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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忆一弦一柱思华年
——纪念恩师葛朝祉先生百岁诞辰

2017-05-18

歌唱艺术 2017年5期
关键词:上海音乐学院小字恩师

虽然事务繁多,我在家里和办公室还是会养些花草,这个习惯是受恩师葛朝祉先生影响。给植物浇水整枝让我放松,也总让我想起当年跟随葛先生学习的点点滴滴。

第一次见到葛先生是在1996年的“哈尔滨之夏”,我和同事一起到哈尔滨观摩文化部举办的“全国声乐比赛”。在众多专家中,一位满头银发、神态朗逸、身材高大的长者尤其引人注目,后我得知这位长者就是本届比赛年纪最大的评委,著名声乐教育家、男中音歌唱家葛朝祉先生。本以为我与葛先生的缘分止于那远远一望,谁知喜从天降,翌年,我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的进修班。当知道可以选择葛先生作为专业老师时,我深深体会到了缘分的美妙。怀着对歌唱艺术的执着追求,对葛先生的崇敬与仰慕,对音乐殿堂的憧憬与期待,我决定选择跟随葛先生学习。当天我就给葛先生打电话,表明了要跟他学习的渴望与决心。葛先生说:“跟我学习可以,但我是要额外收一部分费用的。”当时,我的心咯噔一下,他这么一位有名气、有声望、有地位的大家,收费一定不菲。我生怕负担不起费用,更怕因此错失良机,而跟葛先生擦肩而过。但心中早已笃定的选择,让我勇往直前。哪承想,先生说出的费用却很低,让我感到先生对学生的关爱和体谅。他这样做更是在告诉我,艺术是有价值的,但却不是金钱能衡量的。从此,我得偿所愿,开始了人生中那段无比珍贵的学习之路。

在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期间,我一周三节专业课,在先生家中一节课,钢琴伴奏一节课,另外一节课是钢琴随堂声乐课。从1997年9月到次年9月,这一年多的时间中,耄耋之年的先生几乎没有缺过课。我记得第一堂课是在学校上的。在上课前,我站在窗口眺望,急切地盼望着先生的到来。我心里也在担忧,葛先生已经那么大年纪,生怕他会累着,同时也在担心他会不会走路不便,考虑要不要下楼搀扶他。虽然当先生从车里走出的那一瞬间,立刻挺直腰杆,但是教室毕竟在三楼,我还是迎到了楼梯口,想伸手搀扶先生,先生一摆手,用上海话很随和、很潇洒地说了一句“不用”,然后就大步流星地上了三楼。那一刻,先生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加高大了。

之后我每周都会准时准点地跟随先生上课。他家住在陕西北路175弄173号,从上海音乐学院到先生家并不远,我通常都是骑自行车或步行前往。我的课被安排在上午十点,每一堂课我都至少提前十分钟到先生家门口等着,因为知道先生有晚睡晚起的习惯,所以从不敢提前打搅先生。在我心目中,先生的时间是那么宝贵,我不希望因为自己的早到打扰先生休息,更不想因为迟到而浪费跟先生学习的宝贵时间。

记得第一次到先生家的时候,就看到他家里有鱼缸,有花草,有一架古老的钢琴,客厅里还摆了一把典雅的躺椅。每次上课都能听到鱼缸里马达的嗡嗡声,那声音在给鱼儿供氧的同时,也在给我的身心注入新鲜的“氧气”。先生家的墙壁上挂着由文化部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证书”,还有一张先生非常有气质、有风度的演出照。我就是在这样一间温馨而又风雅的房间里,接受着艺术的熏陶与浸润。那段日子那么美好,那么难忘,那么珍贵。现在想来,依旧会让我的嘴角上扬。

先生学识渊博,在艺术上精益求精,在教学上一丝不苟。记得最初几次声乐课,我唱了先生布置的意大利艺术歌曲《绿树成荫》,当时我唱的节奏、语言简直一塌糊涂,尽管先生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解,可我却一时很难达到先生的要求。有时候,先生急得直拍大腿,嘴里自言自语道“我的天呐”,然后站起身转了几圈,又继续坐下给我上课,却自始至终没有对我发火。那一刻,我为自己的愚笨感到惭愧,情不自禁流下眼泪。葛先生是那么德高望重的一位老师,生怕自己气坏了他的身体。下课后,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听上课时的录音,并回忆着先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反复斟酌、反复练习。在随后上课时,终于看到了先生脸上欣慰的笑容。

葛先生出身上海富裕之家,从小受京剧和教会音乐的熏陶,音乐素养较为全面。他在上海音乐学院教授过视唱、合唱指挥课程,钢琴功底也非常好,每次上课都是正谱伴奏,有的时候还要移调伴奏。先生针对不同的学生都有不同的教学方法,他在布置作品的时候也是因材施教。我是抒情男高音,基础较差,他就从打基础做起,用外国歌曲《绿树成荫》《天神赐粮》《上帝请怜悯我》等这些难度适中、音域不宽的作品,使我在气息支持、发声能力、稳定声音等方面得到了良好的训练,同时也受到了艺术的感染,教学目的和解决手段非常明确。后来我演唱了艺术性及难度较高的外国咏叹调,像《爱之甘醇》《女人心》《魔笛》和《艺术家的生涯》等歌剧的著名唱段,旋律优美、柔和而富有歌唱性,对稳定男高音的歌唱状态和乐感培养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也为我日后的教学和演唱水平的提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先生在教学上特别重视“歌唱乐器”的制造和充分利用。在练声曲方面,他针对男高音有一套稳定而又有效的训练方法。虽然在我跟随先生学习的一年时间里仅有有限的几条练声曲,但他把意大利语融入其中,使单调的练声曲富有情感。经过一年的坚持,我体会到了先生的良苦用心,明白了练声曲不在多而在精。只有经过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训练,才能获得稳定而又美好的歌唱状态。在发声技巧方面,先生强调声带充分挡气的重要性。他常说:“只有使声带充分挡气,且不漏气,才能发出好的基音;只有发出好的基音,才有可能得到腔体良好的共鸣。”男高音最难解决的是高中低音之间的自然过渡,作为男中音歌唱家的先生,对训练男高音有着独到的方法。他把声音的“关闭”步骤能具体细化到每个半音,从小字二组的e、f的准备状态,到小字二组的升f逐渐完成的“半关闭”,到小字二组的g的完全“关闭”,再由小字二组的降a的“半打开”状态,到小字二组的a之后的完全“打开”,从小字二组的e到a完成自然过渡的过程。在小字二组的降b之上他更强调声音的优美,而非过分强调个别不易发声的母音。这个过程做起来非常漫长,但有了先生的耐心教导和鼓励,毕业之时,我已完成得令先生比较满意。在进修班中,取得了声乐第一名的好成绩。

与此同时,先生对于语言的要求也非常高。他年少时就身处良好的语言环境,后来又去法国和意大利留学,精通英语、法语、意大利语等多国语言。先生特别强调语言的准确性(发音、重音、语感等)。歌唱以语言为基,我国明代大戏曲家魏良辅在《曲律》中指出:“听其吐字、板眼、过腔得宜,方可辨其工拙。不可以喉音清亮,便为击节称赏。”唱汉语尚需如此,更不用说中国人唱外文歌。在风格方面,除了音乐的基本要求外,先生强调在演唱特定歌曲时,要遵循传统歌唱家在歌唱中的习惯唱法,对每个滑音、每个跳音都要求到位。至今,看到先生曾亲手标注在我歌谱上的符号,我依然那么受益、那么亲切。

葛先生为本文作者上课(1998)

跟随先生学习的过程中,我演唱了大量的作品,这使我的音乐修养、歌唱能力都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和提高,也为我以后在艺术之路上取得的一些成绩(曾获“首届中国音乐金钟奖声乐比赛”铜奖等奖项)给予了至关重要的支撑。去年金秋,已至知天命之年的我,在北京音乐厅成功地举办了独唱音乐会,得到了专家和同行的一致认可。这又一次使我想起先生对我的谆谆教诲。

在生活中,葛先生是一位上海“老克勒”(对见过世面、兼有现代意识和绅士风范阶层的旧称),是非常热爱生活的雅士。他家里养了很多花草,还有鸟和热带鱼,每次到先生寓所就会想到“鸟语花香”这个成语。记得有一次先生被邀至北京担任文化部组织的一个国际声乐大赛选拔赛的评委,在他离家的一周里,先生委托我承担起家里养鱼、养花、养鸟的任务,我感到那么骄傲和自豪。我觉得能为先生做些事情非常快乐,也是在这些细小的事情里,感受到了先生对生活的热爱和乐观。

葛先生在我心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我跟先生课外接触并不多。作为一名在艺术上还非常稚嫩的学生,我也不敢打扰他。毕业之前,我怀着感恩之心,和师姐李琳邀请先生一起到梅龙镇酒家吃饭。我原以为葛先生的饮食会十分考究,没想到他非常随和,粗茶淡饭即可,那顿饭让我们更深地感受到了葛先生淳朴的品质。

葛先生也非常喜欢跳舞。记得1998年新年之夜,我们邀请先生一起联欢,他带着我们跳舞,我们一直担心他身体会吃不消,但他从头至尾精神饱满、神采奕奕。至今他跳舞的身影,还会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

毕业之前,我参加了上海音乐学院的合唱团,七月底参加了全国第一届合唱比赛,并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比赛回来,我去看望先生,见先生一直咳嗽,问后得知已有多日。在我的劝说下,我陪先生到上海华山医院做检查,结果发现先生感染了肺炎,心脏也出现了“房颤”,当即就住了院。在葛先生住院那一周里,我早晚都陪伴左右。还记得医生嘱咐葛先生要多吃柑橘,因为里面富含维生素,能增加抵抗力,我就每天都跑到楼下给先生买柑橘。葛先生非常喜欢看报学习,即便在生病住院的情况下,还忘不了让我去给他买《南方周末》。他在住院期间,发生了一次危险,在输液的过程中出现了过敏现象。葛先生用他少有的严肃语气告诉医护人员:“有些病人就是因为用错药,生命受到了威胁。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珍贵的,都是需要呵护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先生对生命的尊重与热爱。先生出院之后,主动提出为我加课。直到1998年9月16日上完课之后,我与先生辞别,返回家乡。却不曾想,这竟是我与先生的诀别。

回到家乡,我对先生的想念就像思念自己的亲人般。12月2日傍晚,我接到师妹贾伟亚打来的电话,听到了葛先生突然离世的噩耗。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抱着爱人痛哭一场。随后我赶往上海,参加先生的追悼会,为恩师送行。当我在上海音乐学院看见“葛朝祉教授”这几个字出现在讣告上时,我泪如泉涌,不能自已。送别先生的最后一刻,我走到先生旁边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可我却不想松开,舍不得先生就这样离我们而去。我多么想用我的手去温暖他,让他醒过来,再听听他那苍劲有力的歌声。然而,伴着纪念堂的录音机里传来先生生前演唱的《教我如何不想他》,先生的遗体终被缓缓推走,我和在场所有的人无不失声痛哭……

转眼已经19年过去了,我至今还珍藏着当年跟葛先生学习时录下的盒式磁带,每逢思念先生的时候,总会拿出来放到录音机里听一听。尽管磁带的音质已不是很清晰,但于我来说却是那么真实美妙;特别是先生那声如洪钟的示范,总能让我脑海中浮现出先生那慈祥的面容,犹如回到当年那段珍贵的时光。隐隐泛红的眼睛告诉我,我是这么思念我的恩师—葛朝祉先生。

今年是葛朝祉先生100周年诞辰,学生们在一起举办活动,纪念恩师、追忆恩师、缅怀恩师,这更让我们有机会学习先生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财富,学习他对艺术的博识洽闻、精益求精,学习他在教学上的循序渐进、一丝不苟。我也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以恩师为榜样,不忘初心,继承他的优秀品质,在自己的工作中兢兢业业,做出自己力所能及的贡献。怯于说报答,只是不敢辜负老师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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