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伏水里的思念
2017-05-13郑飞雪
郑飞雪
思念,像冬日消瘦的冷风,从耳边不停地吹刮,钻到心坎上,刺得心尖儿生疼。很多次,我被这隐隐约约的思念牵引着,不辞辛苦,舟车劳顿奔赴到海边,如去会面久违的亲人。但赶的时间总不巧,碰上涨潮时分,那条路像一条寂寞的蛇隐伏在水里,没有言语,也看不见身形,只有一波一波的海浪从它身上覆盖而过。海面波涛汹涌,云雾迷濛,那边的岛与这边的岸,遥遥相望。
我对这条路的思念,缘于祖父祖母的足迹。祖父曾经光着脚板沿着路,从此岸追寻到岛那边;祖母曾经赤着脚丫,踩着路面,从岛的那边嫁到岸这边。这条路连结着祖父祖母的浪漫姻缘,也连结着岛与岸的现实生活。它如瓜地里延伸出来的一条粗壮藤蔓,一头连结着祖辈的血源根脉,一头蒂结着我生命的瓜果。我生命原初的草籽播散在这藤条一样的海路上,宛若水中游移的贝粒,随着海潮,飘荡出芬芳的海藻气息。
汐路桥,在传闻的印象中,它只是一条路,连结着一座岛屿与一个村庄的乡间路。乡间的路有很多条,纵横交织,如漫溢的水流。每条流水都有各自的路途,汇聚,分离,或交错,不同的性情注定了奔走的宿命。路有不同的分支,像每个树杈长出不同枝桠,都是生命不断的努力和伸展。当我知道汐路桥实际是一条路,又是一座桥,而且是全国海埕最长的一座桥时,我惊愕了。好像坐拥在历史的废墟之上,却不知道这片废墟的历史价值。原来,它不是铺展在田边的乡间路,不是牧童晚归时悠然穿过的羊肠小道。它铺设在水中,蜿蜒在海里,随着潮涨潮落,如天边彩虹时隐时现。
汐路桥,这座以大海潮汐命名的桥。退潮时分,呈露出水面;涨潮时分,淹没进海里。百许年来,它阻挡风潮的骨性,和匍匐水里的温婉沉默,如大海的一个神话,吸引着好奇的脚步向它神秘靠近。
当我踏上这座神往已久的橋,我屈指掐算了好多个时辰。从前一天退潮时分算起,推算潮汐的时间差,再算上驱车时间,终于,赶在退潮时分到达海边。虔诚地等待,遇见花开的时刻。那条路露出水面,呈现在眼前;好像思念已久的爱人,等在那里。
那是一条隐匿在灰黑色滩涂中的亮灰色绸带,在远眺的视野中,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如果没有太阳光的强烈照射,没有海边经验的人,很难分辨出哪是泥滩,哪是路桥。泥滩中的一条石径,把沼泽的滩涂瓜瓤一样剖分两瓣,丰润的汁泽充盈眼前。一坑一畦的水,在广袤的滩涂上,留下无限伏笔。路有多长,目光便有多远。一条弯弯曲曲的路,耿直地往海滩深处延伸,像大海纤细的神经,要穿进大海底部。赤祼着脚丫走在琴键一样分布的石块上,轻盈的脚步就像给大海号脉,脚底跳跃出琤琤琮琮的乐音,那是远方传来的风声浪声,来自大海心灵深处的歌唱。
此时的海浪潮退尽,涸泽见底。滩涂的斑纹、泥流的纵深,宛如大海肌理,毫无掩饰地展露在天光下。一波海浪能蹿多高?奔涌多远?遇见风时莞尔一笑,还是恼羞成怒?走进海滩的底部就能知晓风浪的脾性。正如一朵花的美艳或枯瘦,根部的土壤关系枝叶的风茂。潮蟹们鼓着泡沫,从淤黑的泥眼里纷纷冒出来,像瞬间催绽开的小花朵,爬满了泥面、岩壁。它们从一个孔洞迅速钻进另一个孔洞,在一次次逃窜中,甩掉一次次潜藏的危机。互花米草在泥滩上连绵起伏,云烟般飘荡远方……
在苍苍茫茫的滩涂上,仿佛迎亲的唢呐吹吹打打,伴随着浪涛声声,阵阵飘送到我耳膜里。年轻的祖父祖母光着脚丫,从汐路桥那端向我遥遥走来。桥面上,轿影袅袅,红绸飘动,夕阳酡醉了天边,涂染了整片滩涂,远远近近,滩涂红影一片……他们赶着幸福的脚步,在汐路桥上往返,准确地把握着潮汐时间。如果迟疑在路上,会遇上涨潮吧?该往哪边跑呢?前面海水茫茫,后面追浪滚滚,岸上的家园遥遥无边。年轻的祖父祖母一定是赶潮好手,如所有渔民一样,深谙水性,并能随时掐算潮汐落差。当祖父的花轿吹吹打打,穿越铺满霞光的汐路桥,去迎娶岛那边的新娘时,迎亲的队伍一定健步如飞,与风浪赛跑。花轿的逗留、起程,都分秒必争,穿梭如行云流水。如果稍有牵绊,贻误了时辰,恰巧在路面赶上潮涨,人生便会掀起无法料想的风浪。这条漫漫的海埕路上,生命的脚步不容早争一分,不容迟缓一秒,恰到好处,才能及时把握命运。
汐路桥正中,距离北边的岸,南边的岛,各一半路程,处于滩涂中心地带。站立在滩涂中心,人如茫茫大海里的一枚针,与卑微的草籽没有等级悬殊,只有物种差异。滩涂在水波的濯洗下,好像被辛勤的犁铧耕耘过。大海的筋骨,磅礴的气势,浩翰的胸怀,被粗犷的脉络清晰勾勒出来。海水随着海滩坡势向下滑落,退落到一条狭长的海沟里。宽广的海水消瘦成窄窄的水流,与山涧溪流没什么两样。这样的水,适合轻舟荡漾,不适合扬帆起航。大海澎湃时的张扬,与落潮时的内敛,形成鲜明对比。像所有罩着面具、化着彩妆的人物,散场之后的素颜,都如平民一样本分。
这座在大海狂潮中屹立过数百年的汐路桥,并不是名师设计的经典建筑,是岛上的乡民在日常行走中,用普通的石块一天天铺设而成,是日常路径的体现,也是艰苦耐劳的积累。桥墩由一块块石板交叠着,站立在海沟里。就像卷起裤管的渔夫,泥腿深深陷进泥埕里,用生命的平凡和实在,承载起朴实的桥面。就像祖父祖母手挽着手,相亲相爱的样子站在风浪里,迎着风,踏着浪,默默承受岁月的凄风苦雨。数百年来踩踏过桥面的杂沓脚步,有的深沉,有的繁重,有的焦急,也许留下疼痛的痕迹,但涨潮的风浪盖上来,会把一切冲淡、冲远,生命在月儿满盈时,又复归平静。我的祖父祖母从战火烽烟的年代走来,日子并不安逸。贫瘠时他们上山挖过野菜,啃过草皮;为躲追兵躲进伸手不见天日的岩洞里,靠咸涩的海水维系生命。暴风骤雨渗进岩壁缝隙,恣肆冲刷,他们如岩层里的一棵树,风雨中迎击电闪雷鸣。脚边波涛汹涌,随时遭遇被颠覆的风险。为挖采岩蛎,腰背被绳索勒过青一道紫一道的痕记。但他们挺一挺腰身,如海埕路上的石板抖落满身污泥,头顶又云淡风轻。
我崇拜祖父祖母携手走过这条漫长的路径,他们遭受的风霜雨雪,就像汐路桥在海滩里迎来无数潮汐。风吹过,浪打过,狂潮猛浪拍击过。每一次摧毁和压垮,都变成生命更真实的力量。漂移而来,依附其上的海蛎、歧乳、贻贝、藤壶……让桥墩跨越的脚步越来越扎实,越来越豪迈,承受的生命力越来越坚强。因为苦难和承受,使它成为数百年来风浪里坚不可摧的生物桥。汐路桥的原始、永久、牢固,成为全国海埕路桥的奇迹。同样,祖父祖母坚忍、善良、和睦的基因,繁衍出一代代花团锦簇的生命。
当我的脚步穿越汐路桥,看鸥鸟翔飞、海草飘摇,我从心底默默感谢脚底下坚硬的石头,它们琴键一样铺设向海滩尽头,每块石头都是一朵朵呼吸的灵魂,启迪着行人怎样去承受生命之重,体验生命之轻。
祖父祖母的爱情,如一卷民俗风情画,从汐路桥远端轻轻展开,带着温馨、古朴,从遥远年代,轻轻吹送到我心里……
漂浮的岛屿
独。孤。
是我关于岛屿的所有想像。一座岛屿被四周的海水环绕,远离陆地,就像脱离枝桠的树叶在水中飘零。岛上的繁荣、喧嚣、热闹、寂寞、萧条、荒凉,都是一份孤独的表情。好比远行漂泊的人,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伴随脚下行程,留给亲人的,是一帧牵挂的背影。
一座岛屿浮出海面,是茫茫大海的地理坐标。它让翔飞的鸥鸟有了栖息的落脚,让漂荡的船只看见目标和方向。我永远也忘不了,到过一座名叫北澳的孤岛。当小船缓缓向礁岩停靠,人从船板跳跃而下,霎时,惊飞一群闲适的鸥鸟,数百只海鸟扇动着洁白的翅膀滑翔在蓝天下,像白色的瀑布从头顶流泻而过,让人震撼。忍不住张开双臂舞动起来,想同它高高飞翔。一座荒无人烟的岛,平时是禽类动物休憩的天堂,它们避开人类的尘烟,与岛上植物安生相守。但蓦然闯入的脚步,惊扰了鸟类的梦。我多么羞愧自己像盗贼一样冒失,惊散了一群安息的灵魂。
很多孑然独立的岛屿,给人缥缈的想像。大多数岛屿是一片流域的转折点。有了屹立的岛屿,思绪茫然的海水变得婀娜婉转、风情万千起来。睡眠的海伸了个懒腰,肘臂肢节从水里咕噜冒出来,海上跋涉的脚步可以安全着陆,从千万里的漂泊抵达家园梦乡。
我家乡的海域上分布着很多小岛,他们都有谜一样的名字:北礵岛、浮鹰岛、东安岛、烽火岛……解开岛屿的谜面,一座座岛屿蕴涵着岁月里漂浮的历史,它们星罗棋布,盘踞在各自位置,成为海域的千古地标。每个岛屿的沃口泛动着不同习性的风潮,如棋盘的车马炮士卒相,往来穿梭的气息带来潮润的海洋气候。
我深刻地铭记住一座岛屿,它有乐器一样的优雅名字——筑。筑,是秦汉时期流行的一种乐器,头大尾小,状如筝,名副其实地表达着这座岛屿的状貌。但远久时,从中原迁徙而来的岛上先民荡着舢板,捕鱼为生,并没有接受过形而上的艺术熏陶,也没有饱学诗书的文化涵养,他们怎么认识“筑”这种乐器,给安生休憩的岛屿取个风雅的地名呢?也许,岛外儒雅人士,目光与海上云雾缠绵,云雾中漂浮的岛屿触动了思想的音弦,拨动内心流淌的乐音。筑,泛起琤琤琮琮的弦音,宛如一波波的海浪摇曳着月光下的小岛,寂寞、清愁,与世隔绝。筑屿——浪漫的岛名,就这样如诗经一样代代传诵着。
当我准备登临这座神秘的岛屿,站在海岸,被满目耀眼的白炫晕着,以为置身在北国雪域里。周遭亮眼的白映射着三月春光的温暖,洁白的鸥鸟翩跹海上,恍惚之中回过神来,这是在南方海边,不在北方雪国。一朵朵皎洁的白,如春雪擎住片片阳光,烘托脚下散漫的步履。细细一看,尽是粗糙的海蛎壳。成片成片的海蛎壳铺满海岸,像洁净的素雪飘飘而降,落满沿岸。还有什么地方比海更宽广地容纳大海的尸骨呢?海的骨磷、贝钙、藻质,被海的溶液消解,络合成另一种海洋生物。好比落叶和萧木葬身在土地里,茁发出草木。那份依恋和深情在博大的怀抱中,变为深远宁静。一堆堆洁白的海蛎壳是岛上渔民生产和生活的垃圾,在海水的埋葬洗刷中,成为岸与海美丽相拥的风景。
海蛎,一种不起眼的海洋壳质生物,在这座平凡的岛屿被尊为神祇,尤如樱花散漫,遍及各个角落。岛上传荡出阵阵海蛎的新鲜气息。渔村的屋宇上悬挂着一串串海蛎壳,藤条一样垂挂下来,它们就像屋顶上的草,从瓦棱间长出来,浓郁的气息包裹着深深庭院;海蛎壳作为坚硬的颗粒物渗进泥沙,砌进房屋院墙,既能巩固墙体,又能疏散潮湿,它从浑厚的墙土里发出幽微的光,如瓷器一样玲珑;缭绕过村前村后的道路,踩过铺满路面的厚厚海蛎壳,脚底发出咯吱咯吱脆响,仿佛踩着荒野厚厚的积雪,踩着树林沉积的落叶……海蛎如种籽一样散落在村庄,如矿物一样蕴藏进泥土里。村庄储存满海蛎的声音,从行走的背影里传来,从风吹树梢的摇晃中传来,从睡梦的囈语中传来……海蛎壳成为日常行走的路径,遮风挡雨的茅草,月光下晃动的铃铛。这座堆满海蛎的岛屿,付出了几生几世的挖掘和积累。当一座荒凉的孤岛,被垦植成开满海蛎香的花园,生命原始的脆弱在风雨中逐渐坚强。渔村如一枚海蛎依偎着大海,柔软荡漾成水上轻波。
岛上先民的最早经历,曾趴附在岩壁挖采野蛎,经受着风吹浪打的风险。如虾米吃草,鳖鱼找穴,生存迫使他们寻找着安身立命的方式。岛上没有丛林,不长蘑菇、木耳等菌类;没有耕地,不种稻谷、地瓜等作物。风浪中的岛屿,贫瘠得连一口淡水都没有,生活饮用、日常洗刷,都需要辛苦地往返。但岛屿就像系住一根无形的绳缆,牵系住祖祖辈辈辗转的脚步。岛的周边除了碐磳的礁岩,只有海水。某天,一位少年在岩石区水里养鱼,怕鱼儿被风浪冲走,少年突发奇想像得到神灵的启示,他在水口处插下一根根竹竿。少年稍带戏剧的游戏动作,不经意间揭开了一页海洋养殖史。几天后,他扦插下的根根竹竿,在阳光与海水的柔情轻吻中,神奇般长满海蛎。这种海蛎壳薄,色淡,圆润。它们仿佛大海的女儿,从海洋深处泅游而来,吸附到青青挺拔的竹竿上。筑屿,有了全国最早的竹蛎养殖发明。一种海生物的生养,开拓了海域物产。蛎种如秧苗一样插满滩涂,在日光和海水中逐渐丰盈、饱满。天地山川孕育的海蛎,散发着天然美味,如筑屿拨动的音弦,颤动远方的心灵。竹蛎,被载入国家首部海洋养殖著作《蛎埔考》。少年在岩石间插下竹竿的身影,成为后人追寻的历史;少年,成为后人仰慕的海蛎王。筑屿随着竹蛎传播,被后人传成了“竹屿”。竹,成为岛屿永恒的标杆。透过迷蒙云雾,看风浪中摇曳的岛屿,似乎隐约可见翠竹婆娑,竹韵袅袅。
一座岛屿成就了一页书写的文明,离不开浪涛拍岸的灵感。人在孤单时,因寂寞生趣,贫穷渴望富足。探索的脚印就像孤单的岛屿,在漂泊中承受孤独,向命运挑战,向远方挑战,向未来挑战,生命在追逐中豁然开朗。
很多时候,我与海面上的岛屿对望,岛屿在远眺的视野里,更像一座精神地标。它召引脚步从此岸出发,泅渡到彼岸。哪怕浑身淋漓,经过颠簸和沉溺的风险之后上岸,生命重新接受阳光,山林会更翠绿,鸟鸣更宛转,花草更清香,土地更宽广……
荒芜隐藏着丰富,任何缈小都有延伸向远大的可能,平静的海蕴含着无限。海面上看到漂浮的岛屿,如茫然中遇见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