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慢
2017-05-10阙雅萍
阙雅萍
彩衣街
扬州的老街巷,或纵横交错,或首尾呼应,没有一条街巷是独立于城中的。彩衣街就是这样一条老街,东临东关街,北接朱草诗林,西靠小秦淮河及大东门桥。彩衣街,是老扬州城的一条丝绸,披挂月亮城的心脏地带。据《扬州画舫录》里记载:旧设有制衣局,其后绣货、戏服、估衣等铺麇集街内,故名。彩衣,我想象那是一件以彩虹与星光为布料缝制的霓裳羽衣,彩衣,一定是七彩的,仿佛有着唐卡般庄重神秘的美。以彩衣命名的街巷,光读读这个名字,就如一首诗写出之后的余味,爱过以后剩下的部分。
彩衣街不长,只有三百多米,由三街八巷组成。分别为:彩衣街,天宁门街,北柳巷,弥陀巷,北讲经墩,南讲经墩,三条火巷,三条便道。建筑风格以明清为主,扬派的门楼,飞檐亭,马头墙,清水砖墙在彩衣街淋漓尽致地发挥了自身的古典之韵。深秋的傍晚,扬州城里华灯初上,清风中的暗影,妖娆而流香。我与女友吃着小东门桥头的炸臭豆腐一路穿街走巷来到彩衣街,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想拜访彩衣街的百年老店——启明唐装。我要为父亲定制一身唐装。父亲这一辈子在吃穿上没有任何要求,粗茶淡饭,他最大的花销就买书。他爱极了晚唐时的文化,觉得那些风雅人士,虽柔和自然,谈笑间似乎无欲无求却又会在长夜里歌哭山河岁月,这才是真正的古典之美。受父亲的影响,我也成了一个爱写意胜过爱写实的人,或者说,我们是生活在梦里的人。
一个父亲和他的女儿在实际生活当中有着同样的无能为力,他们只寄情于诗书寄情于山水之间细微的光斑。
彩衣街就是一条古典的街,千年的岁月在一砖一瓦间,在青苔上的水迹,铜锁上的锈迹里若隐若现。我们从大东门桥的入口走进来,彩衣街上炊烟四起,张灯结彩,包子坊,熟食店,饭馆,澡堂,铁匠铺,服装店,一家挨着一家,每一家都是顾客盈门。这喧嚣而朴实的生活场景,就是老扬州的市井文化精髓:“街道”的灵魂。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大多数都已渐渐老去,有人刚从远方归来,有人一生没有走出“街道”,但他们生命的旅程仿佛都已看遍了人间的艰难与美景。此刻,胸口不再有大而不当,高不可攀的梦想,手中的光阴,一饭一蔬的日常,傍晚家中窗户里漏出的光,已经填满了曾经如星辰般空旷孤寂的生活。他们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也会是后来的我。
彩衣街没有东关街热闹,这里没有纷至沓来的游客,除了对扬州的“街道”文化非常迷恋的人。傍晚彩衣街上行人几乎都是生活在这儿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彩衣街比东关街幸运多了,没有被过度挖掘,如一粒沉睡的珍珠,安享着古朴岁月之神秘。我与女友一前一后走着,我拍街道,她拍我的背影。仿佛整个街道只有我们两个外乡人,以一种平和、悠然的心态行走在彩衣街,如同行走在故乡的田埂上。我们重返了有祖父的童年。
在历史的旷野上,彩衣街曾经引领扬州城的时尚风向标。从前,谁家有点喜庆事儿,首先想到的就是上彩衣街扯点布料,做件新衣服。当时街上的成衣制作店一家接一家,唯独陆家盛名远扬,别家一天都接不到几单衣服,而他家却是日夜赶工都不能按时交货。陆家的成衣店到了本世纪,被命名为“启明唐装”。
这个夜晚,行走在彩衣街上,我感觉时光倒流了百年,成了古典女子,于华灯初上时分随母亲来到衣香窸窣,人影憧憧的彩衣街,她要为我做一件新嫁衣。从选布料,量尺寸,等待,催促,再等待,再催促……当一件衣服终于制作成功,我捧在手上如同捧着一朵娇羞的玫瑰花,看一眼都怕染上灰尘。母亲添置了一只散发着淡雅清香的雕花木箱来安放我的嫁衣,待到我成为新妇那天,她会亲自为我穿上,那一瞬间,将充满了仪式感,母亲用泪水一点一点送我离开,这女人的宿命……后来,嫁衣就被我静静地安置于木箱之中,那年轻时的辰光与秘密,永远被埋藏,永远被缅怀。我的一生过去了。
千百年来,那些曾经行走在彩衣街上的人,一定也如我们一样,有着一颗在起伏的生活里挣扎的滚烫的心吧。我们的心是一把上锈的锁,终年未曾真正打开过。我们把故事说给暗夜里的花朵听,说给整洁的街道听,说给缓慢的河流听,就是不说给一个人听。那些已经远去的人,那些达官与贵族,布衣与将相,公子与美人,孩童与老叟,他们的故事,都已经被岁月的大风吹得烟消云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来来往往的行人,没有我和女友,这份寂静来自于亘古,来自于开天辟地。站在彩衣街的青砖灰瓦面前,如同站立在时间的洪流面前,一个人的重量不可能高于一粒灰尘。
三百多米的彩衣街,我和女友从东逛到西,从西逛到东,就是没有找到“启明唐装”。问了别的店铺,如此盛名在外的服装店铺,同在彩衣街中经营的业主居然有不知道的。这让我和女友感觉到很意外。又在华燈中走了一遍,还是没有看到,我们已经打算放弃寻找了。行至大东门桥上,我停下来拍夜色中坠满星光的河水,女友一转身,发现了“启明唐装”的招牌,唤我过去。我们走到面前,发现门店很小,大约二十平方米左右,被挤在一家杂货店一家尚未开门的店铺中间。朴素的招牌右下角的“百年老店”相当显眼。门口站着两个身穿旗袍的塑料模特,一件蓝一件白,胸口上绣几朵小花点缀,从盘扣到滚边,再到镶嵌,如艺术品般闪亮,妥帖,显示出匠人精湛的技艺。我想,怎样素雅清淡的女子才能配得上这件旗袍呢。我看了看身边的女友,感觉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没有一颗淡然的心,还真驾驭不了这件旗袍。
轻轻推开门,丝绸的味道,缝纫机的味道,灯光的味道,蒸汽熨斗的味道,伴随着晚餐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让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谁又能想到当我再次与这样的味道重逢之时,竟会是在客居之城的一家老裁缝店?这样的味道太过熟悉,无论走过多少路,我都能在记忆里准确无误地找到它。仿佛缝纫机后,我的祖母会抬起戴着老花眼镜的脸,慈爱的望着我:“丫头回来啦,晚饭在桌上,快吃吧!”缝纫机后没有祖母,祖母已经逝去多年。店里没有人,我们心里纳闷着,主人怎么会留下无人看守的店铺呢。我们俩在店里逛了一圈,终于在无数浓得化不开的绚丽之中找到了一幅如山水写意画的素雅面料,很契合父亲的审美。我能想象父亲穿上这件衣服时的欢喜。
又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主人还没有回来,我们只得悻悻而归。夜色中,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启明唐装”,光影斑驳而迷离,在某一个瞬间,我感觉读懂了这位于古老的以“彩衣”而闻名的街道上,最后一家老裁缝店,所承载的无可奈何与无上光荣。孤独。喧嚣之中的孤独。在快速而便捷的生活里,打开手机点点划划,选购,付款,素不相识的远方就会寄来你想要的衣物。有多少人会来到交通极不便利的彩衣街做一件衣服呢?又有多少人会读懂并珍惜那些穿梭于针线之间的生命温情呢?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此刻,晚归的人,匆匆行走于彩衣街的人,可否让我们慢下来,慢一点,能否感觉到一条“街道”的灵魂,心跳,呼吸,以及等待?愿你的故事在离散的岁月中永远被怀念,愿你的前方永远有光,愿你生命最细微的温情有人能懂。
仁丰里
清简的仁丰里小巷呈鱼骨形,隐身于繁华的都市中心。繁华与清简,是生命的两极,一个人、一方水土,要经历多少的不甘、挣扎、山重水复,才能由繁复抵达清简呢?而清简不能与寡淡相提并论,暮色中的仁丰里像极了心中珍藏着一两件秘闻的蒙娜丽莎,当候鸟飞过,当晚风吹过,她的心里似乎也会荡起阵阵涟漪。我沿着石板的小路慢慢行走,慢慢去猜度她过往的岁月。墙角的青苔有着鲜绿而固执的光芒,似乎在向一切的古老,一切的平静,一切的黯然,而抗争。当一个女人触碰到一条小巷的灵魂,她被她的光芒灼伤了,那光芒照亮了她暗淡的岁月。
然而仁丰里本质上还是温热的,炉膛、灶台,都是人间烟火啊,卖菜的、炕烧饼的、炸干子的,油坊、米店、裁缝铺子,偏安于小巷之隅,让我不着边际的人生哲学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巷子里人们的一个微笑、一声咳嗽、一个点头,汗渍、灰尘,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是如此迷恋这安稳岁月所散发出的市井气息。在仁丰里小巷,我真想做一个卖菜的女人,早睡早起,洗衣做饭,整理屋子,我不要诗也不要歌,不要远方,不要写作,不要思想,不要春天,不要花朵,我甚至渴望老去,老得沟壑纵横,沧桑难平,直到能配得上我爱的人的衰老与苦难。
轻叩一扇古老的小木门,门牌上写着:仁丰里34号。主人没有出来应答,我与同行的女友轻声推门而入,并没有失礼之虑。女友说,老城区的人们的好客热情是长在骨子里的。进入门内,一路循声进来,才看到主人,他们是一对年老的夫妇,煤炉上正炖着肉,炖着老街的家常。女主人热情地招呼我们,仿佛自家来了亲戚,拉着我们里里外外地参观。他家姓汪,在他家第一进的院子里有一口井,女主人介绍,这口井已经几百年了。漫长的岁月从井边流过,边缘已磨损了好几处,井壁的内侧长出了许多小青草,但它的水还是那么清澈,能照出人影。这个院子里的百年家族,一代又一代,绵延着围绕在这口老井边上,不让它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走向荒芜与干涸的命运。水是生命之源,是万物之母,是一个家族繁盛通达的图腾。果然,女主人说,到现在我们每天都还打这口井里的水呢!老祖宗留下的宝贝,自来水也没它好喝。我在井边站了很久很久,心里想着一些事情,而几百年来,在这个井边站过的人又有多少呢?不是太早就是太迟。人生一再被错过。但因为这口古老的井,那些隐没在时光深处的人与我拥有相同的生命暗语。
主人家的窗户也很有特点,镂空的雕花木窗,不用介绍,我也知道,这么隆重而有仪式感的窗户也必有百年历史了,我记得个园里也有同样的窗户。在扬州人家,哪怕寻常的日子,也要过得活色生香,有滋有味。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中写到窗户,他说:“透过开着的窗户看外面的人,永远不会和一个凝视着关着的窗户的人,看到同样多的东西。”而现在,我就是那个站在关着的窗户外凝视的人,我无法知晓它内部的故事,那深邃的,幽暗的,温热的,芬芳的部分。我很想走近它,听一听它温润的呼吸与心跳,可是,它用无言拒绝了我。我只能站在窗外,对它剥落在岁月的内里进行一次艺术化的审美想象。也许,最有力量的呼唤就是沉默。永恒的,静止的,沉默。
过了五六进的厢房,来到一处后院,高高的院墙上,镶嵌着写着“留荫”二字的石头牌匾。整个院墙的砖块都呈土灰色,我看到了岁月之火焚烧的痕迹,汪姓女主人并没有介绍这二字的由来,但这肯定是祖辈对后代的一种美好祝愿。谁都知道,人生的起起落落与虔诚祷祝并不能完全同频。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历史的沧海之中,你看见过谁能战胜了岁月,又有谁能规避开了所有风险呢?我们都是推着石头上山的西绪弗斯,拥抱着“不抵抗”的人生哲学,臣服于岁月。也算一种最后的睿智吧。
我已经走不出仁丰里了。告别了汪氏夫妇,我们又置身于小巷了。与门内的别有洞天相比较,小巷的街道就显得狭小多了。走到旌忠寺南,拐进一条叫“糙米巷”的小巷子,这是这座城市引以为傲的一个文化高地。曹宪和李善,“文選学”的两位巨擘,崇文尚学的扬州人,用一条巷子留住了先贤的背影。曹李巷,曹李巷,年代久远了,竟传成了市井岁月里的糙米巷,倒也不失为一种情趣,像极了一种单维度的文化模式由兴盛到衰微的过程。但是,尽管衰微与下沉,老扬州的文化家底摆在这儿呢。
暮色向晚,我们沿着古老的石板路慢慢行走,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小虹桥。与大虹桥的盛名相比,小虹桥犹如深闺之中的小女儿,暗自芬芳,她青春的迷宫,丰饶而隐秘。堤上的连翘与迎春同时绽放,层层枝丫掩映,小虹桥站在岁月的深水里,“站着,在伤痕的阴影里,在空中”(策兰语)。此刻,没有人会去探究时光的消逝与呈现。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桥,就是沟通。我与女友相对无言,我们都是无根的外乡人,寄居于这座城市,迷茫、飘摇、惶恐,而在仁丰里,我们遇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这应该是来自母体的气息,簇拥着包裹着我们,飘零的灵魂顿时触摸到了深远的根系和温暖的归宿,给予我们重新启程的力量。
读过几本书,总会生出一些无端的感慨,好想让时间停驻,等我们去追赶上那些远去的人,那些被历史的长卷湮没的人,去问一问他们为什么会把足迹,把诗歌,把故事,留在这座小虹桥下呢。没有回音。其实,相对于答案来说,我更爱谜语,就像我爱一切游离的,微小的,弥散的事物。我爱小虹桥的荒蛮,爱仁丰里的清简与烟火——在她们没有成为风景以前。
[责任编辑 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