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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赖他者的悲剧天性

2017-05-06蒋晓涵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7年3期
关键词:贝克特信仰

蒋晓涵

摘 要:荒诞派戏剧大师贝克特的戏剧作品《等待戈多》中描绘了一个失去秩序的世界和一群精神停滞的人。分析这个世界的时间、空间和自然秩序的失衡,以及人物失去行动力、被动消磨时间的困顿状态,有助于理解贝克特在《等待戈多》中传达的哲学思考和对人类信仰的本质。贝克特揭示了世界的失序和人类的停滞之间一脉相承的关系,即人类必须依赖他者的承认才能生存的悲剧天性决定了他们只能在一个失序的世界中困顿不前。

关键词:等待戈多 贝克特 精神停滞 悲剧天性 信仰

一、引言

塞缪尔·贝克特是20世纪荒诞派戏剧的重要代表剧作家,并在1969年“以一种新的小说与戏剧的形式,以崇高的艺术表现人类苦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剧作《等待戈多》正是贝克特的成名作和代表作,是一次戏剧史上真正的革新。作为一个两幕悲喜剧,《等待戈多》颠覆了传统戏剧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整个剧只有一棵树、一对主仆、一个送信小孩和两个在土堆上等待“戈多”的流浪汉。通过这两个流浪汉全程无意义的行为和对话,贝克特描绘出二战后人类普遍迷茫和停滞不前的苦闷状态。他成功地将人类所感受到的世界的混乱、命运的荒诞和对信仰的丧失糅合在《等待戈多》中,并揭示出造成世界的失序和人类的困顿最根本的原因——人类渴求规则、渴求他者认可的悲剧天性。

二、失去秩序的世界

与传统剧作通过人物和情节来创造一个真实世界的手法不同,贝克特的戏剧通过淡化人物性格和情节,来创造与真实世界相呼应的一个失序的世界。这种艺术手法也用在《等待戈多》中。其中,人物性格的淡化是贝克特一贯的艺术追求,在他的很多作品里都是如此。人物被剥夺了个性,处于“情感、情爱、联想、想象等的零度状态”(焦洱,于晓丹,113)。通过这样的处理,贝克特将《等待戈多》中每个人物都变成全人类的一个代表,一个缩影。其中两个流浪汉的无所事事和困顿无聊即代表了整个人类在丧失信仰的情况下无望地寻找另一个上帝(Sasani& Ghasemi,221)的状态。而情节的丧失则反映了真实世界失去秩序的混乱和空虚。

在《等待戈多》中,贝克特描绘了一个在时间、空间、事物和自然规律上都失去人类所熟悉的逻辑和秩序的世界,来反映现实世界中人们所感受到的荒谬,并揭示出“荒谬才是真实,秩序只是从前的幻觉”这一深刻的哲理。《等待戈多》中时间不是我们日常所熟悉的那样规律,而是混乱不堪的;空间位置也不能作为可靠的参照。例如剧中弗拉第米尔问爱思特拉贡,据他的回忆他们昨天在何地。爱思特拉贡只是毫不在意地含糊道:“我不知道别的地方在另一个包间里。这世界上从不缺少空闲的地方。”(贝克特,108)爱思特拉贡无意于纠结这令人困惑的时间和空间,他的话也透露出哲理:既然人总是被命运安排在这里或那里,时间和空间的无序并不值得人去恐慌。

在时间和空间无序的世界,普通的事物也不再可靠。各种荒诞的事情时不时地发生着,喻示着世界本身运行方式的荒谬。在第二幕的开始,弗拉第米尔询问爱思特拉贡的鞋去哪里了,爱思特拉贡答道:“我可能把它们给扔了。”(贝克特,110)对此弗拉第米尔指着角落回答:“就放在昨天晚上你把它们搁下的地方。”(贝克特,110)这个回答中的“昨天”和“地方”表明弗拉第米爾仍然习惯性地依赖着时间和空间的顺序去解决问题。然而角落里的鞋子并不属于爱斯特拉贡。面对眼前毫无逻辑的变化,两个流浪汉找不到可以解释的缘由。

除了时间、空间和物品,在《等待戈多》的世界里,自然界的规律运转也被打破了。剧中的一棵毫无生气的枯树在一个晚上的时间就长出了新叶。这种违背自然规律的现象增加了这个世界的荒诞性和不可理喻感。再次弗拉第米尔试图解决其中的谜题。他猜测这棵树已不再是这个位置之前的那棵树。然而他推理的依据,是早已被证明不再可靠的因素——空间。在一个彻底失序的世界里,企图寻找逻辑是无望的。贝克特向我们表明,一个日常生活中我们自认为充满秩序的世界,和剧中这个时间、空间、事物甚至自然都没有规则和秩序的世界,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正如贝克特在《普鲁斯特》中(Proust)称赞乔伊斯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所做的“没有逻辑”(non-logical)的记录。贝克特认为,无常和混乱才是现实,而规律和秩序只是被头脑处理后的幻觉(贝克特,66)。

三、随机的命运和精神的困顿

在这样一个失序的世界里,人物命运乃至整个人类命运中的随机性和荒谬性也时时刻刻被剖开,赤裸裸地示于人前。剧中的人物在明白了作为人类,其自身无法逃脱命运的随机分配后,都被逼向了崩溃的边缘。在极端的无聊和困顿中,折腾着一切琐屑的事情,被动地等待时间的流逝。波卓与幸运儿之间“主人—奴隶”关系的转换最好地揭示了“命运是被随机分配的,且人类无法与之抗衡”这一理念。正如剧中的波卓所说,他此刻是主人,但是这只是命运随机安排的结果,“要不是无常的命运把一切倒了个个儿的话”(贝克特,47),他也本可以处在幸运儿的位置上。波卓的话语揭示出一条哲理,即人类在世间的地位看似合理,但实际全都是命运毫无道理的随机分配,个人的意志在其中没有根本性作用。就如同弗拉第米尔和爱斯特拉贡所讨论的两个盗贼一样,“其中一个得救了,而另一个却受到惩罚”(贝克特,12)。人类的命运和处境的不同并不是上帝或某种规律公平安排的结果,因此痛苦和幸福都是没有道理的。

这个世界的无序揭示出宗教信仰本身的虚伪。上帝至高无上的地位也因此被颠覆。贝克特想要颠覆的上帝,是那个在哲学家伯克利(Berkeley)笔下和人们心中无限地明智、大善并且完美、从始至终地关照着人世,并为创建和谐秩序的上帝形象(Norma 532)。贝克特试图向人们表明,人实际上生活在一个充满苦难和敌意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如果有上帝,那他也闭上了眼睛,对人类漠不关心(海恩斯 69)。对世界和命运的随机性的认识,使得人类的行为不再被约束,也不再具有目的性。最典型的就是弗拉第米尔和爱思特拉贡对彼此和他们对波卓的态度。弗拉第米尔和爱思特拉贡对彼此的态度在三种程度上随意切换:一会儿是冷漠,一会儿是互相帮助,一会儿又是彼此侮辱。他们俩对波卓也是如此。波卓在第二幕出现的时候,他们先是毫不关心地听他在一旁大吐苦水,然后又想到帮助波卓来获得骨头。然而帮完波卓后,两个流浪汉又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事实上,他们的行为并没有任何目的和动机,全都是当时用来打发时间的一时兴起而已。

两个流浪汉的任性和冲动都是处在一个失去逻辑和秩序的世界中,感到无比绝望的结果。他们无法为行为找到动机,也没有动机做任何事情,只能苟活着,挨着时间,熬着时间。一会儿上吊自杀,一会儿吃胡萝卜,一会儿又玩儿帽子,不知何时又用着能想到的所有下流话开始互相咒骂起来。闹腾得筋疲力尽后,两个人又坐下来不停地说着毫无逻辑毫无章法的话,倒不是为了谈论什么,而是为了使自己处于忙碌的状态,避免思考的痛苦。他们不想面对上帝根本不存在这一事实。但无论做着什么事情,都无法摆脱内心的空虚和痛苦;两个流浪汉想要摆脱自己“停滞”“无为”的状态,但每次做了决定准备站起来,停止无谓的等待的时候,生活却不能为两人提供任何可信的意义,这种空虚再次把他们逼回“停滞”的状态。

四、依赖他者的悲剧天性

两个流浪汉明白了世界的无序、命运的无理和信仰的无望后变得停滞不前、苦痛异常的现象,揭示出人类需要依赖规则(或者说上帝)的约束和认可来生存的天性。没有一个宏大原则,来决定如何惩罚、认可、或奖赏的生活对人类来说意味着死亡般的停滞。两位流浪汉无法放弃等待戈多(一个给予他们生活目标,告诉他们做什么是绝对正确的人),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上帝去信赖,依赖上帝所代表的秩序去指导自己的人生道路;因为如果没有上帝,他们无法自己做出这一生应该如何去过的决定,即使过去的上帝已经被抛弃,他们也只能在停滞中等待。

对上帝,或者说对一个宏大的规则的依赖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思考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导致人类离开固定的规则和信念,或者离开一个制定终极规则的上帝就无法开始生活呢?究其根本,还是源于“人都不是单独的个体,都必须依赖他者的认可”这一事实。而一个宏大的规则,或者说制定规则的上帝,则能保证每个遵循规则的人都能得到普世的认可,从而建立起自我存在感。在《等待戈多》中,人物们总是寻求着他者的注视,仿佛只有他者的存在和他者对自己存在的认可才能保证自我的存在感。弗拉第米尔和爱思特拉贡是一对处于共生状态下的流浪汉。始终将两者捆绑在一起的,就是作为人的一种需要他者注视、与他者互动、并获得他者认同的本能。

弗拉第米尔在伙伴爱思特拉贡的进食、睡觉和做梦等小事上不遗余力地投以关注。正是他的这份关注维持着爱思特拉贡的存活。而弗拉第米尔也很清楚他对于爱思特拉贡的重要性,直言如果这些年没有他,爱思特拉贡早就变成一堆白骨了(贝克特,7)。但爱思特拉贡对于弗拉第米尔也有同样的重要性。后者常常要求前者对他不停地说话。有时久了没有得到回答,他就会催促:“随便说些什么!” (贝克特,103)埃斯特拉贡总是动不动提出分手,弗拉第米尔则揭穿他,“而每一次你总是回心转意”(贝克特,101)。他们对彼此的需要就如同演员对观众的需要。

这种对他者的关注的需求是如此根本且强烈,乃至于两个流浪汉每次觉得无法共处而试图走开后,便很快又回到彼此身边。有时他们假装分开,然后又扮演重聚,热情地相拥。热情地拥抱透露的不是他们对彼此的真挚感情,而是对彼此绝望般的需要。对于波卓来说,情况也是如此。在第一幕中,波卓不断向两个流浪汉重复自己的名字,希望对方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的分量。唯恐对方不能确认自己的重要,他用“一种可怕的嗓音”叫道:“我是波卓!这名字对你们难道不意味着什么吗?我在问你们,这名字对你们难道不意味着什么吗?”(贝克特31)这喊话透露出波卓膨胀的自我,而他膨胀的自我来源于他急于要得到他人认可的愿望。第二幕中瞎了眼睛的波卓可怜地向两个流浪汉寻求帮助。在和他们一番相处之后,波卓也发觉自己离不开他们的陪伴了。他们连续不断地道别,而波卓觉得自己简直都没办法离开了。对此爱思特拉贡回答道:“这就是命啊。”(贝克特75)

同伴的注视和陪伴是人类不可缺少的,与此同时,他们还寻求一种普遍的终极的规则,或者说寻求着一个能够为他们制定相应人生目标的上帝,一个能告诉他们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的上帝。若是有了这样一个普遍规则,给予真理和人生意义的上帝,人类就不用担心不能获得同类的认可了。人类对上帝的渴求是如此强烈,例如剧中爱思特拉贡很担心上帝是否能看见他,弗拉第米尔回答他“必须闭上眼睛”。(贝克特128)不仅如此,他们还互相竞争,争夺上帝的关注。爱思特拉贡“挥舞着拳头,尖声尖气地”喊叫:“上帝啊,请怜悯我吧!”(贝克特128)而弗拉第米尔因害怕落后于同伴而被可能到来的上帝忽视,也立马叫道:“还有我呢?”随后爱思特拉贡唯恐被打败,再次呼吁:“怜悯我!怜悯我!怜悯我!请怜悯我吧!”(贝克特128)藏在他们可笑行为背后的,是渴求被他者注视和承认的可悲天性。

五、结语

尼采曾在《敌基督者——对基督教的诅咒》一书中宣告人类通过处死上帝获得了幸福的自由:“我们是极北净土之人……我们已经发现了幸福,我们认识路,我們发现了整个数千年迷宫的出口。还有谁发现了它?”(尼采 1)然而,伴随上帝死亡的不是幸福的自由。我们的确拥有了极大的自由,但贝克特向我们揭示:这自由并不意味着幸福;绝对的自由是绝对的沉重和无所适从。意识到上帝的不在场,人类也意识到了世界的粗暴无序,意识到了生命本身的毫无意义。但人类渴望规则、渴望他者承认的天性并没有随着上帝的死去而消失。这种天性迫使人类想要按照某一宏大的准则去制定生命的意义和道路,好使他们的人生有得到承认的安全感。当尼采在宣告人类因为失去上帝而获得幸福时,他忽略了人类需要被他者认可的终极渴望。贝克特意识到了人类天性中这种悲剧性的渴求,并在《等待戈多》通过一个无序的世界和呆滞的人类深刻地揭示出这种本能带给人类的折磨和束缚。

参考文献

[1] 焦洱,于晓丹.贝克特传[M].吉林:长春出版社,1995.

[2] Sasani,Samira & Ghasemi,Parvin. “The Influence of Anto Checkhov on Samuel Beckett: Inaction and Investment of Hope into Godot-like Figures in Three Sisters and Waiting for Godot[J].K@ta 2011(13):221-37.

[3] 萨缪尔·贝克特.等待戈多[M].余中先,译.湖南: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

[4] Beckett, Samuel. Proust[M]. New York:Grove Press,1957.

[5] Norma,Kroll.Berkeley Inside Out:Existence and Destiny in“Waiting for Godot[J].The Journal of English and Germanic Philology 1995(94):530-53.

[6] 约翰·海恩斯.贝克特肖像[M].王绍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7]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敌基督者—对基督教的诅咒[M].余明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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