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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二重奏

2017-05-08郑廷鑫

南方人物周刊 2017年13期
关键词:李敬泽文学

郑廷鑫

他似乎一直在秩序当中,又向往着秩序之外的世界本刊记者 卫毅 实习记者 刘婵 发自北京

当 李敬泽带着我们坐进那辆红旗牌轿车的时候,我才切实地意识到他是副部级官员。他很少坐这辆车,觉得扎眼,在北京街头,这个型号的红旗车很少。

这是中国作协的大院,李敬泽的办公室在八楼。他的书柜里有一张国家领导人和历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及中国作协领导班子的合影。合影用镶有金边的白色镜框装着,放在一堆书之间。书的一边是国家领导人的文集。另一边是各种杂书,包括弗洛伊德的 《梦的解析》《以赛亚·柏林书信集》、梯利的《西方哲学史》、丘吉尔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史怀哲自传》等等。这似乎对应了他的两种身份:文学评论家和中国作协副主席。

在书柜外边,放着作家徐则臣的小说《王城如海》,封面微微张开,应该是才翻看过。徐则臣是他旧东家《人民文学》的编辑部主任。来中国作协工作之前,李敬泽是《人民文学》主编。

李敬泽乐于推荐年轻作家。阿乙、冯唐、李娟等等,都曾得到过他的推荐。梁鸿的成名作《中国在梁庄》,最早是在他主持下的《人民文学》“非虚构”栏目推出。

办公室墙上挂着几幅画和照片,其中一幅是堂吉诃德和桑丘大战风车。

黑色沙发上放着他的围巾。他边说话边吸着烟斗,间或喝几口刚泡的茶。谈话中途,他拿着笔记本出门,去大楼的另一个房间开了个会。

李敬泽并不讨厌行政工作。他觉着什么工作都是经验。比如,他分管现代文学馆,就得知道里边的工程是怎么回事,包括弱电系统、物业管理等等。“常常说文人纵论天下事,实际上,很多人连三个人都没有管过,就想管天下事,你会觉得他是很隔膜的,他会对很多事情发表意见,但是并没有实际的经验。”李敬泽觉得这些繁琐事务是他与现实世界的连接通道。写作者需要有这么一个通道。

他的两个身份被印在了新书《青鸟故事集》的书页上。他认为写作和作协副主席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哪个读者会因为一个人是作协副主席就多买他的一本书,疯啦?当时我没注意印了这个,一般只能起负面作用。”

李敬泽还有一个更具体的工作——茅盾文学奖的评委。如今,每到茅奖评选时,他都会听到骂他的声音。他觉得这很正常。“现在连诺奖都挨骂,文学本来就是具有争议性的,一锤定音,没有争议,这是做不到的。中国人对于世界文学的兴趣越来越大,现在我们连诺奖都当做自己家的事来争了。茅奖谁投了哪一部作品的票是公开的,诺奖都不知道哪一票是谁投的,如果茅奖也像诺奖一样来处理这个问题,更要被骂死了。诺奖那个‘黑箱都不是一般的黑箱,是黑保险箱,50年都不公开,在中国绝对不能这么做。对于我来说,被骂这些事首先是锤炼了我的心理能力,第二个也是说要尽量地做到严谨周密,争论很正常,人要习惯于争论。”

他也会骂人。他对人不留情面往往是在工作上。他是摩羯座,严苛得一丝不苟。同是摩羯座的作家毕飞宇觉得自己很了解李敬泽。“这个人决不像大多数人所看到的那样温文尔雅,在精神上,他狂野,嚣张。他有享乐的冲动,这个享乐就是撒野。如果说,历史是一堆即将燃尽的篝火,敬泽恰好从一旁经过,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他一定会扯断一根树枝,然后,用这根树枝把猩红的篝火洒向天空,任狂风如潮,任炽热的火星在漆黑的夜空星光闪耀。那是他精神上的焰火,他定当独自享受独自逍遥。”

2000年,毕飞宇36岁,刚写完《玉米》。李敬泽也36岁,刚出版了《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毕飞宇断断续续地看李敬泽的这本书。然后,这本书被一个法国老头带到法国去了,不知所踪。很多年后,这本书以《青鸟故事集》的名字增补再版,而且还出了法文版。毕飞宇认为这印证了李敬泽说的一句话——物比人走得远。

不相配的问题

《青鸟故事集》一开篇就讲了日本作家清少纳言《枕草子》中“不相配的东西”——

不相配的东西是:头发不好的人穿着白绫的衣服、卷发上戴着葵叶、很拙的字写在红纸上面。

“我们作家中的许多人也一直在做一些不相配的事情。”李敬泽对年轻作家说过,去找一个工作,不能天天待在家里憋故事。“作家们除了在家里泡着,就是和一群写东西的人在一起泡着。我常常说一句很恶心的话——你们这一帮人都在一个缸里头,吃了吐,吐了吃,还互相喂,这有多大意思吗?”

他讨厌一些中国作家的逻辑——第一,我是个人;第二,我直接对着人类。“你就这样对着整个人类了,你既不属于国家、也不属于民族?在中国这样一个急剧变革的时代中,其实这是问题。是英雄创造了历史,还是那些千千万万的、行于暗影之中的、你根本就看不到的或者说进入不了你意识的人?历史是他们创造的,还是谁创造的?这是一个根本问题,是个历史问题,同时也是个文学问题。”

李敬泽喜欢举一个例子——明朝嘉靖年间,红薯传入中国,相比于这件事,嘉靖皇帝算什么呀,张居正都没有那么重要,这件事才真正对中国的面貌产生了巨大影响。嘉靖年间,中国的人口六千多万,过了一百多年,变成了四亿。塑造中国的就是那些种红薯的无名者。

“这个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和写作者,恰恰需要一个根据地,站在这里,你才能可信地对世界发言,我们才能知道你发言的立场是什么,你脚下是什么,我们才知道你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不是说我这个话是从捷克斯洛伐克来的,或者是从纽约来的。”

在看了徐则臣最新的小说《王城如海》后,李敬泽开玩笑说,中国文学终于写到北京的雾霾了。《王城如海》的第一页就是对雾霾的描述:“能见度一百米。天气预报这么说的,中度转重度污染。”

新闻媒体开始拿19世纪的伦敦跟北京作比较了。从狄更斯到柯南道尔,雾霾一直是他们小说的背景。“在19世纪的欧洲,社会景观变成了写作中特别重要的事情。我们现在某种程度上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急剧变化的巨大的社会景观,万花筒一样在我們面前展开。你好像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李敬泽吸着烟斗,“许多人甚至对自己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景观,认识都没有超过微博上140个字的标准。然后就形成了一些牢固的认识。这些社会景观如何在我们的意识中被打开、被深入,不仅是为了猎奇,也是为了认识我们这个时代,认识我们周围的世界,认识我们自己。这样的工作太少人去做了。”

写作者们已经不喜欢学狄更斯了,觉得这好老土,他们更愿意说自己的师承是卡夫卡。

少年时代

在朋友眼里,李敬泽是阅读量极大之人,涉猎甚广,从《青鸟故事集》里那些奇怪的书籍和事物就可看出,他简直就是考古学家和博物学家。

“李敬泽把知识解放出来,变为活的纹理,重新编织我们的生活。看似闲话野史,边角废料,却恰恰勾勒出历史形成的另类逻辑。你可以说它是知识考古,文中所涉奏章、杂书、公文、诗句,都严密可靠,有谱系学的意味,但是,依靠作者高超的想象力,所谓的‘物与‘知识不再是考古学意义上的物和科学意义上的知识。就像艾柯的《玫瑰之名》和卡尔维诺《宇宙奇趣全集》,以物起始,却不止于物。”这是梁鸿的评价。

李敬泽的父母都是北大考古系毕业,他六七岁的时候,在家里就已经看了各种版本的《中国通史》。他觉得这没什么,只是读着玩。是由时代的特性所决定。“如果我像现在的孩子一样有iPad有手机,你打我我也不读。”

他对文学不是没有特殊的感情。上大学之前,就已经读过许多同龄人没读过的书。

1970年代,这个很多人无书可读的年代里,李敬泽有一个很好的条件。1973年,他们家搬到石家庄,母亲在出版社工作,出版社有一个仓库,放在当时,是惊人的大,里面一个资料室,平时都是关着的,贴着封条,封着的都是所谓的禁书。他的母亲和资料室图书管理员是闺蜜,偷偷地借一些书出来看。李敬泽自己也是经常在资料室里边跑来跑去。

结果是,他还只有十一二岁的时候,从托尔斯泰到《金瓶梅》就都看过了。“当时看的时候完全不懂,到要紧的段落就——在干什么——就很诧异。”这培养了他对文学的兴趣。

高中快毕业,要高考了。北京广播学院不知道怎么看上李敬泽了,可能是觉得他的嗓子条件确实不错,就找到他家里来。他的父母没同意,说学广播不就是念稿子的吗?还不如写稿子呢。李敬泽就填报了北大中文系。高考成绩出来了,他是河北省文科第一名。他上学早,还跳过级,高中毕业才16岁,也没觉得高考状元是多大的事情。

都说高考状元以后难成材。李敬泽觉得那都是“学渣”们用来自我安慰的。“在文学界,刘震云也是他们河南的高考状元,他就更厉害了,他家是农民,他还当了兵,然后一考就考了河南第一。”

这两位高考状元虽然曾同时在北大中文系读书,但当年不认识。“高年级的学生根本就不带我们玩。当时我是一个16岁的小孩儿,就更没人跟我玩了。”上大学的时候,他恋爱也没谈,惟一记忆就是女同学拍着他的后脑勺说,走,看电影去。不是单独看电影,是一群人去看电影。“对我就跟逗小孩一样。”大家都写诗,他也不写。后来北大校庆、中文系系庆,找到他写一点什么东西,回忆一下大学生活,他实在是回忆不起什么来,没什么事情让他印象深刻。

他就晃晃悠悠看各种书,也没有在文学刊物上发表过什么,也没觉得将来一定要搞文学。他没有想着像父母那样去考古。“我现在特别不理解什么二代。我是写小说的,也让我孩子写小说?当然,我也没孩子,如果有孩子的话,我打死他也不让他写。也有可能我孩子不听我的。”

1984年毕业的时候,赶上了似乎跟中文系毕业生不沾边的两大风潮——出国和做买卖。“别看我们中文系和这两件事最不沾边,但我们班大概一半以上的人出了国,还有相当一部分做了买卖。”

当时毕业生的工作是分配的。李敬泽有两个算不错的选择——一個是总后勤部,一个是文学杂志的编辑。

“我想,总后勤部天天早上要出操,那肯定受不了。所以,文学的道路啊就是这么踏上来的。”隔了三十多年,他回头一看,发现北大中文系同一届的学生里,也就张颐武、阎真和他还在搞文学。张颐武是北大中文系教授。阎真是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小说《沧浪之水》、《活着之上》的作者。

他觉得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好好走。“如果当年分配我去当会计,那我现在可能也是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什么高级合伙人了。我没有特别主动地去规划什么,但我做事情一定会认认真真去做。”

1980、1990年代

在1980年代,搞文学可是了不得的工作,地位跟现在搞互联网和金融的人差不多。

李敬泽的80年代是在《小说选刊》度过的。别人已经发表的小说,选刊给选出来。虽然年轻,他仍然体会到了80年代文学现场强烈的激荡感。《小说选刊》的影响力很大,选或不选很能代表一个作品能不能得到肯定。作为年轻人,他对于先锋的东西总是要更敏感一些。莫言当时刚在《人民文学》上发了《红高粱》,《小说选刊》开始并没有选。李敬泽就觉得,《红高粱》应该选嘛,不选说不过去。正好那个时候,《小说选刊》换了新主编李国文。他找到新主编,说了自己的意见。李国文接受了这个意见,临时把原有稿子撤下,把《红高粱》放了上去。

“莫言当时还是刚冒出来的新人,不选他的作品也能说出一大堆理由来。那时候的人是懵着的,是不自知的,只不过每一个人受制于他的背景。作为我们年轻人,一看就是炫目啊,让我说出什么道理来,可能也没有多大道理。莫言的东西也是奇哉怪也的,这些现在是经典化的东西了,但当时不是。实际上,文学就是这么过来的。新的范式和艺术逻辑,就是在极为复杂的博弈中确立起来的。”

《小说选刊》停了之后,要重新分配工作。《人民文学》的编辑部主任朱伟听说这小伙子不错,就把他要过去了。朱伟去三联之后,李敬泽接了他的班。

《人民文学》是中国文学中心性的现场。身处其中,难免要发议论,别人就对李敬泽说,你写个这个吧写个那个吧。他觉着写东西都是被人逼的。

开始搞文学评论的李敬泽很快就被人熟知,无论写作还是讲话,他都表现出了强烈的个人风格,被称作“敬泽体”。

听完李敬泽在西北大学的一场文学讲座后,一位写作者在我耳边表达了他由衷的赞叹,“不服不行。”

那次讲座的题目是《作为方法的西北》,坐在前排的人里,还有贾平凹。

他回忆了当年茅盾文学奖的评选因为《白鹿原》产生分歧而延期公布的往事。“陈忠实对现代历史的叙述和想象,是严重不同于北京历史研究所里的那些学者所写的东西,他对我们现代历史的想象提出了全新的路径,让我们看到了全新的图景,他要向世界讲一个关于中国现代性的故事,他描述的景象震动了所有人,结果也证明他所讲的不仅仅是关中的事,某种程度上,他从西北看到的景象,影响了后来我们对中国现代史的很多看法。”

提到贾平凹《极花》所遭遇的争议,李敬泽说:“我看了那些批评老贾的文字,我一边看一边都能想象到他们的样子,干净的、受过良好教育的、特别觉得自己有知识的、特别觉得自己文明的、站在世界先进文化之潮头的,这样一批可敬的女士和先生,而且我能想象他们平时一定是喝咖啡的,一定是见了葫芦头(猪肠)就吃不下去的。我常常提醒自己,我如果坐在北京的高楼里远远地来观看这复杂的历史和现实,99.9%的可能是在发表高级的胡说。”

我坐在讲座会场的后排。坐在旁边的是一位女生,全程都在低头看手机里一档流行的真人秀视频,有时甚至低声发笑。她笑得那么投入,全然不管这个从北京飞过来的人在台上讲了什么。我扭头望去,这一排女生几乎都是如此。她们那么沉迷于手机中的世界,仿佛身边的真实世界才是虚拟的。

在李敬泽办公室里的那张合影中,有陈忠实、贾平凹和他。上一次看到他们同时出现,是在陈忠实的追悼会上。李敬泽和贾平凹站在第一排,向枕着《白鹿原》的陈忠实遗体鞠躬告别。

中国许多经典长篇作品都是在1990年代完成的,《白鹿原》《废都》《活着》《尘埃落定》等等。“80年代形成了很多经典作家,但没有形成多少长篇经典作品,文学一定要经过一段时间才能够形成一个大的东西。”李敬泽说。

作为文学评论家的李敬泽,也是在90年代出道。“这里面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是,老一代学问家都是在学院里,要做大学问家,很难再坚守在文学现场。90年代初的人文精神讨论之后,80年代的这批批评家大都退到了学院,进入了学术体制下的生活和生产机制。在这样的生产机制之下,他们对于文学现场的介入热情就比较低了。大家觉得在学术上有所成就才是高大上的。对我来说,成为一个文学评论家也是阴差阳错。”

就像李敬泽在《青鸟故事集》里所做的,他并不想遵循什么学术规范,他更喜欢感性地自由表达。

1994年夏天,长江三峡的游轮上,李敬泽第一次读到了布罗代尔的《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夜幕下的浩荡江水中,布罗代尔把他带入了15世纪,那里有欧洲的城堡和草场、大明王朝的市廛和农田。书里有五百年前之人身上衣裳的质地,他们的车轮和船桨,行囊中银币的重量,签约时所用纸笔……布罗代尔说,这就是“历史”,历史就在这无数细节中暗自运行。

布罗代尔的历史观指引了李敬泽。他开始了自己的冒险:穿行于博杂的文本,搜集起蛛丝马迹、断章残简,穿过横亘在眼前的时间与遗忘的荒漠,沉入昔日的生活、梦想和幻觉。“这是一部幻想性作品。在幻想中,逝去的事物重新生动展现,就像两千年前干涸的一颗荷花种子在此时抽芽、生长。”

坐在旁边沙发上的李敬泽把烟斗中的烟灰倒掉,塞入一些新的烟丝,点燃,继续抽起来,飘出的烟气在他对《青鸟故事集》的讲述中变得有些迷幻。

他说到了现在的文学期刊,趣味都太保守了。“他们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是好的,其实并不明白。”

李敬泽说自己是不够敬业的编辑,当年的好多事都不記得了。他怀疑那些书店里精确到几月几日几时的回忆录都是怎么搞出来的。他在《人民文学》当编辑的时候,管过湖南那一片,去那边开会的时候,经常遇到一些人对他说,唉呀,李老师,我收藏着您的信呢,您当时给我写了好几页。他已经完全记不起了。记得的只是《人民文学》版面有限,来稿又特别多,他的主要工作是退稿。

“我当编辑是很偏执的,一本杂志的稿子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一路修修改改。”在他的编辑生涯中,惟一改了两页就没再往下改的,是一位年轻当红作家的长篇小说。“改了两页我就崩溃了,算了吧,我别跟他较劲了,再说,我改出来就完全不是他的了。”

如今,大家的阅读习惯已经转到手机上。李敬泽也用微信看文章。他觉得有生之年真是赶上了沧海桑田。“你哪里想得到呢?人类看报纸都快两百年了,到咱们手里就没了。这其实就是大事,一些根本性的改变,就是这么发生的。”

李敬泽用微信,关注了一些公号,微博上也关注了二三十个人。他常常觉得,微博上的世界,和朋友圈的世界,完全是两个世界,好像不是同一天里的一个国家一样。

手机和电脑统一了成人和儿童的世界。“我不知道现在的小孩是怎样的,我们小时候打个架什么的是很常见的。我小时候就跟着一起去打群架。我属于溜边儿的,看看形势不好,抱着头就溜掉了。这都是好玩的事情。现在好像不太像这样了。总体上还是更秩序化了。”

他似乎一直在秩序当中,又向往着秩序之外的世界。

《青鸟故事集》就是一部秩序之外的作品。这本书快要出版的时候,责任编辑有一天忽然打电话给他,说,李老师,我们要申请书号,您无论如何要给自己的书做一个分类,是历史书还是散文书还是啥?

李敬泽说,好好好,你们看哪个好卖就分哪个类。他其实觉得自己这本书无法分类。可是,当人们面对陌生事物时,总希望在原有秩序中为其找到一个位置。

“在这个所谓全球化时代,我强烈地感到,人的境遇其实并未发生重大变化,那些充满误解和错谬的情境,我们和陌生的人、陌生的物相遇时警觉的目光和缭绕的想象,这一切仍然是我们生活中最基本的现实。”

《青鸟故事集》出版前,李敬泽把旧稿从头到尾改了一遍,删掉了一些东西——凡是他在当时觉得“这是最近很流行的词,我要用一下”,以显示自己很潮很时髦的地方,他都删掉了。“已经时过境迁了,那些文字显得那么造作。”这对他现在的写作也是一个经验,每当想要用到一个正在流行的词的时候,他马上就警惕了。“也许过十几年再看,都是泡沫。”

小春秋大时代

毕飞宇觉得李敬泽写的东西与他的才华不太相称,他应该有更大的东西才是。

在《青鸟故事集》之后,李敬泽现在的主要计划是把他的《小春秋》写大。“中国人对春秋其实是不熟悉的,那是中华民族的轴心时代,中国最重要的东西都是从这段时间来的,那确实不得了,简直是诸神时代,所有的善所有的恶都表现得特别极端,像青春期一样。”

他打算休两次假,去山西、河南、山东这些春秋战国中心地带走走,光看书解决不了问题。“我虽然没有搞过大政治,但我是一个在各种复杂情况下做过事的人,我去看一下历史,就更能设身处地去想当初他们为什么这么干,难处在哪儿。”

“我没有追求过级别这种感觉。不是说官话,我从编辑开始就是一个大服务员,一路干到现在,依然是一个大服务员。再说,中国绝大部分成名的作家我都熟,很多都是朋友,在人家面前你摆什么架子说你是副部级啊,这是完全没意思的一件事。”

“在很多场合,许多人看到你,会觉得你是一个气场强大的官员。”

“我这张脸确实成了问题了,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比较谦和的人,但有时候我看自己的照片,也觉得这张脸是真的够瞧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大概是没有办法的。我真没觉得自己是什么特别厉害的人。论才华,我也有点儿,到底有多大自己说不清。我只有一个巨大才华,那就是我能看出别人的才华,看到有才华的人,我是打心里欣赏。”

李敬泽穿着讲究,特别是脖子上的围巾,已然成了他的标志。有时别人看他没戴围巾,反倒觉得不习惯。“我的自我定位是文人,不是作家批評家,身上有些文人气,生活是一件值得好好对待和认真过的事情,对生活要怀着热情和敬意。每天要穿什么衣服,还是会过一下脑子。”

《青鸟》里有一篇《静看鱼忙》,开头讲的是一个葡萄牙人16世纪50年代在桂林漓江边看鸬鹚捕鱼的场景。这仿佛跟李敬泽某些时刻的状态很像。比如,在这个星期五的黄昏,他叼着烟斗侃侃而谈的时刻。

玉立水云乡,尔我相忘。披离寒羽庇风霜。不趁白鸥游海上,静看鱼忙。

—— (张炎《浪淘沙·题陈汝朝百鹭画卷》)

“中国人的诗词里,鸬鹚是难以入诗的,写得多的是鹭鸶。”李敬泽说,“鸬鹚被西方人反复端详其实并非偶然,它不仅是一种鸟,它还是一种工具,它作为合于理性的工具在几百年时间里持续游弋于中国和西方之间。”

谈话进行了很久,李敬泽忽然意识到司机坐在红旗车里等了很久,他穿上中式衣服,再套上西式皮衣,然后披上他的围巾,出门,下楼。

红旗车启动,汇入车流。黄昏的灯光不时闪入车窗,掠过他的面庞,此刻既安宁又匆忙,他看上去不只是静看鱼忙的人,也不只是历史的审美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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