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发自心底的挚爱与激情
——世界著名男低音歌唱家田浩江访谈
2017-05-18刘小龙
穿行在国家大剧院里歌剧《图兰朵》的排练场,往来的演职人员无不神情严肃、步履匆匆。我只顾盯着一个个印有演员姓名的门牌,竟没发现一位身着古铜色长袍戏装的光头大汉已到近前。“你就是下午来采访我的?快请进。”低沉而醇厚的声音迎面而来,这声音的主人正是著名男低音歌唱家田浩江。
我们在狭窄的化妆间里坐定,室内音箱不时传出舞台调度的通知和彩排声响。“这里虽然比较乱,但我今天下午基本不用上台,时间也比较充裕。”歌唱家看出我初来乍到的紧张,随即报以关切的笑容。透过黑框眼镜,他将淡定而持重的神情传递过来,令人瞬间获得鼓励,投入宁静。
田浩江是首位与美国大都会歌剧院连续签约20多年的中国歌唱家,并同全世界30多所重要歌剧院合作,演出超过1400场。这样惊人的表演记录即便在世界范围内也是非常罕见的成就。然而,坐在近前的田先生却让我时刻感受到他的直率和真诚,更有对歌唱发自心底的挚爱与激情。
歌唱危机
同许多功成名就的音乐家不同,田浩江喜欢将“危机”二字作为事业发展的关键词。他多次提到,在西方世界立足的歌唱演员没有所谓终身制,任何出名的歌唱家没有了声音就等于没有了演出合同,个人发展全凭过硬演唱技巧和不懈的奋斗。歌剧院与演员恰似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其间包含着激烈的职业竞争。“衡量一个歌唱演员是否成功的标准非常简单,就是能不能以此为生。没有任何一个演员真正属于某个歌剧院,终身演员几乎是不可能的。独唱演员与合唱队成员相比,更加缺少福利和保障,虽然每场演出的薪酬会远高于合唱队员,但也完全需要你时刻保持良好的歌唱状态,并且持续的努力与进步。”这种危机感始终伴随着歌唱者的演艺生涯,在带来巨大压力的同时,却也还原着歌者的身份。
与众多明星大腕相比,田浩江无疑是极为清醒而朴素的,这种源于生活的精神气质促使他和他的歌声至今屹立舞台。“您已非常有名,这种危机感还会那么强烈吗?”我不禁问道。“这种危机感始终存在。它能转化为一种动力,让我在舞台上继续投入和付出。但是,我现在深刻意识到另一种危机感向我袭来,那就是有限的时间。”如今,耳顺之年的田浩江依旧经历着超人般的演艺生活。他不但在国际舞台上频繁出演歌剧角色,还亲自编导戏剧、举办音乐节。繁忙的工作日程使他全心投入,忘记年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像现在这样工作多久,也许还能做十年。人的衰老与体能下降是自然现象,而我却希望能够为歌唱的未来做点儿实事。”田先生坦言,同他年龄相仿的许多人已经处于颐养天年的状态,而他却依着自己的性格,开始对更多事物拥有好奇心。“人是要有感觉、要有好奇心的,这是一种心态,一种元气。”带着好奇和执着,田浩江更加喜欢同年轻人交朋友,在技艺切磋和交流中获得互惠的快乐。“危机感促使我奋发努力,也会助我完成角色转换,鼓励更多青年站在这个舞台上。”
成功“秘诀”
谈起自己在美国大都会歌剧院20多年的演出经历,田浩江首先提到了曾经执掌歌剧院40年的著名指挥詹姆斯·莱文。正是这位指挥的关注和提点,让他真正走上了歌剧世界的最高舞台。“记得在大都会歌剧院第一次演出之后,莱文就走进歌剧院管理中心并对他们说,你们要让‘Tian’(指田浩江)留下来,我要看他怎么成长。”艺术总监的一句话,竟成为田浩江同大都会歌剧院此后20年合作的起点。这个位置的获得恰是由他的不懈奋斗换来的。
在歌剧《叶甫根尼·奥涅金》中饰公爵(2014)
“我记得同大师一起演的首部歌剧是威尔第的《命运之力》,我所饰演的卡拉特拉瓦侯爵在歌剧中的戏份仅有大约十分钟。然而,就是他遭遇刺杀中弹倒地的动作和唱段,我不知道在台下揣摩、实践了多少次。直到在舞台上最终呈现,一切都已变得顺理成章、极为自然。我清晰地记得詹姆斯·莱文在听到我发出诅咒近乎于呼喊的唱段时,曾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演出后他过来告诉我,我那几句唱段让他汗毛都竖起来了。作为一位大指挥,即便对这么不起眼的角色和微小的细节都能充分关注,我真是非常感动,他对我的影响持续到今天。莱文除了对自己严苛要求外,还习惯观察青年演员的演唱细节,有可能的话还会提一些建议,希望对大家有用。”
在田浩江的心目中,另一位对他的艺术生涯有着重大影响力的人物就是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普拉西多·多明戈。“我同多明戈演出过12部歌剧,有上百场的舞台合作。我从这位歌唱家身上获得的最大启发是,演员在舞台上的每时每刻都要融在角色之中。多明戈不但拥有伟大的嗓音和戏剧天赋,而且在舞台上能够真正鼓励和引导他人。我同他对戏多年,每次都能从他的眼神、动作和声音中获得极大的影响和触动。即便他背对观众,人的一切却仍在戏中,没有丝毫懈怠,同他一起工作就像上课,受益无穷。跟一个真正的艺术大师在一起,模仿就是学习,我不但下意识地模仿他的歌唱方法,也学习他在练习一个角色时的一举一动,学他的表情,甚至学他在化妆间里穿演出鞋的顺序,一定先穿左脚再穿右脚。”
音乐前辈的影响塑造了田浩江追求卓越的艺术标准和品格。“从全世界来看,尽管歌剧艺术的发展面临困难和危机,可歌唱学习者却在不断增长。我们国内的音乐院校培养了众多青年歌唱者,他们未来的出路和发展是我特别关注的问题。”对于一位歌手,嗓音条件固然重要,却不是取得成功的绝对标准。“我在国内经常遇到嗓音极好的年轻人,比我声音条件好的大有人在。然而,歌唱作为一门专业,并不是具备优秀的嗓音条件就能稳操胜券,它还需要多方面的支撑。”田浩江认为,成为优秀歌唱家首先要具备艺术才华,即对大自然、肢体、色彩、视觉、声响、戏剧、文学、历史等不同方面的敏感性和领悟力。“这种艺术才华是天生的,在一位演员的身上至少要占到30%以上。虽然我们不断提及后天努力的重要性,但是没有天分是绝对不行的。”艺术才华、智力和嗓音,是歌唱者个人努力之外必备的发展条件。“我们经常遇到拥有一流的嗓音、二流的智力和三流艺术才华的学生,我宁愿把这样的顺序倒过来。”在田浩江看来,理想的嗓音条件只是歌唱的本钱和基础,而调动和发掘它的方式则要由个人才华和智慧来支撑。艺术才华与拼搏精神的结合,才是优秀歌唱家诞生的关键。
补习与追忆
在访谈中,田浩江提到最多的一个词是“学习”。在他看来,学习是一种生活方式和习惯。“今年,我的工作计划已经非常满了,很多时间甚至是交错的。排演新剧、遴选演员、开独唱音乐会、举办新一届‘国际青年歌唱家艺术节’。这样繁忙的工作,是同我个人的补习观念紧密相关的。”他随后谈到,人的一生需要经历三个必要的学习阶段。第一个阶段在20岁左右。那时正值大学时期,也是各方面精力最为旺盛的时期。青年时代的所学决定了未来事业的发展方向,支撑此后10多年的个人拼搏。第二个阶段是40岁左右。在这个阶段,青年时代的学习积累已经不能维持个人继续发展,急待更新和补充。“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阶段,决定着个人的发展状态和未来道路。如果不在此时进行补习,人就只能悬置在那里,眼看着时间飞逝,不再有任何新成就。”第三个补习阶段在五六十岁之交。这时需要对自身领域乃至整个世界进行再学习、再沟通、再理解。“这可能是人生最后一次补习机会,会一直影响到老。对我而言,我正处于这第三次补习,再次吸收人生养分的阶段。补什么?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我是主张看书,看西方经典的小说,看中国经典的文学作品,锻炼身体,注意社会的发展,观察各类表演艺术的新作,跟年轻人多聊聊,要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当然能学一门语言最好,最后,从事歌唱的人要不停顿地提高自己的歌唱水平。”田浩江以他矍铄的舞台形象和高强度的工作状态践行自己的补习,希望为歌剧舞台的未来继续奉献光和热。“我想我们最终都会从现实的舞台上退下来。那么,人生给予我们的另一个舞台是什么?这是我这个年纪的人必须严肃思考的问题。”
2008年,田浩江的个人自传《浩歌江上》在美国出版。这本书是对他本人歌唱生涯的生动回顾,展现出那一代艺术家独特的人生际遇和艺术旅程。如今,他希望再写一部著作,从对“我”的叙述转向“他”。按照他的设想,这本新书将从个人视角出发,对身边人物和故事进行素描。“我不会再写自传,我更想描写那些存在于生活中的人和事,他们是如此生动,历历在目。我想记录下这些过往经历和人生故事、与音乐有关的故事,让读者感受到这些人物的特点和精神。”与众多音乐家截然不同的是,田浩江一直保持着书写日记的习惯。在他看来,日记真实地记载着自己所走过的道路,是传记写作的重要资源。他将自己的日记视为珍宝,还为了某次旅程中三本日记的失而复得欣喜若狂。“书写和阅读日记有助于追忆过往,不然很多细节都会随时间淡忘。我盼望着今年能够腾出三个月的时间专事写作,从这些日常记录中选择最珍贵的瞬间以飨读者。然而,我眼下还没有这个时间。”
参演舞台剧《往事只能回味》(2014)
歌剧与创新
歌剧是田浩江为之奋斗的事业,被他珍视如生命。“自2008年金融海啸以来,歌剧产业由于缺少经济支持,在整个西方世界走下坡路。一些富有历史声望的歌剧院停业倒闭,让人痛心惋惜。与此同时,当代新媒体的飞速发展对传统演艺市场构成冲击,我作为一位演员感受很深。如何为歌剧开辟一个新天地?这就需要变革和创新。”十多年来,田浩江参与了多部中国原创歌剧的世界首演。从谭盾的歌剧《秦始皇》《茶》,到台湾、香港地区推出的《画魂》和《利玛窦》,再到国家大剧院主创的《赵氏孤儿》《骆驼祥子》,他在具体的演艺实践中,积累起针对中国原创歌剧的丰富经验。“同西方的歌剧传承相比,中国的歌剧还相当年轻。然而在短短几十年的发展中,我们却推出了几百部大大小小的歌剧,无疑是飞跃式的进步。我最为关心的是这些原创歌剧的艺术品质,也就是一部戏究竟能不能立得住、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在他看来,我国许多原创歌剧创作得不尽人意,不少剧目昙花一现、草草收场,引起严重的资源浪费。“这种现象一方面受整体文化环境的影响,而从艺术创作上则同编剧、作曲、导演和演员都有关系。我作为一位老演员,应该对未来的歌剧发展担负责任。”田浩江具体谈及歌剧的剧目创新和演员培养。他认为,一部优秀的歌剧或戏剧,需要展露创作者的独立个性和精神风貌,需要引发人们对文化生活的感悟和思考,而且剧中的人物要活生生的立在那里,他举例郭文景的歌剧《骆驼祥子》就是多年来难得一见的好戏,具有经典之作的气质和元素。在尝试创作方面,他身体力行地拓展自己的表演范畴,参与到新剧的编演之中。
2012年,由田浩江担纲创作的音乐舞台剧《我歌我哥》在国家大剧院首演。2013年,他同台湾地区的电视制作人王伟忠合作的舞台剧《往事只能回味》在台北首演,翌年又在北京、上海公演。“这些新戏反映着我个人的戏剧观念,也是对人生往事的艺术回忆和对未来的思索。”
为了挖掘、鼓励和培养新时代的歌唱演员,田浩江于2011年在美国创办“iSING!国际青年歌唱家艺术节”。这个音乐节以吸引西方歌唱家来中国学习中文,用中文演唱中国著名的声乐作品,同时还着重培养中国优秀的青年歌唱家,帮助他们在海内外学习和发展其事业,通过公益形式推动声乐学子的演技提升和艺术发展。目前,国际青年歌唱家艺术节已经在美国和中国的不同城市举办了六届,今年即将落户苏州。
谈到近期主演的新歌剧,田浩江对唐建平作曲的《鉴真东渡》情有独钟。这部作品以歌剧形式展现唐代鉴真法师不畏艰险、传播佛法的壮举,以及他心怀的伟大志向与人格。“我是在接受这部歌剧的演出邀请后才深入了解这位历史人物的。鉴真历时十二年、六次东渡,弘扬禅宗佛法,这种精神意志使我深受感动,并且将它同个人的艺术经历联系起来。我在塑造这个角色的过程中学到很多,也得到了再次认识自己的机会。这部剧我已经演了五场,每次都会泪流满面,真正同这个角色融为一体。尽管鉴真的时代与我们相隔甚远,我却希望追求他,也喜欢这种追求的感觉。”
《图兰朵》与大剧院
2017年2月12日至19日,国家大剧院将普契尼的著名歌剧《图兰朵》再次搬上舞台。田浩江此次回国应邀出演男主角的父亲鞑靼国王帖木儿。对于这部歌剧,他投入了巨大精力和热情。他曾在美国大都会歌剧院的舞台上演了342场《图兰朵》,创下了该剧个人演出的最长纪录。“我特别钟爱这部歌剧,因为它写的是咱们中国的故事传说。尽管普契尼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解很多来自个人想象,但是在1924年以中国题材创作这样的鸿篇巨制还是非常伟大的。我在剧中扮演流亡的鞑靼国王帖木儿。我对这个角色有着深厚的情感——帖木儿是为了寻找儿子千辛万苦来到中国,而我则为了歌剧远赴美国颠沛流离学习歌唱。每当我出演这位充满悲情的老人时,我都怀着强烈的认同感。你可知道,正是这部歌剧把我和国家大剧院首次联系起来。”
2008年,就在国家大剧院开幕不久,完全由中国演职团队主创并制作的首部开锣大戏就是《图兰朵》,而田浩江受邀参加了歌剧的首演。“站在这座大剧院内为北京的观众歌唱真是感到无比自豪。首先,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来到这座城市就是回到了家乡。我没有想到北京竟然拥有了这么恢宏的大剧院,而自己又何等荣幸地参与了首部歌剧的演出,它为我带来的是无限喜悦和荣耀。应该说,这是一个年轻而充满朝气的剧院,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已经制作出数十部拥有国际水准的歌剧经典和原创剧作,还拍摄了多部歌剧电影。我想像这种集表演、教育、创作多重功能于一体,每年上千场演出的艺术中心,国家大剧院恐怕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了!”他言说间不由得站起身来,流露出一种由衷的激动。
面对田浩江列出的日程密集的工作时间表,我能够深切感受到他对歌唱舞台的挚爱与执着。对于业已取得的成就,他将自己还原成一位怀抱理想的朴素歌手。展望歌唱的未来,田浩江则是一位思路清晰的教师,培养和鼓励学生迈上创新的舞台。访谈中,田先生向我提到一则有关好奇心的点滴小事。“我们家里一盆几乎枯死的植物,在不经意间冒出一点新芽,此后竟然长出了几片新叶;当你浇花的时候,你会听到土壤张开口,带着丝丝的声响在喝水,花叶低下头在土壤里吸取养分,我很好奇,多么可爱,生命就是这样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