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即欺骗,欺骗即思想
2017-05-11谷立立
谷立立
很多时候,爱好文学的我们希望就算大师去世,作品也能长存。可事实上,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与其盛年时期的不懈耕耘有着莫大关联。提到马尔克斯,大概没有人不知道《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的大名,而《苦妓回忆录》哪怕肩负着“遗作”的重任,也难逃被略过的厄运。又比如翁贝托·埃科。数十数百年后的人们会怎么谈论他,我们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像《玫瑰的名字》《傅科摆》《密涅瓦火柴盒》之类的皇皇巨著不会被历史一笔注销。反倒是《试刊号》,命运着实令人担忧,尽管它才是货真价实的埃科遗作。
熟读埃科小说的读者不难发现《试刊号》与著名的《傅科摆》有着相似的气质:《傅科摆》涉足出版,《试刊号》讨论报业,都难逃阴谋论的黑手。只是此埃科非彼埃科。创作《傅科摆》时,他正值盛年,人生如日中天。在厚达700多页的篇幅里,他动用毕生所学,以中世纪、符号学、媒体学、翻译学等等手法,将小说化为繁复驳杂的百科全书。如此,成功是必然的,作品也流于晦涩。等到《试刊号》横空出世,附庸风雅的粉丝终于可以大喊一声“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看不懂埃科了”。此时,埃科老矣,吃饭尚且不能,如何能提笔创作。我们看《试刊号》,看到的仅仅是百科全书的封套。埃科曾经引以为傲的标志性符号:博物学家的博闻强记、对中世纪传奇孜孜不倦的求索、开列清单的强烈欲望,皆如浮云飘过消失无踪。故事简化为梗概,人物面目模糊,只留下依旧毒舌的作家,将全副身心投入到持续不断的讽刺与可有可无的阴谋中。
《试刊号》开始于神秘,终结于神秘。年过半百的科洛纳是一名不成功的影子写手。他耗尽半生、无所作为,靠为他人代笔,勉强度日。随后,他被神秘组织招募,以主编身份参与《明日报》的编辑工作。显然,这里的“新闻”更像是某种隐喻,因为所有貌似挖掘真相的努力最终都指向虚妄,指向谎言。埃科告诉我们,“欺骗是思想的一种状态,也是一种状态的思想”。换言之,欺骗即思想,思想即欺骗,都以新闻的形式体现。一开始,社长西梅伊告诉科洛纳,他的雄心是创办一份拥有深度报道能力的周刊,“我们会通过深度报道,外加调查,以及出乎意料的预测,来谈论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可西梅伊真正想要的哪里是深度报道,不过是回避现实,偷换概念将新闻变成占卜师手里的扑克牌,去预言从未发生过的事件。
可是说好的未来呢?不幸的是,《明日报》没有未来。所有记者均被告知这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事业,甚至算不上职业。事实上,《明日报》并不正式发行,留给他们挥洒理想的也只有区区12期试刊号。仿佛走入了此路不通的死胡同,几个不入流的记者在同样不入流的主编带领下,在一次次选题会上畅谈“理想”,将新闻报道肢解得头是头、脚是脚,细胞归细胞、血管归血管。可到最后,具有深度报道价值的选题一再被提起,又逐个被搁置:读书不能多写,因为读者大多不读书;车祸令人害怕,记者有义务设身处地为读者考虑,“他们是在回忆发生在自己人生中最为悲惨的事情”……
这何尝是什么新闻大业?无非是失败者听从召唤聚到一起,出卖力气赚一笔小钱,到南方海岸去过毫无压力的舒服日子罢了。既如此,又何必大张旗鼓搞什么深度采访。诸如养老院长贪污、餐馆洗黑钱、空气污染毒害新生婴儿、黑手党谋杀法官之类的事件一直都在发生,大约也算不上新闻。何况,怨怼向来是左翼报刊的专长。身为《明日报》的他们,又何必劳神费力自讨苦吃,替神秘老板“骑士先生”惹祸上身。或者说,要想顺顺利利拿到钞票,不如你好我好大家好,写写人畜无害的事。比如喜闻乐见的填字游戏、老少咸宜的星座运势、标榜“肤白貌美有资产”的征婚启事,抑或长腿欧巴的隐秘情事。
尽管将故事设置于1992年的米兰,83岁的埃科未必不清楚当下时代的乱象。他跻身新闻业数十年,对行业运作了如指掌,自然有资格指点江山,发出一番宏论。就像撰写某种媒体厚黑学,埃科下笔似有心,却无意,字字句句都戳中当下自媒体人的痛处。如他所说,新闻是影射,有效的影射不在于题材是不是惊人,而在于“报道本身并无价值的事实”。换句话说,看似最无聊的事才是最真实的,皆可当作头条大加渲染。毕竟“它们不可能被反驳,因为那是事实”,且是如假包换的事实。好吧,且来看看时下都流行什么样的报道:在新闻现场,避重就轻打打擦边球;事故发生时不去问责,反而大打情感牌,询问当事人父母的感受;或者无事可忙将镜头对准上树的喵星人、满街乱窜的汪星人。说来说去,只有“享受他人的不幸才是一份报纸应当尊重和培养的”。至于挖掘真相、找出凶手,还是留给警方去做吧。
看到这里,是不是以为自己看到了假的埃科?倒也未必。在对新闻行使了一番嘲讽之后,学者埃科终于回到他擅长的命题内,大谈特谈阴谋论。《明日报》的运作贯穿两条线。明面上,选题会如期召开,只是怎么看怎么像是难产的妇人,不管如何用力,都看不到新生儿皱巴巴的脸。暗地里,神秘黑手持续施加影响。可他究竟是谁、要做什么、如何达成目的,没有人能提供答案,包括埃科本人。此时,怀疑论者布拉加多齐奥匆匆登场,匆匆谢幕。他一过性的存在仿佛印证了西梅伊的论调。是的,真实即编造,新闻即假闻。他不相信二战期间有600万犹太人死于纳粹集中营,认为美国人一手伪造了阿波罗登月计划,又半遮半掩地告诉我们墨索里尼并未死去,而是躲藏在世界某处调度人手,以期卷土重来。那么,我們应该如何看待这则内幕?换言之,既然新闻可以放到流水线上组装成型,死亡为什么不可以?或许在埃科这里,新闻也好,死亡也罢,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段了——你以为眼前发生的就是事实,没想到却是个玩笑;你眼睁睁看着法西斯倒在面前,可倒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他的替身。说到这里,更无所谓知道与不知道,反正到头来你什么也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