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尔:值得期待的文学新人(评论)
2017-05-10兴安
兴安
今年年初的一个寒冷的晚上,我在呼和浩特的一家咖啡馆,见到了蒙古族小伙儿阿塔尔。他1995年出生,与我女儿同龄,现在还是内蒙古农业大学草业科学专业三年级学生。他自小接受的是蒙古语言教育,汉语几乎是他在课余时间自学的,后来他开始尝试用汉语写作,已经完成了一部三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新洲,不朽梦魇》。他称之为科幻小说,我看了其中一部分,我以为它更介于科幻和幻想之间。从他的叙事中,我隐约看到了一个90后青年,试图用自己有限的经验,以他非母语的文字,构建一个我们所存在的现实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的野心。这类小说有人称“架空”,有人叫“奇幻”,总之被认定是颠覆历史,逃避现实,等同于一种消极的娱乐化的写作形式。但我不这么看,这些写作者并没有无视现实,而是用他们特殊的观察角度和叙事方式,建造了一个与现实平行的另一种现实。在他们的现实中,我们所熟知的现实里所有的东西,那里都有,善良抑或丑恶、光明抑或黑暗、欢乐抑或悲哀、正义抑或邪恶。这种现实与我们的现实不仅发生着对应关系,而且它还会在恰当的时候与我们的现实相交,擦出我们意想不到的火团。
那天晚上,我们谈到很晚,主题就是文学,我似乎也很久没有花这么长的时间谈论文学了。后来,他告诉我,他那一晚上非常激动,久久不肯睡去。我其实也是一样,在那一刻,我既是谈论者,也是一个倾听者,那是一场60后与90后间隔了三十年时空的文学交流。虽然他说话不多,但我已经深深地感到一个对文学有着一腔热血的青年,渴望用自己的写作,将聚积在自己内心已经很久的思考与想象,公之于众,就好像一个在干旱的沙漠上寻找到水源的孩子,急不可耐地想把他的发现与那些干渴的同类分享。
内蒙古文学有过辉煌的时期,诗人群星灿烂,小说家享誉南北,如果列出这些人的名单足以让全国的文学同行刮目。但是内蒙古文学需要新的面孔,需要年轻一代的作家和诗人继承和发扬前辈的光荣。据我不完全了解,这些年内蒙古文学确实出现了几位值得关注的年轻人,他们正逐渐地为国内文坛所认知和了解,比如晶达、安宁、娜仁高娃、远心、浩斯巴雅尔、海风(腾吉斯)、辛保道、扬清、权蓉、赵佳昌等等,其中晶达的中篇小说《请叫我的名字》获得了《中国作家》新人奖,散文《最后的莫日根》获得《边疆文学》首届散文大奖,她的长篇小说《青刺》得到国内评论界的肯定,获得了内蒙古自治区第十一届“索龙嘎”新人奖;娜仁高娃的短篇小说《热恋中的巴岱》《醉阳》则进入了刚刚出炉的中国小说学会“2016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而海风的“时尚诗歌”也成为中国诗坛的一道独特风景。以上都是80后出生的作家和诗人,他们的涌现和取得的不俗成果,为内蒙古文学带来了新希望。相比较,阿塔尔则完全是一个新面孔,他的写作无疑更值得我们关注和关心。
关于短篇小说《蕾奥纳的壁炉节》,我不想阐释过多,我希望读者通过自己的阅读来分析领会。总体来看这是一篇非常特别的小说,它的故事、人物,还有场景,都是我们差不多在美国西部电影里才能看到,时间和背景也是不确定的。我们可以将之当作一篇寓言,或者一篇游侠小说。有趣的是,作者有意给小说中的人物取了外国名字,蕾奥纳、伊芙琳、艾琳娜,而小说中提到的“白月节”,显然是蒙古族传统的“查干萨日”,蒙古语意为“白月节”,而“壁炉节”,会让人联想到蒙古族的“祭火日”,但壁炉似乎又是西方传统的意象,它与圣诞节无意间又发生了某种重合。
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北境”的地方,“北境”(The North)这个词很特别,我最早在奇幻小说《冰与火之歌》(风靡全球的美剧《权力的游戏》的原创小说)中看到过,那是由英国作家乔治·马丁虚构的世界边界。阿塔尔应该是借用了这个词,虚设了一个似是而非、亦真亦幻的杂糅的典型化空间。一个叫蕾奥纳的女游侠,抑或是枪手,受雇去一个叫赛息平原的地方讨债。巧合的是赛息平原正是她离别六年的故乡,而更让她不安的是欠债人恰好是她的妹妹伊芙琳。尽管小说中交代,所谓家不过是她被寄养的所在,两个妹妹与她也没有血缘关系,况且她的离家出走也是起因于两个妹妹的欺辱,但是她的内心却有些愧疚和为难,她恨她的妹妹,但是她又知道公平待她的养父得知她出走后的伤心与担忧。正是在这种矛盾、痛苦的纠缠之中,她以“抢她的生意”为由,神奇地射杀了七个同样是讨债的蒙面枪手。小说写到她与妹妹伊芙琳的和解,但是她却无法与自己六年杀手生涯的血腥与“恶”和解,——“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可能遇到的自己的家人”。于是,在一家人期待她回家共度壁炉节的傍晚,在她已经可以望见自己家的庄园的当口,她止住了脚步:
“她久久望着远处的农庄,感到喉头哽咽。农庄里就是等待她的全家人,一切都可以重回正轨。期待的生活,丰盛的晚餐,温暖的被窝,还有缺失已久的亲情。蕾奥纳叹了一口气,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空空如也,沾满鲜血。这样子可以回家吗?她犹豫不决,在帽檐上的积雪厚到可以感到重量时终于打定了主意。
蕾奥纳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消失在了地平线上,消失在了纷飞的雪花中。”
最终,在另一头亲人举家庆贺壁炉节到来的时刻,蕾奥纳却坐在不远处的山洞里,对着篝火举起一小瓶蒸馏酒,享受着自己一个人的孤独。
小说的动因是蕾奥纳的两次逃离,一次是离家出走,另一次是见家门而不入。前一次是为了自己,为了摆脱寄人篱下的生活,也为了自由;而这一次却是为了家人,也为了忘却,或者说是为了与过去的一切彻底地“决裂”,而一旦“‘决裂则意味着你无法回头,无可逆转,因为它使‘过去不复存在”。(见F.S菲茨杰拉德《崩溃》,转引自吉尔·德勒兹的《逃逸的文学》)正如此,她也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和解放。劳伦斯在评价麦尔维尔(美国作家,《白鲸》的作者)的时候,曾这样说:“离开、离开,逃逸……越过一道地平线进入另一种生命……”(见《赫尔曼·麦尔维尔的〈泰比〉和〈奥穆〉》)这句话可以借用为我对《蕾奥纳的壁炉节》的一种解读。
感觉我说的有些多了,会让人有过度阐释之嫌。相较小说的内容,我其实更喜欢作家对叙述和细节的处理。小说的叙述非常冷静,谨小慎微,不动声色,但冷静的背后却潜藏着悬念和紧张感。而小说中的一段细节,尤其让我有很多启发:
“腰间的伤已经开始疼了,子弹打的不深,疼痛和逐渐开始扩散的温暖感还是让她觉得很不妙。她来到树丛中又拿出了手枪换上了子弹完整的弹匣。自己营地的火光就在前面不远,不过蕾奥纳没有乐观到觉得那里会没人。她抬起枪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己的营地,迎接她的是还没熄灭但已经很弱的篝火和她拴在那里的马。蕾奥纳又朝着周围观察了一阵,在确认没有威胁后才松了一口气。”
这段描写告诉我们,一般的子弹打中人的身体是不会马上感到疼痛的,它先要经过一段麻木,才会显现出来。而且疼痛会伴随着发热向四周扩散。这些细节作者显然是没有经验的,但是他却能给我们一种现场的真实感,可见作者对细节的精准感受与想象力。换弹匣也是常常被我们忽略或省略的细节,但是作者就偏偏将这个细节从蕾奥纳的一系列活动中提炼出来。作为一个枪手,弹匣必须时刻装满子弹,这是它生存甚至活命的一个必要条件。有了装满子弹的武器,她才可以进行下一步的动作,警戒四周,巡视敌人,直到解除危险。英国作家詹姆斯·伍德说过:“细节能把抽象的东西引向自身,并且用一种触手可及的感觉消除了抽象,把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到它本身的具体情况。”(见《小说机杼》)这句话点出了细节的奇妙作用。还有前文我引用的一段细节,当蕾奥纳准备回到阔别六年的故乡,与家人团聚时,她忽然看到了自己抬起的双手,“空空如也”,却“沾满鲜血”。这个细节,我以为既是蕾奥纳对自我内心的反观,也是一种富有象征意义的凝视,它让小说中的人物自己与置身事外的读者同时看到了主人公悲剧却也悲壮的一生。这便是细节所产生的魅力以及通感效应,它可以让我们发现事物背后的光亮,同時也决定了小说人物的存在、生成和走向。
[责任编辑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