观的因素。
于:我在您的课堂上看到您边讲、边听、边调整,并产生了很好的效果。没有什么“高大上”的用语,都是很实际的内容。
张:我带来了一本书,这本书对我来说是一本工具书,但是如果没有人带你解读的话,它仅仅就是一本书,没有实际操作的可能性。这本书的英文名叫“Vocal Wisdom”,我想把它称为《声乐的智慧》。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做这个事情的人必须得有智慧,如果没有智慧,只是凭经验,效果是不理想的。比如说,某人在学习时,他的老师通过某种教学手段使其唱得很好,于是他把这个手段放大等同于声乐内容的全部;而另外一位教师又通过别的手段也把声音调整得挺好。这就是声乐界存在争论的根源所在,争论往往会伤感情。
关于声乐的问题,有时很难说清楚,因为我们在教学中只是单纯地说往前唱、往后唱、往面罩上唱、往咽腔上唱等,就在不停地调整状态。个人经验不足以代表声乐的全部,每个人对原文的解读都有所不同,道可道,非常道!也许我们每个教师都在说声乐的某一部分,有点儿像盲人摸象。声乐在中国几十年、上百年,众说纷纭,学派众多,而且没有标准。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思考了这个问题,我觉得重点是大家在讨论声乐问题的时候没有统一的语言、没有语汇、没有语境,没有这些对话基础,我们无法讨论任何问题。于是,我们只有谈声音的暗和亮之类的问题,如“英雄似的高音”等,这都是形容词,实际上,是我们缺少语汇。
“Vocal Wisdom”这本书是由意大利声乐教育家兰佩尔蒂的学生编著的,内容写的是兰佩尔蒂先生的声乐教育观点。它的内容包含了声乐教学需要关注的普遍问题,但没有过多地讲发声技术,主要是写歌唱时歌者是怎么想的?应该怎么想?以及一些与歌唱相关联的因素之间的关系,这些内容的安排我觉得很像孔子的《论语》。我们国内的声乐学习缺少的不是理论,是思想!即使是很“科学”的理论,依然可以让我们迷失在其中,唯有思想的光辉能引导我们!所以对于这本书,我不看它的中译本,因为翻译后就失去了作者的语汇,我会直接看原文,并且用原文给学生进行解读。
于:您认为这本书是“声乐界的《论语》”,这个观点最初是您提出来的吗?
张:是的,是我个人的观点。因为读这本书原著的人很少,能读懂的人更少,看上去好像每个单词都能懂,但连在一起不一定能理解其中表达的意思是什么。在我的声乐学习过程中,我的老师迪克森先生也把这本书当作工具书,逐字逐句给我解释。西方研究声乐的著作很多,但也是大部分在讲“术”,唯有这本书在讲“道”。声乐教学和学习有很多困难。举例来说,我们人体实际上有两个乐器,一个是管音响效果,另一个是管语言。这是两个不同的东西,要让它们同时存在,而不是互相干扰,这就是声乐教学的难点。
于:可不可以理解为一个是乐感,一个是语感?
张:不完全是这样。我觉得人声这个乐器有被“设计”出来的感觉,我们有一个乐器形成它的声音,叫“tone”(音色);另一个乐器管语言,也就是说,音色和语言两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才是歌唱,缺一不可。音有高低之分,语言有不同,我们不能用汉语的发音方式来唱外语,同样也不能用外语的方式来唱中文。唱外国歌曲我们要学他们的思维方式、他们的语言以及他们的语言发音涉及的肌肉状态等,而不是仅仅声音的模仿。对于歌唱的标准来讲,兰佩尔蒂说过几句话:“在我的声音概念里边,你的音量不一定是很大的,甚至不一定要很漂亮的歌声。如果这个人有很好的呼吸控制,有最纯的语言发音和歌唱的连贯性,这种声音肯定会被观众所接受。”
于:这些话通俗易懂,言简意赅。如果用几句话来概括,您认为我们失去的歌唱传统有哪些呢?
张:你这个问题在兰佩尔蒂的话里有答案,他说:“天才依然有,我们缺少的是良好的呼吸、良好的发声和好的古典曲目。”在我看来,如果声音在起音状态是对的,没有人为的东西,它自己就会发展和成长;但如果一开始就是错的,那结果一定是错的。我们要寻找一种语言来帮助学生的学习。比如我老师的母语是英语,当他知道中国字里充满了对立与统一的含义的时候,他非常有兴趣,他用汉语中的“自与动”来启发我。“自”,是指自发的、自动的;“动”,是“doing something”(要做的、要努力的),是肌肉上的努力。真正的歌唱,是由努力地做的状态改变为自发的状态,“自与动”,贯穿在整个学习过程中。比如呼吸,呼吸的目的是为了产生动力,能促使产生好的声音,但当你有“emotion”(情绪)的时候,它自己就会产生,而不用故意大口吸气做出来。我们教学要使学生从这种人为追求转化为一种自发行为,那实现这种转变靠什么呢?就是靠声乐的思想与智慧!情绪与思想达到平衡,心是火热的,而头脑是冷静的。问自己问题,是激发起自身状态的一个好的办法。用身体去感觉,用想象力来指导,而不仅仅是用耳朵去“监听”。
于:刚才您有两个观点在我的教学中也会出现。一是我经常问学生演唱时所唱的角色是谁,常常强调演唱者不仅仅是一个歌者,还是一个表演者,在台上就是在演一个角色,就像影视演员似的;但是我们要用唱把这个角色表现出来,“演”和“唱”是两部分。
张:我同意你的观点,(此时,张先生示范用不同的音色发同一个词组,以表现不相同的情绪)。你听我念的词组,你会感觉到情绪对于音色的影响,因为情绪的变化使我们的身体主动地运用不同的共鸣腔体,如同管风琴有几百上千根不同的管子,可以发出不同的音色,而理想的声音不是人为的安排,好像所谓的高中低三个声区没有了。兰佩尔蒂说过:“声区只有一个,而共鸣有三个。”
于:靠耳朵唱好歌的人,是不是已经把一种身体的、好的惯性转换成了听觉?
张:嗯,这个问题兰佩尔蒂先生也提到过,有这样的人,但那是极少数。天才是只依靠听觉,无须什么知识就唱得很好;有才华的人依靠听觉加上感觉也唱得很好。而对于大多数人,这样是做不到的,我们需要思想和想象作为引导,再加上听觉和感觉去学习歌唱。
于:您在做歌唱示范或者说是在舞台上演绎作品,是以什么来判断唱出的声音是您想要的结果?
张:一是可以感受到身体有种奇怪的感觉,当它一切都对的时候,你的声音是舒服的,没有用劲儿,身体是“open”(打开)的,不是“关闭”的。二是听觉上有高的频率,歌唱来自于高的“泛音”,用它来体现到所有的音域里。
于:您说的这个“放松”,是指身体的放松吗?
张:我们的身体分“里”和“外”。对于歌唱来讲,外部所有的肌肉,从来不参与歌唱,兰佩尔蒂先生不说“making big voice”(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讲“freeing”(释放)自然的声音,在“自然”的声音里追求一种自由。
于:什么是好的歌唱技术?技术与表达的关系是什么?
张:我讲课的时候很少说“声音”,而是经常说“空气的振动”,声音是空气振动的一种结果。有的人唱歌始终是一种声音,整个音乐会听下来使人觉得很累,这就是声音技术问题。技术有“死的技术”和“活的技术”之分。什么是“活的技术”?就是它可以随情感而变化、随语言而变化,就像我们的讲话声,可以有很多的变化,大声地、小声地,高声地、低声的,实的、虚的;还有语气的变化,而且永远不能放弃对语言表达的追求,不能只关注声音,这样才是“活的技术”。比如《魔王》里的人物,叙述者、父亲、孩子、魔王(示范演唱),声音和语气都是“活”的。有些人理解不到这些,整个作品用一种声音唱下来,导致没有人物之分,就是“死的技术”。
于:经常有唱歌的人说自己没有“气”,感觉不到气息使用,这个问题您怎么看?
张:为什么我们在说话的时候不会感觉自己没有气?我们都知道,横膈膜是有功能的,横膈膜下降会使肺部充满气,气息是被“抽”进去,而不是主动“吸”进去。如果使劲吸一大口气,这样吸进去会产生噪音,噪音来自于喉咙,因为它会激活喉咙里肌肉的收缩。我们需要注意两个方面:一是解放身体,消除呼吸肌肉群的紧张,使横膈膜自动地具有功能。二是我们需要“无声地吸气”。
于:您觉得中西结合的唱法,是属于大众还是小众可以接受的?
张:这个肯定还是在音乐厅演唱的。对于我们研究的歌唱艺术,有多少人能够进音乐厅去欣赏?是什么导致它与大众的脱离呢?是唱法问题。我在讲座中讲过,歌唱的本质是“交流”,是与观众的交流,通过语言和情感来交流。妨碍与观众交流的因素,我认为有三点:一是歌唱家骄傲的心理。二是肌肉不恰当的参与,使音色失去了透明性,透明的音色才是歌唱思想的流露。三是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声音,而失去了语言和语言功能。
于:有的人喉咙肌肉用力已经成惯性,对于这个问题您会如何解决?
张:这个问题提得好!我的回答有两个方面:一是忽略它,不去想喉咙,起音时可以想想头腔或者嘴唇、身体之外,把注意力放到外面。二是反向思维,可以把喉咙肌肉的压力状态分为十个等级,试想一下,十级最紧张的压力下声音是什么样,九级、八级……二级,压力最小的一级是什么样。这样,慢慢有了对比,就会把喉咙压力越减越弱。无论是歌唱的技术还是艺术上的成长,都需要一个较长时间的过程。
于:对于今天我们聊的话题,请您做一个总结。
张:歌唱,首先需要歌唱的思想,它的中心就是要服从自然的规律。歌唱的道理并不深奥,但是为什么我们就觉得复杂呢?因为人的“念头”是多变的,万念皆发自于心,就好像我们的器官有思想,会适应和服从我们对它的要求,因此我们的歌唱器官具有多样性。教声乐,是在教歌唱时身体的运动和大脑思维的一种联结。
于:感谢您接受采访,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做更多交流!
张:好的。希望你可以对我以后在国内的讲学做跟踪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