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文学研究近著序言二则
2017-05-07朱寿桐
摘要:此文是朱寿桐为新出版的两本论著所写的序言。其一是庄园的《个人的存在与拯救》,作为她的博士生导师,他指出该书为解开高行健创作的价值之谜提供了较为清晰的学术思路,他还对高行健浪漫的“大孤独”进行了精彩独特的阐发。其二是程国君的《〈美华文学〉与北美新移民文学研究》,他认为该论著将《美华文学》定义为“西方文化语境下的中国文学刊物”,乃是在华文文学范畴内突出这个研究对象的“中国文学”品质,体现了深到而敏锐的学术自觉。序言中,朱寿桐对“汉语文学”和“汉语新文学”这两个概念体现的学术前景充满自信与欣慰。
关键词:汉语文学;序言;朱寿桐;庄园;程国君
中图分类号:I1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7)2-0005-07
一、踽踽独行于汉语文学世界
——庄园《个人的存在与拯救》序
从较为理想的社会角色方面而言,文学研究者也许是最难担当的角色。人们有理由要求他们的作品充满文采,洋溢着感性的情绪甚至是施雷格尔式的激情,因为他们研究的是文学,文学既然不言而喻地包含着这些内容,文学研究成果理所当然地也应拥有这些因素。当然人们更可以要求文学研究者的文字充满理性,在理论的讲求中带着哲理的光泽与萃思的精彩,于是黑格尔式的思辨亦是应有之义,因为文学所必然承载的各种哲性理念必须在文学研究中作出响应。即使都具备了这些是不是就可以了?未必。文学创作的世界并不仅仅呈现情感、灵性的色彩以及理论、哲思的光泽,它是那样的丰富,那样的驳杂,那样的多层面和多向度,这一切都可能成为社会阅读对于文学研究者学养与经验的要求。于是,人们也同样有权要求里尔克的研究者在学术文字中带有尼采式的疯癫与佯狂,要求所有悲剧的研究者在学术叙述中参详着莎士比亚式甚至是哈姆雷特式的忧郁。
庄园选择了高行健作为她的研究对象,书稿写出来了,出版以后就有可能面临人们的这些要求。高行健的文学世界几乎什么都明确拥有,既带着浪漫的甚至是空想的激情,带着与灵异的感性相伴的悟解与性灵,又不乏深刻的理性思考甚至终极性的人生追问,更兼具社会关怀历史审视和现实批判的热忱。他的早期诗集被命名为“游神与玄思”,表现的正是这种多层次、多维度、多方位的精神承担。这样的承担过于沉重,使得他不得不从他所极为关注也极为倚重的现实社会中抽身出来,悉心营造荒诞幻想中的文学世界,将他的人生体验投放在某种超验的幻构中以求更加充分更有深度的表现,于是他的作品基本上无法拒绝尼采的诱引与召唤。尽管在与尼采的对比中他更倾向于卡夫卡。这位历来重视现代性追求的汉语文学家①认为,尼采标志着“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的终结”,“而真正宣告现代文学的诞生的应该是卡夫卡”:“卡夫卡把现代社会中人的真实处境做了一个恰如其分的描述。在种种社会关系中,乃至于在家人之中,人不过如同一个虫子,这么渺小可怜,别说主宰世界,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莫名奇妙。毫无缘由,却受到审判。”②这正是他对“现代性”的理解,也是他的作品自始至终作“现代性”追求的基本精神内核,体现并包含着一种卡夫卡式的荒诞与恐惧。然而这并不是高行健的全部。或许他写作《车站》、《野人》等戏剧作品的时候会满足于卡夫卡式的这种荒诞的描述与恐惧的表现,同时当然也带有尤涅斯库式的狡智与巧构。不过当他写作《灵山》、《一个人的圣经》这些令他赢得更大成功的小说时,他一定没有远离尼采,就像执意追求“现代性”的他从来没有远离过浪漫主义一样。尼采的魅力在于他的精神坩埚效应,将康德的悲剧哲学,叔本华的意志论哲学,瓦格纳的颓丧音乐,歌德所创造的浮士德式的狂欢,还有卢梭式的孤独漫步,浪漫主义的暴虐与反叛以及现代主义的自我标高与否定,全都化融于自己“查拉图斯屈拉”式的思维和呓语之中。高行健的后期小说显然比他前期的戏剧更接近尼采,特别是更能体现尼采的这种坩埚效应。
以高行健小说“现代性”为主题的庄园的这部研究专著,对高行健所进行的上述现代性思辨做出了更加充分的学术揭示。庄园做过记者,文笔洗炼而表达精到,对于高行健作品中的情感分析与灵性解剖显然较能胜任;她长期编辑学术杂志,理论修养有相当的积累,对于高行健作品中的人生玄思和社会悟解也差可傳达与详拟。然而,卡夫卡、尼采式的荒诞体验与极端表达,与我们也与庄园所拥有的正常的人生和文学研究相距甚远,由此可见,研究对象拥有怎样的资源,就相应地对研究者及其研究成果提出类似的内涵要求,在当代社会文化实践中可能并不现实。也许庄园意识到了其中的道理,从而也意识到自身从事高行健研究的可能性,她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写成了这部论著,努力实践着与从情绪个性、精神气质到思维境界都和自己距离甚远的研究对象进行对话的学术梦想。
庄园的这部论著又是她的博士学位论文,系统、全面而有深度地论述了高行健小说的现代性追求及其思想、艺术与美学的结果,将高行健的戏剧创作、理论思考和小说创作贯通起来一起,探寻出作家现代性追求的核心要素乃在于个性与自由。自由是一个老题目,在文学历史发展的每一步,自由都会成为文学家反抗现行社会秩序和文学秩序的贯通武器,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庄园从理论上把握住了高行健创作的特质:他是在反抗或者抗衡现代社会公认秩序以及文学通行秩序的意义上实施并完成自己的现代性追求的。这是一种建立在现代性意识层次上的自由意识,较之于向古典主义秩序争取的浪漫主义自由,具有更明显的时代色彩,现代风貌和更加深沉的姿态,更加现代化的内涵。这是对自由的现代主义所进行的理论阐释,显示着这篇论文重要的理论贡献。
以这样的理论思考,作者重点考察了高行健现代性意识形态的四个方面内容,分别是他的存在的荒诞感,疯癫的女性书写,以及拯救与逃亡的心性,还有就是文学与自由的辩证。所有这些内容都是当代中国经验中最为集中的现代体验,体现着各种形而下与形而上的文化质量。作者通过对《灵山》、《一个人的圣经》等小说的精当而有力的分析,准确地揭示了作家隐含在作品中的各种层次的文化特质,为解开高行健创作的价值之谜提供了较为清晰的学术思路。
由此出发,我们的研究思路还可以从一个浪漫型现代作家的孤独体验着手。我们面对的高行健是一个孤独者,尽管他在一定意义上说是一个特别幸运的孤独者,他获得了象征着永恒成功的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获奖没有得到祖国的祝贺,更不用说欢呼,他的孤独可想而知。即便十几年以后的现在他仍然是个孤独者,因为为他而起的掌声依旧没有在自己的故国得到响应。任何响应的欢呼如果不是通过他最熟悉的文字和乡音发出,由此引起的孤独感就不会消失,而属于他的寥落的掌声常常是冲着他早期的戏剧作品而去,他后来的呕心沥血之作依然似乎仍然是他“一个人的圣经”。
他的现代性体验在这种深刻和厚重的孤独中完成,他踽踽独行,飘萍断筝,天涯海角,孑然一身。这是一种大孤独,属于强者十分在意并努力追求的那一种。强大的灵魂往往不愿意轻易走出这样的孤独境地,甚至不愿意减弱这样的孤独感,这就是现代性的浪漫感。感受到孤独不断地哭诉,犹如当年的卢梭、缪塞和郁达夫,那是一种浪漫的情怀。而孤独漫步者的沉思目的在于寻求解脱,或者寻求沉溺,宣泄孤独往往为了荡涤灵魂的尘垢,欣赏孤独往往为了表达自由的心志,这便是现代性的孤独感和浪漫性。于是,现代性的追求中孤独与自由相伴而行,同样具有现代精神的田汉塑造过一个羡慕“万里一生孤”的少年形象,同样具有更彻底的现代精神的鲁迅为文坛贡献了追求孤独的浪漫性的涓生:他立意于拒绝哪怕是来自爱情的羁绊,向着冒险的人生孤身前往。这样的人物及其表现既浪漫,又唯美,当然也相当现代。高行健比一般的汉语文学家更懂得现代性的浪漫与孤独:他将孤独当作常态而不是人生异态,他善于在孤独中感受真实,感受真情,在孤独中感受日常,感受俗常甚至庸碌。他的小说经常离不开粗野的描写,那就是力图向人们展示他所体验的孤独人生的俗常与庸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内心一定非常痛苦。这时候如果有人指责他的创作犹如当年弗·施雷格尔的《卢琴德》遭遇到的指责一样,他的孤独感会成倍增加。于是,尽管他已经摘取了文学皇冠上的明珠,然而他仍就是一個孤独的化身。他孤独地写作,孤独地绘画,孤独地排戏,孤独地沉寂在较少人喝彩的境界。
然而他也在孤独中体验到了自由,那种只有通过孤独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自由是痛苦的,因为孤独。灵魂的自由经常通过人生的痛苦来获得。养尊处优,鲜花掌声确实可以令人备感荣耀,但那样一种状态往往会要求以牺牲某种意义上的自由为代价。高行健在无边的孤独中返回到一种与自己灵魂直接对话的自由,或者一种向着无物之阵直接表述的自由,这是他的幸福,从无边的孤独中所能够体验的幸福。
这样的自由是现代的,它拥有现代性的唯美。庄园的论述未能涉及高行健的唯美视角,这不是她的错失,因为高行健那种全然属于现代性的唯美情怀掩藏得很深。一个久炙法兰西文化的作家不可能对唯美无动于衷或漠然置之,只不过他可以通过自己精神境界的坩埚效应将其溶蚀得看起来荡然无痕。一个人孤独地向着“灵山”默默前行,一切世间的污泥浊水在此过程中不断冲洗着他的灵魂,这样的意象结构就是一种唯美的结构。只有像高行健这样浪漫到骨子里的文学家才会去咀嚼这混合着污浊的美感。浪漫之力将一切的美感都自由地填埋在垃圾中,然后让唯美的呓语撺掇灵魂的飞升。遗落下来的所有丑的垃圾都是人体皮囊,都是生命中无法忍受之重。一切用于呈现的美都是危险的,一切的美都是纯形式的,纯灵魂的,纯理性的,于是作家选择了抽象,选择了宗教,选择了灵山以及哪怕只属于一个人的圣经。
高行健在孤独中寻觅和享受自由,在自由中创造唯美,那是一种被抽取了质地感的美,通向抽象的美,这种美就是表像的自由,就是哲学的自由,又与灵魂的孤独链接在一起。这就是我们可能认知的高行健,既是他的人生状态,也是他的创作内容,融合着他的现代理念,熔铸着他的现代情感方式。这是不是高行健真切的样貌?不敢说。作为汉语新文学世界一个独特而卓然的文学存在,高行健可以得到多方面的认知和阐述,上述这种认知和阐述至少可以聊备一格。有信心的是,这样的认知都可以从庄园的这部论著中获得启迪,而庄园对高行健确实下了长期的功夫,这一点连德高望重的刘再复先生也予以明确肯定。
也许读者会注意到,无论我的序文还是庄园的论著,都倾向于将高行健定位为汉语新文学家,而尽可能避免确认他是中国作家还是法国华文作家。的确,高行健及其文学存在的地理定位或国族定位原本就是一个问题。作为一位长期旅居法国的中国人,高行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曾经在许多人那里被认为是十分尴尬的事件。我在主持《汉语新文学通史》③的编撰工作时,即将高行健的获奖作为近百年汉语新文学历史的终结点,题目也标示为“尴尬的诺贝尔奖”。其实,只要承认了汉语文学或汉语新文学这种学术概念,这样的尴尬就会立即解除。无论获奖主体是否身在中国还是身属法国,这一重要奖项绝不是奖励给获奖主体所在国家的,更重要的是它是对一种文学语言以及相关人生经验精彩传达的褒奖,具体地说是对汉语及其所依存的经验世界的肯定。尽管这样的奖项对于外国文本而言总须借助于翻译载体,但作品原语及其对原语文化资源进行成功表述的可能性以及由此产生的精彩效果才是其成功的基本依据,各种人生哲学与普世价值之类都必须通过上述语言资源加以呈现。于是,高行健的获奖是汉语新文学的获奖,这里的荣誉如果难于在国家版图上落地,则完全可以在汉语文学这样一个文化版图上生根开花。高行健和莫言,他们都是在汉语新文学的语言文化平台上向世界呈现了自己的色彩斑斓,他们都是汉语新文学世界的文化英雄。我们应该拿出足够的真诚与热忱研究他们,以学术的成果和力量向他们致敬。
二、深到而敏锐的学术自觉
——程国君《〈美华文学〉与北美
新移民文学研究》序
程国君教授擅长于研究文学社团和文人群体,先前研究新月派,再后来研究台湾女性作家群的文学创作,现在又研究《美华文学》杂志与北美文学家群体。再三的学术成功使他尝到了文学群体研究的甜头,他在文学群体研究的领域开辟出了一条适合于他自己的个人化的学术道路。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研究领域,相对于作家作品研究而言,文学社团或文人群体、文学期刊的研究颇见难度。这不仅仅是因为文学社团、文人群体以及文学期刊编著集体是由众多作家个体组合而成的,一个综合体在规模和构成方面总会比一个单体更其复杂,更重要的是,作为文学综合体的社团或文人群体,它们是一个有鲜明个性的“杂多”。千万不要以为将一个个作家个体进行简单相加,就可以得出一个“杂多”型文学社团、文人群体或文学期刊的基本状貌。鲁迅先生说得好,“文学团体不是豆荚,包含在里面的,始终都是豆。”④这正道出了文学社团和文人群体难以付诸简单研究的真谛。
毋庸讳言,一个再统一再简单的文学团体,其内部的组成人员往往都带着各自的文学个性,文学倾向,文学风格,他们集合在一起并不能按照我们简单的想象那样立即会统一为一个社团共同的个性、倾向和风格,这就需要研究者千方百计在这种“杂多”的个性链接中寻找出文学的共性和文化的共性。其次,文学社团、文人群体往往会持续相当一段时间,在这样的持续期间主要成员或重要成员会常常发生构成性的变化,使得文学社团和文人团体的组成更为复杂,文学社团、文人群体包括文学杂志编辑集体的研究必须适应这样的复杂性。再次,文人群体或一个文学性的杂志,其构成人员和承载内容往往并不一定局限于文学方面,例如程国君教授研究的新月派,简单地说是新月诗派,可实际上这个社团包括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政治家、思想家,甚至还与职业军人有关系,要想全面把握这样的文人群体,对于文学研究者来说无异于一种严峻的挑战。
程国君教授的《新月诗派研究》虽然避开了新月派人员构成成分的“杂多”,但并未回避新月诗派诗学倾向复杂,诗人志趣“杂多”的事实形态,并未对新月诗歌群体进行简单化的学术处理。他的研究尽可能将学术触角展开到新月诗歌的各个层面,尽可能覆盖到新月诗派的全体成员,所留下的论述死角越少越好。毫无疑问,新月诗派这个文人群体不是豆莢,其成员之间的诗风差异远远多于他们的文学共性。程国君教授善于在他们诸多差异之中寻求“最大公约数”,得出了“生命诗学”的准确而精彩的学术概括,体现出程国君教授在学术上敢于挑战、不怕繁难的勇者风范。
在收获了新月派研究的成功与喝彩之后,他的研究转向海外华文文学。不过他仍然关注文人群体,这回他选取的研究对象是《美华文学》杂志,以及围绕着这个杂志的北美华人作家群体。文学杂志与文学社团研究固然有明显区别,但都可以在文人群体意义上进行学术定义,因而擅长文人群体研究的程国君教授依旧显得游刃有余,长袖善舞。他的学术开拓依然在处理文学团体不是“豆荚”的复杂现象方面得到了透辟的显示。
文学杂志研究的关键当然在于弄清研究对象的历史。历史稍长的文学期刊免不了包含复杂的沿革,变衍,重组等运作,特别是在海外,同人化的期刊往往由于背景资金的不稳定,主干人员的流动性,以及读者、作者队伍的频繁更新,其编辑策略和文学倾向、文化选择都会出现种种异数,这一方面增加了研究对象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另一方面也为相关的学术研究增加了难度。程国君教授的研究紧紧抓住《美华文学》所具有的种种复杂性展开,连同这个杂志编辑集体和作者群体的演变,杂志发表内容构成的丰富与变化,特别是围绕着这个重要杂志涌现出的重要华文作家及其各自的志业与成就等等,所展开的学术陈述与学术分析详密、生动而富有深度,与文学杂志构成的复杂性、丰富性颇相匹配。
其实,内部构成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是一个杂志社或文人群体发生种种运作的基本动因。研究者要将这种历史运作的内在动因揭示出来,则不能单单依靠一本杂志或一般平行出版物的读解,尚须研读和征引大量背景材料,研究各个成员的心志脾性,人际关系及其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相互影响。这正是程国君意识到的学术要求,因此他专辟若干章节,专题研究《美华文学》作家群中的重要骨干,将这个文学杂志所属的作者群体、编辑集体及其他们之间交叉、联合构成的文人群体,组合成汉语文学世界引人注目的文学存在,通过自己的学术阐述,调动几乎所有重要的美华文学的资源积累,呈现出当今汉语文学发展中无法或缺的北美板块,所取得的成就与这个研究对象的存在几乎具有同样的意义。
程国君非常清楚,《美华文学》这样的文学杂志、文人群体与一种文学社团的运作极为相像,因而必须将这个文学杂志当作一个文学社团来研究,这样才能立体地展示其丰富性、生动性。一个丰富而生动的文学群体有着自己鲜活而独特的文学作为,有着自己鲜明而成熟的文学志趣,有着自己特别而精致的文化关系、社会关系和人际关系,有着属于它自己的故事,它的得意,它的辉煌,它的艰难,它的各种各样的尴尬与无奈,也就是说,一个文人群体,文学社团,几乎就是一个独立的文学机体,审美机体,一种有生命的文学生物,一个具有立体性的文学存在。对于这样的学术对象的研究,需要研究者的立体思维,需要学术解析的生命感性与理论思维的活性,以免将这种鲜活的对象通过研究反而变得僵死不活。程国君的研究通过多向度学术审视和多维学术处理,非常精彩而且精致地完成了这样的学术任务。他把握住《美华文学》作为自由出版物的自由特征,努力还原其所具有的自由多样的文学实验运作与成就,将这个文学生物描述得相当丰富而充满活力:“自由出版物产生自由多元的文学。自由出版物开辟了自由多样文学实验的园地。所以,在这个刊物上,我们既能够看到东方主义立场的文本,也能够看到西方主义立场的文本,耶稣、圣诞以他本真的面貌出现,浓郁的复活节显示着上帝的存在,假洋鬼子成了主角,东西文化竞相亮相。”他注意到《美华文学》的作者,虽然大多来自中国大陆,但他们的自由意识和多元视野决定了他们很少单一地选择中国或东方立场,而是常常从美国或西方文化立场出发进行写作,是他们“改变了早期华文创作诋毁西方或美国的立场”,他们以自己的开放性、包容性带着自己的文学站到了“一种新的文化坐标”之上。这个文学生物由此拥有了自己的灵魂,自己的血脉,自己的品格,因而也享有自己的自由。
文学杂志的研究需要紧扣历史背景。特别是在海外,不同的经济背景、政治背景、社会文化背景,对于哪怕是文学杂志的编辑指向都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美华文学》这样的文学杂志往往处在典型的次边缘状态。一方面,它是有自身追求的文学生物,且与人们的心灵创造和文化情感表达的愿望紧密联系在一起,这在任何社会任何时代任何人群都是一种精神上的刚性需求,因而它不可能真正处于边缘化的状态。但是,另一方面,它毕竟处在北美的社会主流结构之外,其作为文学杂志和汉语文学创作的载体,相对于主流社会经济政治甚至文化生活而言又不得不自处边缘状态。相对于一定的创作对象甚至阅读对象而言,它的主流状态非常鲜明;而相对于它所处的那个始终活跃的经济政治文化社会而言,它又不得不自处边缘,综合起来,它所体现的只能是次边缘状态的文化。程国君的研究非常准确、非常深刻地把握到《美华文学》的这种次边缘文化形态,作者在《绪论》中就明确勾勒出这样一种属于《美华文学》自身的文化形态:“移民文学是文化交流的重要内容之一。《美华文学》实际上是中美文化交流的重要平台,因此,以《美华文学》杂志为主或作为一个突破口,把现代化与移民现象结合起来,并从当前涌动世界的全球化及其理论方法来展开北美新移民文学研究,不仅具有重要文学价值,而且也具有的重要的文化价值与意义。”因此,作者既注重文学文本研究,又注重文化研究,从现代性、全球性及其文化价值功能这三个方面确认这个文学杂志及其围绕它的文学群体的次边缘特性,使得它的文化地位和文化意义得到了精准而有分寸的学术阐示。
次边缘的文化状态不仅是把握《美华文学》文学群体的学术门钥,也是研究海外汉语文学与当地华人社会之间关系,海外汉语文学与属地汉语读者之间关系,以及海外汉语文学与中国本土读者之间关系的不二法门。程国君的研究充分地、立体地、全面地揭示了这种种复杂的文化关系。他从次边缘状态的文化特性出发,论定了这种文人群体和杂志编辑机构的文化意义及其在海外同胞心目中的价值地位,同时紧密联系到相当一部分美华文学作品在国内读书界和文化界的巨大影响,并从“新移民”群体的“跨文化写作”这样一个次边缘文化现象解释这样的现象:“跨文化写作是新移民文学的一个首要特征。像《曼哈頓的中国女人》、《北京人在纽约》这类展现中西文化相遇及其复杂人生体验与感受的书写,在新移民文学里是一个最为常见的主题,也是一个恒常主题。《美华文学》杂志的相当多的文本,其小说创作,散文创作,诗歌创作和美术、摄影、书法,也多是表现这一主题的。从中国移植到美国,从东方文化移植到西方文化语境里,个体人生命运会发生极大的变化,原因就在于中西文化的巨大差异。”这实际上正是勾勒并凸显了《美华文学》及其文人群体的次边缘文化状态,它的文学显现往往是跨文化写作。
程国君教授对于《美华文学》以及北美汉语文学写作的研究相当自觉,自觉到他在理论感性方面已经感受到“中国文学”加上“华文文学”的概念面对其次边缘文化状态在学术和文化表述上的诸多不便。他觉得需要用“现代汉语文学”这样一个综合性更强的概念指认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这个特定的文学整体。在本书的第一章第一节,程国君便指出:“与现代汉语文学的主要发展地中国大陆和台湾的文学刊物相比,(《美华文学》的)这些特点决定了它是典型的自由出版物——是美国自由文化语境下的自由出版物,是西方文化语境下的中国文学刊物。这也决定了它推动世界华文文学发展的独特向度。”程国君分明意识到,中国当代文学与世界华文文学实际上是一个整体,他们拥有统一的文化传统和美学惯性,统一的语言基础和文化趣尚,截然分成两块或者更多的确不便于学术和文化的论述。他选用“现代汉语文学”加以概括。钱理群先生也喜欢用这个概念,他曾写过《现代汉语文学走过的路》一文,曹万生还编著过《中国现代汉语文学史》。这样的命名反映出一种可贵的学术自觉:突破国家、地区的人为区隔,将世界范围内的汉语文学视为一个整体,即将通常所说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海外华文文学统一为整一的文化审视对象。这是一种历史理性的体现,也是文学学术发展趋势的要求。事实上,在任何国家和地区,用现代汉语写作的文学作品都会贯注五四新文化的伟大传统,体现新文学统一的语言新质、文化素质和审美品质,它们以一种整体的形态和魅力向世界文学展示自己的作用力和影响力,这时候,用国别文学和地区文学强行将它们分割开来往往显得非常勉强,因为它们早已形成了汉语的“文化共同体”,在任何时候任何意义上都不妨被称为“汉语文学”。只是,为了区别于传统汉语写作,故而需强调“现代汉语文学”。而我在《汉语新文学通史》以及相关的文章中选择“汉语新文学”概念,只是考虑到“现代汉语”作为学科概念和学术概念已经非常稳固、成熟,“现代汉语文学”的表述面对过于强大的“现代汉语”概念会产生一种语感上的依附感,于是在“汉语文学”之间加一个“新”字,唤起我们曾一度非常热衷使用的“新文学”概念。其实,使用这种学术表述的“初心”与“现代汉语文学”的概念选择完全相通。在相当多的学术场合,我们确实需要将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台港澳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整合为一个独立而统一的整体,这时候我们不妨使用“汉语新文学”或“现代汉语文学”概念加以表述。这不仅仅是一个概念的选用问题,更是一种学术理念和学术伦理的选择。程国君教授在这种迫不得已的学术选择中使用了“现代汉语文学”,在他的研究中体现出学术理念的自觉性和学术伦理的严肃性。
不过,作为世界华文文学的著名专家,程国君教授仍然希望将华文文学概念贯彻到底。在前引论述中,他将《美华文学》定义为“西方文化语境下的中国文学刊物”,乃是在华文文学范畴内突出这个研究对象的“中国文学”品质。这种学术感觉显然是准确的,虽然处身于美国、加拿大这样的“异国”,虽然在西方文化语境的笼罩之下,它的语言特质、文化和文学素质与倾向仍然可以被界定为“中国文学”。这种处身“异国”的“中国文学”认知当年胡适先生也有过。上个世纪50年代,周策纵等在美国纽约的中国留学生组织了白马文艺社,在汉语新文学写作方面显得尤其活跃,胡适对此倍加赞赏,称“白马社是中国的第三文艺中心”。⑤另外两个中心则是在中国大陆与台湾。胡适当然不会真的将在美国发生的文学现象算作中国的文艺,而且还是中心意义上的中国文学,他在这里想要表达的意思是,白马社是那个时代汉语新文学写作的第三个中心,足以同中国大陆与台湾的文学界并列。当他将这样的意思表述为“白马社是中国的第三文艺中心”时,他的心目中的“中国”已经不是一个明确的国体概念,而只是汉语文化和文学的另指。在较为口语化的表述中“误”将汉语表述为“中国”,所逻辑性地显示的是国族意识的淡泊,以及汉语分量感的加重。程国君教授将《美华文学》定义为西方文化语境下的中国文学,正体现了这样的文化逻辑和学术感兴。
这样的逻辑与感兴体现了一种学术文化趋势:必须尽可能淡化国族文学的地域属性而更多地强调文学语言的“文化共同体”特质,借取准当而精短的“汉语新文学”或“现代汉语文学”概括作为世界华文文学研究的助力,将内涵更加丰富,力量更加集中的“中国文学”因素全面纳入“世界华文文学”的整体考量之中。
① 这些年我和一些学者朋友倡导“汉语文学”和“汉语新文学”概念,力图避免对文学家身份作国际和地域的规定。显然,高行健属于最适合以汉语文学家称呼的作家,甚至以耳熟能详的“華文文学家”称呼他都有些不伦不类。参见:《汉语新文学倡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② 高行健:《论创作》,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33页。
③ 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④ 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6),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4页。
⑤ 据周策纵回忆,见王润华:《被遗忘的五四:周策纵的海外新诗运动》,《文与哲》2007年第10期。
(责任编辑:张卫东)
A Preface to Two Recent Studies in 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
[Macau] Zhu Shoutong
Abstract: This is a preface, written by Zhu Shoutong, to the newly published two studies, one being The Survival and Redemption of an Individual by Zhuang Yuan. As her doctoral supervisor, Zhu points out that this book provides a clear route of thinking on the mystery of value in Gao Xingjians writing and he himself also gives an excellent and unique explication of Gao Xingjians romantic‘great solitude. The other book is A Study in‘American-Chinese Literatureand Migrant Literature in North America by Cheng Guojun, whose definition of‘American-Chinese Literatureas‘a Chinese literary magazine in the context of Western cultureis thought of as bringing forth the qualities of‘Chinese literatureas an object for research in the field of 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 reflecting a sense of academic consciousness that is acute and profound. In the preface, Zhu Shoutong expresses his full confidence in and pleasure with the academic future reflected in the two concepts of‘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and‘new 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
Keywords: 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 preface, Zhu Shoutong, Zhuang Yuan, Cheng Guoj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