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重生路
——汶川大地震丧子家庭再生育纪实
2017-05-09贺小晴
□ 贺小晴
艰难重生路——汶川大地震丧子家庭再生育纪实
□ 贺小晴
文道全一家 /摄影 吴春华
“5·12”汶川大地震,有 6000多个家庭失去孩子。这些失去孩子的父亲母亲,被广泛认同为“最伤痛的群体”。
地震后,这些“最伤痛的人”生出强烈意愿:再生一个孩子,让逝去的生命“轮回”到新生命中来。
据统计,地震造成的6000余个失子家庭中,有再生育愿望的达 5000多个——单从数量上看,这场地震后的大规模生育行为就非同寻常。
在绵阳,尤其是北川地区,有再生育愿望的家庭占据整个四川地震灾区一半以上。
与此同时,早在2008年5月,有关部门就决定在地震灾区全面实行计划生育家庭特别扶助制度,对有子女在震灾中死亡或伤残的家庭给予再生育政策照顾,免费提供生育咨询和技术服务。2008年7月25日,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审议通过了《汶川特大地震中有成员伤亡家庭再生育的决定》,一场史上最浩大的官民同举再生育工程在地震灾区全面启动,共涉及14个市、54个县、1041个乡镇。
2008年7月30日,国家财政部拨出1亿元专项资金,用于再生育检查、治疗及手术医疗费用,竭力保障受灾群众实现再生育的愿望。四川省在此基础上又安排了2900万专项工作经费,用于再生育技术服务。
如今五年时间过去,这些地震丧子家庭走过了怎样的路径?又有着怎样的心路历程?如果说房屋的修建是灾后重建的外壳,是形式,那么这些丧子家庭重新拥有孩子,便是灵魂的重生,是心灵和情感的复苏和回暖。透过再生育过程,我们看到的是灾难中人们对生命的膜拜、尊重和永不放弃的追寻。是的,不管生育的结果如何,也不管失子家庭有着怎样的悲喜与苦乐,这些人、这些家庭,正用他们艰难的经历和不屈不挠的行动,诠释着生命的意义,以及他们对新生命、新生活的礼赞。
第一章 打击
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四川绵阳古建筑钟鼓楼上,时钟永远定格在那一刻;定格在那一刻的,还有北川唐家山上大水村一家农户的时钟,它那古老的造型、巨大的钟摆,地震时从呆了若干年的墙上摔下来,一头扎进山体,至今没有寻出。停摆的不光是时钟,还有无数的生命。据民政部报告,5·12汶川大地震,共有68712人遇难,17921人失踪;据四川省计划生育部门统计,地震中有子女死亡或伤残的独生子女家庭8000余个,其中死亡和失踪6000余个。一场地震,6000余个稚嫩孩子的生命瞬间丧失,6000余个家庭瞬间陷入了天塌般的苦难挣扎之中。
1.啥不认,就认她这把头发
杨建芬的日历表上永远有一个分水岭: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
那一刻前,她是幸运甚至幸福的。丈夫是个包工头,在外地做工程,家安在城中心一幢让人羡慕的楼房里。尤其是女儿方娟,人漂亮,成绩好,有一头人见人爱的长头发,用几节不同颜色的橡皮筋扎着,成为学校里最惹人瞩目的女生。她本人在北川大酒店上班,因为性情开朗,人缘好,那天本不该她值班,却被酒店的姐妹邀回酒店吃午饭,正吃着,地就那样晃起来。
她是第一个跑出酒店的。跑出来时,她看见面前的地开了,又合上,又开,又合,她抱住一棵树,才没被开合的地面吞进去。回过神来,她看见腿上的血淌出来,像地泉一般冒着泡。
女儿。女儿在北川中学。这是她跳出来的第一个意识。直到这时,她也没意识到,她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已经全变了。
她想往北川中学赶,可是身旁的姐妹说,杨姐,你莫走,我找娃来背你。找来的娃又背不动她。那时的她实在太重,160多斤。娃们只好扶着她,来到空旷的地方坐下。
那一夜,她只是哭。半夜两点,有消息传来,说北川中学全垮了。
她又哭。旁人却说,杨姐,你莫哭,你心好,方娟肯定没事的。
她居然信了。心想摇起来时,女儿肯定会跑,会跳楼。女儿方娟16岁了,一米七○的个头,能歌善舞会打球,遇到了危险,她肯定比她反应还快,即便是跳楼受伤了,也会被人救起,送去医院。
这种假想一直支撑着她,让她越想越真切,越想越确信不疑。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她被救援部队背到北川中学。
她看见女儿所在的那幢楼,已垮成了一堆渣子,有人正在用铲、用棒、用手刨着废墟。
不见女儿。
她抬起头,望向天,想象着女儿教室所在的五楼,心里又一次确信,女儿一定是跳下来,被人救走了。
当天,她跟着逃难的人流来到绵阳九洲体育馆。在体育馆,她听人说女儿没出来。她根本没往下细听,只问,他们任老师呢?
任老师是女儿的班主任,女儿是班长,任老师对她非常信任。除非任老师亲口告诉她,否则谁的话她也不信。
可是那人说,任老师也没出来。
第二天,杨建芬同外出打工赶回的丈夫方永昌一起,开始寻找女儿。但他们寻找的地方是医院,他们依然确信女儿还活着,只去医院寻找。
寻找的过程中,她想起女儿小时候的事。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让她跳舞,女儿搬开茶几就跳。跳舞时,她那一条长辫子,人见人爱,人见人想逮住了,摸一下。她还记得有一次,做母亲的她把头发剪了,女儿心疼得哭起来。女儿说,头发是外婆给你的,就像我的头发是你给的。妈给女儿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头发。
女儿除了4个月大时剃了一次胎毛,从没剪过头发。
女儿的头发又黑又长,垂至膝弯。上课时,她就拉至胸前,放在膝盖上,不让同学触碰。
一个个医院找遍了,没有女儿。5月16号,杨建芬和丈夫回到北川中学时,碰到了一名男生,男生叫住她,问,你是找方娟吧,她被弄走了。
她有些迟疑:你怎么认识我女儿?
谁不认识她,她的头发那么长,又那么优秀,学校里没人不认识她。男生说。
她又问,她是好久弄走的?男生说,昨天。
弄到哪家医院去了?
面对她的问题,男孩不敢往下说了,愣了愣,道,弄到火葬场去了。
杨建芬一下子瘫了下去。
可是回去之后,女儿还活着的假想重新占据了她。
不可能。女儿要走,也是去绵阳,去成都,去更好的地方,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她还记得地震前,女儿本来已考上绵阳一所国重的,可是任老师不放。任老师说,女儿是班长,又是学校学生会副主席,像她这样的学生,在哪里都是优秀的,都能考上好大学。
大约是地震前的一个星期,为了女儿去绵阳读书的事,杨建芬专程来到学校,与任老师交流。从早上9点到12点,整整三个小时,他们谁也没说服谁。唯一的收获是她知道任老师对女儿好,女儿生病了,任老师为她拿药,还把饭打到寝室让她吃。最终任老师表示,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不会放她走。
杨建芬被逼急了,编了个十分蹩足的理由:她的字写得孬,理科成绩也不好。
任老师说,我晓得她哪些好,哪些不好。她的理科弱一些,我找理科老师为她补。至于她的字,我们的黑板报都是她写的,你说她的字写得好不好?
女儿最终没能走成,却突然没了踪迹。这是个无法释怀的乱局。如今任老师也不在了,怨天,怨地,怨谁也没有用。正是在那段时间,杨建芬做起了志愿者。
做志愿者也是为了女儿。女儿在时,就喜欢帮助人。自己的饭卡借给同学打饭,还不让人家还。她是班长,哪个同学生病了,她陪同学上医务室,帮同学打水打饭。要是女儿回来,女儿知道她做了志愿者,一定会很高兴。
从九洲体育馆开始,她就戴上红袖套,搞卫生,分发食品,帮助老年人上厕所。不能停,一停下眼泪就往下滚。她帮别人,可是没人能够帮她。等天黑了忙完了,她还没吃任何东西,只喝了矿泉水,十几天下来,人瘦得脱了形。
如今的杨建芬,140来斤的体重,整整瘦下去了20多斤,再也没长上去。
令人惊讶的不光是杨建芬变了体形,同时改变的还有她的发型。她留起了长发,也像女儿一样,用彩色的橡皮筋一节节扎起,垂在身后。
这期间,她作为志愿者在永安安置点做饭时,见到了一位从重庆来的志愿者,长头发,戴眼镜,她又哭了,硬说女孩长得和她的方娟一模一样。
2008年10月,杨建芬已在永兴板房区住下。一天,一位邻居对她说,我看到你女儿了。
在哪里?她问。
碟子里。
你女儿的头发是最长的。邻居又道。
她便缠着邻居不放,要看碟子。邻居拗不过,只好千叮万嘱她不能哭。
她说嗯,不哭不哭。碟子放出来,她哭得差点晕过去。女儿被压在一排学生的中间,第二个。密密实实的学生挤压在一起,女儿是被憋死的。
2008年10月下旬,杨建芬得到通知,去绵阳市公安局做DNA鉴定,又去翻找电脑里的档案,10737编号,就那样映入她的眼睛。
啥都不认,就认她这把头发。脸上红嘟嘟的,就像睡着了一样。仰起的头部,下颌有道缝合的伤口,那是女儿上体育课时摔倒了,去医院缝合的……
尘埃落定,杨建芬欲哭无泪,可还是哭,是干嚎。
2.假想儿子被救走,去了远方
地震前,蒋洪友的生活可说是顺风顺水。他们家的那幢五层楼房,座落在北川老县城闹市区,一楼做门面,二楼经营着一个市政规划的公厕,三楼以上住家。妻子傅广俊主内,除了操持家务,就是到二楼守公厕,挣得一份收入。蒋洪友主外,是个颇有名气的包工头,工程做完,扔一叠钱给老婆,牛气十足。
令他们最感骄傲的,是他们的儿子。
儿子蒋孟岑16岁,在北川中学读初三,因为成绩好,很受老师器重。有一次,蒋洪友去开家长会,亲眼看见全班58个人,桌椅板凳挤满了一屋,他们一米七五的儿子被安排在第三排,电杆那样杵在中间。散会出来,蒋洪友知道那是老师照顾儿子,心里既得意,又有些过意不去。
地震就那样突如其来。
地震时,蒋洪友从家里的五楼摔到二楼,膑骨被摔成粉碎性骨折。他的妻子傅广俊在二楼守公厕,被摔到了十多米外的马路中间。说起那一幕,傅广俊至今还有些恍惚:天突然黑了。灰呛得人出不了气。周围都在垮山,垮房子。她觉得自己一定活不成了,就是不被压死,也会被呛死。
摇晃终于过去。突然就没有人了。她看见丈夫蒋洪友从石堆上出现,竟脱口而出:你还活着?
事后傅广俊说,蒋洪友一直都在埋怨她,怪她不会说话。可傅广俊说,那时候的情形,周围全是山,不晓得人去了哪里,不晓得家去了哪里,突然看见一个活人,还以为见了鬼魂。
但傅广俊埋怨丈夫的理由更深切。当时的蒋洪友受伤了,他用窗帘布扎紧膝盖,拖着腿就去救人。还冒死为一位老大爷跑去药店拿药,组织人把重伤员往外转移。傅广俊坐在地上,想着还在学校的儿子,只有哭。
当他们赶到北川中学时,已是5月12日深夜。
此时的蒋洪友已不能动弹。腿肿得太高,不能弯曲,只能在一张高凳子上坐着。找儿子只能傅广俊去。可是天黑了,看不见也喊不应。她只能在一个个尸体里翻看。救援现场,掏一个学生出来,她看一个。没有。
第二天,蒋洪友的腿伤加重,被送往位于绵阳的富临医院治疗。
在傅广俊的心底,总有一份积怨,觉得是丈夫救人耽误了时间,是丈夫的腿伤耽误了救儿子。
离开北川中学时,蒋洪友夫妻已有了预感。可是越有预感,越要逃避这种感觉。他们采取了与杨建芬相同的态度,假想与深信:假想儿子被人救走了,去了远方;深信儿子还活着,不可能遇难。
一个16岁的活鲜鲜的生命,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头天临走,他还跟母亲说,他要打球,要穿那件蓝色的球衣。
再说俗话说得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什么都没见,怎么能说儿子就没了呢?
之后蒋洪友被转往武汉住院治疗一个月。
再回来,他们在位于绵阳附近的永兴板房,有了地震之后的第一个家。
在这里,夫妻俩靠着相互哄骗度日。他们猜测儿子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梦想着某一天,儿子破门而入。可是嘴上越说得热闹,心底就越发清楚,儿子没了,再也回不来了。
之后是长久的沉寂。夫妻俩对坐着,互不相看。看一眼就生裂裂疼,尖厉厉痛。像许多绝望中的男人一样,蒋洪友抓住了酒。喝完酒,他便仰躺在床上,嘀嘀咕咕:儿子,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应我,你为什么扔下我们,不让我代替你走?
直到2008年10月,夫妻俩来到公安局,做DNA鉴定,儿子遇难的事实成为铁定。
3.曲小寻女,声如啼血杜鹃
与杨建芬和蒋洪友比,刘文忠的经历更理性些,伤痛与悲怆却同样尖厉。地震时,在北川电力公司工作的他正在办公室,他冲去坝里,地上根本站不稳,他只好死死地爬在草地上,紧紧地闭着眼塞住耳朵,即便如此,耳朵里还是塞满了天崩地裂的各种声音。
抖动的间隙,他抬头看县城方向。漫天的黄沙,县城根本看不见,而那里——曲山小学二楼,12岁的女儿刘羲蕊正在那里读书。那一刻,他已不是在操心女儿,而是在操心整个学校,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复现学校的样子:进去就是一个操场,操场的面积比公司的草坪大多了。就算女儿在教室上课,可教室在二楼,小孩子跑得快,应该没什么问题,女儿一定是安全的!
自我宽慰是所有恐惧者的本能反应。但同时他也明白,一刻没见到女儿,他的心一刻也不能安稳。可眼下,公司的所在地,这个被称为世外桃源的龙王滩,已经险相环生。往县城去,前面隔着湔江,而湔江的水,此时全变了样。江水混浊不说,且像煮沸一般冒着泡,偶尔还腾起一人多高的冲天水柱。谁也不知道江底发生了怎样的裂变,谁也不知道江水究竟有多深。
强渡!他站出来,主动要求去探路。事后他承认,面对那样一江江水,不恐惧是不可能的,谁也不知道这一脚伸出去,会是怎样的结果。但他必须去冒险,因为他的职责,更因为他的女儿。他率先一步,弯下腰,伸手探进水里。
水不烫!水不烫的话,就可以试着下水了。他第一个伸出脚,迈向江中。在他的引领下,公司的人一手拉一只手,形成一道水中人墙,一步步试探着向纵深趟去。
上了岸,他直奔曲山小学。
到了学校,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那幢他十分熟悉的教学楼,因为庞大,从中部拦腰垮塌,背后的景家山大面积滑坡,将教学楼推出去好远;印象中十分宽阔的操场,此时已所剩无几。到处是哭天抢地的家长,到处是撕心裂肺的呼救声,到处都是孩子幼小的尸体。
女儿!他在心里发出一声惨叫,随即冲进了废墟。他记得很清楚,女儿的教室就在中间的二楼,也就是垮塌的部分。他往估计的方位找,果真不错,女儿的许多同学都被压在这里,而且都认得他,此时孩子们叫着,叔叔,救救我吧,救救我吧!面对这些弱小的生命,他没有办法拒绝。压得不深的,他把孩子抱出来。压得深可以搬动的,他把砖石刨开,把孩子掏出。他的手里掏着别人的孩子,嘴里却喊着女儿名字:刘羲蕊,刘羲蕊!救出第七个孩子,他已经满手是血,孩子们的血和他的血。手磨破了,腿被钢筋刺伤,他毫无知觉,痛只痛在心里,女儿还没有找到,他的心越抽越紧,越紧越痛!
再一次钻进废墟时,他听见头顶“嘎嘎”的声响。那是余震,废墟随时可能再次坍塌。他知道危险,也有些恐惧,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刘羲蕊,刘羲蕊……他使劲喊,声音也仿佛余震,震得废墟里的砖石“嘎嘎”作响;声音又仿佛啼血的杜鹃,在凄厉的空中盘旋,久久不肯消散。
羌族再生育试管婴儿刘洪英一家 /摄影 杨卫华
时至今日,他已经有了新生的孩子,仍时常想起那个情景。他在废墟里翻找时,看见有个孩子,身体被截成两段,脸已经无法辨认。他下意识觉得那衣服、那鞋子、那体形,很像他的女儿,居然没停下脚步,就那样走过去了。后来他想过,为什么没有停下来,认真看看,是被呼救声分散了注意力,还是拒绝承认女儿有可能死去?有一点是肯定的,他那时候只在注意活人,只想找到活着的女儿,带着她出去,将她送去安全的地方。
那天夜里,他站在废墟前,又蹲在学校的操场,放声大哭。离开时,他还在心里自我安慰:没关系,明天天一亮,我又来找你,我的女儿!
那之后,他参加了县城电力抢修,连续几天留在县城。只要有空隙,他都会来到曲山小学废墟前,拼命地喊着女儿的名字。从时间上算,已知道女儿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只能喊上几声,让心里好受点。
此次地震,刘文忠失去了大哥大嫂大姐等多个亲人。
5月16日中午,他站在女儿失踪的废墟前,给幸存的三哥打电话。电话里,先是一个男人巨大的恸哭声,好一阵,才是他的声音。他说三哥,刘羲蕊实在找不到了,算了,就让她,还有大哥大嫂大姐,就让他们,深埋大藏吧!
那一场恸哭之后的好长时间,刘文忠再不说话,也不见人。他只和自己呆着,沉默着,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仍和女儿呆在一起。
第二章 渴望
5·12汶川大地震,这6000余个失去孩子的家庭,地震带走的不光是他们的孩子,还有他们后半生的希望和寄托。地震后不久,他们生出强烈的渴望:再生一个孩子,让失去的生命“轮回”到新生命中来。
这些背负着丧子之痛的家庭,这些失去孩子的父亲母亲,伤痛越重,渴望越深,表现的方式越为复杂,内心的苦痛与哀伤,难以言表……
1.孩子是黑暗中的火光
与杨建芬的丈夫方永昌结识让人疼痛。
那之前,老早我就听说,地震把老方震成了两个人。地震前的老方是建筑公司的老员工,也是县城建筑圈有脸有面的人物。地震后,他患了严重的抑郁症,闭门不出不说,只喝酒,砸东西,不说话,只能靠药物维持状态。
他的妻子杨建芬说,家里的所有桌椅板凳,没有一样不缺腿,都被砸坏了。再买,再砸坏。
他喝酒。喝完酒就对着女儿方娟的照片发愣。妻子把照片收起来,他不说话,只砸东西。
见到方永昌时,我却有些暗自惊讶。表面上看,他是多好的一个人。典型的羌族男人端正而开阔的脸膛,挺拔的鼻子,实诚而收敛的表情。坐下来,目光落去他的脸上,他不惶惑,也不躲闪。那是一张值得信赖的脸。
果真,在震前的北川建筑业,老方的工程量不算大,知名度和美誉度却极高。在县城的整个建筑圈子,只要有活,只要他老方愿干,建筑方都愿意把活交给他,不为什么,就因为他干活实诚,放心。
老北川县城的几个招牌建筑,都曾有过他的功劳。
他也因此成为一块招牌,无论是为人还是干活,都漂亮。
女儿方娟的离去,带走了方永昌的精气神。这个内柔外刚的羌族汉子,几十年从未被击倒过,也从没有学会如何表达自己的伤悲。除了饮酒,他只能默默流泪。一次打五斤本地酿制的60度玉米酒,不到三天就喝完。喝前眼睛发直,喝完泪流满面。酒没能带他走出苦难,却将他带入了新的深渊,最终,他不得不面临严重后果:他被医生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属严重的精神创伤疾病,受伤的记忆不光纠缠于睡梦,在白天清醒的状态下,也会不断在脑海中“闪回”,只能靠药物控制和缓解病情。
对失去孩子不能自拔的悲痛,即是对新生命最深切的渴望。
有一天,妻子带回家一个仿真玩具娃娃,酒后的方永昌看着娃娃,竟然笑了。那是方永昌自地震之后一年多来第一次露出笑容。这缕微光般的笑容,让杨建芬看到了丈夫获救和康复的可能,也让她看到了家庭重建的希望。虽然至今,杨建芬和方永昌并没能再生育,也没能找到适合的领养对象,但从看到那个玩具娃娃之后,方永昌明显有了期待,病情在慢慢好转,酒量也在减少,每天只喝两次,每次只喝二两。偶尔妻子提出散步,他还站起身,跟妻子一起出去。
那天,坐在一起聊着过往,杨建芬叫来了同学文华蓉——另一个地震中失去儿子又领养了儿子的母亲。文华蓉感叹儿子年岁太小,调皮,带起来费劲。一直话少的方永昌在一旁插话了:你总算还好,到了晚上,还有个说话的,还能混个心焦,不像我,只能睡觉。
末了又自言自语:每天晚上,只能睡觉,八点钟就上床,睡。
绝望而空落的心底,黑暗无边,唯有孩子,才是唯一的火光。
相比起方永昌来,文道全的情况要明朗得多。
地震时,文道全的一家四口,妻子、大女儿、小儿子连同他们的家,被活生生吞没。
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立在废墟。
其实,连废墟也没有。家被山体埋了,一张纸也没能找出来。
活了四十年的他,就像没活过一般,转眼间,曾经的拥有,全部消失,全被抹去。
然而记忆里,那些曾经的拥有,却如刀,一刀刀扎着幸存的他。
大女儿文彬彬读初一,被埋在那堆著名的只剩一根旗杆的乱石堆中。地震之后,他想给女儿垒一个衣冠坟,可是家被山体埋了,连一件衣物也找不到。
妻子和小儿子的情况同样如此。
对死去的亲人无法寄托哀思,无法有任何的物件让人记挂,给人念想,让文道全活得像个孤魂。那段时间,他只能白天睡觉,晚上不敢睡,一睡下去,满脑子尽是梦。并不全是噩梦,有时候在梦里,还能与逝去的亲人见面。可天亮了,人却像抽去了筋骨,软成了面团。
独自面壁而坐,他自问:怎么不给我留一个?留一个也好。留一个的话,我就要跪下来,感谢老天爷。
他在跟老天爷对话。对于现实,他已经无话可说。两个孩子,一个也没能留下。倘若留一个,他说,他不知会怎样轻松。
只有重组家庭,再生一个孩子,这噩梦般的现实才能改变。
最绝望时,文道全遇到了他现在的妻子黄麟燕。2008年9月,他们结婚,之后,再生了一个女孩,取名文紫灵。
小紫灵出生后,文道全的生活有了新的寄托,也重新有了动力,他用失去孩子的抚恤金买了辆车跑客运,2009年冬天,又开始养起了娃娃鱼,虽然辛苦,但总归踏实了许多。
女儿文紫灵的名字是文道全用心考究而成,“紫”字用四川方言念出来,跟逝去的小儿子文志庆的“志”发音相同,他不知道这是一种潜意识还是巧合。虽然现在,有时候喊女儿,他还会喊成小儿子的名字,但失去孩子的伤痛,已经消淡很多。
有了娃娃就有了盼头,有了希望!这是文道全最深切的感受。
2.总有一个中标的
李自秀对新生孩子的渴望让她受尽了熬煎,这些熬煎裹夹在她那“马大哈”的性格里,让她自成一种风格,也让她的经历充满了戏剧性。
地震时,出生于1965年的李自秀已经 43岁,儿子王垒 19岁,在北川中学读高二。儿子遇难后,她自嘲自己“怄得疯疯颠颠的”。
想再生一个孩子的念头冒出来,野草一般疯长。
那段时间,他们居住的永兴板房区,像她这样的丧子母亲到处都是。见了面,人们不再问你好不好、吃饭了没有,而是问:怀上了没有?
板房里到处都是中药味。墙上贴着帮助怀孕的广告。一些算命先生也趁机赶来,面授机宜。
李自秀已经43岁了,但她还是想搏一搏。
国家的再生育政策出台后,自2008年下半年到2010年上半年,整整两年时间,她和丈夫王建华都在往成都的医院跑,一丝不苟地按照医生的吩咐行事。做了两年的努力,遭了两年的罪,最终,李自秀与丈夫的再生育愿望宣告失败。医生诊断,她因年龄偏大,加之受情绪影响,卵泡时有时无,无法与精子结合。
“死刑”被判后,李自秀回到板房,反倒轻松多了。那是一种死了心的轻松。破罐子破摔也罢,糊糊涂涂度日也罢,总之天塌了,日子还得继续。
真怀不上了,还得引一个。李自秀这样跟丈夫说。
那段时间,北川几乎多出了一个隐密的环境,为那些地震丧子又确定不再生育的家庭介绍领养孩子。
不引,王建华说,总会有一个中标的。
王建华的话是一种态度,一种决心,更像一种预言。
在北川某学校做职员的王建华,平常话不多,沉思的时候多。说话时面无表情,却总是意味深长,不容置疑。
然而这一回,李自秀却以为丈夫在说梦话,懒得理他。从此,李自秀彻底放弃了,也解脱了,逢人就说,不要(娃)了,由他去。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李自秀和丈夫相处时,成天用娃打趣。
北川新县城的新居到手后,家里要安装防护栏,李自秀跑上跑下,帮着搬运东西,累得喘不过气来时,见了丈夫,李自秀就说,坏了,把你的娃给你跑落了。
丈夫瞪一眼她,不接茬,指着拉回来的沙发说,快把垫子抱上去。她果真抱起垫子,“咚咚”上楼。
有天夜里,丈夫王建华发现妻子的肚腹明显比过去高隆,说,你这肚子怕是长瘤子了,这么大。
李自秀回答得更爽快:长瘤子就去割一刀,图个痛快。
除此之外,另有一个异常,李自秀已经几个月没来月经了。可她解释得也爽快:怄气多了,月经怄回去了嘛。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虽说回得早点,但怄气多了,也算正常的事。
安防护栏时,她因用劲过猛,下身有血水出来,之后又来了两股红潮,跟着又是黑水,她不假思索就认定,这是回经期间的反复现象。
不往怀孕的方向想。绝不往那个方向想。渴望越深,受伤越重。想娃都想疯了,又没得,再去想,就是往死路上撞。李自秀这样解释当时的心理。
孩子的确诊缘于丈夫的坚持,又或者,缘于丈夫的那句预言。丈夫听说李自秀回经了,脸一沉,道,还不快去拿药把它撵出来。
李自秀果真跑去拿药。心底下,骨子里,她并没有放弃,也放弃不了。
医生的结论把她惊呆了:她已怀孕三个月有余。
事后,李自秀夫妻百思不得其解,据医生分析,正是因为失败之后的李自秀彻底放松了,完全不想再生育这件事了,反倒怀了孕。王建华坐在一旁,依然自言自语:我说嘛,总有一个中标的。
见到李自秀时,已是2012年底,他们的儿子王李朝阳已经一岁四个月。说到孩子,李自秀还是那副自嘲而乐天的样子:带出去,人家问,这是你孙子?我只好跟他说,快莫说了,我那个大娃没出来。
与他同辈的那些孩子,都大了,最小的,也都十几岁了,人家叫他叔叔,可他见了人家,却叫哥哥。语气中的欣慰和凄楚清晰可见。
李自秀又说,孩子一岁多了,她仍然没给他隔奶。来得太不容易,管他的,由他了。
前一个月,孩子感冒烧成了肺炎,治好之后,就再不敢轻举妄动。冬天了,哭狠了容易感冒。而这孩子,一哭起来,尖厉厉叫。
正说着,孩子来到母亲面前抓挠起来。不用言语,李自秀知道,孩子要吃奶了。她将孩子抱起,掏出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一面道:三点了,睡觉了,乖乖要瞌睡了。
说着,一只手握住孩子鸡蛋大小的小手,翻过来翻过去,看着,口里念:手手哦,手手哦……
母亲奶孩子,当是这世上最柔软最静美的一道风景,李自秀也是。只不过,在这道柔美的风景里,多了凄清与苍凉。
第三章 再生
再生,在经历了毁灭性打击和长久而殷切的渴望之后,已不光是重新拥有孩子,拥有新生命,而是重新拥有希望和寄托,拥有未来;再生,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已不光是心灵和情感的复苏和回暖,而是灵魂的重生。为此,政府出台了专门政策,对这些背负丧子之痛的家庭重建倾注了巨大心血,再生育战线的工作者们更是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和汗水,五年历程,已取得显著成效。
然而,回顾这一段历程,道路并不平坦。这些丧子家庭中,除却少数有再生育愿望的夫妻尚年轻外,大多已人到中年,他们或因过度悲伤、情绪低落,或因长期节育、身体不适,或因地震受伤、难承重负,或因颠沛奔波、经济压力重等多种因素,再生育过程困难重重,尤其是一些高龄孕妇,难孕、流产、死胎等几率远高于其她妇女,再生之路在她们足下,艰涩、曲折而遥远……
1.再生育推手
地震之后,作为绵阳市计划生育指导所所长,汤艳云的工作来了个乾坤大挪移。地震前,她操心的是超生问题,地震后,她得帮助丧子家庭生孩子。
地震确实造成了很多家庭的痛苦。我希望能在(生育)绝经之前,尽可能让她们怀上孩子。汤艳云如是说。
为了重新点燃地震丧子家庭养育新生命的希望,早在2008年5月,有关部门就决定在灾区全面实行计划生育家庭特别扶助制度,对有子女在震灾中死亡或伤残的家庭给予再生育政策照顾,免费提供生育咨询和技术服务。同年7月25日,地震后的第74天,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审议通过了《汶川特大地震中有成员伤亡家庭再生育的决定》,一场彰显“人本关怀”的再生育全程服务行动随即在地震灾区全面启动,共涉及14个市、54个县、1041个乡镇。
同年 7月30日,震后第 78天,中央政府安排1亿元专项经费在地震灾区启动“再生育全程服务行动工程”项目。四川省在此基础上又安排了2900万专项工作经费,用于再生育技术服务。
与此同时,四川省人口计生委牵头组建了省、市、县三级再生育技术服务专家指导组,建立“巡回指导、专家分片、定点负责、定期会商”制度,实行专家蹲点指导,入户开展技术咨询和指导等服务。通过“一站式、一卡通、一对一、一月一随访、一家一档案”的“五个一”服务机制,对每一个再生育对象实行专人联系,专业技术人员与专家结对服务。运用中医中药、辅助生殖等传统和现代技术,竭力保障丧子家庭实现再生育一个孩子的愿望。
以绵阳市为例。国家启动“再生育全程服务”行动以后,绵阳市制定了相应的再生育全程服务《实施方案》,细化了再生育服务项目、科目,按照相关部门的职责对任务进行分解,确定了30余家定点服务机构,建立了专家指导组与协作机制,市、县市区定点服务机构开辟了专门的“绿色通道”,建立了紧急转诊制度。
再生育技术服务可以说是一个系统工程。绵阳市计生所所长汤艳云说。所有的工作实际上都是围绕着一条生命线,孕前、孕期、产后三个阶段都需要全程技术指导与服务。尽管做的还是心理与生理技术两个层面的业务,但他们需要完成全新的工作目标,为此他们几乎倾注了全部心血。
我们发宣传单,打电话,到社区去了解,如果要孩子,我们怎样才能帮助她们。北川擂鼓镇计生服务站站长王芳说。镇上的300余个再生育妈妈,她能叫出每一个的名字,甚至能记住她们的服务卡号。
最重要的是让她们(有孩子以后)出现笑容,有笑容。采访时,她特别强调。
2.再生这个孩子,好比另一场磨难
蒋洪友的妻子傅广俊说,再生这个孩子,好比另一场磨难。
有一阵子,她已经做好准备,如果再怀不上,或者再度流产,她就和丈夫离婚。那段最初的时间,她已经看清楚了,没有孩子,他们都活不下去。但“死”一个总比两个人都“死”好。与其同归于尽,不如牺牲自己,成全丈夫。
说这话时,他们新生的女儿蒋雨梧正抱在她的手上。孩子三岁多了,极漂亮,圆眼睛铃铛一般,转起来,“嘀溜溜”响。
她也想过,让他去找一个人生,年轻的,但她最终承认,自己过不了那种日子,受不了那种处境。
那是她震后第一次怀孕流产之后。
他们16岁的儿子蒋孟岑在地震中遇难。那时候,傅广俊已经40岁,蒋洪友42岁。再生育对于他们,已是最后一搏。
第一次怀孕似乎不难。那是2009年3月。得到确诊时,傅广俊没有欣喜,相反还很拒绝,仿佛在背叛逝去的儿子,也像在脱一层皮。一方面,儿子遇难的事实她没法接受,每天都还生活在对儿子的追忆中。另一方面,已经到了眼看着孩子就要长大成人的岁数,让她再来体味16年前的“孕味”——恶心、犯懒、思睡,她有一种角色错乱感。情绪起落大,妊娠反应就加剧,人像在油锅里成天煎煮。三个月终于熬过,医生的结论却如晴天霹雳:胎儿心跳微弱,发育受损,明确建议做掉。
流产之后,她才真切地意识到,流掉的这个孩子,对于她和丈夫,对于整个家庭,是何等的重要。她的情况也引起了北川计生部门的重视,计生干部们对她进行了仔细而周到的服务,并鼓励她重新开始养护身心,半年之后,方可再次怀孕。
离婚的念头就是在那时候冒出来,煎熬着她的心,也让她不惜一切代价,准备第二次怀孕。
她按照医生的嘱咐,吃药调理身体;每天早睡早起,生活有规律;没事就翻志愿者送来的《孕期保健知识》。
苍天有眼。2009年9月,傅广俊再度怀孕了。
那是怎样的一段如履薄冰的日子啊!
刚怀上,就有流产迹象。于是遵医生嘱咐,头三个月卧床休息,打保胎针,补充各种营养素。整整三月,傅广俊卧在床上,把自己当成了危险品,丈夫蒋洪友更把她当成了危险品,不敢挪动,不敢触碰。打喷嚏她得忍着,吃饭碗也不敢端。板房条件差,是公厕,蒋洪友就把便盆拿到她床前,吃喝拉撒,要她都在床上完成。
最难忘是四个月时,按医生建议,傅广俊去成都的医院做羊水穿刺检查,以确认胎儿是否正常。
那真是一次生死攸关的判决过程。检查完毕,医生说,半个月内结果出来,如果半个月内你们接到电话,就说明胎儿有问题,必须做掉。反之,没接到电话,则表明一切正常。
半个月里,蒋洪友说,他几乎已经崩溃。一听到电话响,他立刻跳起来,却不敢接,只瞪着电话。半个月终于熬过,他才回过神来:啊,终于活过来了!
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必须把风险降到最低。医生说,孕妇前三个月必须卧床,蒋洪友说,傅广俊你必须卧床整个十月怀胎期。
十个月后,他们的女儿顺利诞生,健康而聪明。夫妻俩为她起名蒋雨梧,是从十几个备用名中挑选出来的。傅广俊说好听,蒋洪友不说什么,只看着窗外,眼里是无尽的忧伤和欣慰。梧桐细雨,这名字,很符合他们的心境。
采访时,蒋洪友先下楼,几步之外,傅广俊抱着女儿,紧跟着出现。傅广俊告诉我,现在他们一家三口,是出了名的“鸭脚板”,随时同进同出,一刻也不分离。
就是他去跟朋友喝酒,我不喝,我也坐在旁边,抱着女儿等他。傅广俊说。
蒋洪友却说,经过了大灾大难,他现在才知道,啥叫幸福。那就是一家人厮守着,平安,不出事。
再也不像以前了,以为钱就是责任,钱就等于幸福。蒋洪友说,以前的他,一个月难在家里吃一顿饭。
如今的蒋洪友,在新北川水厂做保安,每月千余元收入,加上一家三口几百元低保,便是全家的进项。傅广俊不做什么,专职照看女儿。这样的经济状况十分窘迫,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捉襟见肘。
让蒋洪友感到欣慰的是,在过日子上,妻子傅广俊是把好手。为了能买到便宜的菜,哪怕是便宜五毛钱一块钱,妻子往往会抱着女儿,多走一个多小时的路,到最远的市场买菜。
曾经以为钱就是责任的蒋洪友,如今再不打算出去挣钱。一场地震,已让他脱胎换骨。他现在只想守着妻女,像“鸭脚板”一样不分离,用戒烟戒酒的钱为女儿买零食。女儿蒋雨梧是整个家庭的的核心和希望。小小的孩子,凭本能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找准了父母的“软肋”,她迷上一种游戏:藏猫猫。那天午饭时,正聊着,傅广俊突然大惊失色:蒋雨梧不见了!
转眼之间,座中人都不见了。
都找孩子去了。连餐馆的老板,也放下活,跟着跑去找人。
那一瞬,我看着空旷的屋子,突然有一种世界大乱、天再度崩裂的感觉。
最终是一位老人,指着楼下的门背后,告诉众人,孩子在这里。
众人再回到桌前。傅广俊说,她现在老这样,最喜欢藏猫猫。座中蒋洪友的朋友却说,这个小东西,她简直要人命啊!
小雨梧坐在妈妈腿上,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出水晶般的好奇和顽劣。
小小的孩子,她哪里懂,她是怎样来到这个家的。
3.试管婴儿,羌山第一例
刘洪英的家住在景家山顶杨家坪村,海拔1400米以上。那里冬天结冰,夏天阴凉,整个村寨与外界无关。然而站在山顶,老北川县城就在脚下,对面就是王家岩,这山与城,构成了刘洪英年复一年的视野。
她没有想到地震那天,自己脚下的这座山垮了,把许多的孩子埋在了下面;她更没想到地震那天,对面的王家岩也垮了,把她的儿子埋在了下面。
儿子王强19岁了,是村里的基干民兵,地震那天,他正在县武装部参加基干民兵训练。
地震时,县武装部没了,一百多名基干民兵也没了。王家岩半匹山垮下来,埋掉了它。
王强不是刘洪英和丈夫王树云的独生子,他们还有一个大女儿,地震前已经出嫁,已有身孕在身,她就快当外婆了。按照四川人的说法,一子一女,合起来,才是一个“好”。现在儿子没了,“好”没有了,想到往后的孤苦生活,她的心连同后半生,都被掏空了。
那些天里,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同任何人接触。直到有一天,她得知,镇上人要去成都生孩子。
我也要生一个。刘洪英赌气似的说。
此时的刘洪英已经46岁,之前的她,正一门心思想当外婆。前不久,她还在屋里为将要出生的外孙赶制衣物,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同样吃惊的还有丈夫王树云。王树云已经50岁,早在1990年就做了输精管粘堵法绝育手术。此时的他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都觉得妻子在说梦话。
管他呢,人家能生我就能生,人家能养活我就能养活。刘洪英只认死理,认准了只管往前奔。
到了成都四川省生殖专科医院,根据他们的情况,曾经施行过节育措施,通常要走这样的步骤:取环,解结扎,进而试图自然怀孕。可王树云因为做结扎手术早,经专家检查,输精管已无法接通。专家们再度会诊,提出建议:刘洪英和王树云夫妇要想再度怀孕,唯有采用辅助生殖技术卵胞浆内单精子注射解决受精,即通常所说的做“试管婴儿”。
之前,这对深居山里的农民夫妇,听也没听说过试管婴儿。这是国家为震区再生育家庭提供的一项免费政策,每个家庭有两次免费做试管婴儿的机会。但医学上,试管婴儿的成功率不到50%,四十多岁的女性,成功率更低,通常只有20%。
管他呢,不试怎么能知道成不成功。刘洪英以她认死理的性格,仍然不退缩。
那之后,漫长的治疗和调理开始了。虽说在成都住院期间,一切药费、治疗费都是国家出,可往来的车费、床铺费、生活费得自理。第一个月下来,几千块钱从刘洪英捏得很紧的手指缝间溜了出去。可刘洪英不心疼,反而来了蛮劲:没钱了,没钱贷款也要生!
第二次,夫妻俩再去成都,做试管婴儿受孕。
打针。天天打,一天三针。手上、肚子上、屁股上,到处都是针眼。到了后来,刘洪英觉得自己就像个木桩、靶子,只管往上面扎针眼。
像我这种,还算好的了,每次去打针,都很顺利。我们一起去的,有一个,打了好一段时间,说不行了,她的卵泡没长,老是大的大,小的小,就叫她停了,要重新调,调了又重来,那种罪,又得从头遭一遍。刘洪英说。
使用刺激排卵的药物后,医生需要检测卵泡的发育情况,以评价卵巢刺激效果,决定取卵时间。40岁左右的女性,试管婴儿的一次成功率通常低,因为卵的质量和数量都会下降。在医院里,大家也在暗暗比较,谁的卵泡多,谁的质量好。
男方,则用针管将精子取出来,就像打针那样,取在针管里。
精子与卵子取出后,在试管里受孕,再置入母体。然后又是打针、吃药。每天打两针,连续十四天,再检查,有了,着床了,这才算是成了,这才让你回去。
回去后,还得打针。打保胎针,每天两针,直到两个月满,胎儿再无流产的危险。
那段时间,刘洪英说,她的整个臀部全是针眼。起先还用热毛巾敷,因为长硬块,疼,针扎不下去。后来懒得敷了,干脆告诉医生,哪里能扎你就扎哪里,反正到处都疼,没法坐,就用两只手把屁股撑着。
从最初打针促卵泡生长,到最后成功受孕,再到十月怀胎,一年多时间下来,刘洪英究竟打了多少针,已经很难计算。总之后来回忆起那段经历,她已从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变成了半个“专家”,满口都是专业术语。
然而身体所受的痛苦与最终的结果相比,刘洪英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他们的试管受孕于2009年3月21日一次性成功,且于2009年12月18日产下一个体重5斤7两的健康女婴,成为四川省首例震后再生育试管婴儿,被誉为“创造了震后再生育奇迹”。
而此前,刘洪英的大女儿已产下儿子,刘洪英成为再生育中先做外婆、再做母亲的一位特殊女性。
小女儿出生后,夫妻俩给她取名王涪蓉,意为小女儿是在绵阳和成都两地计生干部及医护人员共同关爱下诞生的。
如今,小女儿王涪蓉成了整个家庭的“磨心”,夫妻俩所有的生活都围着她转。以前,他们深居山里,过着男耕女织的简朴生活,可现在小女儿太娇弱,去年冬天,景家山太冷,小涪蓉患感冒后,耳朵化脓,夫妻俩便带着女儿离开了景家山,来到山脚下的安昌镇租房子住。2012年底,小涪蓉三岁了,该读幼儿园了,夫妻俩考虑到女儿未来漫长的求学路,提前到新北川租房,将家搬到了新北川,要让女儿在这里上学。
在租来的房子里,夫妻俩已在合计,想在新北川买一套50平米的房子,买房子的款项,向银行贷一些,再向亲戚朋友借一些。
要让女儿受良好的教育,不能让她再像我们那样。刘洪英说。
要给女儿一份不一样的生活,这是刘洪英夫妇简单而朴实的想法,也是所有再生育父母面对来之不易的新生命共同的心愿。采访那天,坐在刘洪英家租来的房子里,放眼望去,屋子里除了几张床,几张小板凳,几乎空无一物。他们的小女儿王涪蓉在几间屋子跑来跑去,仿佛地上的流水,来去自如,毫无阻拦,“咯咯咯”的笑声却是异常真切,洒在地上,仿佛泉韵,撞在心窝,正如阳光。
再生育,一路走来,他们追寻生命的同时,也远离了家园,改变了命运。希望,就是这样艰难而倔强地诞生着,疼痛、真实、鲜活。
4.“以痛止痛”,死也要生下孩子
在所有再生妈妈中,周小红的经历可谓“命运多舛”。
地震前,周小红在北川老县城菜市场开着一家粮油店。地震的一瞬间,80秒,仅仅80秒,天地崩裂,生死两隔,她的丈夫和儿子全部遇难。
她被埋在了废墟下,获救后,5根肋骨折断,腰二椎粉碎性骨折。
地震之后两个月,周小红从重庆治疗回来,虽然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她的腰椎第十一根与第十三根断裂部位,永久性嵌入了3块钢板。
与杨昌斌的相遇让周小红比钢板还冷的心开始回暖。杨昌斌是北川开坪乡人,地震时,他的母亲、妻子和一对儿女都遇难了。一场地震,活生生卷走了他一家三代四口人的生命,而他在打工的工地涵洞幸运地活了下来。
两个相同命运的人遇上了,无需言语,也无需过程,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叹息,对方都懂。因为懂,在痛苦的深处,才能相互取暖、慰藉。渐渐地,周小红和杨昌斌之间生出了一种默契,话不多,一个在想什么,另一个肯定懂;一个人说了上一句,另一个能接出下一句。
2009年4月26日,是北川吉娜羌寨举行集体婚礼的日子。在那里,杨昌斌对周小红许下承诺,要照顾她一辈子。
山里的汉子对待承诺,就像他那颗心脏一般,跳动着,不含糊。山里男人按说从不做家务,以前在家里,杨昌斌也不做,可遇上周小红后,他知道小红负过伤,体内还嵌着钢板,所有的家务他全包了。周小红稍微参与,他就会板着脸,用命令的口气要她放下。
死亡大过天。人一旦触碰过死亡,感受过世界末日,就没有什么不可以改变,什么都放得下。
日子平顺地往前过,那失去的部分就开始凸显出来。两人都想到了再要孩子。可杨昌斌知道,周小红已很难再生育。不久前医生就说过,周小红体内的钢板装在大腿以上胸部以下,短期内不能怀孕,否则的话随着胎儿长大,这些部位受到挤压,会引发体内炎症,甚至造成瘫痪或危及生命。
然而提出这个话题的总是周小红。一见她开口,杨昌斌总是把话岔开,只让她好好养身体,说等养好了再生孩子不迟。
情形突然间起了变化。2009年5月中旬,周小红意外怀孕了。杨昌斌的第一反应是惊恐不已: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说,娃以后有的是!
周小红却是异常平静:我年纪不小了,亮儿也没了,娃都没有,活着还有啥意思。
提到亮亮,杨昌斌不说话了。结婚后,周小红一直把儿子亮亮的照片放在床头,照片上的亮亮笑得像一枚红太阳,可妻子的眼睛一碰上那笑,就像针扎一般,脸上的表情立刻抽紧。他知道妻子心底的痛,而他的心底,又何尝没有相同的痛?
唯有孩子可以缓解这些伤痛,让这个家真正圆满起来。
胎儿在无声中被留了下来。
怀孕两个月时,妻子在丈夫的陪同下去绵阳的医院检查,医生的结论毫不含糊:如果硬要生,大人和小孩都有危险。
离开医院回板房的路上,夫妻俩一句话不说。
到了家,周小红突然开口了:我想好了,这孩子我一定要生。地震时我死过一回了,大不了这次再死一回。
杨昌斌不说话,看着墙壁,突然一把将妻子揽进怀里。
那之后,杨昌斌决定外出打工了。生孩子需要钱,把这个家建起来也需要钱。依然是回老家开坪为电站隧道工地开车拉货,照顾妻子的事,他只能托付给邻居大妈。
谁也未曾想到,这一别,竟是他和妻子的永别。
那是2009年7月17日夜晚,北川的山里下起了暴雨。第二天雨停了,杨昌斌照常出工。他开着满载货物的车行驶在熟悉的山路上,不料看上去毫无异样的路基已被昨夜的雨水冲刷变软,他连人带车滚下山崖,顿时被泥石流吞没。
得到消息赶到开坪已是三天之后,丈夫的遗体刚从五公里外找回来。安葬丈夫时,周小红跪在一旁,没有哭,只在心里咬着牙:小斌你放心,我一定要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
尽管周小红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她仍然没想到随后的孕期意味着什么。随着胎儿在腹中长大,周小红的痛苦日益加剧。越来越不能站立,只能躺着。可是平躺着吧,钢板嵌入的部位疼痛难忍,趴着吧,胎儿又受到挤压。折腾之中,她想到了一个办法,用众多的枕头给自己垒一道 “壕沟”,让自己像插书签那样插进沟里。有时候半夜醒来,壕沟垮了,腰椎承受着重量,痛得她接近麻木。她想再把枕头垫回去,可是每动一下,疼痛就像电流,击得她通体颤栗。命运在那时候变成了牙齿,她的每一寸肌肤都被撕咬。
她忍着,唯有忍着。
奇怪的是一阵剧烈的颤栗之后,疼痛消失了。她突然悟到:原来疼痛到麻木时,疼痛也会累,也会逃,这不就等于挺过来了?
她把自己的感受用电话告诉了医生。电话那头,医生半天无语,最后竟哽咽着说,从理论上讲,这样做有它的可行性,对胎儿也有好处,可是,长时间的剧烈疼痛容易导致痉挛,甚至危及生命,你要有足够的重视。
周小红的心里却只记住了医生的前半截话。为此她继续尝试,发明了麻醉疼痛法:每天“暴走”一小时。一个月后,她每天已经可行走三公里以上。到后期,她用这种“以痛止痛”法,每天可麻醉疼痛5小时左右。
临生产前两个月时,周小红挺着大肚子在姐姐的陪同下去碧峰峡,她要进一步挑战自己,用一天时间走完景区内的5公里路程。她的衣兜里装着丈夫杨昌斌的照片,实在走不动想放弃时,她就掏出来看看。照片上,是她和杨昌斌的合影。杨昌斌在对着她笑,她在对着杨昌斌说话:小斌,你看看,我走下来了,我挺住了!
6小时后,她终于到达目的地。
周小红独创的“以痛止痛”法震惊了四川省内的妇产科专家。2010年1月20日,专家们经过会诊,并综合各项检测指标,最终得出结论:周小红可以顺产。
此时离预产期还有近20天。
谁知三天之后,周小红和杨昌斌患难爱情的结晶——小生命周杨淋淇提前呱呱堕地,重3.6公斤,经全面检查,非常健康。
小淋淇的第一个生日那天,周小红为她买了一辆玩具车,并第一次拿出照片,指着杨昌斌说,这是“爸爸”。
那之后,小淋淇总是用手指着照片上的男人喊:爸爸,爸爸……
如今,周杨淋淇已经上幼儿园了,性格强硬,具领袖气质。周小红说到女儿时,脸上是一种沧桑历尽浮华消淡的舒缓与温存:歪得很哦。总是要别人听她的,不听就打人。
但小淋淇也不是一味强硬,也有柔软的时候,比如说,她特别喜欢跳舞。电视一转到央视音乐频道,她的身体就扭动起来,末了还摆出一个POSE。采访时,见我拿笔记录,她也拿起纸笔,一边画,一边煞有介事地说:我叫周杨淋淇……
有时候,周小红也觉得奇怪,女儿只在照片上见过父亲,可她几个月时,第一个听懂的单词竟是 “爸爸”,最早能说的话,也是“爸爸”——这大概就是生命的密码和基因在遗传中所起的作用,也是母亲的疼痛和思念,在女儿身心上的传递。
第四章 领养
在这场官民同举的再生育工程中,仿佛命中注定,有的家庭再生育顺利;有的历尽艰难,经过了苦痛、挣扎乃至绝望,最终柳暗花明,有了再生的孩子;还有的,即便是九死一生,却因为年龄或别的原因,终究无法怀孕,再生育失败。然而生育的失败并不代表对孩子的渴求丧失,对生活的热望散尽,对生命的追寻停止,相反在这番难以想象的艰难历程中,仿佛凤凰涅槃,他们的情感得到了净化,他们的胸襟获得了拓宽,他们对生命价值的追问和感悟,有了令人惊讶的超越与升华。
1.养女入怀,可是天使般的女儿“轮回”
向碧琼是最早有再生育行动的丧子母亲之一。
地震前,向碧琼和丈夫侯贵先不光有一个孩子。他们的大儿子二十岁了,只会画火车。因为大儿子智障,十五年前,他们有了小女儿侯桃。侯桃的聪明和美丽有目共睹,在家里,她是爸爸妈妈的希望和骄傲,能歌善舞不说,几岁时,就能做饭,还能照顾智障的哥哥。在学校,侯桃是出了名的才艺女生,被同学们称为 “韩国美女”。初二时,学校十几个学生报名去考艺校,考取的仅三名,她便是其中之一。
那时候没让她去,因为走艺术路,得有钱。我们家的经济条件不好,哪有钱供她去读。
说到这点,向碧琼后悔不已。她说当时哪怕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真让她去了,至少人活着,捡一条命。
女儿走后,向碧琼每天过着撕肝裂肺的日子。她把女儿的照片冲洗出来,装裱入镜框,放在电视柜上,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到。
看着就想哭,啥也不想要了。向碧琼说。
地震之后,在永兴板房区,冲洗和装裱照片成了热门的生意。家长们都把逝去孩子的照片放大了,或制成光盘,随时随地带着。
生命的突然中止,让这些父母在回忆中一遍遍撕扯自己。
2008年8月,国家的再生育政策下达后,向碧琼最先行动起来。她仿佛看到了女儿“轮回”的可能。
我总觉得我的女儿有灵魂,她还想回来,还想给我做女儿,我得让她回来。向碧琼说。
但同时,她也很清楚,此时的她已经44岁,要再生,一刻也不能耽搁,得赶上这趟末班车。
像许多再生的高龄夫妻一样,他们频繁地跑成都。在成都四川省生殖医院,他们接受了全面的检查和治疗,并先后两次做试管婴儿。
这期间,中药、西药,信迷信,求签,她都试过。
最终,两次试管婴儿,均以失败告终。
按照政策,符合条件的再生育夫妻享有两次免费做试管婴儿的机会,两次之后如需再做,费用自理。自费的话,一次不少于三四万,向碧琼说,他们家的经济状况根本承受不起。
但向碧琼还想拼,哪怕是砸锅卖铁用光女儿的安葬费。医生的话让她最终愣住了:两次试管婴儿失败,皆因她体内的卵泡减少,无法提取成功,再做意义不大。
回忆起那段经历,向碧琼几乎记不起身体遭受的苦难,只记得自己当时的哭声:白天接受了心理辅导,到了晚上,半夜三更时,又哭,嚎啕大哭。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哭了起来,只有哭才痛快,只有哭,心里才好受一点。
采访时,向碧琼说,回到板房区后,那日子才难过。最难受的是见人,见不得人家翘个大肚子。见着了,又想看,看着心里又恨得不行。
更为难受的,是别人还来安慰你:有什么大不了的,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想开些。
说话时,向碧琼看着天,目光空洞而虚无:没有这种经历的人,他们说得轻松,他们哪知道我们的感受。我们这辈子,不晓得是啥命啊!
事情的突变缘于她的一个梦。那个梦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今天的向碧琼讲来,仍如昨天一般清晰。
那天晚上,她梦见女儿侯桃,登上了一列火车,站在火车头,向她挥手,说,妈妈拜拜,我走了,走了……
向碧琼说,之前她也常梦见女儿,可都是梦见她很小的时候,缠着她,哭;或者就是她被压在废墟下,血肉模糊——都是噩梦,醒来就嚎啕大哭。可这一次,女儿清清爽爽,声音清甜,就像那个样子。说话间,向碧琼的眼睛落去电视柜上。那里有一张照片,用相框嵌着,照片上的女孩五官精致,笑容甜美,尤其是那双眼睛,湿润俏丽,仿佛还在眨动。
梦中的女儿让向碧琼百思不得其解。印象中,女儿从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坐过火车。后来她想,一定是女儿托梦给她,她要走了,要去投胎去了。那几天里,向碧琼的心里空空落落,可空落之余,却凭空多了一份欣慰和轻松。十余天后,她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说,有一个孩子,是从省外来的,是别人超生之后因为是女孩不要的,要送人,问她要不要。
她想也没想,就说要。同时她极快地闪出一个念头:女儿走了,是到那户人家投胎去了?
之前她和丈夫,不是没想过领养孩子,可总下不了决心,过不了心理关口。
孩子抱来,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襁褓中,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孩子的出生年月,竟和逝去的女儿侯桃同月同日。
至此,向碧琼彻底相信了眼前的女孩,就是女儿侯桃“轮回”到家里,“轮回”进了她的怀抱。
谁也不知道向碧琼所说是真是假,是真实的巧合,还是现实和臆想被她揉和而成的产物。这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向碧琼和丈夫接纳了孩子,认定了孩子就是逝去女儿“轮回”而至的新生命,由此而有了希望,有了支撑,有了摆脱苦难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领养的女儿到家后,家里的气氛迅速变化。他们给女儿取名侯汶池,寓意汶川地震,迟来的爱。如今的向碧琼就像一只骆驼,每行半步,小女儿侯汶池都驮在她的背上,旁边挂一只小袋,里面装着饮料或零食。向碧琼说,有了这个小东西在身边,日子好混了。2013年初,小汶池已经一岁半,也像姐姐侯桃一般聪明玲莉,口齿异常清楚,喊爸爸,喊妈妈,喊哥哥,脆生生的声音,直往人心里钻。
向碧琼说,她爸爸比我还要心疼她。一下班回来,洗尿布,喂牛奶。现在大了,一回来就带着她出去玩,她一见了爸爸,就抱着他的腿杆,要爸爸亲。
心底里,向碧琼的沮丧已经淡了,却隐隐的还在。大的已经大了,已经25岁了,却是成天只知道画火车;小的还这么小,还不是自己亲生的。还有20年啊,等她长大时,我们都快七十了。向碧琼算着这笔账。
然而,有总比没有好。情感需要寄托,生命需要延续,希望需要有一个具体的对象去承载。如今小汶池就是爸爸妈妈全部希望的承载体。没有这个载体,爱没有出路,苦难无法疏淡,黑暗找不到尽头。
虽不是自己生的,但从小,我就把她引到(带着),像亲生的一样对她,我就不信,感情不会是一样的。至此,向碧琼对养女小汶池已有了贴骨的感觉,对新生命的追寻,也有了回报。
2.多想有孩子叫我一声妈妈
与向碧琼不同,杨建芬的再生育反应较为迟缓。
当时,周围的人都在忙着,登记、填表,上绵阳、去成都。可杨建芬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心里难受得跟刀绞似的,我不想再生一个,我只想要原来那个。杨建芬说。
尽管如此,在计生干部的动员下,2009年初,杨建芬和丈夫方永昌还是来到成都做全面检查,并接受了系统治疗和调理。2009年4月,经过近三个月的治疗和观察,医生得出结论,杨建芬的丈夫方永昌,因饮酒过量,精子已被酒精杀死,无法再度生育。
领养女孩的念头就是在确知已无法再生育的时候冒出来的。
领养一个女孩,我要把她养得跟我的方娟一模一样。这是她的灵感,也是她对未来生活描绘的蓝图。随着想法的深入,领养的念头越来越清晰而牢固:对,只要女孩,不要男孩。只有养了女儿,她才能感觉她的方娟又回来了;只有女儿回来,才能抚平伤痛,重建生活。
领养的事很快有了眉目。是杨建芬的侄女,从雅安老家来,17岁。杨建芬当时的考虑不无道理:女孩是自己的亲侄女,也是方娟的妹妹,她表示愿意来这个家代替姐姐孝敬他们,她也就拿她当亲闺女待。
手续是按照正规的过继程序一一办理的。从当时的情况看,双方都是慎重而认真的。只是女孩到家以后,很快就表现出让杨建芬不适的一面。或许心底里,有女儿方娟做底色,她很难适应别的孩子。女儿十几岁就会做饭,凉拌菜拌得特别好吃,经常一到周末,就主动为父母做饭。而眼前的女孩,大热的天气,衣服泡在盆里也几天不洗,要洗,也是用几根指头把她和丈夫的衣服选一边,只洗自己的。
杨建芬也曾用心地教导她,说我们都有养老保险,以后不用你养;这房子,以后也是你的,你只要听话,好好学习……
让杨建芬最不能容忍的,是侄女在学校的表现:数学才考十几分。我带着她去找数学老师,想让老师给她指点一下,她转身就走。回到家还找我闹,找我吵,把我关在屋外。
而女儿方娟,是学校出了名的品学兼优的学生。
对比无时无刻不存在。而一个是逝者,一个是大活人;一个是亲生,一个是侄女。失败的结果似乎早已注定。客观地看,仓促之间,无论是侄女还是杨建芬,似乎都没有做好接纳对方的心理准备。逝去的女儿给杨建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伤痛的追忆中,女儿已经十全十美,面对眼前同样大小的侄女,她难免有一种挫败感;而女孩来到这个家,也仅仅是出于一个良好的愿望,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角色的转变和成长环境的改变意味着什么。
领养失败。侄女被以同样的方式,正正规规退了回去。
其间,又出了一件颇具戏剧性的事件。一天,有一个消息传来,一超生家庭的孩子要出生了,出生后将送至永兴板房区,只是尚不知是男孩女孩。杨建芬只想领养女孩,可地震中失去儿子的文华蓉却想领养男孩。杨建芬和文华蓉是同学,他们的孩子又是同学,且同班同桌。杨建芬和文华蓉毕业多年后再度相遇,竟是因为她们的女儿和儿子闹纠纷,在同一张桌上划三八线,直至惊动了家长。
地震之后,两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走得更近了。得到消息后,杨建芬叫来了文华蓉,对她说,如果是女儿,我就要,如果是儿子,你就养。
孩子送来,是男孩,果真由文华蓉领养。
文华蓉早年做过节育手术,无法再生育。地震那天,她的儿子谢森宇本来有些感冒,可以不去学校,可她坚持让孩子去了。事后她无法从自责中拔出,觉得是自己害了儿子。丈夫也埋怨她,两人的关系一度十分紧张,甚至提到了离婚。领养这个男孩后,夫妻俩为她取名谢梦林,寄托着夫妻俩的共同希望。与向碧琼一样,文华蓉说,小梦林到家后,儿子谢森宇也曾托梦给她,说他自己就是领养的。文华蓉将此理解为儿子对她领养的支持,甚至,是儿子借了别的途径“轮回”到父母身边。至此,虽是领养的,小梦林在这个家有了情感和心理的定位,有了合情合理的角色,夫妻俩将其视若珍宝,紧张的关系也随之缓和过来。
看着同学的家庭好起来,杨建芬打心眼里为她高兴。可想到自己眼前的生活,她又黯然神伤。领养侄女失败的经历并没有让她气馁,她只是调整了思路,要领养就领养婴儿,从小把她养大,按照自己的方式教育她,让她像女儿方娟那样出类拔萃。
几年来,她去了周边多县的孤儿院考察,也给所有的亲朋好友发出请求:有合适的,请一定帮我介绍,我会一辈子记住你的恩情。她用这样隆重的语言表达急切的愿望,可至今为止,仍没有遇上合适的机会。
为此她表示,一天不满60岁,我领养女儿的愿望一天不会放弃!
多想有一个孩子回到我的身边;多想有一个孩子叫我一声妈妈!杨建芬的声音清晰、凄切、动情。这是所有丧子母亲的心声,也是所有丧子家庭共同的呐喊。无论再生育的结果如愿与否,成功还是失望,从这声呐喊中,我们听出了期待,也听出了深情。从这声呐喊中,希望已经蹦出,未来正在明朗,伤痛正在消淡和沉寂。
第五章 未来
2008年5月至2013年5月,汶川大地震已过去五周年。这五年里,四川地震灾区有再生愿望的6000多个家庭中,已有3500多个家庭实现再生育,有了自己新生的孩子;另一些无法再生育的家庭,经过五年的历程,也以各种方式寻求支撑,寻找寄托,正从地震的阴霾中走出来。通过再生育,我们看到的是灵魂的重生,心灵的回暖;通过再生育,我们看到的是对生命的膜拜,对生活的礼赞。无论对待逝去的,还是对于未来的,我们愿意用生命去换回另一个生命;无论是苦难还是甘甜,我们终将用这段生活去诠释另一段生活——这是地震中不幸丧子家庭的最真切的信仰。
1.希望与失望搏弈
采访在2012年深冬进行。采访的始末,我有种深深的扎痛感。那些天,正下雪,越往北川走,雪花越大,落在地上,竟全无踪迹。冷却是具体的。走进人家,几乎都没有烤火。见有人来,才拿出烤炉,捻亮了,让客人围拢坐下。
北川是全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羌族是云朵上的民族,也可说是大山深处的民族。山民多烤火,火既是他们的热能也是他们性情的象征。一个山里的民族不烤火,真的是习惯改变了?他们是心疼钱,省电。采访中,几乎多数的再生育家庭经济窘迫。地震摧毁了他们的家园,吞噬了他们的孩子,洗空了他们的家底,再生育之路又是如此艰难。即便是通过努力顺利再生的家庭,看着他们来之不易的喜悦和欣慰,仍让人感觉疼痛。
再生一个孩子,是他们的希望,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重负。
有此感受的还有北川擂鼓镇计生站站长王芳。
王芳是四川地震灾区计划生育干部在丧子家庭再生育工作中最典型的代表。一场大地震,彻底改变了她的工作对象。地震前,她操心的是超生节育问题,地震后,她是竭尽全力帮助丧子家庭生孩子。2008年7月,国家再生育全程免费服务行动启动时,她所在的擂鼓镇计生服务站只有一顶帐篷,她一个工作人员。通过她的宣传动员,擂鼓镇的再生育对像从40多人增加到300余人。以这种特殊的身份深入再生育对象中,她是最了解他们的人。她能叫出镇上所有再生育妈妈的名字,也会把过去抓超生的凶劲,用在斥责类似孕妇穿高跟鞋这样的问题上。在她所服务的300余个再生育家庭中,30来岁年轻的再生育对象仅有10余对,其余的都是40余岁的高龄难孕对象。
一面是失去孩子的痛,另一面是再度怀孕的难,同为女人,王芳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在那些陪伴她们的日子,她曾深切感慨:如果流泪能将他们的孩子哭回来,我愿把眼睛哭瞎。
地震后的前三年,她每天回到家写日记,写了厚厚两大本。而这些流着泪写成的文字,她再不翻动,更不示人。
过去的,都过去了,她不愿再度提起。但现在,她有了新的担心:这些娃娃以后长大了,怎么办?
有此担心的还有中国科学院心理援助北川工作站心理咨询师熊海。他说,孩子是北川的未来,也是整个羌民族的未来。羌民族作为中国最古老的民族之一,遭受了如此毁灭性的打击,未来要兴旺,希望唯有在孩子身上。
地震之后的这拨再生育孩子,大的三岁多,小的仅几个月,而他们的父母,多半已近中年,甚至年过半百。再过十年八年,孩子们还没长大,而他们的父母已经老了,谁又来为这些孩子的成长负责?
此外,熊海说,由于出生背景特殊,这些再生育家庭的孩子,无论大小,其生长环境和性格特征,都表现出惊人的一致。工作中,熊海真切地感到,地震后这些再生育家庭,尤其是一些高龄难孕家庭,大多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和艰难。一旦有了孩子,孩子们便被家长瓷器般捧着,自身也有了瓷器的娇贵与灵性。他们从父母那里准确感应出自己的贵重地位,因而任性,爱吵闹,不妥协。几乎所有再生育家长在谈到自己现在的孩子时,都一致感慨:不听话,耍横,脾气坏。
爱逛超市是这些再生育孩子惊人一致的共性。即便是对现有生活颇感幸福的蒋洪友、傅广俊夫妇,在谈到女儿蒋雨梧时也说:以前小雨梧特别害怕超市,怕人多,后来知道了超市的功用,零食多,反是大人怕她了,她动不动就说,走,我们去赶超市。现在赶超市她比大人还跑得快。
擂鼓镇的范孝蓉说,他们的再生育孩子陈渤文,喜欢玩具,喜欢挖掘机,超市里就卖这种东西。每天幼儿园放学,他自己先钻进去,非买一样不出来。
感慨最深的是北川苏保乡的刘顺国。他是再生育家庭中难得的对孩子有着明显标准的父亲,尽管他已经48岁。地震中,他的头两个孩子遇难,第三个孩子来之不易。他有一千个理由迁就女儿,却也掩不住对眼前孩子的担忧:现在的娃娃,一路走一路买,不买就哭,看见了超市,一头钻进去,拉也拉不出来。你不给她买,就哭,耍横,背上摸一把,湿透了。
乱七八糟的东西吃多了,不卫生,不消化,身体素质就差,爱生病。一生病,吃药不管用,得输液,一花一大把钱。
家庭经济窘迫是这些再生育家庭的另一共性。在四川地震灾区,几乎所有的再生育家庭多为一种模式:母亲在家全职照顾孩子,生活的担子压在父亲一人身上。而多数的父亲因年岁已大,伤痛深重,身心多有不济,挣钱的机会并不多,许多的家庭,仅靠有限的低保维持生存。
而这些特殊的“全职太太”,她们并不是偷懒,也不是喜欢赋闲在家,确实是不敢掉以轻心。
再生妈妈傅广俊说到她的“工作”时,就曾扳着指头对我说:早上要送,下午四点就要接,这期间,你还提心吊胆的,生怕她出事。稍有点伤风感冒,就要送医院,打针吃药。前一阵子,他们的女儿小雨梧生病住院了,家里脆弱的经济平衡瞬间打破。
孩子一生病,输几天液,一千多,一个月的收入没了;再生一次病,输几天液,第二个月的收入没了。蒋洪友说。
面对窘迫的现状和眼前不能令人满意的孩子,许多的家长便往回走,心思和情感回到已经失去的孩子身上。事实上,新生命的降生,并没能让绝大多数父母淡忘以前的孩子,相反,他们的音容笑貌会更为牢固地存留于父母的脑海中。将眼前孩子与逝去的孩子比较,是他们身不由己而贯穿始终的事。高兴时,他们往往会感觉现在的孩子和逝去的孩子很象:小妞妞和他的哥哥特别像,真的,大家都这么说。沮丧时,他们会在追忆中,将逝去孩子的优点夸大,将缺点抹去,于是每个逝去孩子在家长的心目中都出类拔萃,完美无瑕,反过来把眼前的生活比得暗淡凄楚,走投无路。
刘顺国便是这种心态最典型的一个。说到现在的孩子爱花钱,耍横,一哭全身湿透,他便想起逝去的两个孩子:那时候两个娃娃,去苏保小学上学,下大雪,走到学校,裤子湿到了大腿,老师给他们脱了,再帮着烤干。于是刘顺国感叹:听话的,都走了,眼前的,又这么不听话,往后我们老了,咋个带她哦……说话间,眼泪珠串般滴落,却无声。
擂鼓镇的王永会,地震中大儿子遇难,为此她自闭、酗酒,无法从悲痛中自拔。再生了小儿子李昌鹏后,抱怨孩子说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有钱没得?我们买糖去。而她的大儿子,在她无尽的回忆中,已是纤尘不染:大儿子爱读书,从小就爱干净,还帮大人收拾屋子……于是她干脆得出结论:这个不听话,一点也不听话。
而听话的那个,永远地走了。
如何让再生育父母与他们痛失孩子的事实“和平共处”,如何让再生育的孩子健康成长,已成为带有普遍性的问题。对此,自地震之后起,一直有心理援助机构和志愿者在地震灾区做着这方面的工作。他们创建了“妈妈之家”,专门为丧子母亲进行心理援助;开办了“少儿健康行为训练营”,教导新生孩子家庭理性抚养孩子,避免溺爱。但他们表示:许多丧子家庭至今还没能完成“心灵重建”,这是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绝非一朝一夕可完成。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再生育工程虽然艰难,但生育毕竟只是一个阶段的事,孩子的成长和成才,才是更为长期而复杂的过程。倘若生育如同修房子,成长才如树人。这些再生育的孩子们,他们是地震之后的新生命,是众多家庭的新希望,更是地震灾区乃至整个中国未来的希望,关注他们的成长与发展,需要更为长远的目光,需要具体而切实的措施,需要全社会的不懈努力。
2.重生之路刚刚开始
失去的,想追回,由此产生强烈的再生育愿望,要让逝去的孩子“轮回”到新生命中来,为此他们历尽艰辛,在所不惜,演绎出一曲曲生命重建、生生不息的悲壮之歌。走过苦难,走过过往,人生在走过中得到洗涤,得以清纯,心灵在走过中复苏和回暖,生命在走过中获得神性和庄严。如今,这些再生育家庭无论结果如何,大抵都有了一种沧桑过后的平和与练达,唯愿日子太平,心中别无他求。而这唯一的愿望也正在成为他们内心最大的恐惧。
人生的虚幻与极限他们触摸过了,世界的末日他们感受过了,“天有不测风云”的古训成为他们根深蒂固的潜意识。恐惧是终生的。恐惧之下的生活,便是心事的叠加,痛苦的延续和递增。
说到未来,多数的再生育家庭感慨:我们不能吃泄药了,千万不能再出事。维持现状是他们的愿望也是他们最没有把握的现实。
深怀恐惧者远不止这些丧子家庭。在北川,一些丧子家庭感慨,那些没有丧失子女的家庭,见了他们,以前本来很熟的,现在装着不认识,远远就躲开,就像见了瘟疫。
这正是深刻的恐惧在他者身上的反应。相对于丧子家庭而言,完整的家庭或许是幸运的,却未必感到幸福。同为灾难的经历者,他们虽然没有失去自己的孩子,可他们置身其中,亲眼见证了这些丧子家庭的全过程。灾难的烈火,烧在他人身上,却烫伤了他们的心;他们如同陪杀场的囚犯,死的虽不是他们,却早已让他们魂飞魄散。从这个意义上讲,任何时候,任何境遇之下,灾难之于生命的压力和伤痛,都不是个体的,而是群体的,是对整个人类的巨大伤害。
然而恐惧是真实的,希望也同样真实。希望和恐惧在搏弈。希望的生命力从来都大过恐惧。希望无时无处不在生长,哪怕从岩缝里也要长出身姿,开花、结果。培护希望,让它强大、茂盛,是对恐惧和悲痛的最好良药。
从这一点看,再生育工程成效显著,重生之路却远没有结束,才刚刚开始。
编后语
5.12临近。尽管那场大灾难已经过去九年了,但是对于我们这些亲身经历过的人来说,那个日子仍然像刀锋一样深扎在我们的内心。猝然而降的大地震无情地剥夺了近十万百姓的生命,也残酷地留下六千余个失子家庭。子女的夭折给这六千个破碎家庭带来了怎样的创痛?灾区群众怎样面向未来、涅槃重生?我市女作家贺小晴荣获第八届四川文学奖的的报告文学《艰难重生路》,通过对不同丧子家庭再生育的近距离采访,揭示出失子家庭重生子女艰苦卓绝的人生历程。虽然这部作品写作和发表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但是我们今天读来仍有抑制不住的感动。【题字
/何骥 责任编辑
/张晓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