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梨花梦》中“女女之恋”的精神实质

2017-05-12蒋美艳刘奇玉

戏剧之家 2017年7期

蒋美艳+刘奇玉

【摘 要】当传统情爱剧中的“男女之恋”无法实现女性对“情”的追求时,何佩珠在《梨花梦》中大胆地将视线投注到“女女之恋”。这种“女女之恋”是一种基于才华而非容貌的、非同性之恋的知己之情,传达出封建才女对现实处境的反思和对心灵知音的情感渴求。

【关键词】何佩珠;《梨花梦》;“女女之恋”;同性知音

中图分类号:I207.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7)07-0011-02

何佩珠的《梨花梦》共五卷,以婚恋离合为主题,讲述了杜兰仙随夫北上途中,戏为男子装小坐,情思困人,小卧中有一丽人手持梨花一枝入梦来,索题诗句,情深意密,醒后相思难消,画成小影以慰伤心。春残夏尽,又值凉秋,杜兰仙愁烦成疾,复梦至琅嬛仙境,见梨花、藕花二仙子,始悟原为姐妹,于是三人携手畅游,后被晓钟惊破美梦,发出人生入梦、浮生幻影无常的感叹。故事情节十分简单,所写内容不过一妇人百无聊赖的婚后生活及对梦中仙子的追慕情思。从无聊春梦缘起,因情生梦,一梦成痴,在情节设置与艺术处理上显受《牡丹亭》影响,又始终保留了自己的独特话语。在表现形式上,它舍弃了才子佳人、男女情爱的传统模式,却极为大胆地将一般情爱剧中“男女之恋”异化为“女女之恋”,呈现出中国戏曲中较为少见的心灵景观——女性对女性的痴情爱慕。

一、“男女之恋”传统模式的舍弃

汤显祖曾在《牡丹亭》题词中论“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①追逐真情,实是天性使然。“三从四德”既无法阻拦杜丽娘追随爱情的脚步,也浇灭不了杜兰仙渴求真情的“人欲”。结合杜兰仙的情感走向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关照何佩珠的身世经历,我们不难发现,才情卓越的何佩珠在步入婚姻之初,亦是怀揣着对纯真爱情的憧憬和琴瑟和鳴婚姻生活的期许。“不须脂粉填颜色,只结前生翰墨缘。”②曾几何时,她也幻想过自己的丈夫饱学诗书、与自己情投意合,闲暇时可以夫唱妇随、吟诗联句、切磋唱和。在北上途中,何佩珠也曾写下“郎摊诗卷侬挑绣,针线都添翰墨香”③这样郎情妾意的诗句。丈夫持一卷经书而读,自己则在侧旁做女工,偶有所得二人或细语一二。手中的针线活似乎沾染上了淡淡的书卷香,原本枯燥劳顿的行舟路途也因此变得诗意起来,这无疑是何佩珠心中理想的婚姻生活。

然而,幸福的泡沫总是幻灭得很快。张萼和陆溍题词《梨花梦》说:“满腔如有怨,姑付曲中论。”“泪痕洒作梨花雨,叹画眉翠冷张郎。”④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提及到何佩珠不尽如人意的婚姻和并不和谐的夫妻关系。在何佩珠的诗文中,亦可以找到零星的相关描述。“照骨金环照胆铜,阿谁能鉴妾心中?”“挽车提瓮寻常事,那有齐眉案许同。”⑤作为丈夫尚且不能明鉴妻子心中所想,又何谈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枉说合欢犹有果,可怜蠲忿已无花。”“凄绝分飞双蛱蝶,也应无计避莺捎。”“断无钗镜能重合,愿作鸳鸯不暂分。”⑥“无花”、“分飞”、“断无”,何佩珠已然意识到梗在二人间的情志难协,决绝的字眼流露出对现实婚姻的心灰意冷。她深感丈夫并非是自己志同道合的知己良人,在她的诗词创作中也再无《随外子北上舟中杂咏》那样关于二人脉脉温情的描写,甚至有意避开了自己的丈夫。在杂剧《梨花梦》中,她更是借杜兰仙之口直接宣泄对封建婚姻的刻骨失望,“缘投争似两情投?怕今生情缘易尽情关陡。”“见几个富贵人得偕佳耦者?”⑦“似这证同心,拈花笑恋,煞强如效齐眉,孽债冤牵。”⑧“男女之恋”指向的封建婚姻已然无法实现女性对“情”的追求,昔日姊妹相知相交的场景成为魂牵梦绕的记忆。于是入梦重聚的梨花仙子(同性知己)化为杜兰仙寄托真“情”的新载体,“男女之恋”异化为“女女之恋”。

二、“女女之恋”的精神实质

《梨花梦》抒写了杜兰仙对梨花仙子真诚而炙热的思慕爱恋,作者从女性独特的情感需求和情感体验出发,演绎了真诚的“女女之恋”。在《赠花》中,杜兰仙因花成梦,“舟中曾梦一丽者,手持梨花一枝,索题诗句,情深意密,洵是可人。”⑨情由是而起,一发不可收拾,橹声惊扰春梦了无痕,只种下心底一种苦相思。又是一年春残候,对梦中花神的思慕不减反增,始有《忆梦》。“今夜月明花静,待我小步园亭,或可重逢梦里,也未可知。”“消魂丰韵太温柔,问今宵个人梦里重来否?”⑩传递出对心上人“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热切相思。“梦少情偏逗,情悠恨更悠。”“咳!花神,花神!你为何再不来了?”?当重逢梦里的期待落空,她不禁嗔怪埋怨,行至梨花树下,又忍不住睹花思人,将杜兰仙对梨花仙子的渴慕苦恋刻画得十分生动。一梦成痴,相思如何能消,“不若画成小影,稍慰伤心。”?至《悲秋》中,“爱此夕一天秋景,想当时三春淑令。念玉貌依依在怀,叹红绡旧句无香讯。鸾衾梦不成,徘徊视女星。轻燕,我这一点心,把无边酸楚都尝尽。刻骨深情,更说甚黄梅青杏!”?面对一阶红泪、凋零汀的凄凉秋景,联想到自己坎坷多艰的情路,杜兰仙的情感走向“大喷发”——情深不悔的爱恋、肠断相思的苦楚、求之不得的无奈。正是因为其心至诚、其情可悯,情感动天,《仙会》中终偿所愿,复梦琅嬛仙境,与梨花、藕花两仙子聚首游玩。

在情节设置上,杜兰仙所追思爱慕的对象是同为女性的梨花仙子,这是杂剧《梨花梦》写情最引人注目的特点。于内,杜兰仙对自己女性身份有着清醒的认知,于外,她却始终以小生形象示人,甚至行“男”追女之情事。这种亦男亦女、雌雄莫辩的人物设置,不仅使读者在进行戏剧关照时陷入性别认定的困惑,同时也赋予“女女之恋”多样化的解读。严敦易曾从“女女之恋”外在表现形态出发进行分析,将《梨花梦》中的“女女之恋”阐释为较重的同性恋倾向。“倘若《梨花梦》有稍为特殊的地方,那就是有较重的同性恋倾向。”?不过,若就此便将其统归于同性恋的范畴,而忽视形态背后的精神实质和价值取向,不免草率。

首先,“女女之恋”的双方——才女杜兰仙和梨花仙子,她们的感情基础在于才而非貌。《赠花》中,一面是梨花仙子因“春色将阑,不忍负此幽芳”,一面是杜兰仙在“春色阑珊”里“余情缱绻”;一面是梨花仙子“特求佳句”,一面是杜兰仙展题瑶章;一面是梨花仙子的“点化一番”,一面是杜兰仙的“乞示愚蒙”。她们的形象中都显露出“才”的一面,并且因才结缘,表现出共同的兴趣话语和相当的才学识见。这种纯精神上的情志和鸣与生理性别无关,而之所以将情思寄托在梨花仙子这一女性形象上,一方面佳偶难偕的现实婚姻使她深觉男性角色很难满足这种精神沟通,女性之间由于身份、地位、处境的一致性使她们更容易惺惺相惜,实现知己认同。另一方面“却是礼法和文字上不得不如此的掩藏和遮饰的结果。”这里的“掩藏和遮饰”并非严敦易先生所谓的同性恋倾向,而是为了化解杜兰仙已婚的身份尴尬。《梨花梦》开场的背景介绍“兹因偕壻北上”就点明了杜女已有夫的身份,这就使得传统“男女爱恋”受限,转而将情思遥寄在姐妹知己的化身——梨花仙子身上,照应“曾有愿余为男子身,当作添香捧砚者”?的誓愿。

其次,在整个戏剧发展过程中,杜兰仙不仅更换男装、乌帽青衫,而且虽为女性,却打破小旦扮演的习惯,反而直接由“小生”扮演。在中国传统戏剧角色行当语言中,“小生”指向青少年男子。换句话说,杜兰仙试图通过“易装”,掩盖女性生理性别,暂时获取男性社会身份。“女女之恋”的背后假借男性角色对梨花仙子进行思慕爱恋,暗合中国古典文学才子佳人的題旨。

再次,梨花仙子始终以同性知音的形象出现,《梨花梦》中也多处写到这种知己之情。从梦里索诗、情深意密中杜兰仙始将梨花仙子视为情投意合的知音。“茫茫人海,欲觅一知音如梦中人者,正不易也。”?“我想天地之大,竟无一个如我仙姊之人。”?“想我平生知己,再无逾梦里仙娥。”?经由《忆梦》《写影》到《仙会》,杜兰仙对梨花仙子知己身份的认可度不断被拔高。而梨花仙子梦中人的艺术处理,又使得戏剧呈现出知己被囚于虚幻梦境的奇异画面,借知己相交受阻感叹现实知音难觅,吻合杜兰仙“药炉茗椀,相伴温存;钿阁钗奁,谁为知己?”“任琼箫吹彻那有知音听?”?的现实处境。同时借小奴轻燕之口书写封建男权社会对知识女性情感需求的轻视和讥讽,“想我小姐因花成梦,忆梦成痴,终日咄咄喃喃,香消玉瘁,岂非呆也?此刻又在那里杀粉调铅,要写出他的俏影儿来供养,你说可笑不可笑?”?,在这里,小奴轻燕已然成为封建主流观念的化身。

三、结论

《梨花梦》中“男女之恋”传统模式的舍弃并不是何佩珠一时兴起的标新立异,它有着深层的社会根源和情感指向。由于男性话语社会中,女性的情感需求长期处于忽视、压制、依附的境地,“女女之恋”取代“男女之恋”成为书写真情,结构女性心灵世界的大胆创举。这种“女女之恋”是一种基于才华而非容貌的、非同性之恋的知己之情,传达出封建才女对现实处境的反思和对心灵知音的情感渴求。

注释:

①徐扶明.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8.

②[清]朱鳌:《津云小草题词》,何佩珠《津云小草》,清道光二十年(1840)览辉堂刻本。

③[清]何佩珠.津云小草[M].清道光二十年(1840)览辉堂刻本。

④[清]张萼、陆溍:《梨花梦题辞》,何佩珠《梨花梦》,清道光刊本。

⑤⑥[清]何佩珠:《无题》,《竹烟兰雪斋诗钞》,览辉堂藏板,上海图书馆古籍部藏。

⑦⑨⑩??[清]何佩珠:《梨花梦》,卷二《忆梦》,清道光刊本。

⑧?[清]何佩珠:《梨花梦》,卷五《仙会》,清道光刊本。

???[清]何佩珠:《梨花梦》,卷三《写影》,清道光刊本。

??[清]何佩珠:《梨花梦》,卷四《悲秋》,清道光刊本。

?严敦易:《何珮珠的<梨花梦>》,《元明清戏曲论集》,中州书画社,1982年,303页。

?何佩珠:《梨花梦》,卷一《赠花》,清道光刊本。

参考文献:

[1][清]何佩珠.竹烟兰雪斋诗钞[M].览辉堂藏板,上海图书馆古籍部藏.

[2][清]何佩珠.津云小草[M].览辉堂刻本,清道光二十年(1840).

[3][清]何佩珠.梨花梦(五卷)[M].清道光刊本.

[4]严敦易.元明清戏曲论集[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

[5]华玮.明清妇女之戏曲创作与批评[M].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3.

[6]徐扶明.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7]王永宽.明清女戏曲作家生平资料补证[J].戏曲研究,1990,(34):203-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