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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绵延,声影依存
——师葛朝祉百年诞辰述怀

2017-05-18高晓东

歌唱艺术 2017年5期
关键词:声乐音乐

今年适逢我的恩师、著名声乐教育家葛朝祉教授100周年诞辰,母校上海音乐学院师生和我们这些在全国或世界各地从事演出、教学工作的校友们在这一特殊的年份,正以各种形式表达对葛先生深深的感恩和怀念之情。当年我在“上音”学习期间,有幸成为葛先生门下的学子。他那闪烁智慧之光的经验之谈,他那严谨而可感的演唱示范,他那广博深厚的人文知识和艺术修养,还有那刚直较真儿有时却带有几分童真气的个性魅力,无不在我脑海中留下深深的印迹,给予我的专业成长和人生道路以极其可贵的影响和启迪。南北朝诗人庾信曾有“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的至理名句,后来有人将此衍化为“饮其流者怀其源,学其成时念吾师”。我和我的学友们如今已是中年,或在舞台或在课堂传承着前辈导师的术业经验,培养着一批又一批的声乐人才,焕发着艺术的热和光。此时,彻悟“饮水思源”的道理思绪万千,感怀系之!

从年代上讲,葛朝祉先生可以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第一代声乐教育家中的代表性人物,他们大多经历过乱世风云、海外求学、投身社会主义建设培育人才、“文革”劫难,直至80年代重返讲坛。大起大落的人生际遇,让他们充满豪情壮志,亦有落寞委屈,但他们从没放弃过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和信仰。他们的人生、他们的品格值得我们后辈认真书写。先师之道,后学效之。回顾老师一生的经历,诲人不倦的道德风范,这既是对先人的怀念,也是自我鞭策。

葛朝祉先生于1917年生于上海一个境况殷实的职员之家,其父是海关的高级稽查员,精通英语和法语。家庭背景是促使葛先生后来走上音乐道路的一个契机,再加上父亲喜爱京剧,且家中存有大量中西唱片,使他从小潜移默化地受到音乐的熏陶。葛先生的大哥是个虔诚的教徒,后来辞去公职,当了一名牧师。葛先生经常在大哥的教堂里做礼拜,宗教音乐进入先生的视野。这些机缘,和他以后走上专业音乐道路是分不开的。一个人的人生道路,除了努力外,机遇也是一种缘。

葛先生从小读的是教会学校,使他更多地接触古典音乐,并狂热地迷恋上了唱歌。而他所了解的中国作曲家,如萧友梅、赵元任、黄自等,大都曾留学欧美,这让葛先生既羡慕又向往,尤其是在留学生稀缺的当时。看过钱钟书先生《围城》的人大概会记得,当年留学海外的博士,在回国后都会在报纸上登载消息,炫耀一番,以示光耀门庭。所以,对家境比较优越的青少年来说,留学是他们的梦想。

因为喜欢音乐,葛先生在中学时就加入了各种音乐社团。这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曾经是上海“口琴大王”石人望口琴班的学生,不仅经常和同学们一起排练《威廉·退尔》序曲、《轻骑兵》序曲等世界名曲,还在“全沪第二次口琴独奏锦标赛”中获得一等奖,并和老师石人望先生合作录制出版了口琴二重奏《牧童短笛》,这是葛先生人生的第一张唱片。

除了口琴之外,葛朝祉先生还学习过手风琴、大提琴。20世纪30年代,他有幸认识了当时著名的音乐教育家仲子通先生,并开始学习钢琴,这是葛先生音乐道路上重要的转折点。钢琴是西方乐器之王,也是学习音乐的基础工具,一个学生要想全面、深入的掌握和理解西方音乐知识,钢琴是必须学的。葛朝祉先生开始正式学习声乐是在1936年,当时的他正好20岁,而他的第一位专业老师,就是大名鼎鼎的苏石林。现在的人大多已经不熟悉苏石林这个名字了,他是俄籍男低音歌唱家,曾经和伟大的男低音夏里亚宾同台演出过歌剧。苏石林在当时上海声乐界的声望,可以用“教父”来形容。我们现在所熟悉的声乐大家,如斯义桂、周小燕、高芝兰、沈湘、温可铮等,都曾经是他的学生。所以,能跟随苏石林学习声乐,对个人的艺术前程发展将大有帮助。

我们常说,一个人要想走向成功,不是凭空而来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客观地说,葛先生的家境、成长环境、教育背景、结识的人脉,都是他走向音乐道路的重要保障。何况,他还有一个支持他的母亲——当葛先生的父亲强烈反对他学习音乐专业的时候,是母亲支持了他,并在经济上给予了极大帮助。

纪录片《春节大联欢》剧照(1956)

1938年,在葛先生人生中是至关重要的,可说是里程碑式的一年。在母亲的支持下,他考入了国立上海音乐专科学校(上海音乐学院前身)声乐系。在此插几句闲话,客观地说,葛先生在青年时期也是一个叛逆者,稍有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当时学艺的人地位不高,不要说家道殷实,即使普通人家,也是坚决反对孩子学习艺术的。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先生甚至不惜和父亲抗争,由此也可以看出先生性格中刚强的一面。如果先生是一个顺从、懦弱的人,或许就此放弃了。先生的这段经历,曾经深深地震撼了我。我们现在的环境比当年要优越得多,也很少有父母再反对孩子学艺术。所以,如果在这种环境下,我们还不努力,不去追求心中的梦想,是对不起我们的先辈的!

葛先生在“国立音专”时期随赵梅伯先生学习声乐,赵先生曾就读于比利时布鲁塞尔皇家音乐学院,是我国留欧学习声乐的第一人。葛先生在校期间,是一个思想活跃、要求进步的优等生,并热衷于参加各种音乐活动。他曾经在清唱剧《圣城记》中担任领唱,又在校外的合唱团担任艺术指导,指挥演唱过赵元任的大型合唱曲《海韵》。从“音专”毕业后,他积极参加社会音乐活动,担任过圣乐团的指挥,谱写过歌曲《易水歌》,还演过钱仁康谱写的歌剧《大地之歌》,可谓多才多艺。

但好景不长,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国立音专”被“汪伪政权”接收,并强迫学生参加“汪伪政权”的文化活动,这对爱国的、富有正义感的葛先生来说,当然是无法接受的。他受邀去了丁善德先生开办的私立上海音乐专科学校任教。在“私立音专”期间,初上讲台的葛先生就培养了不少声乐人才,其中就有著名的女中音歌唱家董爱琳。

葛朝祉先生在当时结识了不少进步学生,包括多名地下党员朋友,虽然政治观点不尽相同,但都是具有正义感、爱国抗日的热血青年。虽然葛先生是个艺术家,思想单纯、个性明朗、追求美好的事物,但并非是一个不关心时世的人。在上海沦为“孤岛”期间,他就和恩师赵梅伯一起组织义演,筹集资金、赈济灾民。葛先生在回忆往事时,也常常提及当时受到地下党员朋友进步思想的影响,而葛先生的弟弟就是新四军的一员。这种对正义、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家庭环境和社会责任感是分不开的。爱国是他们这一代人共同的精神追求,现在想起来,仍然为我们这些后学晚辈所追慕和感怀!葛先生也常和我们聊起拉赫玛尼诺夫在离开祖国后,他压抑在内心的那种无尽的乡愁和痛苦。人是不能忘记养育自己的祖国的,这种爱国主义思想现在也成了我们的精神财富,代代相传。

葛先生在20世纪40年代的音乐生活十分丰富,除了教学之外,他还经常参加各种演出活动,和周小燕先生合作演唱过多尼采蒂的歌剧《拉美莫尔的露琪亚》中的二重唱;在兰心大戏院,他还担任过海顿清唱剧《创世纪》中男中音部分的演唱。

民国时期涌现出不少大师级的优秀人才,现在看来,的确很了不起。但很多人也许不知道,当年中国的留学生极少,很多人其实都是赶上了第一拨“吃螃蟹”的年代。所以,很多人年纪轻轻便当上了教授并不显得很稀奇。让我们再来看看葛先生,他于1945年到1949年被聘为上海复旦大学文学音乐教授。1946年,“国立音专”由重庆迁回上海后,他又被聘为该校副教授,而此时,他才28岁,且是土生土长的“土教授”,因为当时他还从未出过国。如果说了不起,葛先生应该算是吧!如果不具备真才实学,又没有留过洋,在那个年代,30岁不到就当上教授的恐怕也不多。

本文作者(右一)向葛先生请教(1992)

恩师有一点儿让我们很佩服,那就是他并不满足已经取得的教学成绩,当上了教授也决不坐享荣誉,他有一种学无止境、不断进取的精神。为了深化理论研究,获取更广泛的“美声”演唱经验,他背起行囊,踏上了出国求学的道路。

去欧洲学习西方音乐是葛先生的夙愿,但由于时局动荡,他只能把这个梦想埋在心底。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生活安定,举国上下欢欣鼓舞,梦想终于可以成为现实了。葛先生正式向华东军政委员会提出申请,获得批准后于1951年只身前往法国留学。由于是个人申请留学,一切费用都要自己承担,这在当年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葛先生除了自己的积蓄外,也得到朋友的帮助,最终得以顺利前往法国留学。或许有人会认为葛先生此举感到不解:一是他年纪已不小;二是并非公派,一切费用都需要自己负担;三是他生活安定,又是令人羡慕的教授,何必多此一举呢?这恰恰又是葛先生令人敬佩的地方,做学问之路永无止境,需要不停地求索、拓展、深入。这不仅仅是他们那代人的信念,更是一种严谨的治学态度。所以只要有机会,葛先生不放弃任何学习的机会。

葛先生在欧洲求学期间,先后在罗马音乐学院、巴黎音乐学院学习,除了声乐专业以外,还学习乐队指挥和其他作曲理论课,欧洲浓厚的音乐环境更使他大开眼界。客观地说,在当时,西方音乐虽然已经传入中国好几十年,我们也借鉴西方的办学体制并结合中国民族民间音乐的教学特点建立了音乐学院,但因为尚处于启蒙阶段,整体水平并不高。所以,葛先生在欧洲学习的两年时间里,除开阔了视野外,专业水平也得到较为全面的提升,尤其是对意大利美声唱法的科学原理和艺术表现方法的研究,以及在歌剧表演方面广泛的接触和体察,这些在当时国内的条件下是难以实现的。这也是葛先生回国后,能培养出一大批优秀歌剧人才的原因,其中就有50年代初跟随他学习、日后成为著名歌唱家的施鸿鄂。

由于成绩优秀,人又长得阳光帅气,葛先生在巴黎结识了许多朋友,其中就有现代抽象派画家赵无极。有些朋友觉得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不久,音乐水平也不高,力劝葛先生留在法国,凭他的才华不愁找不到称心的工作,但这些热情的相邀都被葛先生婉言拒绝了。学成归来、报效祖国,这是他坚定不移的信念,也是他留学法国的初衷。他的高风亮节不在于口号,而是在身体力行之中!

1953年回国后,葛先生便迅即在美琪大戏院举行了返沪后的第一场汇报演出。在音乐会上,他演唱了《魔王》《菩提树》等十多首高难度的独唱曲目,这在当时的上海产生了不小的轰动。工作后,葛先生将学到的知识毫无保留地释放并取得了令人羡慕的成绩:中国青年艺术团合唱队的组建;华沙“第五届世界青年与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的亮相;“第一届全国音乐周”中指挥演出交响合唱《祖国颂》;在影片《恭贺新禧》中担任音乐指挥;在1960年,他还倾力录制了大型合唱交响曲《黄浦江颂》的唱片……

回国后的葛先生继续在上海音乐学院(当时叫中央音乐学院华东分院,1956年正式更名)担任声乐系和指挥系副教授,并同周小燕先生分别成立了“周小燕教研组”和“葛朝祉教研组”。一代又一代学生从这里走出去,走向四面八方。两位先生可说是共和国声乐教育的开创者,其历史功绩值得我们后辈学子永远铭记。

除了演唱、教学以外,葛先生的人品也是让人敬佩的,限于篇幅,这里举一个例子。据葛先生的学生卞敬祖教授回忆,在“文革”中,他被关进“牛棚”,又被查出患有癌症。在人生绝望之际,是刚被放出“牛棚”的葛先生前后长达一年时间偷偷地给他送饭、送药,安慰他,才使他坚强地活下来。与葛先生认识、亲近的朋友都不吝赞美之词,称赞他是个绅士。谈到葛先生对待专业的态度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说他“极度严谨”。

虽然葛朝祉先生已经离开我们许多年了,但曾经随他学习的种种情景仍然历历在目。葛先生既是严师,也是慈父,他对待学生就像是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但对待专业则一丝不苟,容不得半点马虎。他曾经说:“一个合格的艺术家,不仅要有坚定不移的信念,更要在艺术上对得起观众,也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观众是职业道德问题;对得起自己才会精益求精。艺术家只有对自己苛刻,才会不断地进步,技艺才会炉火纯青。”

葛先生坚定地主张借鉴好西洋“美声”的科学方法,这种信念贯穿了他的一生,即使在“文革”时期,也不曾动摇过。但由于种种原因,除了声乐界的同人,社会上的年轻观众知道他名字的人并不是很多,传承包括葛朝祉先生在内的前辈大家留给我们的巨大精神财富是我们的责任,也是义务。

“饮其流者怀其源,学其成时念吾师。”值此葛朝祉先生百年诞辰之际,回顾恩师的一生,有怀念,有感慨,更有鞭策。教师不仅是知识的传播者,更是学生的楷模与榜样。岁月绵延,声影依存,谨以此文,聊表对恩师的深切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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