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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与岭海的过去时比较

2017-05-12

岭南文史 2017年1期
关键词:岭南南海海洋

韩 强

岭南与岭海的过去时比较

韩 强

南海一号

地域文化是人们实践成果的凝结和积淀,而实践是在该地域自然生态的空间中展开的,并且始终受其制约。这样该地域的文化就展现为在此特定空间和自然生态中文化成果及其内涵产生、形成、延续、更新的整个历史进程。在历史哲学范畴中,历史不仅指称过去的进程,而且是将现在和未来贯穿起来的范畴。这一时间维度西文表达方式是过去时、现在时和将来时。根据岭海文化发展及其分期的独特性,近代西方人叩关,中西文化碰撞与融合首先在岭海全面展开之前的历史都属于“过去”的范围。历史学的表达是古代。过去范畴包含本地域文化发展的前三个时期:独立发展期、百越文化圈期、汉越文化融合期,从马坝人到近代中西文化碰撞展开。[1]

地域文化的主概念是在历史中形成的。历史的不同阶段具体呈现出不同的形式、形态和内涵,但文化史的探索却应反映出地域文化的本质特征和文化特色之所在,抓住一条贯穿的文化主线。这是确定地域文化主概念的基础。本文主旨正是在过去时中比较岭南与岭海,辨析哪个概念更完整地反映了本地域的自然生态,以及在此基础上粤人实践的本质,其创造的文化特色和主线,哪个更适合作为本地域文化的主概念。

岭南与岭海都有其过去时,两个地域名称历史同样久远,都是在汉代出现并沿用至今的。屈大均考证岭南之称曰:“汉文帝赐尉佗书曰:‘服领以南,王自治之。’《史记》‘领南沙北’……《汉书》岭亦作领,领者,衣领也。五岭之荒服,犹衣之领,故曰岭。”[2]“服领以南”是岭南的最早典籍表述。岭海名称可溯源于陆贾事迹。《史记》载,汉高祖派他出使说服南越国臣服于汉,陆贾对南越王赵佗说:“今王众不过数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若汉一郡,王何乃比于汉!”[3]

“山海间”应是岭海称谓的雏形,其“山”指的是南岭。此时古人已认识到本地域最重要的两个自然表征是五岭和南海,总体面貌是“山海间”即“岭海之间”。汉武帝时刘安《淮南子》云:“其入中国,必下领水”。[4]水指的是海。司马迁说:“番禺负山险,阻南海……可以立国。”[5]这里的山也可作五岭解。唐代海上丝绸之路兴盛,对本地域的称谓人们渐多用岭海。如韩愈《潮州刺史谢上表》:“虽在万里之外,岭海之陬,待之一如畿甸之间。”刘长卿《送独孤判官赴岭》诗:“岭海看飞鸟,天涯问远人。”岭南与岭海并存于同一历史过程,共时性是比较的坚实基础。

岭南概念的剖析

在过去的范畴中,岭南概念比岭海概念更显强势,更为历代政权和学界所重,渐成约定俗成的概念。这里有几个原因,反映了专言岭诸概念特别是岭南概念的主要内涵。专言岭即屈大均所说“专言岭而不及海”的一组名称,包括岭南(领南)、岭外、岭表、岭服、陆梁、岭峤、峤岭、峤南等。粤峤、越岭之称同时表达粤的种族性,也属于“不及海”一类。

首先,专言岭诸概念积淀了浓重的边缘内涵。“岭外”之称典型地表达了中原之外、中心之外、主流之外等含义,都带有边缘意识。历史上广泛采用岭南概念,与地理位置上处于中国大陆边缘相关。长期以来,岭南因曾是农耕文化的落后地区,在中原统治者或北方文化学人看来始终属于边缘型文化,用岭南概念标示它在中华正统文化中的边缘地位更准确。古代流放本地域的贬官和“罪民”更倾向于称本地域为或岭南或岭外。岭南的“南”字,历史上积淀了边远意蕴,内含岭南居民(包括中原移民及后裔)普遍的边缘意识。南裔的裔字有两层含义,一是后代和属民之意,一为边远之地。历代文人学者有大量关于本地域“偏于一隅”的描述。张九龄《开凿大庾岭路序》便有“一隅何幸”、“绝垠胥洎”等说法,“绝垠”形容最僻远之地。

其次,岭南概念在专言岭概念中最典型地反映了内陆农耕文化的内涵。这与北方文化特别是中原文化长期居于文化的中心和主导地位相关,还与土地大、内陆纵深而产生的大陆中心意识,封建体制下重土地轻海洋、重农抑商观念和实践密切相关。岭南概念在历史上就积淀出用脚与趾的关系阐明岭南对中原的从属关系。屈大均说:“粤趾于中原,而交趾趾于粤也。”“故称交州为天下之趾”。[6]古人之天下即华夏,华夏为脚,岭南为其趾;汉一统之地为脚,粤(越)为其趾。岭南概念还含有用领与衣,衣与裳的关系解释“治”与被治的上下关系。上引汉书“五岭之荒服,犹衣之领”,即五岭与其南面荒服的关系是领与衣的关系,而“其边海之地,则曰裳也。”在古人正统观念中,昆仑是五岭之太祖,为领为纲,五岭南面的荒服为衣、为目、为次,土地下面的南海更次之。土地农耕重于海洋,华夏领袖蛮粤。

其三,岭南概念还反映了正统与另类的文化内涵。历代修志多由官员领衔,岭南概念适应其正统意识,因而倾向于以岭名之。专言岭诸概念在历史上积淀出内外关系、表里关系、君臣关系等。岭表概念视岭南为表,中原为里。岭南表明在正统和规范之外的最南的边缘型文化。岭外概念则表达出中原人或统治者以己为内,以岭南为化外之地,视岭南越族为化外之民,非我族类的正统意识。与此相对的是粤人养成了“亦若自外于国中”的非正统意识,具有非正统、非规范以及远儒性、忤逆性、享乐性等深层的文化潜意识。[7]岭南本地人撰史修志受此潜意识影响,也倾向于以岭名之来区别于中原正统文化,如屈大均、仇巨川等。

专言岭诸概念在长期封建社会中积淀出这些内涵,反映了农业社会、内陆文化的深厚文化底蕴,确实带着浓重的过去传统的意蕴。现代有些研究者说岭南文化概念是“过去时”,与对此历史文化底蕴的认识是相关的,有其道理,不应视为胡说。

但不能因此而否认岭南概念具有历史的合理性。历史上形成中国传统地域文化版图,即秦晋文化、齐鲁文化、燕赵文化、巴蜀文化、荆楚文化、吴越文化、闽越文化、西南各蛮越文化,岭南文化与之并列。这一文化版图直至近代中西文化碰撞,一直深刻反映了农业-官僚体制在各地域文化中的主导作用。所以这一文化版图在当今得到普遍的认同,用于反映这一相当长的历史时期的文化内涵。这一时期是生成中国各地域文化个性的时期,其农业文化传统在各朝代均得以延续。即使到今天,其民俗和文化精神诸方面仍是各具特征的,互相不可替代。另外,“岭”在古代农耕条件下确是文化形成的一个极重要的因素。汉初已有岭南之称,唐初定“岭南”为本地域行政区划名称时,五岭确是主要的交通、统治和文化传播的主要障碍。至张九龄主持开通大庾岭驰道,情况才略有改善,但“崎岖岭表”之阻隔在近代西方叩关后,由于国内航运兴盛,特别是铁路开通后才真正得到改善。崎岖岭表对于中原统治者来说是鸡肋,历代均采取羁糜政策,在很多区域其统治较为松散,岭南越族还是能够保持自身的种族性质,延续自己的文化传统,形成非传统、非规范的文化特性,更倾向于只承认自己是“南人”,其他的都是北方人。现代五岭以北的人们将此当成笑谈,而不知道这里面蕴含着顽强的文化传统。所以说,岭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影响着本地域政治、经济和文化。这样看,岭南一词在过去时中作为地域文化主概念,有其深刻的历史合理性。

承认岭南概念的历史合理性并不意识着只能继续采用这一概念来标示过去范畴中的本地域文化。与其同时并列的主概念还有岭海。地域文化主概念需要全面反映本地域的文化内涵、历史地位和发展传统,而不是无限夸大其中一个内涵,哪怕是“主要”内涵。中国虽然总体上是农业社会,但即使在传统社会中也同时具有两个传统:内陆文化传统和海洋文化传统。本地域更为典型。岭南、岭外、岭表这一组概念的共同之处是并未标示海洋文化对于本地域文化的重要性,而兼具岭和海两要素的岭海概念则同时反映了这两方面的传统。

岭海概念的优势与本地域文化的主线

在过去范畴中,岭海概念也不可避免地积淀出内陆文化、农业社会的传统意识。所有过去范畴中的地域名称和概念都带有过去时的印记,这是不需要避讳的。岭海概念与专言岭诸概念的相同之处,在于古代典籍的阐释中也渗透着中原正统和中央一统意识,中原为主、为君,岭海为从、为臣的观念。但值得注意的是,岭海概念却不像专言岭诸名称那样,在与中原内陆的关系上带着那么明显的内外关系、表里关系和边缘意识。屈大均在衣裳关系外,将中国之气一以贯之于南海和其外的汪洋:“出虎头门咫尺,则万里天险,与诸番共之。诸番非表,而吾非里也,大唐之地止乎此,然止而不止。天下山川之气,亦止乎此,然止而不止。止者地之势,而不止者天之行也。”[8]这样本地域就并非边缘之地,外面有万里天险,与诸番共之,并不分表里和内外。这还表明经过中西文化碰撞,粤人的“天下”意识比之正统在空间上要广阔得多。仇巨川曰:“而岭海则又合五岭、南海而名之也。”[9]岭海之称比之专言岭诸称有独特优势,正在于将南海包含在内,反映了本地域海洋文化深厚丰富的人文底蕴。

第一,本地域以岭名之,迟于以海名之。本地域因海而得名可溯至禹,其时南海之称包含了濒临今东海和南海的地域,淮地和南海地都属扬州。南海是南方各越族居地的泛称。虽未确指本地域,但已将其归入南海地,以海指称之。“史称周武王巡狩,陈诗南海,又诗曰:‘于疆于理,至于南海。’则举南海,又可以概粤矣。”[10]另有公元前1064年的记载:“武王十有三年 南海 按:《通历》:‘王既灭殷,乃正九服。’彻法:以南海地在东南扬州之裔,定为藩服,乃经土地而井,牧其田野以距于海。”[11]周宣王、周惠王时本地域均称南海,其时楚国代周天子征伐,楚地千里,南海臣服,惠王时今广州市区域内作楚庭以朝。楚国征伐和治理本地域时期,南海已非泛指南方百越之地,而是专指本地域。这止于秦始皇时,其平陆梁地,置三郡,南海降格为郡名。本地域或称陆梁,以岭名之,或称百越、南越等,以种族名之。汉代始专言岭诸概念才逐步形成,岭南和岭海两概念亦同时形成。经漫长的交广期,至唐代定本地域建置为岭南道,因政制区划的主导作用,岭南之称才比岭海概念强势,但文献典籍多两者采之。可见以岭和海兼称本地域也是历史的必然,有其深厚渊源与合理性。

第二,岭海概念在自然空间上最大限度地包含了海南及南海诸岛、香港、澳门这些海岛及其海域,最大的优点在于完整概括了本地域自然生态环境的总体面貎。在本地域自然生态环境的描述中,前人发现和重视了岭海一体、海陆统一的独特性质,将五岭与南海紧密相联。

第三,岭海概念由于同时强调了海,蕴含着在过去的范畴中本地域因海而逐渐重于世界和重于中国的发展主线。“因海而重”的主线贯穿古代的四个阶段:先秦南海商路、汉武航线、广州通海夷道、郑和下西洋,串连起一条异于中国所有地域文化的海洋文化主线。[12]

因海而重于中国,这在过去范畴中各阶段都显示出来。五岭险峻的山脉在古代条件下是一个封闭的因素,严重阻隔了与岭北间的文化传播,这使濒临海洋的古南越族和骆越族人在秦汉前的百越文化圈期,就向南边海洋开辟了另一条出路即先秦南海商路。战国时楚国“求于晋”,即因其据有南海,财物丰沛。秦始皇南征百越,史载目的之一为“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13]秦后的历史也表明,岭所造成的文化劣势逐步转化为海的文化优势。汉武航线阶段,番禺(今广州)已成为《史记》所列国内九大都会之一,在《汉书》中亦列入七大都会。在广州通海夷道阶段,张九龄《开凿大庾岭路序》记述:“而海外诸国,日以通商,齿革羽毛之殷,鱼盐蜃蛤之利,上足以备府库之用,下足以赡江淮之求。”梁启超给的历史定位是:“自宋以前,以广东之交通,而一国食其利。”[14]这都说明岭海地域海洋文化的贡献巨大是国内其他地域,甚至江淮这东部沿海所不可比拟的。梁启超因而有“重于国中”之宏论。郑和下西洋两次于广州起航,其余均必经南海,在岭海各港口进行补给,也印证南海航线之重。本地域海洋文化的发育和发达建构起由海洋生产、贸易、交通、文化交往共同建构起文化传播的纽带,这是它在中国历史上逐步显示其重要地位的核心因素。

岭海对中国海洋文化大国的定位至关重要。中国古代的闭关锁国主要表现于禁海。10月永乐后,朝廷逐渐趋向闭关,但南海航线反而成为主要出路,古代广州港三度一口通商凸显岭海对于中国海洋文化的重要性。首次一口通商发生在宋熙宁年间(1068—1077)。梁启超考证史料云:“[熙宁九年(1076年)诏诸舶皆隶于广州舶司]……《文献通考·职官考十六》云:熙宁中,始变市舶法,令各地卖海外者,往复必诣广州,否则没其船与货。”[15]第二次是明嘉靖二年(1523)罢撤福建、浙江两市舶司,独留广州作为中国的市舶贸易口岸。第三次是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封闭闽、浙、江三海关,只留广州一口通商。[16]这不仅表明岭海的海洋文化地位重于其他地域,而且说明中国与海洋各国的文化交往从来没有中断过,其对南海的倚重是铁的历史事实。中国古代海洋文化传统一直没有中断,海洋大国的立论才能成立。

本地域因海而重于世界,这也深刻地影响着岭海在中国的地位。中国在世界的海洋文化大国地位倚重于南海丝路。经过先秦南海商路和汉武航线的开拓,至唐代形成广州通海夷道,南海和珠江口在世界的重要性更为凸显。一个重要的佐证是,海上丝绸之路是中国人与波斯人、印度人共同开拓的,其东段则由粤人开拓,对接起西段航路。这我称之为“南海丝路”,它是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主线。[17]7世纪以降阿拉伯、印度、中国及东南亚各国以印度洋-南海为中心,展开波澜壮阔的海上交通与对外贸易活动,东西方由此进入全新的海洋贸易时代,13世纪前在环印度洋世界(IOW)已经形成“以东方为中心”的“第一个全球性经济体系”,而广州通海夷道是沟通这一体系的重要纽带和桥梁。[18]“在海上丝路盛期,从珠江口出发的船队,穿过东南亚到欧洲往返,全是粤人天下,竟无欧洲人插足之地。”[19]岭海特别珠江口在航线上连通了亚非欧三大洲,沟通中国大陆与海外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三大文化,引进和兼容着中华文明外的世界主要文化类型,是中国与海外文化交流最早和最为全面的地方,因而在古代海外“诸番”眼中,广州和南海具有世界性的地位。前述一口通商时期,Canton(广东)、Khanfou(广府)是世界海洋文化的响亮品牌。

总之,在过去时中岭和海是并列的因素,两者不可偏废。在“岭”后加“海”,岭与海合称,才能概括两者的共同作用。更重要的是本地域在中国地域文化版图中的重要性和历史地位是通过南海丝路成就的。由于对外交通、贸易、文化传播的便利和优势,特别是南海丝路作为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网络的主线,不仅对世界做出重大贡献,而且其两千多年唯一不曾关闭的对外窗口这种作用,在中国的地位是任何地域甚至沿海区域所无法比拟的。

我判断,即使只在过去时的范畴中,用岭海概念标示本地域的历史功绩、地位、内涵及其本质特征,比之岭南概念更为全面和深刻。特别在阐释中国具有内陆文化和海洋文化这两个传统上,重于世界的岭海更能突出中国海洋文化的悠久传统,解释在内陆农业文化传统强大而根深蒂固的长时期中,中国海洋文化发展的矛盾和曲折状况,解释中国总体上并非一个闭关锁国的国度。中国海洋文化对世界文明的贡献和在世界海洋史和海洋文化史上的地位,万万不能离开南海丝路。所以在过去的范畴中,特别应强调南海,并且必须深层次阐释和理解岭海的海洋文化。岭南概念缺乏的正是这至关重要的一点。

注释:

[1]李权时、李明华、韩强主编:《岭南文化(修订本)》第四章,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

[2][6][8][10]屈大均:《广东新语》第27、27、30、27页。见李默校点:《屈大均全集(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3]《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4][9][11]仇巨川纂,陈宪猷校注:《羊城古抄》,第313、313、303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

[5]《史记·南越列传》

[7]韩强:《广府民系文化心理述要》,《佛山科学技术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

[12]韩强:《世界视野中的岭海》,《岭南文史》2010年第4期。

[13]《淮南子·人间训》,四库全书本。

[14][15][19]黄树森主编:《广东九章——经典大家为广东说了什么》第37、36、307页,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

[16]韩强:《广府在古代中国外贸体制中的地位及其文化分析》,《佛山科学技术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

[17]韩强:《岭海文化:海洋文化视野与“岭南文化”的重新定位》,花城出版社,2014年版,第十章第一节:《世界视野与南海丝路》。

[18]李庆新:《唐代南海交通与佛教交流》,《广东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

(作者单位:广东省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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