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与马 共天下
2017-05-12王亮
王亮
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年),刘禹锡来到了六朝古都金陵,五百多年前,这里曾是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秦淮河的波光漂洗过几曲纸醉金迷?朱雀桥边的野花在何时只能孤芳自赏?当乌衣翩翩的潇洒隐没在巷子的光影中,那曾穿梁过堂的燕子们早已在茅檐下找到了新家。昔日繁华过眼散,如血晚照野草生。此番情景着实令诗人感慨沧海桑田、世事无常,便写下了这首极负盛名的《乌衣巷》。而诗中的“王谢”,即为当时居住这里的两家豪门大族。
“王”是琅琊王氏,王导辅佐创立了东晋王朝;“谢”是陈郡谢氏,谢安指挥淝水之战,以少胜多,打败符秦百万大军。政治上呼风唤雨,“王家书法谢家诗”又道出了两大家族艺术上的造诣。王羲之与王献之、王洵的书法成就登峰造极。山水诗鼻祖谢灵运、谢朓的诗更是脍炙人口。两大家族兴盛的三百余年间,培养了一批对晋朝历史产生深远影响的人物,历朝历代都有两大家族的人物参与重要政治事件,对历史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士族的兴起
东汉以来,地方豪强势力崛起。由于朝廷提倡儒学,出现了一批占有经济地位,且以诗礼传家的大家族,这就是门阀士族的起源。东晋一代,在惨烈的上层政治斗争中先后发挥主导作用的共有五大家族: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和太原王氏。他们皆控制兵权且人物繁盛。因此整个的政权都控制在这几个士族大家手里。而王、谢两大家族则是在所有士族中最繁盛、势力最大、延续时间也最长的,其他的几个士族基本都在政治斗争中被灭门了。严格意义上的士族政治只存在于东晋一代。在其他时代,起主导作用的是皇权,而在东晋,皇权完全依附于士族,由于军权在握,当皇帝想裁抑士族时,士族中的领袖人物就会起而反对皇权。
西晋司马氏就是靠世家大族支持夺取政权的,但好景不长,武帝司马炎统一三国后10年就病逝了,惠帝即位。此时东海王司马越控制着江淮地区,率兵北上与诸王混战,任用琅琊王司马睿为平东将军,监徐州诸军事,留守下邳。琅琊王氏正居住在司马睿的封国,这个家族的创始人可以追溯到三国时期,且在以前的中国妇孺皆知,二十四孝中“卧冰求鲤”的就是西晋的太保王祥。司马睿与其父司马觐、祖司马伷三代相继为琅琊王,与王氏交好联姻达几十年之久。尤其是司马睿与王导素相亲善,契同友执,“有布衣之好”,遂以王导为司马。“军谋密策”皆由王导策划。由于晋惠帝为人痴呆不任事,中央斗争极为激烈,引发了“八王之乱”,继而“五胡乱华”,北方大乱。
王与马 共天下
永嘉元年(307年),司马睿移师建康。在西晋皇族中,司马睿的地位和名望并不高,政治军事能力也都平平,所以初到建康,江南世家大族都看不起他,不来拜见,更不愿来做官。没有江南士族的支持,站稳脚跟比登天还难,司马睿一筹莫展。
王导有个堂哥王敦,时任扬州刺史,颇有势力。王导请其到建康,共商良策。时年三月初三为当地的“禊节”,百姓和官员都要到江边“求福消灾”。王导让司马睿乘一顶华丽的轿子到江边去,并有仪仗队鸣锣开道。王导、王敦和北方来的大官、名士,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紧随其后,队伍威武异常。江边看热闹的人本来就多,见此等排场都轰动了。江南有名的士族地主顾荣等闻讯偷偷张望。见王导、王敦这些有声望的人对司马睿都如此尊敬,大吃一惊,怕自己怠慢了司马睿,赶忙一个接一个地出来排在路旁,拜见司马睿。司马睿在江南士族地主中的威望直线提升,喜出望外。王导却接着劝司马睿说:“顾荣、贺循是这一带的名士。只要把这两人拉过来,就不怕别人不跟着我们走。”于是司马睿派王导请顾荣、贺循出来做官,两人皆欣喜应允。自此,江南大族纷纷拥护司马睿。北方大乱后,北方的士族地主也纷纷逃到江南避难。王导又劝说司马睿把他们中间有名望的人都吸收到王府来,于是司马睿前前后后吸收了106个人在王府做官。
由于听从王导的安排,司马睿有效地拉拢了江南士族,又吸收了北方人才,巩固了地位,十分感激王导。他对王导说:“你真是我的萧何啊!”
公元317年,司马睿在建康即位,重建晋朝,这就是晋元帝。为与司马炎建立的晋朝(西晋)区别,史称东晋。登基那天,王导与文武官员进宫朝见,晋元帝见到王导立即从御座上站起来,一把拉住王导,要他一起坐在御座上接受百官朝拜。王导忙不迭推辞说:“这怎么行?如果太阳跟普通的生物在一起,生物还怎么能得到阳光的照耀呢?”此番吹捧,晋元帝十分受用,遂不再勉强。但他总认为皇位的取得全靠王导、王敦兄弟的力量,所以对他们特别尊重。他封王导担任尚书,掌管朝中大权;让王敦总管军事。王家子弟很多都封了重要官职。当时,民间流传着一句话,叫做“王与马,共天下”。意思就是王氏同皇族司马氏共同掌握了东晋的大权。
掌握军权的王敦自以为了不起,把晋元帝不放在眼里,且一直有夺权之心。晋元帝也看出了他的骄横,另外重用了大巨刘隗和刁协,对王氏兄弟渐渐疏远起来。这样,剛刚建立的东晋王朝内部就出现了裂痕。后来王敦果然发动政变,史称“王敦之乱”,把战火一直烧到建康,而东晋皇室派出去担任抵抗总指挥的人是谁呢?就是他的弟弟王导。亲兄弟怎会真正打起来呢?但东晋皇室除了王导,不能指派任何人。由此可见,当时士族的权力大到什么地步了。
觉醒的自我
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观点,即“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数十年来,此观点一直为国内学者所认同。钱穆先生即在《国史概论》中说:“魏晋南北朝学术思想,亦可以一言蔽之,曰:个人自我之觉醒,是已。” 究其原因,动乱的社会现实对人的生命形成严重的压抑与摧残,又反过来促使人们反思生命的价值。这样,人生追求的总体取向,便由传统的群体意识转向了个体意识,所以我们常说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文人的自我精神空前觉醒的时代。
魏晋士人社会参与意识越来越淡薄,不仅隐逸者增多,居官者也多不理政事,以朝隐为高尚。这与他们生存环境的恶化直接相关。在无休止的政治仇杀和迫害中,他们看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和人生的短暂,感悟到了要珍视个体生命、充分享受人生的道理。进而对束缚人性的儒家的纲常名教产生厌恶心理,而崇尚老庄的自然人格。在价值取向和生活方式上,他们从重视功利转向轻功利,从积极入世转向渴望出世。他们张扬自我,举止放达,生活情趣多样化,追求率真自然、潇洒通脱的人生态度,这就是魏晋风度。魏晋风度可以说是一种名士风范,超脱自然,不拘泥于现实和世俗目光,崇尚自然,孤芳自赏。
如此看来,魏晋士人的政治参与意识和功名进取心是有所消退,但他们的个体意识却觉醒了。而这是时代的进步,不是人格的萎缩。以往有些论著过分强调士人的政治参与意识,以为士人如果没有足够的政治热情就不够士人的资格。其实,封建时代许多所谓“政治斗争”,都不过是不同政治集团对权力、权益的争夺,并无多少意义可言。士人掺杂其中,自以为治国平天下,实则充当牺牲品。魏晋时期那么多士人被杀,即为明证。与其被险恶的政治斗争漩涡吞噬,不如寻求自身的安全和生活的适意,并守住自己的精神家园——这就是魏晋士人的自我意识觉醒。
于是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控制了四百多年后,中国大地上横空出世一种与儒家截然相反的精神气质。你可以说他们荒诞可笑,也可以说他们消极避世,但我敢肯定你必然会被它深深吸引。那夕阳跌落在穷途上的大放悲声,那竹叶飘零于绿绮上的千古绝响,那屐齿轻叩在山腰上的舒然长啸,那美酒流荡于心胸上的清逸绝尘,那星宿辉映在明潭上的青眼有加,那铁花迸溅于锤头间的璀璨绽放,都让世俗的一切钻营算计与蝇营狗苟自惭形秽。名士风流,气韵长存。那七个萧疏的身影,曾让我们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竹。因为在悠久绵长的中华文化中,他们是一股清流,他们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
谁说乱世之中,身不由己?只要心是自己的,就可以活出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