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阅读一部文学作品
2017-05-17特里伊格尔顿编摘丁茜茜图片网络
文_特里•伊格尔顿 编摘_丁茜茜 图片_网络
如何阅读一部文学作品
文_特里•伊格尔顿 编摘_丁茜茜 图片_网络
【编者按】
在市面上并不缺少各类阅读指导的书籍,但这些形形色色大而化之的书,不但没有解决阅读的困惑,反而让我们简单地认为阅读其实无章可循或者条条框框过于繁琐,还不如放任自流。对于文学书来说,特里·伊格尔顿认为需要读者高度警觉的阅读,警觉于文学的口吻、气氛、速度、体裁、句法、肌理、节奏、叙事结构、标点、多义性——乃至一切可归为 “形式”的东西。那么如何成为一名具有高度警觉性的读者呢?这需要我们学会文本细读。
试想有一帮学生围着课桌讨论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说《呼啸山庄》,你在旁边听着。他们的谈话可能是这样的:
A:我看不出凯瑟琳和希斯克厉夫的恋爱有什么了不起,就是一对小屁孩,天天为小事拌嘴。
B:嗯,其实,这根本不算恋爱好吗?说是神秘主义的自我结合还差不多。这种关系用日常语言都表达不了。
C:怎么表达不了?希斯克厉夫不是神秘主义者,根本就是个野人。这哥们儿也不是什么拜伦式的英雄;他就是心狠手辣。
B:好吧,可这是谁造成的呢?还不是山庄那帮人。他小时候不是挺好的么。后来他们觉得他配不上凯瑟琳,才把他逼得那么没人性。可至少他不像埃德加•林惇那么娘啊。
C:当然了,林惇是有点没骨气,可他对凯瑟琳多好啊,比希斯克厉夫好多了。
这个讨论有什么问题呢?有些想法颇有见地。大家至少都读到了第五页。没人把希斯克厉夫当成是堪萨斯的某座小镇。问题在于,如果不知道《呼啸山庄》的人听到这个讨论,根本就听不出这是一本小说。没准他会以为这些学生是在八卦一个古怪的朋友。也许凯瑟琳是商学院的学生,埃德加•林惇是文学院院长,而希斯克厉夫则是一个变态的门卫。小说塑造人物的技巧没有被提及。小说本身对这些人物的态度也没有人问到。它对他们的态度是一成不变还是暧昧不明?小说里使用的意象、象征,还有叙事结构呢?它们是加强、还是削弱了我们对人物的感觉?
自然,谈话深入下去,还是能听出他们讨论的是小说。有时候,听专业批评者谈论诗歌和小说,也很难判断他们到底在讲作品还是在讲人生。这算不得什么弥天大罪。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不是偶然,而是常态。学文学的人最经常犯的错误,就是直奔“说什么”,而不管“是怎么说的”。这样的阅读方式其实是将作品的“文学性”——也就是诗歌戏剧小说之为诗歌戏剧小说,而非内布拉斯加土壤侵蚀报告的特质——弃置一旁。文学作品既有报道性,也有修辞性。它需要读者高度警觉的阅读,警觉于它的口吻、气氛、速度、体裁、句法、肌理、节奏、叙事结构、标点、多义性——乃至一切可归为“形式”的东西。
我们提倡用作品的形式来判断作品的内容,意思并不是说这两者永远都是旗鼓相应的。譬如,描写一只田鼠的生平,可以使用弥尔顿体的无韵诗;表达对自由的向往,也可以挑选最严谨、最缚手缚脚的格律。这种情况下,形式和内容会形成有趣的龃龉。遇到这种情况,评论者需要讨论的就是形式和内容之间的张力了。两者相互抵触的部分也许正是作品的意义所在。
我们刚刚偷听到的讨论中,那几个学生对《呼啸山庄》有完全不同的观点,这是因为他们忽略了一点:他们争论的问题和小说的结构之间是存在关联的。《呼啸山庄》是在用多重视角讲故事。没有“画外音”引导读者的反应,也没有哪个叙述者可以全心信赖。相反,我们听到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叙述,有些可能比较可靠,有些则不那么可靠,它们层层叠叠,环环相扣。
相比《呼啸山庄》,艾米莉•勃朗特的姐姐夏洛蒂的《简•爱》则是单一的叙事视角,这个视角就是女主人公本人,这实际上是要读者听简的话,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书里没有任何人物有权发布和她的版本有重大出入的叙述。作为读者,我们也许会怀疑她的说法不见得就毫无自私自利的嫌疑,也不见得总是秉承与人为善的宗旨,可是小说似乎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我们先来看看20世纪最负盛名的小说之一,E.M.福斯特的《印度之行》的开头:
除去马拉巴岩洞——它远在二十英里之外——昌德拉普尔是一座乏善可陈的城市。此处的恒河与其说是奔涌,倒不如说是流经。城市慢吞吞地沿河伸出去几英里,几乎看不出它与岸边随意弃置的垃圾有什么分别。和很多小说的开场一样,这一段颇有精心结撰的感觉:作者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把场子布好。开头用了一个轻描淡写的限定性词组(“除去马拉巴岩洞”),悄然从侧翼潜入主题,而不是昂首阔步,直入公堂。假如改为“昌德拉普尔是一座乏善可陈的城市,除去马拉巴岩洞,可它远在二十英里以外”就未免太粗鄙了,会破坏这句话原有的平静,那种不动声色的优雅。而作者对于昌德拉普尔的观察角度是全景式,而不是特写式的,这标志了他和这座城市的距离——他并不是新近从英国来到这里。
另外英语文学中最著名的开头之一是:“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想娶位太太,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这是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中第一句话,通常被认为是反讽手法的典范,但这里的反讽并不是那么彰明较著。它来自字面意思(所有人都认为有钱人需要娶妻)和真实含义(这个臆断多半来自想钓金龟婿的未婚女人)之间的抵触。这么一颠倒,就见出句中加诸有钱单身汉的愿望,实际是恨嫁的女人自说自话。
在美国文学中也有一个同样久负盛名的开场:“叫我以实玛利吧。”这个精炼的开头来自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白鲸》。要说它代表了全书的风格,那倒没有,因为这本小说是以华丽的辞藻和佶屈聱牙的文风著称的。这句话也含有温和的反讽意味,因为书里只有一个人管叙述者叫以实玛利。不过,他为什么要让读者这么做呢?是因为他就叫这个名字,还是因为名字的象征意义?《圣经》中的以实玛利是亚伯拉罕和埃及女仆夏甲的儿子,是一个被驱逐、四处漂泊的流浪者。也许,以此作为这个饱经风霜的行者的化名是很合适的。或者,就是叙述者想隐瞒他的真实姓名。如果是这样,那会是什么原因呢?难道他表面的率直是在掩盖什么秘密?如果叙述者是借此来代表被放逐、流浪的身份,那么他就是在向读者隐瞒自己的真名,而这一隐瞒恰恰发生在他看起来最为推心置腹的时刻。
谈完开场,我们再来看看一些有关解读的问题了。下面是一个很有名的文学文本:
黑绵羊,巴巴叫,
问你羊毛有没有?
有有有,好先生,
我有整整三袋毛。
男主人,送一袋,
女主人,送一袋
最后一袋要送给
巷子里的小男孩。
显然,这算不得有史以来最精妙的文学作品。论起对人类状况的探讨,比这深刻的文章有的是。尽管如此,这首歌谣还是提出了几个很有意思的问题。首先,第一句话是谁说的?是全知型的叙述者,还是一个和绵羊对话的人物?还有,他为什么要说“黑绵羊巴巴叫,问你羊毛有没有?”而不是,比如说,“抱歉,黑绵羊先生(女士),问你羊毛有没有?”讲话人为什么想要知道绵羊有多少毛?纯粹是出于无聊的好奇心,还是有什么利己的动机?
一个合理的猜测是讲话者是想给自己要点羊毛。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和羊毛主人打招呼的方式实在古怪。讲话人当面模仿绵羊,借着称呼它的机会怪腔怪调学它的叫声。如果是这样,那真是笨得可以。大家都知道,学人说话,还想跟人要东西是不靠谱的。这样看起来,说话人不仅没有礼貌,而且极其愚蠢,居然不明白当面羞辱绵羊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此人显然是个绵羊歧视者,对我们的羊类邻人抱有一种令人作呕的优越感。也许他受了某种低俗成见的误导,认为绵羊很弱智,不会在意这样的作弄。
如果是这样,他显然打错了主意。他的意思是人家不是没听到。“是的,”绵羊答道,“我的确有些羊毛——整整三袋呢。”一袋给男主人,一袋给女主人,还有一袋要给住在巷子里的小男孩。就是没有你的份——你这个没礼貌的混蛋。“自然,最后一句话只是暗示。如果明讲,就把绵羊精心做出的友好姿态破坏了。对于讲话人的问题,它不但立刻作答,而且好不敷衍,但内容却根本不是对方想听到的。事实上,它的策略是故意将问题误解为无心的,拒绝对讲话人的隐含的意思(“你能给我一些羊毛么?”)做出回应。就好比你在街上问别人,“你有时间么?”对方答道“当然”,然后自顾自走了。他回答了你的问题,但没有领会到你的意图。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首诗说明了人类表述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推断和暗示。询问客人“你想喝咖啡么?”,表明你愿意给她倒一杯咖啡。假如有人问了你这个问题,但咖啡没有出现,你就会明白,这纯粹是学理性的讨论,相当于“16世纪的威尔士有多少的女裁缝”。
在这首诗的另外一个版本中,最后一句是“没有羊毛要送给巷子里的小男孩”。说不定讲话人就是巷子里的小男孩,这句话是绕着弯子的讽刺,告诉他羊毛没他的份,而且这里的拒绝是双料的,因为绵羊是在刻意刁难,它刚刚告诉我们有三袋羊毛,这样的话,原则上应该有小男孩一份。也许它知道讲话人的名字,但为了报复他拿“巴巴”取笑自己,故意冷淡他,不提名字。也许讲话人并不是那个小男孩,如果这样的话,绵羊提起他就有点古怪了,这个信息也显得多余。说不定绵羊只是向咄咄逼人的问话人展示一下自己的权力:羊毛给与不给全随它高兴。这可能它在开头的贬抑之后抬高身份的策略。很显然,这首诗是关于权力之争。
以上的分析只讨论了内容,却没有讨论形式。应该注意到这首歌谣的简约精干:它的文字完全拒绝任何形式的铺张或过度。通篇没有意象,追求的是一种现实主义的透明化风格:内容和语言都是如此。
这首诗的效果有一部分来自形式和内容之间的对照。它的形式简单自然——儿歌样式,语言被简化为几个符号。这种澄澈暗示读者,在诗中的世界里,一切都很单纯,什么都在明面上。可是,正如我们刚刚看到的,内容并未对此提出什么有力的佐证。透明是外表下掩盖了各种冲突、矛盾、操纵,还有误会。这些人物虽然不见得是从亨利•詹姆斯晚期的小说走出来的,但他们的对话充满了含混和影射。文本下掩藏着一个错综复杂、关于权力、恶意、征服以及作假谦卑的潜文本。没有几部作品具有如此深邃的政治含义。
除掉我所提供的荒唐的解读外,还忽略了一个问题:体裁。童谣是一种特殊的体裁或文学样式,和所有的体裁一样,有自己的规则和传统。其中之一就是它不具备什么深刻的含义。假如像阅读歌德的《浮士德》或是里尔克的《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那样就错了。它们是程式化歌谣,不是对人类生存状况的探讨。童谣就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歌曲,加上点幻想成分,再来点儿文字游戏。有时候,里面会出现一大堆意象,但都是相当随意的,从叙事的角度说,没有太多的连贯性。里头的情节也是前言不搭后语断断续续的,颇像是时光中佚失的长篇叙事的片段。
当然,我对《黑绵羊巴巴叫》的解读几乎不符合它无名作者的意图。同样,今天的孩子唱起这首歌谣,也不会这样想。我想说的只是,用这种方法解读诗歌,可以做到不忽略重要的文本证据,或者在逻辑上产生明显的矛盾,或在文本中读出完全解释不通的含义。在很大程度上,解读取决于口吻,但是由于不可能听到作品中的口吻,常常会产生歧义。改换口吻很可能表明意义发生了改变。这一解读对文本的挖掘超过了合理的限度,但未超越逻辑的限度。
说我对这首诗的解释没有说服力,是指它不符合人们对事物的习惯性看法,而这一点是不能轻易忽略的。如果对日常生活中约定俗称的想法置之不理,那是智识上的傲慢。日常想法之中往往含有很多智慧。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常识总是可以信赖的。要说这个解读古怪,有人还曾严肃地指出《鹅,鹅,呆头鹅》讲的是17世纪英国内战期间克伦威尔的军队袭击拒不皈依英国国教的天主教贵族宅邸的事情呢。“鹅”指的是踢着正步闯进天主教贵族妇女卧室的士兵,而不肯念祈祷词、被人扔下楼梯的老人指的则是拒绝遵从新教祈祷仪式的天主教牧师。这种解释很可能是真实的。可是,从表面看起来,和我对《黑绵羊巴巴叫》的解读一样令人难以置信。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鹅,鹅,呆头鹅》也许原本是关于17世纪英国的宗教冲突,但是孩子们今天在学校操场唱起这首歌谣,却不会这样想。对他们来说,它讲的就是一个人,上楼走到妻子的卧室里。这是否意味着他们的解释就不能接受呢?完全不是这样。只能说,他们对歌谣的理解和它几个世纪之前可能存在的意义是不同的。许多文学作品都有类似的情况。作品的原意——前提是我们知晓原意,不见得一定高于衍生出来的意义。或许我们对过去作品的理解在有些方面比当时人还要高明。譬如,现代的心理分析理论也许会使我们对威廉•布莱克的《经验之歌》获得更透彻的认识,当时的知识毕竟有限。在一定意义上,我们对于过去的了解是超越过去的,因为我们知道它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