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我签字
2017-05-13叶灵
叶灵
1
我如一条沉睡在海底的鱼,渐渐苏醒,浮出水面。
“活着,人就要学会自己爱自己。我现在就特别注意养生,每天坚持吃一个核桃三个枣……”一个操着纯正郑州话的腔调传来。
“我们农村人,天天在地里忙乎着,有啥吃啥,哪顾得这么讲究……”是邻床大嫂的声音。
睁开眼,已是中午了。术后的我,从观察室一搬到病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深秋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煦暖而热烈,给雪白的病房涂上了一层淡淡的橘黄。原来,昨天刚空下来的15床又来了一个病人。
“哦,醒来了!现在好多了吧?”邻床大嫂问道。我微笑着点点头。“13床的耳朵和你的一样,耳膜穿孔钙化,昨天刚刚做完手术。”邻床大嫂指着我,向15床介绍道。
“这个小年轻,手术时难受不?”15床问道。见我半天没有反应,她又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
“小年轻!有这么老的小年轻吗?”我哑然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这位50多岁的大妈,一头短发,穿着一件碎花的棉麻衬衫,舒服又精干。墙角多了个绿色拉杆旅行包。我总以为拉杆式包包是属于时尚小年轻的行头,在我们小城,很难见到老头老太出门这样。没想到,在郑州大街随处可见这样的时尚老头老太。
“你也是耳膜穿孔钙化吧?早上在门诊检查的时候,医生说,我两个耳朵也钙化了,不知要紧不要紧。来,小年轻,这是我来医院前在家里蒸的鲜枣,大家都尝尝吧。”大妈边说边微笑着拿几个枣子放在我床头的碗里。接着,又给其他人一一分发。我这才发现,她下身穿着一件灰色裤子,软布料做的,走起路来,裤脚忽闪忽闪的,好像一阵微风拂过丝绸般的湖面,涟漪阵阵扩散,给人一种滑腻的感觉。她的步履更像一种轻盈的舞步,悄无声息,却又极具一份婀娜的美感。
“是的,耳膜钙化有好多年了,听力越来越不好,实在没办法才来做的手术。只是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具体您还是问问医生吧。”我解释道。
几颗红红的枣子,泛着几点透亮的光泽,轻轻咬开,一股濡湿的甘液在嘴里弥漫开来。真甜!这枣子真不错!大家连连称赞。
接着,她又问了手术的一些情况,正说着,医生喊她,给她送来了一厚沓检查单子,叮嘱几句,就出去了。她捏着那一厚沓单子,也跟着出去了。
听邻床大嫂说,这15床的老太太,日子过得挺舒适的。光看人家走路脚下生风的利索劲儿,多精神,哪像五十多岁的人?她有个儿子,在南方城市打工。她每月有一千多退休金,除此之外,她在郑州火车站附近有一套房子,每月还有一千多的房租。这些收入,一个人过日子,怎么说也够了。
到了下午,15床的大妈一直都没再回到病房。是忙着各种检查吧。那一厚沓单子够她一天时间忙乎了。晚饭后,14床出去散步了。病房里静悄悄的,播放了差不多一整天的电视也放低了音调。虽然我们这些耳病患者,对于听觉的反应暂时还不是那么灵敏。声音在这里,似乎成了一种多余。我无聊地坐在床上,看着“哑巴电视”上闪过的画面,猜测着剧情的发展。
八点多时,15床的老太太进来了。右肩上挎着一个土黄色的帆布包,向外的一侧,绣着一朵鲜艳的莲花。哦,看来这位老太太是位佛家居士了。她一进来,房间里顿时热闹了起来。哑巴电视剧随之被冷落在了一边。“哎呀呀,今天真是忙死了,才检查完两项,家里又来电话,还是房子出租的事,有两个人都要租房子。一个给1050元,一个给1150元,我还没决定到底租给哪家好呢。你们说说我该怎么办呢?这件事,我得赶紧在手术前办妥了。”说完,她依然保持着微笑,满满的笑意盛在脸庞纵横交错的皱纹里,不浅不溢,凝固般。大家都呵呵地笑了,这样的选择有什么可难的?病房里的人,都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我悄悄地在一边看着大妈的笑容,真诚淡然,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温暖。
第二天一早,等我醒来,15床已空荡着了。房间里依然很静。
2
早饭后,我在病房外活动了一会,回到房间。只见大妈低着头,两只手扶着床坐在那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临床大嫂在一边,安慰道:“大妈,别急,再给医生好说好说……”话还没说完,大妈就站起身来,说:“好!我这就再给医生好好说说去。”
临床大嫂说,术前签字,医院不让大妈给自己签字,说她这个年龄得让家属来。说她不是有个儿子,赶紧打电话让儿子回来啊。哎!临床大嫂叹了口气说,这些事都怨她自作自受,儿子根本就不接她的电话。谁让她以前没有抚养自己儿子呢?原来,大妈年轻时,丈夫在一场车祸中离世,留下了一岁多的儿子。她那时年轻又贪玩,整天整夜地玩麻将,根本不去管孩子。孩子从小就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长大后,儿子始终不能原谅她。当然,她也自觉理亏,轻易不去找儿子。就连自家的兄弟姐妹也不知怎么回事,都没和她来往。大妈这些年就靠着退休金和房租养活着自己。她还有个习惯,就是每年都要去山里的寺庙住段时间。
大妈真够不幸!遭遇丧夫之痛,一个年轻柔弱女子,眼前一切美好,瞬间都成了泡影。人生的突变让她顿时手足无措——面對怀中嗷嗷待哺的孩子,面对眼前生活的艰辛,她最终选择了逃避。她狠心丢下年幼的孩子,在醉生梦死中,渐渐麻木。现在,她是位居士,整天吃斋念佛,想必她对自己年轻时的行为,已默默开始忏悔了。
大妈进来了。她推开门,低着头,缓慢地走到自己床边,愣了半天才坐下。医生不愿意?我们关切地问道。她点点头,不解地嘟囔道,为啥别的病号自己签字就行,我就不行呢?可能医生见你一个人,年龄这么大,将来手术万一有什么不测,谁担得起你的责任?有人解释道。我今年才57岁啊,才比这小年轻大十几岁,这能叫老吗?一听她这么说,大家又笑了。确实,她看上去根本不像五十多岁的人。
大家帮我想想办法啊?要不这样,大家看行不?反正这是个小手术,我干脆请个护工,冒充家属,帮我签字,术后照顾我一两天,我多给她些钱,不就行了?这倒是个好主意,护工容易找,医院大门口多着呢,但关键是人家愿意不愿意替你签字,这恐怕不好说吧?不管怎么样,您还是去试试吧。
片刻,大妈脸上又溢满了笑容,她一把抓起床边那个土黄色背包,顺势斜挎在右肩上,踏着轻盈的步子,出去了。那个刺绣的鲜艳莲花正好朝外,也随着她的步子前后晃动,瞬间摇曳了起来。房间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午饭时,大妈就回来了。还没来得及问候,只见她从肩头一把扯下莲花背包,扔在床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句话也没说,一头倒在床上,脸朝里背对着我们。结果可想而知,大家没敢多问。病房里静悄悄的。时间似乎也慢了下来。
“小年轻,这病房里,你一看就知道是有文化的人,你们帮我再想想,像我这种情况到底该怎么办啊?”语调里有种无奈的祈求。大妈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我的床边。是啊,有儿女的可以去找自己的儿女。可是,如果没有儿女的,该去找谁?没人签字,难道就没法看病做手术了吗?我正犹豫着,怎么回答大妈。这时,爱人说道:“不妨去找找居委会?您这种情况,总得有人管吧?”话音刚落,“这个主意不错!”病房里的人都说。
大妈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亮光,仿佛又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刚才还像一只泄气的瘪球,一听,马上就鼓满了气。她利索地背起包,连忙说,好,这真是个好主意,我这就马上回家一趟,找居委会去,看我的事他们管不管。
晚饭后,大妈回到了病房。她一头短发有点杂乱,脸上勉强的微笑掩饰不住奔波的疲惫。没想到,她一放下包,就径直向大家“汇报”,哎!真是的,我们那居委会主任说了,他也是耳膜穿孔,前几年做了手术,听力恢复不是很明显,他和他老婆都劝我,不赞同我做手术。不愿意帮忙就直接说了,还和我拐这么大的弯儿,况且我也不会为这事为难别人,真没想到……我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是的,这年月,很少有人愿意去为别人担待什么无谓的风险。她没理会谁,继续说道,可是,我的耳膜确实已穿孔钙化,身上的零件毕竟不好了,能修就要尽量修修吧。等到我老了,走不动,听不见,可咋办?这次我来医院,就是准备做手术的啊,为什么别人能做,我就不能做呢?大妈絮絮不止,眼神里流露出来更多的无奈与不甘,愤愤的语气里隐隐露出一股火药味。突然,我想到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那哀怨无助的眼神。不知为什么,我不敢直视她的双眼——我帮不了她任何忙,也给不了更为合理的理由。我怕自己身不由己地陷入一种更深的无奈。最后,我只能小声搪塞道,明天早上还是问问医生吧。
正好这时,护士进来了,让她过去一趟。她跟着护士出去了。
多半个小时,大妈才回来。她在房间中,不停地来回走动,看着有点心神不定。一定有什么事。她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小声嘀咕着,怎么回事啊,看耳朵来了,怎么人家说我血液有点怪,不正常?她发布的这个最新消息无疑于一颗原子炸弹,在房间里,悄无声息地炸开。
房间里的人都关切地问,人家护士怎么对你说的啊?没说啥,就说我的血液化验结果有点奇怪。会不会是艾滋病?妈呀,要真是这坏病,我可怎么办啊?……她又开始絮絮不止,实在说累了,就扬起脖子,“咕咚”喝上一大口水,面无表情,发上一会儿呆,才回过神来,接着,又颠三倒四地重复着同样的话题。只是,房间里的人好像都开始没事找事地忙了,再没人像以前那样听她诉说,热心帮她拿主意了。
房间里的人再也不能平静了。每个人都吃过枣子。虽然大家知道以这种方式患上艾滋病的几率几乎没有,可是,一想到那可怕该死的病,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种臆想的恐慌。此时,甘甜的枣子仿佛幻化成无数病毒,在每个人血液中,肆无忌惮地啃噬。
终于,奔波了一天的她,匆匆洗刷完毕,就躺下休息了。大妈在床上翻来覆去。邻床大嫂也在床上翻来覆去。看来,今夜注定无眠了。
窗外,已是漆黑一片。房间里,渐渐寂静了下来。透过床牌蓝莹莹的一掬亮光,薄薄的被子,包裹着大妈瘦小的身子。落寞的她,孤身一人,东跑西奔,极力维护着自己那在别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权利。我真想替她签字。生活中常常就是这样,看似很简单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却又这么错综复杂。毕竟,社会是在既定的规则轨道上行走的。
3
早上八点半,医生要例行公事来查房。
大妈的主治医生,是耳科的主任医师,光身后就跟了八九个年轻的实习生。这位主任医师一进病房,大妈就着急地问,主任医师不厌其烦地给她解释,要是没人签字的话,医院是不会给她做手术的。“那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病人,医院总得给我看看吧?”医生笑笑说,耳膜穿孔钙化,在生活中,只须注意不要给耳朵进水,这样不用做手术也无大碍的。那别人的怎么都做了手术呢?……就这样,大妈和医生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直追到楼道,惹得其他病房的人都从病房里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最后,看到医生坚决的态度,看着楼道里挤满了人,大妈似乎明白了什么,虽然不甘心,脸一沉,但还是暂时放弃和医生的争论。
病房里,大家没人再去关注大妈的手术问题,都在关切地询问关于艾滋病的传染问题。临床大嫂担忧地说,前天我们吃了她给的枣子,会不会传染上?昨晚她一整夜都没睡踏实。大家的心都悬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说什么以后得长个教训,凡是别人给的东西不能随便吃。医院不会这么不负责任,让一个艾滋病患者住到普通病房。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说,真没看出这老太太,生活上那么随便的嘛,等等。大家虽然都明白艾滋病的传播途径,吃几个枣子怎么可能传染上呢?可有人,还是身不由己地跌入这种自我肆意夸张的虚无恐怖里。
不知多久,大妈进来了。大家的议论戛然而止,一齐打量着大妈,那陌生的眼神,像是打量一个怪物似的。不知血液的最终化验结果出来了没?关切的话语多了一些刻意的虚伪。大家的提醒,才让大妈想起了这件最重要的事。她恍然想起了什么,说,哦哦,我昨天都催了好几次护士了,今天一早上护士就告诉我结果了。你看,為了这耳朵手术的事,我差点都气晕了,忘了告诉大家。我不是艾滋病,医生说我的血是熊猫血,和别人的不一样。片刻,她难得的一脸轻松。她如释重负地不断重复着,没有问题就好,没有问题就好,我的耳朵还不知道咋整呢。
大家的心都放了下来。
惊吓之后的她,找了医生,又给自己检查了脑血管和心脏。光这几天的检查费用,算下来,起码有四五千了。邻床的大嫂,一听到这数字,唏嘘不已。
“明天一早,我还要去找找医院,难道像我这样的人就做不成手术了吗?我想讨个说法。”大妈很认真地说。暂时被搁置的耳朵,又被大妈重提了起来。她的确很认真,倔强的眼神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我想起了那个“为讨个说法”打官司的秋菊。此时,或许在她心中,“讨个说法”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手术本身。是的,万一大妈得的不是耳疾,而是急症那该怎么办呢?而我,又不免替大妈担忧。
第二天一大早,大妈又背起那个莲花帆布包,出去了。
我要出院了。走的时候,大妈的床空空的。不知道大妈能不能如愿以偿地做手术,然后轻松回家,上山念佛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