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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娘家在河南

2017-05-06朱百强

躬耕 2017年4期
关键词:外爷舅舅家小舅

朱百强

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娘家,母亲的娘家在千里之外的河南许昌。

那是1942年,河南遭遇史上有名的大饥荒,遍地焦黄,成千上万的人携儿带女走上了逃荒路,有人不得已,就将儿女卖掉让逃条活命。那年正月的一天,饿得头昏眼花的母亲被外婆领到镇上一户人家,那家的女人给她手里塞了一个黑面窝头,她狼吞虎咽地啃起来。外婆从那家男人的手中接过几块银圆眼泪婆娑走出了屋门,母亲望着外婆冰冷的背影“哇”地哭出了声,因为她似乎意识到外婆可能不要她了,拼命地喊了聲“娘”追上前去,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了麻杆粗的胳膊。满脸是泪的外婆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一步三回头望着母亲哭,娘俩的哭声合在一起,泪水流在了各自的衣襟上。

后来,人贩子领着母亲和十一个妇女,头顶稀疏的星星,跟随逃荒的队伍,走过苍凉的乡野,走进死寂的城市,走进吵吵攘攘的火车站,拥挤着上火车,拥挤着下火车。人贩子把她们今天在偃师卖一个,明天洛阳在卖一个,后天在灵宝卖一个,等再次挤上陇海铁路的火车,藏在座位下,咣当咣当拉了三天两夜,火车喘着一股一股的白气停到陕西扶风县绛帐站,就只剩下她们四个人了。后来,那两个妇女被卖到了扶风,母亲和一位姓孙的远房表姐落脚在了眉县。那年母亲只有11岁,因为年龄尚小,只记得自己的娘家在河南省一个叫沟张的村子,那个村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村里有她的爹娘和兄弟姐妹。那个村子隶属于河南的那个县那个乡,不清楚,那个村子处在许昌县的什么方位,弄不清。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没有出过村子,不明白村子以外的世界有多大;在她的印象中,父母和兄弟姐妺就是家,乡邻乡亲就代表着村子,家乡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在我们家做童养媳的十一年里,母亲每每受了委屈思念爹娘,就像孤雁欲归阵,鸟儿欲返巢,落单的羔羊欲回家一样面朝东方,望着遥远的地平线抺眼泪。

多少年之后,我第一次去河南舅舅家,坐在舒适的火车上,不敢相信母亲是怎么蜷缩在座位下进入陕西的,看着窗外一个个风似的掠过的村庄,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当年人们逃荒的情景。

母亲思念着爹娘,爹娘也惦记着她。因为母亲兄妹七个,虽然在饥荒中颠沛流离,二姨流落到了河南南阳的方城县,也与娘家取得了联系,只有母亲像断线的风筝,飞走后杳无音信。新中国建立后,外爷外婆为因饥荒卖掉女儿感到痛惜,就四处跑动,打听消息,寻找线索,后来只知道母亲被卖到了陕西,再也没有母亲的下落。外婆忍受不了从希望到失望的沉重打击,嘴里日夜念叨着母亲的乳名,说“云,娘对不住你,娘不是人啊!”每每看见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她都要撵上前去,抱起来左瞅右瞅,在孩子的脸上亲几口。后来,外婆终因思念母亲积郁成疾。临终时,外婆手里还攥着母亲小时候穿过的衣裳。外爷发誓:即使跑遍陕西,也要找到被卖掉的小闺女。

1953年冬季,外爷背着干粮,沿陇海铁路先后在河南人聚集的西安、咸阳、宝鸡寻找母亲,干粮吃完了,盘缠花光了,他就沿街乞讨,一个村一个村的打问寻找。隆冬的一个黄昏,母亲和爷爷正在大门外垛苞谷秆,看见一个穿着烂棉袄、胡子拉碴的老人嘴里哈着热气,一家一家敲门讨饭。当老人来到我家门前乞讨时,母亲听他说的河南话,顿生怜悯,就停下手中的活儿,要给河南老人找口吃的。因为她虽然远离他乡,但她永远记着自己是河南人,对河南人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爷爷也生出恻隐之心,让她把家里的一碗剩饭端给河南老人吃。谁料河南老人蹲在门外一口一口吃着饭,却一眼一眼瞅着母亲。母亲感到奇怪,心想,叫花子咋老望我呢?让她更奇怪的是,那叫花子吃过饭并没有离开,仍站在那里瞅着她,嘴里念叨着什么。忽然,他追上来扳着母亲的头细瞅一阵,就“云”呀一声喊出了母亲的乳名,呜呜哭着将母亲搂在了怀里,说,闺女,你叫爹找得好苦呀!爷爷问,你咋能证明她是你的女儿?河南老人抹了把泪,手指着母亲的脖子说,她八岁时这儿长过疮,疤还在呀。母亲没有想到亲爹能陡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茫然不知所措,但她知道,能喊出自己乳名的人,一定是自己最亲的人。爷爷跳下柴垛,上前拉着河南老人的手说:“亲家,慢怠你了,走,咱回家烤火!”就这样,两亲家相识了,外爷风尘仆仆一个多月,终于在陕西关中平原一个小村落见到了自己的小闺女。外爷在我们家住了十多天,父女俩有说不完的贴心话,临走时,他还反复给爷爷嘱咐:“我这闺女命苦,你们要对她好些呀!”

外爷将找到母亲的喜讯带回河南,告诉家人:母亲落脚的关中西部地方不错,那儿盛产小麦,能吃饱肚子,只是她常挨后娘的打骂。听说母亲处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外爷家为她的去留发生了争执,二舅父埋怨外爷:“你为啥不把她领回来?如今新社会了,怕啥,人贩子都被政府枪决了。”外爷说:“她的女婿还在朝鲜战场上打仗,我没见女婿咋能把她领回家。”大姨、二姨附和也是这理儿。二舅父不以为然:“我到陕西去一趟,看看再说。”

后来,母亲回忆起这件事感叹道:“你外爷能找到我,是天意啊,要不,我就再也回不了娘家了。”

1955年,二舅父带着娘家人的深情厚谊来陕西看望母亲,并将母亲带回河南住了一段时间,母亲在离开十三年后第一次回到娘家。后来的几年里,大表姐秀荣、二表姐喜梅也相继来陕西探望母亲。每每有人问起操河南口音的姑娘是哪儿来的,母亲总是自豪地回答:“我娘家人!”因为娘家不仅是地理意义上女人的出生地,更是女人心灵的归宿地,是牵住女人心的一根线,有娘家人的支持和牵挂,她就有了精神寄托,精神支撑,活得自信而满足。

在以后的日子里,光景过不下去了,母亲就要牵着哥哥或姐姐的手回趟娘家。我那时候年龄还小,记得母亲每次从舅舅家回来,都要背回一个大包袱。她气喘吁吁将大包袱给堂屋的地上一扔,满脸欣喜解开来,像变魔术一样从包袱里拿出一包煎饼说:“这是你大姨的手艺;”拿出一包红薯面说:“这是你大舅家给的;”拿出一袋红薯干说:“这是你三姨家给的;”又扯开贴身衬衣缝了又缝的衣兜,掏出一卷皱皱巴巴的钞票说:“这三十块钱是你姨、你舅家凑起来的。”我们兄妹个个人手里拿着母亲带回来的食物,惊得张大了嘴,不明白舅舅家为啥能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

给舅舅家和二姨家写信,也成为我们家生活的主要内容之一。我们家有了什么困难,就给许昌和南阳一封一封写信,二姨常给我们寄来家织布做的衣裳,三舅一次又一次给我们寄钱、寄粮票,还寄来了《毛泽东选集》和写字用的本子。

那年月,物资匮乏,缺吃少穿,舅舅家不但给我们家解决了生活困难,更重要的是,我们兄弟姐妹获得了难得的精神上的慰藉和温暖,让我们幼小的心灵产生了希翼和梦想。这才是弥足珍贵的。

近些年,随着我们家经济状况的改善,老母亲几乎年年要回娘家和老姐妹团聚。几年前,弟弟还开着“宝马”轿车送年过八旬的母亲回了一趟娘家。

多少年过去了,外爷早已作故,大舅、二舅、大姨和二姨已相继去世,和母亲有手足之情的娘家人只剩下了三姨和小舅。母亲常提到娘家的事,就说“我最想的是你三姨和你小舅了。”

2014年秋,父亲忽然不幸离世,七十六岁的小舅怕母亲受不了打击,专程来陕西为母亲祝寿,母亲埋怨小舅年纪大了,不该独自一个人来。小舅说:“当年卖了你,才救了我们几个的命啊!我咋能忘了你。”一句话,说得老姐弟俩泪流满面。他们絮叨着哪一天是大姨的忌日,二姨是那一天去世的,大舅去世得的啥病,提到娘家的事,母亲就像打了强心剂,特别带劲。后来,说到健在的三姨,母亲说:“古历三月初一,是三姐八十九的生日,你可别忘了。”小舅说:“都是咂一个奶头长大的,我咋能忘哩。”母亲张着没牙的嘴笑了,满是皱纹的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是啊,家像一棵树,儿女就是一片一片的树叶,即使风将树叶吹向何处,它也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

因为母亲的娘家在河南,在长达70多年的时间里,我们家和河南人有了割不了、扯不断的感情,我们兄妹嘴里念许昌、南阳,做梦梦许昌、南阳,地处 “中原之中” 的许昌成为母亲魂牵梦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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