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补诗话
2017-05-10陈先发
□陈先发
炉边补诗话
□陈先发
一个诗人真正需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知音,也并非一个对立面。在俞伯牙对面,钟子期只是假象。当诗人向外索求一个知音或对立面时,他想谛听的是哪边的丢失感更深。他会往那里去。正如一个盲者无须见得桃花也不必识得刘郎,但他会闯入“玄都观里花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巨大丢失之中。在那里,他看到自己并可互酬以涕泗滂沱的永恒情感。
诗是对已知的消解。诗是对“已有”的消解和覆盖。如果你看到的桦树,是体内存放着绞刑架的桦树,它就变了。如果你看到的池塘,是鬼神俱在的池塘,它也就变了,诗性就在场了。诗即是将世上一切“已完成的”在语言中变成“未完成的”,以建成诗人的容身之所,这才是真正的“在场”。
一个经典作家或诗人,并非人类精神领域匮乏感的解决者,而恰是“新的匮乏”制造者。制造出新的匮乏感,是他表达对这个世界之敌意的方式。换言之,也是他表达爱的最高方式。而且,他对匮乏的渴求,甚于对被填饱的渴求。
美即有用动身前往无用。
尺子在物体上量出“它自己”,这如同我经常用自己的逻辑去揣度“我之外的”一切。当尺子显现时,它几乎类同于我:一种从未挨过饿、也从未被充分满足过的怪物。
过度地依赖间接经验使我们“观看”和“倾听”大大削弱了。我们目睹的月亮上有抹不掉的苏轼,我们捉到的蝴蝶中有忘不掉的梁祝。苏轼和梁祝成了月亮与蝴蝶的某种属性,这是多么荒谬啊,几乎令人发疯。我们所能做的,是什么呢?目光所达之处,摧毁所有的“记忆”:在风中,噼噼啪啪,重新长出五官。
思想必须像绞肉机一样清晰地呈现出来。置此绞肉机于修辞的迷雾中,要么是受制于思想者的无力,要么是一种罪过。
让绞肉机自身述说——而不是由你来转达这个声音——“瞧,我在这里”!
以“思想着”和“共享着”的状态来克服思想所附生的深深恐惧。
远处的山水映在窗玻璃上:能映出的东西事实上已“所剩无几”。是啊,远处——那里,有山水的明证:我不可能在“那里”,我又不可能不在“那里”。当“那里”被我构造、臆想、攻击而呈现之时,取舍的谵妄,正将我从“这里”凶狠地抛了出去。
醉心于一元论的窗下,看雕花之手废去,徒留下花园的偏见与
花朵的无行。有人凶狠,筑坟头饮酒,在光与影的交替中授我以
老天堂的平静。谢谢你,我不用隐喻也能活下去了,我不用眼睛
也能确认必将长成绞刑架的树木了。且有嘴唇向下,咬断麒麟
授我以春风的不可控,在小镇上,尽享着风起花落的格律与无畏。
我看见词汇在我的诗中孤立地哭泣。不是别的诗,正是这一首。不是别的什么时候,正是此刻。它哭泣它们的孤立。世界即是一份硬而冰冷的词汇表。我们在词中的漫步又能解决什么?这么久以来,我竟然以为在这些词汇中搏动的是我的心。我竟然认为逻辑即是一种“搏动”。我竟然认为可以为这种“搏动”设立一个位置。我竟然认为这个位置就在我的紫檀座椅之上。我竟然认为自己即是那千杯万盏。
语言于诗歌的意义,其吊诡之处在于:它貌似为写作者、阅读者双方所用,其实它首先取悦的是自身。换个形象点的说法吧,蝴蝶首先是个斑斓的自足体,其次,在我们这些观者眼中,蝴蝶是同时服务于梦境和现实的双面间谍。
一首好诗,往往是只有去路、没有来路。我看到许多诗人忙于阐释,都企图将这“来路”讲清楚,瞧这是多么徒劳的一件事。写诗为世界增添神秘性,来源的混沌与爆发时的意外,是它最可爱之处。诗惟一无法解构的,是这个世界的神秘性。但又必须不断地去解构。这正如诗人之手,既是建庙的手也是拆庙的手。一首好诗,甚至不需要作者。从一首好诗去追溯一个诗人,既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应该的。
原创阵地
江 南 徐 晓 韩 颖 朱 弦 萧楚天卢 游 余文翰 钟芝红 张 朗 无 歌沉 草 何雪峰 宋阿曼 午 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