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月季花
2017-05-06王金保
王金保
薄棉袄还没脱,天儿就已经暖和起来。风儿吹在脸上,再也不那么凶巴巴的,而且捎带来阳光的味道,有一种暧昧的想要讨好的意思。猫,在门槛边睡醒了,伸伸懒腰,舔舔前爪上的毛,然后舒坦地在暖阳里沉思。
母亲挑起门帘,窗户也开了两扇,让这暖洋洋的春光也到屋里坐坐。炕头上,几盆月季花,已经萌出嫩嫩的绿芽。就着这暖暖的春光,母亲也把它们搬到了屋外窗根下,让它们跟春天打个招呼。母亲屋里屋外来回搬腾花盆,就招引得那只猫也活跃起来,脚前脚后地喵喵。母亲把花盆放好,猫就凑近前抓挠几下花盆,嗅嗅那刚刚绽放的嫩叶。母亲笑骂它,难道你也稀罕花?还没开花呢,你听个啥?能听到花香啊?然后,怕猫把嫩枝碰折,撵了去。天虽然渐渐暖了,可室外昼夜温差大,太阳一落下去,母亲还要再把花盆搬回炕头。
就这样,这个春天里,母亲把时光几乎都给了这几盆月季花。
还不止这几盆呢,屋门口打了水泥的阳台,阳台外沿,向阳背风,也让母亲栽了好多月季。每年秋后,月季花开罢了,母亲就拿镰刀,把花茎割掉,然后在北风渐紧的日子拿秸秆把花根护住。春天一回来,在照顾盆花的同时,母亲也不忘把这些地上栽培的月季唤醒。她拿开秸秆,把地表的草屑收拾干净,用小耪锄给它们松松土,整理出畦埂,再浇上几瓢水,你看,它们就快活地伸展出嫩芽。那婴儿般的绿色,是回馈母亲的第一份礼物。
母亲喜欢花,尤其喜欢月季。
说起来,母亲生在大户人家,但这样的背景并没有给她带来优遇,有的只是那特殊年代的尴尬。母亲不知怎么就拗着家里,进了山,心甘情愿地把美好青春献给了大山里那三间破草房,献给了上有老下有小一窝八口捉襟见肘的贫寒日子。她要操持家务,还要下地劳动;她要生养后代,还要伺候卧病的老人。对她来说,这个人生有的只是昙花一现的花季,而且,那样的时光里没有花香。她累病了,肺结核,都穿孔了,时常咯血。她在悄悄准备后事。可是倔强的父亲不甘心,瞒着母亲跟人借钱,到处求医问药,终于盼到了奇迹。
母亲康复后,不顾病后身体孱弱,要强地跟大家一起薅苗耪地,掐谷摘棉,出圈送粪;收工途中,还不忘道边采些野菜,山坡上拣几块蘑菇,树下扯一把干柴。累了一天,到家里,母亲洗衣做饭,喂猪喂鸡。别人都躺炕上睡熟,她还在点着油灯纳鞋底、缝缝补补,要不就是悄悄叫上父亲,端了簸箕去碾棚里轧碾。
母亲手很巧。即便在那饥馑的年月,她也总能山上墙角、地头树梢地随便揪一把什么,回来鼓捣鼓捣就是美食。什么杨树芽香椿叶,白薯秧山野菜,吃得好赖不说,一家人总算没有饿着。父母都是勤快人,小小的院子里,见缝插针,都种上了菜,鲜菜吃不完就腌咸菜晒干菜。生产劳动之余,母亲翻出几块碎布头,拼拼缝缝,就变出我们的花书包;打上两块布袼褙,画个鞋样,就有了虎头鞋、松紧口鞋;大人的旧衣服,拆拆补补,就有了孩子们的小花袄,棉袜棉裤。好名声不知不觉就会传播出好远,连附近村里的人都慕名来求母亲做针线。尤其是家里买了远近山村仅有的一台缝纫机后,母亲无师自通,蹬起机器哒哒哒哒一阵响,手里出来的活儿赛过集市镇店上买的,来求母亲做活儿的更是踢破了门槛。说母亲手巧,她还有绝招,她居然能给家禽家畜动手术。那时粮食蔬菜都稀缺,看得紧,为了警示人们,有的人家就把地里下了药。鸡总有管不住的时候,吃了药,眼看等死,母亲不慌不忙,拿了剪子、针线,把鸡嗉子铰开,把里面混有毒药的食物取出,把嗉子洗净,放入碎米粒碎菜叶再用针线缝合。这样,养那么三两天,这只鸡就又活蹦乱跳了。猪挑食,被火爆的父亲给了两烧火棍子,它就上火了,眼睛长了箍眼。母亲胆大心细地捏起缝衣针,穿起那层翳物,剪子一铰,伤口处抹点盐面儿,三两天也就好了。
母亲嘴爱叨叨,这“叨叨”一是催促着我们姐弟几个学习、劳动,再就是自言自语地叨叨,就是发牢骚呗。那年月,不把人折腾疯了,不把心路窄的人逼到绝路,那才怪呢。母亲无非是在家里发发牢骚,我们都很理解她,一个女人家不容易,让她发泄发泄呗,所以她即便偶尔打骂我们几回,我们也不跟她计较。作为一个大山里的农家妇女,母亲表现出来的更为宝贵的是品格,是她的心地,她的善良。庄里住着,鸡毛蒜皮的事情好多,明事理的跟他们理论理论,不行,母亲就忍让,宁可自己吃亏;借比邻右,亲戚朋友,谁家有个为难招窄,她主动帮忙;打山外来了要饭的讨水喝的,她也热情答对。对家里人,她更是惦记在心上。爷爷奶奶年老卧病后,母亲对他们的孝心,我们姐弟几个都是有目共睹的。在这些方面,任何人对母亲也是无可指摘。
日子,就像树上的叶子,就像枝头的花儿,兀自生长、绽放、凋零,眼看那落英一片一片,离我们越来越远。就在这不经意间,母亲老了。
这么回想起来,其实,母亲的一生没有花季啊。田野里的花香,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欣赏;她自己这枝花呢,绽放当然是瑰丽的梦幻中早就企划着的,卻被艰难的生活境遇戕害了,她没顾得上欣赏自己的花期,这一生就只剩绿叶了。
其实,母亲是喜欢花的。她开始侍弄花,却是来到山里很久以后的事情。大概是家里买上彩电,在姐弟中最小的我也已经上了中学的时候,一次,母亲去姥姥家,带回一盆花——就是月季。从此,家里有了花,有了花香。按说,姥姥家有好多的花,草本的木本的,大朵的小朵的乃至小米粒儿似的,也都姹紫嫣红的颜色,偏偏母亲喜欢月季。她说,这花朴实耐看,花期长,好养活,适合咱山里人家。别说,这花,家里人都喜欢。尤其是,将它放在门前小菜地的边上,早起,无论谁路过,都要蹲下身好好观赏一回。你看,一重重粉红的花瓣,上面还挂着露珠,就像羞涩的小姑娘,抿起惹人怜爱的小嘴巴,不说话,只红着脸,躲躲闪闪地怕见人,心里一慌,就把那露珠弄掉了几颗;这还不要紧,只是由于这不小心,把积攒了一夜的香,都弄撒了,欲盖弥彰的香氛,泄露了美丽的心事!一旁的叶片呵护着花朵姑娘,努力地要用那油绿的力量把欣赏者的目光吸引过去,好为羞涩的花儿解围。哦,还是悄悄地在一边儿看吧,这朴实纯净的美不要惊扰她。千万不要动手,小心那茎上的小刺儿咬你一口!
自从家里有了这盆月季花,来家串门的姑姑婶子们就来得更勤了。人们不甘心只来看花,纷纷央求母亲给他们扦插,这样东家西家,村庄里的月季花就渐渐多了起来。扦插成功后,母亲又把盆里的花,移栽到地上;又从山外这里那里,淘换来新的花色品种,这样很快,家里就成了个月季花园。一有闲暇,凑近前,看看花,闻闻花香,那一瞬间,时光都沉浸到那份静好和愉悦中。在这样美好的氛围里,还有什么能放不下的纠结呢?
哦,我们还是有纠结的。
我们姐弟六个都已长大成家,因为嫁人,因为工作,我们陆续到了山外。尤其是父亲走后,我们把满院子空落落的寂寞只留给了母亲。母亲又不愿拖累我们,把她接来,也只住个十天半月,就闹着回去。她也舍不得扔下山里那个家,舍不得山坡上的父亲,舍不得跟她依依相守的那些月季花。
又一个春天已经莅临,繁盛的花期正向我们袅袅走来,月季花们酝酿了好久的花事,即将在美丽的季节里精彩呈现。哦,月季花啊,快开吧,就借你们无私的绽放,好好替我陪伴着妈妈!然后,然后有一天,我也会回家,把过去时光中丢失的那些花季,统统找回来,那些花香,一份还给妈妈,一份自己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