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皱褶与现实镜像中抵达散文气韵与中国之文
2020-11-17□刘艳
□ 刘 艳
2018年10月27日,在扬州召开的李敬泽散文研讨会,主题就是“中国之文与当代散文写作的变革”。一直想以此为题写篇文章,延宕至今而未成。不得不承认,以“中国之文与当代散文写作的变革”为题观李敬泽之散文,是直击了李敬泽散文的要害——他将历史的皱褶徐徐打开的写作方式,他的跨文体写作,他作为一个现代主体,如何在古今、中西之间获得他的镜像式反思和想象中国的方法,如何在历史与现实中讲述他的“青鸟”故事,以及“小春秋”基础上的“咏而归”,由柏拉图的《会饮》而生成自己的《会饮记》。明明更似哲学对话,李敬泽似乎别出心裁地将柏拉图的《会饮》视为小说:“柏拉图意识到,面对世界的任何讲述,在根本上必是相对和有限的,它(《会饮》)出于特定的名字,出于特定的声音,它介于可信与不可信之间,它是个人的‘意见’,它必是‘小说’。”如果没有这样的对于文学的果敢和冲破文体藩篱的魄力,哪里会有由一篇篇精彩篇章而成《会饮记》?所以,这个专辑中,有作者(郭洪雷)会心地说出:有人把《会饮记》看成“美文”,你也未尝不可将其读作小说,或一种特殊形式的论文。虽然这样有点儿别扭,会错过很多艺术上值得珍视的东西。——能把柏拉图的《会饮》当作小说来读,也就才有了这既可以将之视为美文,又似可将之视为小说,抑或思想含量比之论文尤不逊色的李敬泽的《会饮记》。
能有着这般神游八方的本领来重构当代散文文体——重构当代中国之文的文体,或许与李敬泽自己特殊的身份也是有关的,出身权威文学名刊编辑,本身就是名贯文坛多年的著名文学评论家,又转身做散文创作,先就有了与一般散文家不一样的本领和素质。曹霞不禁说出:作为批评家和编辑的李敬泽正在被他自己的“雕刻刀”一点点地形塑为一个杂家、文人、散文家、博物学者。李敬泽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身处俗世,心怀高古……敏于时间与岁月的流逝,却要在白驹过隙处与时间交手博弈,在浮士德式的精进中留驻时间的光影。种种悖谬交织成繁复的逻辑,使得“李敬泽”自洽性地构成了我们时代充满张力和魅惑的美学征象。李敬泽式散文文体看似魅惑的文体特征,是由李敬泽这个人所铸就,他的反桎梏、反无趣的知识“叙述学”是独属于李敬泽这个人的,唯一的,不可更移。
这个评论专辑的作者,几乎都注意到了李敬泽在历史与现实、东方与西方之间,如何进行镜像反思,形成跨文体的散文趣味,注意到了李敬泽阅读史与他的散文写作之间的细密繁富而又如何充满了秘密的关联,注意到了李敬泽散文写作中的“总体性”问题——我曾经遗憾很多人注意到了这一点,而几乎没有人能够说到点子上、击中李敬泽散文“总体性”的要害。有了郭洪雷的评论和分析,我们终于可以释然了。颜水生能在李敬泽思想的核心“家国天下”中寻找他想象中国的方法,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评论李敬泽的散文创作,而竟然还有如许新意和新的发现,在时间光影流转中,相信他将来还会有更多体悟和发现——能让评论者言说不尽,似乎也是李敬泽散文的一大特色。
令人惊异且欣喜的是,这个评论专辑,在切入和选题角度上,并没有事先做任何的分工和预谋。但是四位作者文章成而各抒己见,即使有共同的发现和心得,每个人的研究和分析也是各具特色、精彩纷呈。读之,不时暗暗称快。郭洪雷一改他以往评论更加宏大的气象,转而在细密幽微处发现李敬泽《会饮记》的种种妙处。如前所述,他对李敬泽散文中“总体性”问题的层层抽丝剥茧又紧扣文本,让人称奇,也让人信服。他在自己一直信手拈来的作家阅读史研究的学术积累之上,分析句句其来有自。没有阅读史的明晰,无以用“两次‘狐狸—刺猬’论操作”来分析《会饮记》。他总结的由李敬泽《会饮记》,而梳理其与卢卡契的“总体性”概念之间,需要有三个方面问题的澄清——这是必要的,也是及时的。李敬泽对这个概念原初的理论基础做了柔化处理,所以一味拆解李敬泽与卢卡契“总体性”概念之间的对应关系,是差谬的,至少是不很恰当的。
王姝一向是扎实为文的写作风格,几位作者中,她是最认真细致地梳理了李敬泽《青鸟故事集》《咏而归》《会饮记》的“前世”与“今生”的评论者。让人几乎不敢相信的是,在一篇评论里,她将这三部散文集一一娓娓道来,并得出她自己细密而不失宏阔的结论:无论写历史还是写现实,李敬泽用其跨文体的写作方式,通过现代主体展开面向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的镜像式反思,通过抓住有趣的人、事、物,发现世界的“总体性”关联,营构超越文体界限的散文趣味,达到意蕴丰富的“未封”之境,返归文学的“总体性”力量。她与郭洪雷一样,注意到了李敬泽散文与他的阅读史之间的强关联,比如:《青鸟故事集》对历史褶皱的打开,建基于庞杂的知识储备,仅《〈枕草子〉、穷波斯,还有珍珠》一文便涉及日本女作家清少纳言的《枕草子》、邬君梅主演的情色电影《枕边书》、周作人对《枕草子》的翻译和随笔,由周作人引出李商隐的《杂纂》,再到《太平广记·独异志》里李灌与穷波斯的相逢,而穷波斯故事还有着李勉的异文……《沉水、龙涎与玫瑰》引用了《梁书》,有名的如李贺、杜牧,无名的如唐人章孝标的诗、《开元天宝遗事》、《张氏可书》、《圣经》、《唐大和上东征传》、《太平御览》、《博物志》、《铁围山丛谈》、《影梅庵忆语》、《辞海》、《老学庵笔记》、《太平寰宇记》、《早期澳门史》、《杜阳杂编》等,史书、类书、笔记、诗文、宗教经典、百科全书、学术著作无不信手拈来。
颜水生的《家国天下与想象中国的方法》一篇,已经至少是我看到的他评论李敬泽散文的第二篇文章了。一如既往地发现,他又有新的收获。由葛兆光“从周边看中国”的观点,他看到了李敬泽通过《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概括古代阿拉伯人的“中国想象”,发现李敬泽在《源氏物语》中看到日本人对大唐文化的崇拜……在颜水生看来,李敬泽选择古波斯和古日本作为例子,并不仅仅是表现东方的“文化同源”,而是在思考古代中国为何由强盛转向了“普遍的衰落”。与“文化同源及从周边发现中国”相比,颜水生在“全球视野与在西方发现中国”中的分析,或许是更为细致。布罗代尔等人的启发,对于李敬泽的散文写作,或许也有着作家阅读史与作家创作之间具有喻示与关联的意味。颜水生在周详地分析之后,得出结论:在反思“天下”观念和倡导全球视野的基础上,李敬泽提出了想象中国的“镜像”方法。
曹霞的文章,我几乎是把它当作一位作家写的激情澎湃的评论来读完的。与郭洪雷提出应该注意李敬泽每一篇中的“隐含作者”,以及注意李敬泽散文的叙事者和叙述方式等相类,曹霞锐敏地提出了“时空景深与叙事块茎的缝合”的论点。曹霞以《第一眼——三寸金莲》为例,将文中的叙事块茎拆分开来,看看构成它们的同构性逻辑是什么,而李敬泽又是如何将它们接驳起来的。——不能不说,透过文本内容,进入文本的形式、结构部分,从技术手段分析入手,像个手艺人庖丁解牛一样看李敬泽叙事结构的独到之处,这真的不是每一个评论者都能够做到的。有了让人信服的文本技术层面的分析,曹霞才敢庄严宣告:李敬泽用跨越多种文体、多个国族、多个时空、多种语言的方式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知识“叙述学”的建构,勾勒出了“中/西”在发展和交往过程中的互为镜像、互相渗透。层次感由此而来,丰富性如影随形。这不单单是多学科、多文类接轨的范式问题,而是说明,李敬泽是在中国/世界、自我/他者、真实/虚构、在地化/全球化等多重意识结构中重新思考文学和文化的问题。曹霞对于李敬泽用美学的目光,将“银树”细细地进行拆分、打量,然后以灿烂炫目的辞章描摹下来——那一段的引述和分析,看得我也倍感迷离——已经分不清是被李敬泽的炫惑辞章所迷惑,还是被曹霞如作家写作一般的激情所感染,而不由得心生钦羡……好的评论是能够打动人的,并且直抵我们的心灵深处。
如果任由我感慨下去,恐怕还能写几千字……这当然是万万不妥的。四篇精彩的评论和更加精彩的李敬泽的散文,更值得我们期待和马上阅读。让我们一起来看,李敬泽是如何在历史皱褶与现实镜像中抵达独树一帜的散文气韵并再塑中国之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