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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门与平安

2017-05-16

甘肃农业 2017年5期
关键词:关山马群张家

■ 杨 逍

恭门与平安

■ 杨 逍

从张家川县城出发,一路东去,至县职业中学,有两条路可以去关山。

右边的公路,是305省道,直通恭门镇,到了恭门镇便可上关山,过闫家店,马鹿镇,入陕西陇县。如果把关山比作一匹汗血烈马,那西边张家川的恭门镇和东边陇县的固关,便是两只马蹬,左蹬右踩,便可东进八百里秦川,西去大漠边陲,但历史总不公平,因着中原的繁华富庶,固关一直突显在历史尘烟的核心地位,而恭门则因着关山“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越”的艰险,像个被王朝讨嫌的孩子,一会儿给一颗糖,让使一阵蛮力,一会儿又抽一嘴巴,让悄声闭眼。事实上,张家川倚重的古丝绸之路,大多数时间,都是从关山斜插入北面的张棉驿而到龙山镇,再分叉而去,因而,更多的时候,恭门都是安静地垂首以待,让人们在该想起它的时候贡献力量,在该忘记的时候,沉默坚守。

在那个叫张骞的大汉使节还没有一鸣惊人之前,也就是丝绸之路还未凿空之前,传说伏羲氏族曾在关山一带生活,从而奠定了关山在人类发展历程中的重要地位,及至周天子西巡,从八百里秦川翻关山而去,开辟了中原与西部边塞的大动脉,形成了关陇古道最初的雏形,后来,秦人因对周王室有功,周孝王另封非子于秦邑(今甘肃省张家川)为附庸,让他在汧河、渭河之间管理马匹,关山因非子牧马而闻名于世,至秦人崛起东迁,经关山而到达关中,关山才正式进入兵家必争之地的序列。而这期间,凡翻关山者,必过恭门。

公元前688年,秦武公伐邽戎获胜,在天水郡内置邽县(今张家川和清水一带,恭门属邽县辖区),于恭门设凰翔府,为军事重地,抵抗戎狄。至战国时期,威震天下的秦将白起,受秦昭王之命,于公元前306年在关山脚下筑起了一座城,取名“弓门寨”,立下了赫赫军功,一百多年间,弓门寨的名号曾响彻西部边陲,使戎狄不敢进犯。

公元前138年春,汉武帝突发奇想,让郎官张骞率领一百余人的敢死队,以西去贸易之名,企图联合大月氏国前后夹击匈奴,弓门寨的命运便因此而改变。谁也没有料到,张骞虽然没有完成汉武帝秘受的军国大业,却阴差阳错,成了名垂千古的著名外交家和丝绸之路的开拓者,建立了与他西行表面目的相吻合的丰功伟绩,从而改变了中国历史的面目。

张骞两次出使西域,均翻关山,过弓门寨,弓门便在丝绸之路还未真正成为丝绸之路的十余年间,成为自东向西进入边塞的第一要隘,与固关成为犄角态势,一度达到平衡。至后来张骞功成名就,张家川始置陇县,行政机能才西迁到县城。此时,丝绸之路开始发挥作用,因羌氐不断骚扰,在张骞的建议下,汉武帝赐张骞长子张绵在关山之北建立丝绸之路第一个辖军事行政一体化的驿站张绵驿,设址在今甘肃庄浪县石桥村,后来为了方便过往客商,便将驿站迁至今张家川县张棉驿乡(绵通棉),弓门寨的军事机能便又北迁,显赫一时的弓门寨从此淡出了历史舞台。宋哲宗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后人因感念白起,便在西山筑白起堡,在北山建白起寺,镇子以白起堡冠名,到哲宗元佑初年(公元1086年)又改回弓门寨。民国初年,于右任经过此地,嫌弃弓门有血腥之气,便改“弓门”为“恭门”,有宽容接纳之意。

如今时过境迁,昔日的繁华荣耀随流水东去,但现在的百姓,还是以此为荣,因而恭门镇人恪守着谦逊,却又不甘谦逊,是以与关山深处人们的敦厚和县城人们的世故自有区别。

恭门镇并不大,只有沿路一条主街,但因为距离县城较近,这些年得了政策的偏照,因而有了迅猛发展的势头,前两年新修的天平二级公路,绕城南而过,使得镇子与县城之间的直线距离越加便近,再加上逐渐守了规矩的公交车每十分钟一趟,即使车空人少,也不迟误,这就使得镇上人近些年逐渐滋生出了一股和城里人一样的自傲,有些在偏远山区的上班族,这些年也使尽浑身解数,通过诸般关系,调动到镇上去,早出晚归,照例和在政府大楼上班的干部一样,多了一份悠闲。如果仅仅是这样,那倒也突显不出镇子的凶猛特质,更重要的是,在镇子东边的富川村附近,又修建了富川水库和火车站,水库据说能供应全县人的饮水,纵使大旱三年,百姓也不愁干枯,但水库要起的作用,终究要在多年以后方能显现,因而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水库的重要性并不深刻,但火车站就不同了,这无异于天外来客,与国际接轨,因而深受全县人民的瞩目,影响巨大,深入人心,与此同时,恭门镇被规划为全县工业园区,就有外地的客商,有了先见,先后来镇上投资,各种小超市和小型加工厂便顺势而生,镇子也随之繁荣起来,镇上人因此便又多了一分自信的资本。

就是这样一个小镇,此时便有了当年开发之初小深圳的影子。

与去恭门镇的305省道相比,左边的公路就显得相形见绌,路窄弯道多,盘旋向东北方向而去,约十五公里便能到平安乡政府。张家川回族自治县共有15个乡镇,平安乡为重度贫困乡之一,共有6千余人,人口最少,有8个行政村,回汉参半,因为山大沟深,村组之间相距较远,山路蜿蜒崎岖,来往不便,又地处关山腹地,民风淳朴,因而一直以来,都是回汉团结的示范之地,与逐渐崛起且带有历史荣光的恭门镇相比,毫无历史积淀的平安乡山坳便是真正的肉体凡胎,无光芒,无资本,反而多了一份宽厚与包容。

交通往往决定着一个地域的发展。与东西互通贯穿的恭门镇相比,平安乡无疑是进入了死胡同,它像一只巨大的布袋,只能出,不能进,因而去平安乡,常能听到的话便是:出山,进山。出山是为了与世俗接轨,进山则是为了讨生活,所谓靠山吃山,正是如此。

绵延千里的陇山,造就了“泾渭分明”的伟大典故,然而对于平安乡的平常百姓而言,他们的面前除了山,还是山,他们尚不知这是陇山之头,往出走百余里,便是开阔的八百里秦川。当然,他们对“陇头流水”一类流传千古的文人矫情也嗤之以鼻,坚硬的现实生活关照着他们,飘逸豁朗的情怀就只能在马背上支离破碎,一首“流离山下”的诗歌,远不如一把柴禾,一簇苜蓿真实而令人欣喜。他们的人生其实就是一座山,每个人穷其一生,都是在山里突围:跌倒——爬起——成了他们世代相传的生活常态,而这突围又不是金戈铁马,一战成名,面对莽莽关山,失望和退却是常有的。

然而,人只要不安于现状,就有各种可能。一直以来,因着地广人稀,又由于地处关山腹地,平安人的生活便由耕种和放牧两大主题构成,偌大的山,只要勤奋,就不愁没地,不愁没粮食,所以,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饥荒年馑,平安人其实是富足的,他们不但有粮食,还有牛羊,更有大山深处的野物,所以,那时候,有女能嫁到平安子,也算是有了福报,总不至于挨饿。放牧是大多数人最为重要的经济来源,几乎每家都有几十只羊,三五头牛,两三匹马,在摩托车还没有普及之前,马是最重要而正常的交通工具,从平安子入关山,你总能见到骑马奔驰的汉子或是小孩,甚至老人妇女,他们吆喝一声,马鞭一扬,绝尘而去,煞是气派。新世纪以来,随着全县经济的上升,平安人的生活方式也逐渐被打破,大多数人不甘于耕种和放牧,他们的目光慢慢投向了山外,年轻人开始到城市去打拼,打工,开饭馆,去不了外面大城市的,也都纷纷到县城和龙山镇一带打零工,因而大批的人家开始向山外搬迁,村庄慢慢空了,耕地也渐渐荒芜,羊群、牛群和马匹也逐渐减少,大规模的养殖和放牧也越来越少。

2013年,最深处的赵安村、大麻子村、牛渠河村120户人集体搬迁至新疆昌吉市,成为张家川自1953年建县以来最为浩大的一次人口大迁移,这些人在昌吉被分散开来落户生根,成为异乡人。当然,在此之前,张家川人自发搬至新疆者比比皆是,张棉驿乡上蒋村的果湾组便是最为典型的代表,该村共12户人家,大约十年间,就只剩下了两户,其余都先后搬到了新疆,而这留下的,则是无力搬走,不然,那个小山村如今也就只有一个废弃的空壳了。也由于受这些人的影响,平安子便时常有举家搬往新疆的人家,新疆成了平安人最主要的居留地。

出走和坚守成了平安人乃至张家川大山深处的许多人最为纠结的难题。农村逐渐荒芜,进城成了很多农民为之不懈奋斗的目标,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搬迁和进城并不完全一样,进城仅仅是在城市里买了房子,或是在城里暂留了下来,但户口还在农村,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仍然是农民,绝大多数人的内心里还无法真正与故土彻底决裂,每个人总有一个念想:等老了,还要回去,落叶归根。从这个角度出发,所以很多进城了的农民工,等手头宽裕了,多年以后还会回头来重修家园,那么漂亮的房子,空置在那里,也无非就是每年春节回来住住而已,他们其实是怕被村人遗忘,怕与亲戚越来越远。而搬迁则完全不同,那是彻底的连根拔起,有一种决绝的悲壮,对于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老人而言,无疑是天崩地裂,他们去了另一个地方,成了“当地人”,他们的身份从此与这里毫无瓜葛,再来则是客人。人都是念旧的。

平安乡其实就是一棵大柿子树,从张家川上磨到平安子白石咀牧场,平张公路逶迤东去,沿途便滋生出瘦弱的枝干,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村组就像结在枝头的柿子,在沟沟峁峁上若隐若现。平安乡如今被人们瞩目的,仍然是陇上最大的高原草地,尤以白石咀牧场最为出名。20世纪末,有县上建立的马厂,曾经煊赫一时,但后来终归不了了之。白石咀牧场距离平安乡政府约十五公里,中央以猫娃山海拔最高,最为宏伟。猫娃山匍匐于白石咀牧场山系中,远处观望,并不像猫,反而有虎豹豺狼般的生猛和庞大,前爪扎于牧场低处,后爪腾起,俨然猛虎下山,呼啸生风,可偏偏被称作猫娃山——平安人敦厚内敛,处事沉稳谦卑,他们习惯于把一切家禽牲畜都“娃娃”化,比如鸡娃、狗娃、猫娃等等。是以,猫娃山便就叫猫娃山,与景阳冈自是不同。

白石咀一带的大关山,并不奇险。无水流山石,无老树盘根,唯有草地天然,空远旷达。羊群零落,肮脏而慵懒,不追逐嬉戏,不惊不羞,更不与游人对眼,不抢镜头,一副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景象,你若是冲过去抓拍,它也是依然勾头吃草,略有回应,却似有不屑,是那种能让人泄气的白眼。牛反而不成群,偶尔三两只,在很远的山坡上低头吃草,或抬头看看我们,也是怅然若失的样子,它也许是想仰天长哞,却又觉得意义不大,故而伸了伸脖子,继续做自己的事,淡定而漠然。马不多见,使得整个牧场孤寂而深邃,存在于想象之中的万马奔腾只能在脑中倏忽一闪,就连骑马的汉子也没有电视镜头中那般风光豪迈,一老一小,纵马驰骋,驱牛赶羊,完全是经过生活磨砺的样子。除此之外,就只有遗落草地的羊粪蛋蛋和野兽掀开的地皮。

诗人给这里写了很多诗,摄影家拍了很多相片,然而,千篇一律。更加真实的状态是,场院周围,不仅仅是宁静和飘逸,更多的是蛮荒和无奈!当然,艺术家的谎言是善意的,正如书上说的那样,那样蓝的天,那样绿的草地,那么清新,那么辽阔,也是难得。然而,这只是针对那些对城市的喧嚣厌烦了的游客而言,而真正在这里生活了数十年的人,又会怎么看待这里呢?

我曾在天水的医院里和平安子真正的牧人打过一回交道。那是个小个子的牛贩子,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何。老何具有平安人通常的寡言谦虚,他是牧场真正的主人。老何起先贩羊,但羊途不顺,后才贩牛。因为各自照料的病人做完手术后,恢复非常乐观,便心里豁然开朗,等阴郁散去,于是天南地北地聊天,又因为是张家川人,共同的话题也就多了。

老何与另两人合伙贩牛,生意还说得过去。现在的市场,牲畜有时候比人值钱,牛价大多超过了一万,但水涨船高,价格越抬,赚头越大。老何说起这个的时候,两只小眼睛露出矍铄的光芒,欣喜溢于言表。我相信老何的话,从他们的一日三餐上就能看出日子的充盈。老何贩牛,也养牛,低价收回,放养一些时日,凑准机会,便卖出去,日赚万把块是常有的事。

而老何的牛则恰好就在白石咀牧场放养,他常去的地方也恰好是猫娃山。他说,更多的牛羊,则在猫娃山远处的坡地上,在关山的更深处。养牛羊的人大多骑摩托进出,而放马的人,则都骑马驰骋。他们进山放牧,往往在半月以上,吃住都在山里,搭了简易帐篷,几伙人合起来,放牧的放牧,做饭的做饭,各取其易。

生活的艰苦比起放牧的乐趣来,自然便可略去不谈。偌大的牧场,任由牲畜各自散去,他们就在草地上睡觉,说话,打牌或者打猎。牛羊比人听话,各有各的队伍,由首领带着,互不干扰,也从不走失,但凡有从深山里蹦出来的野猪一类的禽兽,便立刻同仇敌忾,与猎狗一起与之决斗。因而,打猎也是放牧中最为主要的活动,野味常常。

当然,牲畜们之间也并不十分安静,相互之间的撕咬也是常有的事。但这种状况通常出现在两个马群中。种马之间的对决甚为惨烈。马群有个怪异的现象,其数量的扩展并不迅速,多数马群,放养几年下来,数量大多保持稳定,不增不减。马有原则,并不像人一样忽左忽右。一个马群,只能有一匹种马,它是整个马群的领袖,就像一个至高无上的王,嫔妃环顾左右,来不得半点虚假,母马产子,若仍是母马,便能在马群中生长,成年后也能与种马交配,但若是种马,则会被老种马驱逐出去,小种马倘若不从,老种马不惜将其咬死,也不让它在马群中生长,是以,牧马人便会在产下马驹之后,将小种马另养,或是卖掉。

两个马群相遇,种马之间必有一战,母马或围观,或置之不理,这是它们的生存法则。可以想象,若是自然生存环境下,则必然会你死我活,活下来的,则是新的马王。但牧马人不会见死不救,等它们的决斗缓慢下来的时候,就会把它们驱散。因而,多数决斗,往往是两败俱伤。

放牧的乐趣总是在牲畜的迂回、激斗和安静中滋生。老何说,看它们生活,比人的生活更好。老何不识字,他只能说更好,但怎个好法,只能凭我们自己分辨了。

因为老何,因为马牛羊,我在了解了真实的平安人的同时,也知道了隐匿在大山深处的知青们……对,老何说他贩牛的时候,在平安乡一个叫白石咀的村子里遇到过一家人,因为男主人寡言少语,养牛却不懂牛,闹出了一些笑话,他说那其实是个知青,好像是上海人(老何对这个不确定,后来我在采访的时候,发现是兰州人),插队后,就再也没有离开,现在还有兄妹两人在村里生活,六十多岁的样子,年轻的时候说着一口外地话,但几十年下来,口音慢慢被抹掉了,除了偶尔有点不同的腔调之外,与别人并无二致。

“他们这是作死呀……”老何理解不了他们为何要留在山里,我也理解不了,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我就一直会想到他们:他们是什么样子?为何要留下来?现在过得怎么样?他们后悔吗?……

注:本文选自2016年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杨逍(杨来江)非虚构作品《关山深处的上海女人》。

(编辑:魏 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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