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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是达成“和解”

2017-05-17主讲人龚鹏程图片网络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7年4期
关键词:和解讲学讲堂

主讲人_龚鹏程 图片_网络

讲是达成“和解”

主讲人_龚鹏程 图片_网络

讲说讲习之目的是追求真理,所以须要辩论,然而争辩终究不是目的。讲论之目的乃是沟通,弭平头脑里的战争,达成和解。

讲堂,是讲学的空间,许多讲学传统都与这个空间有关。故若弄清楚了它,教育史、讲学史上若干问题也就得以明白了。

英国广播公司(BBC)曾制作过一系列广获好评的纪录片“如果房子会说话”,谈卧室、浴室、客厅、厨房的变迁,附带也就说明了英国人家居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及这些演变跟世界史的关系,物质、工业、人际网络、精神观念、性与死等等。

空间,常不只是空间。一种空间之出现,也不是偶然的。房子会说话,读者看这篇小文,亦宜由此入心。

一、由讲话到讲学

讲堂之“讲”,似乎不用解释。人的思想、观念总要讲出来,才能与人沟通、交流、传播,为人所知,不烂在脑子里。

故古今中外,没有思想家不爱讲说的。著名的如印度之佛陀,据说说法四十九年,讲经三百余会。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哲人也老喜欢拉着人讲,传下了许多“对话录”。

这些,都是讲。但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并没有“讲学”一词。讲学这个词,是中国独有的。中国人喜欢讲学,以讲学为人生乐事,如陆放翁有《北窗怀友》诗曰:“幸有北窗堪讲学,故交零落与谁同。”

讲学起于何时,不可确知,至迟在春秋时期已有。如《左传》记载孟僖子擅长替人襄赞典礼,老病“乃讲学之”,许多人遂跑去跟他学礼。

其所以如此,原因是此前皆是官学。官学由政府主办,教师亦由政府安排,本来就与私人讲学不同。官学礼乐射御书数,书数是基本知识技能,礼乐是文化教养,射御是武备。当时是贵族教育,教育出来的子弟,将来也都从事官职。

私人讲学就不同了。孟僖子擅长礼,也只教礼;别人之所以去跟他学,则是因他有此绝学,别处可能学不到。孟僖子是孔子的前辈,很欣赏孔子,孔子讲学也就继承了这种精神。

但孔子又是有发展的。《论语》记载孔子曾感慨:“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这可以看出讲学不仅已是常态,若不能经常讲学,还会被认为是种缺点呢。讲学也被当成是一种跟修德、改过、迁善相同的“改善人存在状态”的方法。

孔子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不能忽略:讲学不仅行诸师弟之间,也在朋友之间。平辈交游,即须讲学。

这一点十分重要,也可说是儒家教育观的精义之一。儒家的朋友观正建之在讲学上,彼此讲习道义,才是朋友,否则便成了小人酒食相征逐,共趋于下流。《论语》开篇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讲的就是这个原理。

“有朋自远方来”,指讲学;它上面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其实也是。

怎么说呢?因为讲学之讲并不只是口说,像上文说孟僖子讲学,杜预注就说:“讲习也”。讲与习是同义词,《易》云君子以朋友讲习,把讲习合成一个词,也即是这个缘故。讲就是习,故“学而时习之”事实上便是讲习不辍之意。这是古代通用的词意。

1906年,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在天津建北洋陆军讲武堂。后各地督抚纷纷仿效,陆续建立了南洋(设于南京)、江西、云南、东三省、湖南、广东等陆军讲武堂。1911年辛亥革命后还继续保留,1928年才停办。讲武之讲,用的正是古义,讲武就是习武,非光说不练的。

日本教育尤其重视这讲习二字,各地皆设“讲习所”。清末章太炎先生游学日本时濡染此风,遂也设立国学讲习会,开启了百年来讲习国学之机。

二、讲学的场所

讲习所的“所”字,涉及讲学的场所问题,指讲学者在哪里讲。

讲学当然可以无定点。或如孔子游历四方,或如墨子孟子商鞅苏秦那样游说诸侯,弟子们跟着老师跑,所谓“从游”,不择地、不择时,当然也就无一定的讲学地点。纵使传说孔子有所谓“杏坛”,其实也只是在杏林中找一土墩子讲讲而已,无教室、学校之类固定讲学空间。

有定点的讲学,最常见的是教师自宅。宅中的厅、堂、斋、室,都可能用来教学。孔门弟子有及门、入室、升堂之分,就是以老师家里的空间来看弟子各自所处位置之不同,以见亲疏。

但自家堂室更主要教的乃是自己的子孙。古人重视家学,故多在家中施教。而家学,并不是现在谈家庭教育的人所讲的那一套,仅注目于儿童生活礼仪、道德教养、亲子教育层面,而是以家庭宗族为一学术传承团体。中国学统所系,古代一大半就是靠这种家学。

例如南北朝时期的世家大族,南方是王、谢、袁、萧、朱、张、顾、陆,都是经学礼法传家的。北方大乱,士族逃散,学统则有所缺。前秦苻坚时,太学想教《周礼》却没老师,就特别去请太常韦逞的妈妈宋氏出来教。因为她们宋家是以《周礼》为家学的。老太太当时虽已八十多岁了,但神明不衰,故特立讲堂。选派了生员弟子一百二十人去受业,称她为“宣文君”。家学影响官学、世家大族女子都通经学,这是个著名的例证。

苻坚设的讲堂,就是公开的定点教学单位。这种单位渊源久长,古称为庠、序、黉、舍,概属官学,文武兼修,礼乐射御书数。不过后世官学中最主要的建置终究还是讲堂。这种教育一直延续到晚清,包括了各地之义学、社学。

私人自办讲堂,做公众教育的,汉代以前似未见,但汉代就已极盛了,乃家学之延伸。尤其东汉大家族制渐旺,宗族子弟动辄数十百人,须延师教诲,或由族内耆宿教育之。而若教授出了名,各地寻师访学者便会蜂拥而至,望门礼拜。因此东汉时常有一位大学者几百位门人的例子。这么多人,家中通常无法容纳,势必另辟讲堂。

讲堂有时选在山林清雅之地,则称为精舍或精庐。所谓精舍实际上就指心,故养心之所都称精舍。此外同样取意于清净养心的,还有斋馆一词。斋馆指斋戒时所住的房舍。晚清改制现代大学之后,北大清华等校就都仍沿用这称呼,不像一般学校只把学生自习清修之地称为“宿舍”。宿舍,意谓仅是工作完回去洗澡睡觉的地方,跟工厂一样,完全丧失了斋心用功的含义。

另有些家庭私塾发展成公家讲堂的,则常仍旧称为塾,或称义塾。这名称在中国一般只指小规模的初级学堂,可是在日本却比书院还普遍。

公众讲学,还有一种特殊形态,那就是寺庙。寺与庙非一事,寺指佛寺,庙是道家宫观庙宇。皆方外,但也都有讲学活动。本来所有寺院都可称为讲寺,因为寺院里都是要讲经说法的。

但以上各种形式的讲堂,都是向下的,讲的人身份皆高于听讲人。可是政府体制中却还有一种是向上的,由臣子向皇帝讲,称为“经筵讲学”。乃中国教育中最特殊之一格,体现“道尊于势”之精神。

陈洪绶《宣文君讲经图》

武夷精舍,朱熹讲学之所

汉画像石“讲经图”

因为每个人都须学习、都须遵循老师的教诲,皇帝不但不能例外,甚且更该学。所以当皇子时就应拜师学习。当上皇帝以后,仍要继续学,要选拔硕学鸿儒来教他,这就是经筵讲学,教皇帝以正道。

三、讲学的“讲”法

讲堂,以书院的讲堂最有名。但书院教育实以自学为主,并不常讲,不似现今学校每天要老师哇啦哇啦地讲。山长隔段时间才开讲一次,或邀人来书院专场演讲,如朱熹在白鹿洞书院,即请陆九渊来讲。

若两人共讲或辩论,则称“会讲”。如朱熹去湖南长沙与张栻会讲就极有名。公元1167年农历九月朱熹到岳麓书院与张栻辩论“中和”之义。讲堂上并排摆着两把椅子,听讲的学子赞成谁家的观点,就站入哪位大师面前。左右逢源,茅塞频开。两人辩得酣畅,曾连续三昼夜不辍。各地学子骑着马赶来听。讲堂内水泄不通,外面饮马池的水也一下就被马喝光了。

后来会讲更扩大为“讲会”,变成明代书院例行的讨论会,有时吴越的大会,竟致千樯云集。

讲会是打造一个平台,让许多人能在同一个平台上相互讲论。这个“平台”的意义,后来便衍为讲坛一词。

坛,是土台子,用土筑一个这样的台,主要目的是供祭祀用的。后来因举行盟会都要祭祀,故又以坛为盟会之所,孔子的杏坛,原先就是这种盟坛。

后来登坛拜将拜相,或把文学界称为文坛、诗坛,把体育界称为体坛等,都延续这种平台、聚合之义。

与讲坛类似的词语是“讲台”。为了让听讲的人看得清、听得明,常会让讲者坐或站在高处讲,所以登高台或高坛而讲,是很常见的。所谓讲席,就是高僧、儒师讲经的席位,亦用作对师长、学者的尊称。

这里还略要辨析的是:老师升高座、登讲席,并不能想象成如现在这样坐在一张大椅子上。古人跽坐,跪在地上;箕坐、踞坐都是放达的坐姿。后来才有坐椅,称为胡床。有些人把胡床和高座等同起来,认为高座就是坐在椅子上。可是我们看四川省博的讲经图就知道,经师是坐的,脚不垂下来。换言之,即使坐在高座上,也是跪坐。

朱张会讲

以上这些讲,除了生公说法是对着石头讲以外,都是对人讲的,且多是面对许多人讲。

最近有人说中国古代教学都是一对一的,不像现今学校这样老师一个人对着满屋子学生讲。而且说西方教育为什么一对众,是与西方人的世界观有关的。西方追求统一的规律,中国则注重变化、变动。所以表现在教育上,中国因材施教,西方则用统一的教材、统一的年级、统一的考试。

其实谈问题不需要如此上纲上线。古代教学,有针对个别学生的,因材施教;其实也有大班大课,主讲开示的。何况老师不同,教法各异。如宋代书院,陆九渊擅长开讲,朱子就更擅长问答,所以留下了大量的语录,陆则有许多讲义。这是彼此擅长及教法不同所致,不能说中国教法就只有个别答问而无大众宣讲。

四、讲是达成“和解”

讲,本以口说为主。儒家极重口说,孔门弟子们讨论事理,常以自己直接听闻老师的讲法为依凭,因此有“各尊所闻”的状况。但各自听受,说时情况不一,又因材施教,听者也有理解之问题。因而在大家都各尊所闻,觉得对方所说“异乎吾所闻”的时候,学派也就分裂了。孔子死后,儒分为八;佛陀灭度后,佛教也分裂成部派佛教,原因都在于各述所闻。

到西汉,儒家仍以口说为重,认为微言仅存于口说,不书竹帛。但口说多歧、传述易讹,还是文字较为稳定,所以东汉以后古文家兴起,就越来越重视文字。讲,也渐渐出现了文字记录型的讲义。

讲义,指讲说经典的义理。这是因汉代讲经制度而形成的,后就成为一种文体、著作形式。相关的文体,还有论与难。

汉代有一种“都讲”特殊设置。当时博士讲经不执经本,选“都讲”一名唱经、问难。其职责就是在老师讲说时,负责提问,质难先生所讲的内容;以便先生进一步深入发挥,把义理层层剖析明尽。

此即称为“难”。经学家对经义有不同的见解,形成“论”,流传出去以后,别人或本派弟子有不同意见,也常会写“难”来质疑。这就形成了争鸣活泼的气氛,乃讲学之乐事。

当然也有人受不了别人的质疑问难,没心量享受“执经问难”的悦乐,面子上挂不住而记恨报仇的。如唐初修《五经正义》的孔颖达,年轻时去听讲座,质疑问难;别人答不上来,觉得很难堪,夜里竟派了刺客去杀他。幸而他躲到大臣杨玄感家里,才逃过一劫。这也可见当时问难之激烈了。

相对来看,今天的教育,却是小孩蒙学阶段诵而不讲,光教他们死背硬记,背上个几十万字而毫无讲解;大了,又讲而不论,光是老师讲。如水泼石,灌输一番,然后继续死记硬背讲义,没有讨论,没有问难。与中国古代传统真是背道而驰矣。

胡适《九年的家乡教育》曾记一故事,说一同学的母亲请人代写家信给她的丈夫;信写好了,这位同学把家信抽出来偷看。却不知信上第一句“父亲大人膝下”是什么意思。胡适很惊讶,后来才发现他虽念过《四书》,却只是背,先生没有讲解。胡适则因母亲多给了先生几倍的学金,所以先生都跟他讲了。胡适很感念这一点,说:“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讲书:父亲母亲为我讲方字,两位先生为我讲书。念古文而不讲解,等于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全无用处。”

这就是讲的重要。蒙学须讲,大学则须加上论,讲论合一,才有生机。

当然,讲说讲习之目的是追求真理,所以须要辩论,然而争辩终究不是目的。讲论之目的乃是沟通,弭平头脑里的战争,达成和解。

是的,讲这个字的含义正是和。《说文解字》就说:“讲,和解也”。故今人俗称和解为讲和,犹存古意。

讲,从言,从冓,古音也念媾。凡从冓之字,均有交错互入、形成一整体之意。所以“讲”字与沟通之“沟”、媾和之“媾”、讲和之“讲”,其实都是同义字。明乎此,则讲堂之“讲”,宗旨亦不难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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