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名义》 紧追几步,跟上时代
2017-05-08朱诗琦
朱诗琦
“第一次在主流意识形态和老百姓各阶层的审美接受之间,找到了一个结合点”
导演李路提早到了咖啡馆,专注地盯着手机里频繁更迭、真假不一的讯息。信息爆炸的时代常令人焦虑,他却仿佛比职业新闻人还要乐在其中。新近浏览完的一篇文章来自某个不知名的微信公众号,名为《北京“天上人间”绝密内部照片以及内部员工培训照》。“标题党。”李路乐呵呵地评价,一点没有上当受骗的愤怒。
关于“人民的名义”这个主旋律的名字,李路也有他的一套特立独行的看法。团队里曾有不少人提议,改个更商业化的名字。他们意识到了这一本正经的五个字在市场化环境下的不合时宜,像是说教片,无端地将目标观众拒之门外。
“名字特别好。”李路说,并且真心实意地交代,他对这个项目感兴趣,名字占很大因素。
高亚麟
“它非常正,正得让你觉得要先立正、再观剧。”李路说,他看中字里行间的崇高、正义,认为点明了电视剧的中心思想。另一方面,正不一定意味着让人起鸡皮疙瘩,比如剧中观众格外爱看的大段会议戏份,他的拍摄理念是:“不要觉得它伟光正,这里面充满了玄机和情节感,好玩、好看。”
《人民的名义》(以下简称《人民》)的第一集播出后,收视率超过1%,随后的几十天里,收視率稳居第一,并一路狂飙突进。送审样片泄露的巨大危机没能阻止这部电视剧的异军突起,在第33、34集当晚,收视率破5,接着又破了6。55集播完之前,这个数字似乎还可以延续上升势头。观众从早期“尺度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颇认真地探讨起了剧中人物的性格和命运。
“十八大以后,反腐搞到这种程度,一部像样的文艺作品都没有,是很不应该的。”编剧周梅森说。他的作品《绝对权力》《国家公诉》等曾是国产反腐剧的经典之作,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辉煌。2004年之后,反腐剧和公安剧一并受到限制。《人民》一剧之前,他已经停笔了八年。
周梅森评价这部电视剧:“紧追几步,跟上了时代。”
情节剧
大风厂“一一六事件”是《人民》这部剧的原发点。
在暗沉的夜色里,大风厂的职工们身着灰蓝色工服,手举火把,面色严峻地列队于高高摞起的水泥袋之后。他们的上方架起了一道白底横幅,白布上写着一行秀气而醒目的红色行楷:“反贪污腐败,反暴力拆迁,人在厂在。”
镜头扫向另一方,一辆硕大的铲车缓缓向前方开进。庞然大物在暗夜里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与工人们的血肉之躯相对峙。
“每个城市都有拆迁。”李路说。剧中的大风厂事件,也是因为国内发生了很多恶性群体性事件。作为全剧原发点,这场戏不能删,“要力保这个戏既表达了,又不能表达过头。”
“没有一件事能确定过审。但我们主动把剧本交给最高检、广电总局,请他们帮忙,从剧本上就请过目。”李路说。
强拆这场夜戏拍了三个晚上,动用了百来名群众演员。李路解释,导演如果光顾艺术感觉,找了上千人,场面太大,审查不一定过,“我们没有过大地表现人海和煽动场面。”
至于后来的点火、工人烧伤、警察参与强拆等戏码,李路说,这里面也有技巧性的处理。一方面,他们呈现了烧伤三十余人、多人重伤,另一方面,剧中借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之口为事件定性:经调查,着火是无意点火,爆炸属于意外事故,没有正面冲突,警察均为假警察,并且假警察最后得到了应有的处罚。
点火的工人代表王文革是这部电视剧的总监制和总发行人李学政,他没演过戏,因“长相苦情”被导演看中。群众演员是当地钢铁加工厂货真价实的工人,表情游离,王文革的眼神却凶狠、到位。李学政找来强拆新闻,反复研究某个视频中湖南女性往身上倒汽油的状态,“她不担心、不害怕,确实是奋不顾身。”
“好看的是人物的性格、人物的命运。”这是李路接拍时和编剧周梅森确定的思路。人性复杂,没人天生是贪官,他希望去探讨,到底是什么样的欲望、契机和事件促使一个人走向深渊。他说:“这部剧展现了中国这次前无古人的反腐大潮下人性的光辉与丑恶,也算是给世界的一个回答。”
拍戏时,李路说,自己得时刻留神,在艺术表达和审查通过之间把握尺度。反腐过程不可能全程展现,灯红酒绿、行贿受贿等可能很有噱头的猎奇情节,“都简略了。”
他为这部剧设定的风格是强情节剧,像美剧一样。“没人指令你怎么写,周梅森和我都是个性比较强,不会听谁使唤,给谁写行业剧。”导演之外,他同时兼任总制片人、出品人。他把周梅森称作“斗士”,因为作品里充满了斗争性,而他自称为“战士”。接受媒体采访时,李路曾说:“打这一仗,姑且不说结果如何,先打了再说。如果是个逻辑思维比较缜密、理智战胜情感的制作人,是不会做这样的剧的,确实风险极大。”
组局
“没想到这么火爆,成了现象级的作品。”高亚麟说,他没太敢往这想。
《人民》的投资方是五家初涉影视投资的民营影视公司,高亚麟的公司占比40%,是投资最大的一家。他更为知名的身份是《家有儿女》中爸爸夏东海的扮演者。与创始人气质相符,这家2015年成立的公司长于情景喜剧制作。投资反腐剧是一个意外,用高亚麟本人的话说,“一次豪赌。”
2015年底接触到这个项目时,他只打算做一个跟投者,投资20%,而最大投资方占比70%。合约签订没几天,李路找上高亚麟,问他:“要不要追投到40%?”得知有公司撤资后,高亚麟找来合伙人沈政商议。一旦成为最大投资方,也意味着承担最大的风险。他们做了最坏打算,如果其他投资方也撤资,那么他们得拿下所有的股份,“这个40%的决定是冒着90%的风险。”
他判断,最高人民检察院是立项单位,周梅森是编剧,李路是导演,这个组合是靠谱的。“人家逃跑也不是没眼光。恰恰是第一部,大家敢于冒险的勇气大于常人;其二,没被蛇咬过,害怕程度没那么大;第三,我们不会做一部戏,我们会做很多戏,对利润的诉求没那么强烈,对公司品牌的建立,诉求更强烈。”
高亚麟公司的资金进组后,整部剧才正式启动。《人民》的筹资期长达8个月,电视播出后接受采访,导演李路告诉了众多媒体个中艰辛:五十来家投资方来来去去,谈好的合同隔天就变了;临到开机,钱还差2000万,他被逼得差点要抵押自己的房产。
“五十多家撤资,我蛮惊讶的。”合伙人沈政说,看了各家媒体报道,他才“头一次听到这个数据”。当时决定追加投资时,他和高亚麟判断一致:反腐题材稀缺,天然有关注度;编剧很棒;处于投资的窗口期。
采访中,高亚麟最常提及的一个词,是“没想到”。
“这次能够直面现实,解开冰山一角,真的是审查的大尺度突破,我们最初也没想到能突破到这么大。
“事先没想到年轻人会追捧这部戏。
“没想到好多角色会火。陈海的戏份才那么一点,后期成了植物人,还红了。出逃市长丁义珍的戏份才十几场,前段时间美联航出事,他也跟着火了。达康书记,靠实力演戏多年,一下成了网红。”
在决定投资的那一刻,高亚麟想明白了:做一部好戏,即便赔钱,也值。“它不单单是一个反腐作品,记录了十八大以来政府的最大动作。再过10年20年看,这个作品非常写实和有记录意义。”他转述了研讨会上一位专家的发言,认为深得他心。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个戏即便复盘,组盘结果也不会改变。他把收视大火的结果归因于胆大命好,“要不然你想想,凭啥我们是大头?”
检察官
陆毅正在台湾拍摄一部美食题材的轻喜剧。电话采访中,聊到这部热播的正剧,他随口背出了一段正经极了的台词:“正是你们这帮人的腐败,扰乱了社会的秩序,引起了社会的动荡,你当时身中三枪,你现在干了这些坏事,有何颜面去面对当时救你的那个村長。”
听来违和,他也忍不住大笑。“作为这个戏的男一号,这些词必须让侯亮平来说。”他说,自己脑子转了好几天,才认同这项任务。
检察官侯亮平是全剧的一号人物,剧情随着他调查贪腐的行动而推进。扮演一个毫无疑义的正面人物,命定的好人,他问导演:“我一看就是好人,再来演检察官,他们会不会审美疲劳。”导演告诉他,这个角色必须要好,无论剧中还是生活中,不可以出任何差错。
这部强情节剧搜罗了各类时政和社会新闻,悲剧事件高频发生,惟有侯亮平一家幸福美满。太幸福了会遭人非议,观众觉得陆毅的角色太“正面”,而争议最大的就是他的台词。他的妻子是中纪委某室副主任,夫妻间的不少对白夹杂着“祖国改革开放”、“刮骨疗毒”、“壮士断腕”这类大词,表情严肃得像在开会。
侯亮平在剧里做菜、洗衣服、看电脑,以日常的琐碎冲淡功能性戏份的尴尬。网上流传一张夫妻俩靠在床头刷微博的截图,吐槽更甚,“哪有人那么严肃地刷微博?”观众的质疑让陆毅感到有必要解释一番,他将领导开会时才会讲的台词理解为职务需要,毕竟是中纪委副主任和反贪局局长之间的对话。
接戏时,陆毅有点犹豫:一部政治剧,又是反腐题材,能顺利播出吗?最终吸引他的理由是,剧本很棒,故事动人。他试过跳着看剧本,发现那样会看不懂人物关系,“太复杂了,故事一环扣一环。”他拍过政治题材的剧,比如《浮华背后》《苏东坡》。经验告诉他,这些戏都没怎么播好,有的甚至没怎么在电视上播出,因为“审片的时候有人提了一些意见”。
他觉得检察官侯亮平并不一定要老奸巨猾,“反贪局长在一帮省委领导里是有些格格不入的,而不是旗鼓相当,那真就像一帮干部坐下来开会了。”剧中侯亮平的年纪是四十多岁,戏份吃重,一开场就抓了一位项目处处长赵德汉,陆毅为角色的设定是“年轻气盛、有点小小的骄傲”,“要给侯亮平一些成长空间,抓赵德汉时,他只不过是一个处长。”
“如果大家想看一帮老奸巨猾的人在那里斗,那就该找一个60岁以上的演员来演。”陆毅说。
他对剧中和省委副书记扮演者张志坚的对手戏印象深刻。张志坚的方式是话里有话、点到为止,而陆毅给侯亮平设计的是:反正你比我大那么多,我不能威逼利诱,就更耍赖。他说,侯亮平不是官场的人,跟那么多比自己职位高得多的官员打交道,他得用这种年轻人的策略。
那是侯亮平打入官场的一种方式,不能太强势,也不能表现得太聪明。“如果把别人逼得太紧,他就会像陈海一样,给人干掉。”陆毅说。
主旋律
“我谈任何问题的核心,是必须肯定改革开放的历史成就。”周梅森说,他引用剧中角色市委书记李达康的讲话:一方面我们国家的改革创造了奇迹,物质极大丰富,生活极大便利,同时有人对国家改革的成就,视而不见。
周梅森出生于1956年,他常对媒体强调:他的成长与时代发展的轨迹同步,经历了物质匮乏的年代后,他总是在充分肯定时代发展的前提下谈问题。两种表达之间界限分明,在他的作品里,“只揭露腐败,而绝对不会展示腐败”,“这方面,我对自己要求是非常严格,这是我的作品与晚晴的谴责小说和所谓官场小说的最大不同。”
《人民》有三条线索,一条以检察官查案为线索,揭露重重腐败,一条写官场中“政法帮”与“秘书帮”的博弈,最后一条则是大时代下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遭遇。前两条故事线颇受好评,最后一条却招致争议,观众觉得“跟反腐没什么关系”。
写一部精彩的反腐剧,编剧周梅森显然志不在此。最高检影视中心专职副主任范子文找周梅森做反腐剧时,他的原著小说写写停停,已经构思了八年。在周梅森眼里,这部作品既不是单纯的反腐剧,也不是单纯的检察剧,它是一部当代社会的清明上河图,涉及到了生活中方方面面的痛点。
“我觉得这是一个恰当的机会,我能够比较真实地面对真相,所以我才出山。”周梅森说。
在接受《文汇报》的采访中,周梅森说,一些作家、艺术家被鼓励在节日里放放文艺礼花,却不去呈现真实生活。“老百姓相信你这些主旋律吗?”他说,“(《人民》)了不起的地方在于,第一次在主流意识形态和老百姓各阶层的审美接受之间,找到了一个结合点。”
2015年4月,周梅森的剧本写到二十多集,拿给中宣部原副部长、中国作协党组原书记翟泰丰。那个版本里的剧本里官员写到县长、市长级别,84岁高龄的翟泰丰在接受《人民日报》采访时,回忆了当时场景,他给周梅森打了电话,“我说你好好学习学习十八大决定和总书记讲话,你写的不是十八大的反腐,这个力度远远不及十八大反腐的拳头。这么大的反腐拳头打出来,这个力度什么时候有过?共产党就是要有这个本事,自己改正自己的错误,自己挖自己的疮疤,这真是断腕。”
周梅森说,层级问题并不是创作上的必设条件。这次他布局了汉东省政治生态恶化的严峻情况,前任省委书记升上去了,才有可能和新的省委书记形成一种平衡势力,因而就写到了副国级。在他那里,写到副国级仅仅是一种巧合。“我的作品都是根据时代的变化,必然产生内容的变化。过去的腐败没有严重到这种程度。”
时代在变化,周梅森对电视剧行业的印象停留在了“手撕鬼子”和“穿越剧”。这些天接受采访,他也配合地提供了不少批评小鲜肉演技的痛快言论。他很清楚,这部戏触动了很多痛点,大大小小的事件频繁地与现实问题对号入座。对蛰伏八年之作引发的热闹,以及人们对剧中人物的各项分析和解读,周梅森决定不再参与讨论,他说:“我不认为这部作品有任何毛病和问题,尤其是政治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