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有楼
2017-05-17尤今
在记忆里,那第一道通向我居处的楼梯,是非常原始的。
那时,是爸爸经济境况最差时。一家五口,挤在一间建在河畔的浮脚屋里。屋外有一道邋里邋遢的河,潺潺的流水声,唱的好似是生活里一支嗚咽的悲歌。
楼梯,是每天都要上上下下的,晴天时,踏在上面,它“咿咿呀呀”地响;跟在后头的母亲,总殷殷嘱咐:
“小心呀,不要跌倒!”
雨天时,泥泞一片,横流的污水,恣意侵蚀木质脆弱的楼梯,母亲撑着雨伞带我出门,一边走一边说:
“小心呵,不要滑倒!”
童年的我,老是担心它会突然“断气”而坍塌。每天上上下下时,总紧紧地抓着木梯的扶手,以致扶手那粗糙的木质都被磨得滑滑的。
很幸运地,在木梯还没有倒塌之前,我们便迁离了这间浮脚木屋。
这一迁,便老远地迁到了新加坡来。住在火城一间租来的房间里,楼高四层,所租的房间位于顶楼。没有电梯,上下全靠“腿力”。
和怡保河畔的那道木梯相较,这是“风味”全然不同的楼梯。
它是水泥铺设而成的,牢固而安全。不很干净,梯阶上这里那里常常有散落的纸屑、烟蒂、果核;但是,晴天雨天,它都不会以腐朽的臭味来污染我的嗅觉,单凭这一点,便足以让我对它产生好感了。
我真正喜欢的,是这一座大楼后面的那一道可爱的螺旋梯。窄窄的梯级,风情万种地扭来扭去,远远望去,好像是一条飞舞的蛇。
在螺旋梯上上下下,觉得自己在玩一项神秘有趣的游戏,以为来到了梯阶的尽头而尝到“碰壁”之苦了,可是,轻巧地拐一个小小的弯儿,眼前又有了新的去路。成长以后,才晓得古代的诗人老早就为这样的一个“游戏”写下了千古流传的佳句: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两年后,又搬家了。
这一回,迁进了政府组屋里,落户于第十三层楼,出入都以电梯代步。楼梯,已不再是我回返家门唯一的通道了。只有在电梯坏了的时候,我才勉强利用楼梯上下。平时缺少运动,上下十三楼对于我来说,是一项很大的苦差,在臭汗淋漓中踏入家门,恨透了那一道苦苦折磨我的楼梯。
以后,辗转搬了几次家,都是住在高楼;我和楼梯的关系,一直都是难分难舍的。
结婚后不久,买下了一幢双层的洋楼,生活才算安定下来了。
依然有楼梯,楼梯在屋里。请了双亲来吃饭,这时,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已是华发满头了。当他们以蹒跚的步履上下楼梯时,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他们后头清晰地响起:
“小心啊,不要跌倒!”
当这两句话冲口而出时,我才恍然惊觉,几十年岁月,竟在弹指之间匆匆流走了。然而,父母曾经给我、而今依然持续的那一份爱呵,即使穷我一生的努力,也还是无法偿还的!
目前的我,每天依然很努力地在攀爬楼梯。这道楼梯,不是木质的,也不是水泥建的,它是以笔画来铸造的。
更明确地说,我爬的,是“文字的楼梯”。
它没有尽头,层层相叠,连天而去;原本以为“更上一层楼”了,岂知“楼上有楼”;上、再上,依然还是有“楼上楼”。尽管楼顶永远可望而不可即,可是,我已下定决心,这一生一世,不会让我自己慵懒地坐在梯阶上歇息。
(摘自“尤今新浪博客” 图/王建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