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又吃苗了

裴文兵

这天早上，青河村村民何老汉无意中看见村民周老汉，从邻居方老汉的家中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似乎遇上了一件令他感到非常伤心的事情。何老汉知道，周老汉与方老汉要好了大半辈子，两人经常聚在一起，乐呵呵地喝酒、聊天，因此，他不禁感到疑惑起来：老周今天这是咋啦？难道他与老方也闹起了矛盾？

原来，二十年前，何老汉与方老汉也非常要好，但后来发生的一桩事情，却使得两人成了陌路人，二十年来，他俩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何老汉琢磨了一整天，也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第二天早上，何老汉去田野里散步，路过村前的水塘时，他看见周老汉站在塘埂上，用两根竹竿把水面上的菱角藤，绞在一起，用力拉到塘埂上，然后摘下藤儿上结着的菱角，放入一只竹篮里。何老汉不禁又疑惑起来：眼下才是六月，距离菱角的成熟期，还有整整一个月时间。周老汉的嘴巴咋这么馋，竟然要提前一个月吃菱角？

想到这，何老汉忍不住嘲讽道：“老周，啥时候变得这么馋了？你的年纪难道越过越小了？”

同在一个村里生活了几十年，周老汉与何老汉相互开过的玩笑实在是太多了——按照惯例，周老汉应该立即反唇相讥，然后一起哈哈大笑，但今天不知为何，周老汉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却抹了一下眼角。何老汉这辈子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看见别人流眼泪。于是，他立即停止了嘲讽，一边琢磨着究竟，一边继续散步去了。

回家吃过早饭，何老汉扛着一把锄头，下地去干活，路过周老汉家门前时，他一眼看见周老汉急匆匆地出了家门，手里拿着一只小盆子，盆子里装满了煮熟的菱角。显然，盆子里的菱角，正是周老汉今天早上摘的。

何老汉不禁好奇起来：原来周老汉不是自己嘴巴馋，而是想把菱角送给别人。那么，他究竟想把菱角送给谁呢？

何老汉悄悄地跟在了周老汉的身后，打算看个究竟。不一会儿，周老汉走进了方老汉的家。

何老汉忽然想起来：方老汉非常喜欢吃菱角！

何老汉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明白了，周老汉与方老汉其实并没有闹矛盾，但他觉得周老汉此举实在太令人费解了：作为方老汉的老朋友，周老汉想让方老汉吃上喜欢的东西，这完全可以理解，但他何至于给方老汉送去这些尚未成熟的菱角呢？

何老汉转过身，继续往村外走去。刚走几步，他忽然听见从方老汉家的房子里，传出了一阵说话声：“老方，这是新鲜的菱角，很嫩、很好吃呢，你就吃一些吧……老方，你可千万要想开一些啊……老方，你开口说说话，让我陪你聊聊天吧……”

说话之人正是周老汉。何老汉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而听着听着，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十多分钟后，周老汉走出了方老汉的家门，又抹了抹眼角，然后往自家的方向走去。何老汉连忙追上了他，问：“老周，老方咋了？”周老汉长叹了一声：“唉，自从他家出了那件事情之后，他就……”

原来三个多月前，方老汉的老伴因为车祸离世，一向开朗的方老汉，从此变得沉默起来，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方老汉的儿子住在省城，有几次，他的儿子要接他去省城生活，他死活不肯，非要孤身一人守着这个他与老伴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家不可。

方老汉的变化，急坏了周老汉，于是，他天天找方老汉聊天，想方设法逗方老汉开心，却根本没有效果。刚才，周老汉特意给方老汉送去菱角，方老汉却连一只都没吃，只是一味地沉默。

听完周老汉的一番话，何老汉心里不禁又咯噔了一下。回到家中，何老汉左思右想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快步走进羊圈，把他家的四只山羊趕了出来。

何老汉急匆匆地把羊往村外赶，还没出村，便迎面碰见了扛着锄头，去自家菜园里锄草的周老汉。周老汉奇怪地问：“老何，吃早饭前，我看见你往你家羊圈里放入了许多草料，而且看样子，羊都已经吃饱了，你还去放哪门子羊？”

猛然被周老汉这么一问，何老汉不禁支吾起来。见他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周老汉不禁更加感到奇怪了，于是刨根问底起来。何老汉被问急了，索性把脚一跺，说：“老周，既然你非得问个清楚明白，我就不瞒你了——我要去老方家的花生地里放羊，让我的羊，去吃他家的花生苗！”周老汉大吃一惊：“老何，你这不是胡闹吗？你难道忘记了二十年前，你家的羊闯进老方家的花生地里，吃掉了一大片禾苗，导致这二十年来，你与老方成了陌路人，相互之间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吗……”

原来，二十年前的一天，何老汉家的羊溜出羊圈，闯进了方老汉家的花生地，啃食起花生苗来，并被方老汉给发现了，方老汉顿时心疼坏了，赶紧驱赶羊，赶着赶着，一只羊因为跑得太急，一时没收住脚，竟然一头栽进深沟里，摔死了。这时，何老汉正巧闻讯赶到，被气得不行的方老汉大声数落了起来，而何老汉见自家的一只羊摔死了，顿时恼火起来，于是大声地责怪起方老汉来……两人大吵了一架，只差没打起来。从那天开始，他俩便断交了。

听完周老汉的话，何老汉叹息了一声，然后凑近周老汉的耳朵，低声说出了一番话来。周老汉愣了愣，然后迟疑道：“这个办法好使吗？”何老汉跺了一下脚，说：“咋不好使？等会儿你就跟在我身后……不过，此事可千万要保密啊，否则就没收效了！”

说着，何老汉赶着羊，继续往村外走去。周老汉也叹息了一声，不远不近地跟在了何老汉的身后。

工夫不大，何老汉就把羊赶到了村外方老汉家的花生地里。而羊刚啃了几口花生苗，何老汉便扯着嗓子冲村子里喊了起来：“老方，我的羊又在你家的花生地里，吃掉了一大片禾苗，你赶快来责骂我吧……老方……”

何老汉差点儿把嗓子都喊破了，也没见方老汉走出村子。这时，周老汉来到了花生地边，扯着嗓子也大喊了起来：“老方，老何的羊又在吃你家的花生苗了……”

周老汉的嗓子差点儿也喊破了，仍然不见方老汉的影子。何老汉低声道：“老周，看来这个法子不行，引不来老方啊！干脆，你就假装抓住了我的羊现行，拽着我去给老方认错吧！”

两人赶着羊来到了方老汉家的门外，周老汉一把拽住何老汉的胳膊，进了屋，大声道：“老方，老何的羊又闯进了你家的花生地，啃食了一大片禾苗，被我给抓了个现行！这不，我把老何给拽来了，你就狠狠地责骂他一顿吧！”何老汉连忙低头认错：“老方，都怪我一时没看管住羊，它们又吃掉了你家许多的花生苗，我向你道歉，你就狠狠地责骂我吧！另外，我把羊都赶来了，任凭你处置……”

周老汉、何老汉一边说着话，一边等待着方老汉开口骂人。不料，方老汉却无动于衷，一声不吭。何老汉急了，说：“老方，你骂我吧，你干嘛不骂我啊？”

方老汉仍然保持着沉默。何老汉大失所望，口中不禁喃喃道：“看来，这个法子真的不行啊……我真没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让你老方开口说话啊……老方，来日方长，你可千万要看开些啊！否则，大伙儿的心里都疼啊……”

何老汉一边说着，一边哽咽起来。这时，就见方老汉的双手颤抖了起来，紧接着，他抱头痛哭。周老汉长出了一口气：“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啊！”

果然，方老汉痛哭了一阵后，终于说出话来：“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的一番苦心……”

从这以后，村子里经常会响起三位老汉爽朗的笑声。

〔特约编辑 缪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