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江感怀
2017-05-06陈峻峰
陈峻峰
1
作为生命自然属性,自混沌初开,万物以诞,人类就构成对水的追随和依附。
水给天空以云雨,给大地以丰茂,给人以性情与智识,所谓依水而生,择水而居,这个水,就是河流。因此在历史浩瀚进程的壮丽回望里,我们一次次看到了尼罗河、密西西比河、亚马逊河、恒河、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长江和黄河;这些称之为母亲的河流,不仅悠远地洋溢着迷人的生命魂魄的波光,也让人类在其中创造了无数惊世的物质、思想、文学和艺术,放射着文明的华美和神采。
在2009年的这个7月,我是否可以假定我便是从远古顺水而来,或为蓝藻,或为鱼,或为三叶虫,或为蕨类,或为荆蛮的土著,或为楚国的王族,饰南楚华服,佩香草宝剑,峨冠博带,傲然而行,自楚地信阳,经编钟故里,过桐柏淮源,入南阳宛城,然后在淅淅沥沥夏日的阵雨中,诗意烂漫地,来到了河南淅川遥遥以西被称之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的荆紫关镇。人类所神往的水,或者河流,在这里,无疑,就是丹江,及其我能想象的它的渲染漫漶、葱茏无际的流域。
不过这会儿,我暂且还不能看见丹江,但我已经能感觉到它了。
它离我很近,在不远的地方,在我的一侧,在我的脚下,在我的身前身后;我能闻见飘飞在雨中仅属于丹江的土腥和鱼腥,我无法判断是否也夹杂了和我淮河一样的工业的气味;我能听见它的未必只属于丹江的浓重的喘息和呼吸,倘使它不能幸免地和我淮河一样正经历现代文明之殇,那浓重的喘息和呼吸,必是植被被毁、泥沙俱下、人类将自己的贪婪、自私与恶欲,野蛮植入在动脉河流中的梗阻和栓塞。固然我暂且还不能看见丹江,但我还是要怯怯着私下设问,人类正经历着一场环境的博弈和劫难,浩浩丹江,然否无恙?
对不起,我一个楚地小小的子民,一个卑微如江淮山地唱着歌的虫蚁,我的忧虑不足为道。但客观上的一次文学“笔会”的欣然应邀,注定让我有这么一次荆紫关之行,那么丹江就永久要在我生命中循环往复着了。我甚至感到,在此之前,它已经是我精神深处微微波动的脉息和心跳,它蜿蜒喧荡的水色波光,折射映照、氤氲濡染在荆紫关的桑树、柘树、榆树、楝树、槐树、丛生竹和紫荆花之上,在楚简、楚辞、梼杌、汉赋、编钟、凤鼓之上,在楚文化及至物化形态的青铜冶炼、丝织刺绣、竹木漆器、老庄哲学和屈原诗歌之上,在范蠡、范晔、范缜的淅川土语与口音的言辞和著述之中,在屈原、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杜牧、李商隐、欧阳修、元好问于淅川平平仄仄的诗句与足迹的音色里;折射映照,氤氲濡染,然后在我的瞳仁和额头,皮肤和毛发,灵魂和骨髓;因此我说我固然暂且还不能看见丹江,但我已经与它息息相关,血脉相连,就像我们在荆紫关雨中感受到的清新的呼吸,就像我们不经意间在到达后的下车、行走、环顾、展望、撒尿、净手、洗脸,以及不经意饮下的荆紫关的第一杯水,丹江就形而上渗透在你的身体里了,并和你的血液一起流淌。
2
固然,我暂且还不能看见丹江,但我最先看见了那位屈心抑志自疏汉北悲情于丹江岸边的那个男子了。
那个曾经优游灵秀山水、吟咏华美诗篇,志高虑远、上下求索的瘦细美髯的男子;
那个涉香溪而来,着一身华服、佩蕙兰香草的丰神朗秀的男子;
那个志烈秋霜、心贞昆玉、高风亮节、不染纤尘的高贵典雅的男子;
那个深怀爱国之情、报国之志、恤民之忧、刚正不阿的英豪俊美的男子……
于是我也想若诗人屈原那般,“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以致“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然而,这怎么可能!
时代的浮躁让我们既无屈原的那份浪漫的想像,现实的功利也让我们不再有人生大苦的浓烈和担负。及至具体說到现代人的出行,毫无旅途的预期,更无心情的打点,不论远近,也不论熟悉或是陌生,只需说个地儿,剩余就是车子和司机的事了。现代人对交通工具的依赖,培养了身体的惰性,也造成了思想的疏懒,譬如从信阳到达荆紫关,恍惚有上千里的吧,其间可能有的山川河流日光云影心思飞动,全部在所谓现代化速度的狂飙飞驰中,匆匆而过,一恍即逝。倘或回想检点,我们体态的臃肿和现实的盲目与急切,委实没有了行走的体能和耐力,更是没有了那份心仪,及至领赏的兴味和阅览的耐心。这让我想到当下包围在纷扰喧嚣中煞有介事来读一本书,常常是瞟一眼书名和署名,最多再看一下市场化的内容提要或名家推介,然后便将书页哗哗一翻,没心没肺,就到了结尾。依照这个比喻,那一天就是这样,似乎没有经过任何过渡,车门一关,眼睛一闭;车门一开,眼睛一睁,嚎,我就站在了荆紫关镇,一座招待所的院子里了。
具体说,我是来参加一个活动,这个活动叫河南省第14届黄河诗会。会议是个例会。意义重大,而兴味索然,之于我,上千里遥遥奔来,是除了来见我的一些老朋友,忆念过往的那些诗意烂漫的清纯岁月之外,我真的想看一下荆紫关,看一下我无数次广阔想象的丹江。
这样,就需要借助一些现成的概念,确定一下我所在的荆紫关的地理方位;这固然不能代替对一个陌生地方或地域的描述和叙事,但我们会由此开始对丹江的进入和认识。挑拣出来,重要的有这些,譬如说荆紫关“西接秦川,南通鄂渚”,譬如“一脚踏三省”,或“鸡鸣三省”等等。“三省”即河南、湖北、陕西。因此,这便有了地理的趣味,有人就在三省交汇点处修了界碑,二日我们就去那里看,似乎要在那里找到确切划定的界线,于是兴味盎然,又莫名其妙。其实界线,就是那个界碑,有三个面组成,每一面的方向无疑都朝着一个省,中间写着这个省的名字,上为塔顶,下嵌碑文,底座三脚支撑,里面是一个空间,正中立一小块三角形仄石,你把脚伸进去,放在三角形的仄石尖上,你这就“一脚踏三省”了。
需要说明的是,这并不是荆紫其“关”的由来,所谓河南、湖北、陕西,是现有的行政区划,而“关”则是地理要害自然天成,譬如说这里曾经就是“朝秦暮楚”之地,才由此接近了荆紫“关”的概念,还有发生在这里的尧帝血战“三苗”、秦楚“丹阳之战”、刘邦经此云水激扬西去灭秦,以及刘秀在此突兀而起建立东汉等等,荆紫一地,果然是历史关隘、战略要塞了。
历史总是让我们充满血火的悲壮与豪情,而在2009年我到来的这个7月,这里正下着夏天的阵雨,淅淅,沥沥,大地和人心,都有些凉爽和湿软,想让人在怀里拥了恋人和情人,在那紫荆、翠竹或玉米的青色里拥抱和接吻;抑或纯挚地携了屈原和自己的诗稿,以及满怀青春少年文学的梦想,朝着迷蒙的远山走去,朝着水鸟栖息的泽畔走去;而这个季节,荆紫关到处生长着的紫荆花,花事正繁,浓艳耀眼,在雨中是一团一团妖娆的水红。于是猜想诗人们,目光所及,都是一次浪漫主义的抒情瞭望,想象满溢开来,及至在我们不能到达的山川和坡地,云雾和溪流,及至从每一条屋檐滴落的雨水,从每一片叶子滴落的雨水,从每一朵花瓣滴落的雨水,从每一根藤蔓滴落的雨水,从田沟,从地垄,从芽尖,从根系,从母语,从方言,从意象,从隐喻,从豪放,从婉约,从乡恋,从乡愁,从不同的方向流来,向不同的地方流去。
当有一天,我们发现这一切的汇聚、存储、沉淀、累积,及其巨大包含着的身体的原始力、本能的原动力和精神的原创力,及其岁月的天长地久,及其生命的生生不息,及其自然的物华天宝,及其人类的风情万种,那就是丹江,一部河流形式书写的生活史诗,一部水的精神华章。
3
虽然,我暂且还不能看见丹江,但荆紫关给我提供了地理的界碑和参照。
当我的目光朝向西北,我就走向了水的上游和源头,我们知道,那就是秦岭。及其商南、武关、丹凤、商洛、蓝田、临潼、骊山、长安、咸阳、武功、扶凤、岐山、陈仓、天水、秦安大地湾。这些中华民族文明发祥的地名、伟大历史旅程的驿站、三皇五帝、列祖列宗,及其我们这个族类繁衍生息与荣耀复兴的圣地和王城,它给了我们肉体、骨骼、掌纹、毛发、气息、精血、眼泪和魂魄,给了我们姓氏、宗族、伦理、祭祀、春秋、礼乐、诗经、周易,给了我们生存、思想、意志力、抱负、忧患和死难、精神和气质、信仰、忠诚、疯狂、决绝、爱、情怀和坚韧。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伟大舜帝的这首《卿云歌》,此时自遥远的时空自丹江的源头自烂漫的楚地自我的心灵煌煌升腾而起,于是在我浪漫的想象中,“夔行乐,祖考至,群后相让,鸟兽翔舞,箫韶九成,凤皇来仪,百兽率舞,百官信谐。”仿如在渭河平原,在荆楚大地,空濛展出一场远古山水实景演出。
哦,秦岭,这横亘于中国中部的东西走向的巨大山脉,高耸在渭河和汉江之间的“天下大阻”,天然造化它不仅是中国北方、南方气候特征的分界线,也是黄河、长江及其两大文明、两种文化的分水岭。岭之北,为黄河最大支流的渭河,浩浩成就了坦荡富庶的“八百里秦川”,秦人借其地缘大势,采取远交近攻,实施耕战策略,在秦王嬴政的率领下,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气宇轩昂、气势磅礴、气贯长虹、气吞山河,终以一个人与一群人凝聚起的伟大意志、豪情、胆魄和实力,灭亡六国,荡平天下,矗立起千古一帝,铸就了千古伟业。于是秦文化如浩瀚的渭水漫溢开来,山称秦岭,地称秦川,人称秦人,调称秦腔,那于八百里秦川广漠旷远的一嗓子爆发的血性、高亢和震撼,代表了秦人旷古的大悲大爱,大苦大乐,激荡在天地间,全是渭河的丰沛、黄河的大气、长江的雄浑,无尽铺展出生命不死的坚定与豪迈!
因为有秦岭的气候屏障和水源滋养,才会有那里各类物种生存的过渡性、混杂性和复杂多样性,及其所构成的葳蕤姿采和迷人风貌,堪称为“中国中央国家公园”;因为有秦岭的气候屏障和水源滋养,才会有“八百里秦川”的坦荡舒展,平畴沃野,富饶丰茂,王者气象;因为有秦岭的气候屏障和水源滋养,才会有炎黄大帝华夏龙族经天纬地的图腾,才会有周、秦、汉、唐的绝代风华,才会有十三朝帝都长安的富丽堂皇与文化丰韵的绝响和繁盛。
秦岭之南,便是长江最大支流汉江了。而作为汉江最长的支流丹江,自秦岭的凤凰山南麓源出,流经商洛、丹凤、商南,出陜西境,就到达了荆紫关,蜿蜒踌躇间,只听得“哗哗——”一阵浪花笑语,成地理的妙趣和谐趣,哦,在这里,果然是“朝秦”而“暮楚”了。因为再向前,我们知道,就是辽远无际的楚国。一切都会随着丹江、汉水的流淌,而进入一种崭新形态的语言、风俗、情绪、姿势和文化;那么荆紫关,是关隘,是要塞,也是迎接,也是连接,也是交融,也是交汇,也是贯通,也是通达。
4
丹江,其名由来有三说,一曰丹江为尧之长子丹朱封地,死后并葬于此而得名;一曰战国时代秦、赵巅峰对决之长平之战,秦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五万,血流成河,尽染杨谷之水,随称丹水,易名而来;一曰丹江产一种“得者多寿”的“丹鱼”而名。固然我暂且还不能看见丹江,但我更相信这里是丹朱的封地。因了丹水柔情与丰沃的滋养,丹朱之前,这里就是原始人类活动的地方,丹朱之时,这里是溯汉江而上定居于此的庞大的九黎、三苗、南蛮部族。丹江浸润了农业的富庶,富庶会带来人际的温馨与岁月的和平,无需猜想,丹朱与这些部族在同一片土地上,相互交往、共处、谅解,已经融为一体,亲密无间,甚至结为同盟,以丹朱为领袖,成了独处一隅的小小帝国。由此,我们才有可能重新认识丹朱,认识史实,才有可能解释尧帝、舜帝、以致夏禹为什么三番五次,痛下决心,不惜代价,于淅川大地惊天地、泣鬼神,血战三苗。一如历史惊心动魄的描述,“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龙生于庙,犬哭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变化,民乃大振。”
无疑,战争进行得很长,很艰苦,也很残酷。
其实一切的缘起都是那个五短身材的虞舜的出现。虞舜身材矮小,却是经国大才,既有王者的敦厚与宽仁,又有王者的决绝与刚毅。早年还在他山东老家未出道之前,就已经声名鹊起,一呼百应,所到之处,一年时间那里就集聚成了村落,两年时间就成了乡邑,三年时间就发展为一个都市。因此,虞舜成了那一方的风范楷模,精神偶像。巨大的名声和德望,终于受到了尧帝的举用,丹朱遂被取而代之。于是《汉书》载,尧“让天下于虞,使子朱处于丹渊为诸侯”。而《古本竹书纪年》载,“放帝丹朱于丹水。”这个“放”,即是“封”,当然一定意义上也可理解为我们现在所说的“下放”。“尧以天下让舜,三苗之君非之。”丹朱可能就是在这一郁闷乃至愤懑的情状下,开始了他与三苗的结盟,并领导了对尧舜的抵御、抗争和反叛。
从战争的持久性和残酷性判断,丹朱决然具有相当的实力,致使尧帝的征伐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于是在舜被举用后一到京都,上任就着手来铲除他通往帝王权力道路上的绊脚石,他把包括“饕餮(三苗)”在内的“浑沌”、“穷奇”、“梼杌”,并称为天下“四大凶族”。决断和手段是把他们全部流放,遣出中原。一切进展的都很顺利,而被舜视为最为重要的饕餮(三苗)的迁移,遇到了顽强的武装抵抗。于是舜亲帅大军,前去征讨。在丹江两岸、淅川大地一番生死的血战后,三苗残余无奈一路哭号,被迫离开了中原,一部分沿汉江奔逃到了长江以南,一部分被迁徙到了甘肃的“三危”,再也没有回来。
三苗散了,丹朱还在;孤家寡人,已无大碍。但舜知道,他毕竟是尧帝之子,它所具有的潜在的政治影响力,仍然不可小觑。于是这个五短身材却充满了政治智慧的家伙,立即组阁他未来称帝的强有力的政治集团。许多年后,或为禅让,或为被逼,或为政变,尧在被舜囚禁后终于向舜交出了他的王权。而那时的丹朱,已被舜遣至遥远的山东定陶。直至尧帝郁郁而死,丹朱才得以回到京都。之后全国服丧三年,天下不闻音乐。三年丧期结束,舜作秀表演一般,于南河以南隐居起来,扬言说是回避尧帝唯一存世的儿子丹朱,让位给他。
丹朱对此,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舜这么做,是将一切都计划安排好了的,不过把他虞舜的大仁大德再表演给天下人看,以障耳目,混淆视听,而我果然当真把那分权力拿来,那我丹朱,定是死无葬身之地!
后来的结果与史实,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有意味的是,而当舜帝晚年,竟然也是被接替他的夏禹逼其出走,或仓皇出逃,至丹江以南的苍梧之地,悲愤交加,猝死在那里。这时,我們似乎终于从被层层遮蔽的历史深处明白过来,所谓“避嫌”,所谓“禅让”,这聚焦了中华古代帝王圣贤全部美德和民族精神颂歌的神话,终一次次被鲜血镀亮的权杖,击得粉碎。
那么,我还是期望丹江,是因丹朱而命名,丹朱是一个人的名字,丹朱也是一种色彩,热烈,华美,鲜明,夺目,一如旗帜的赤朱大红强烈宣泄的视觉冲击和情绪感染。
5
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至帝喾高辛时,重黎做其火正,甚有功,能给天下带来光明和融洽,帝喾便赐给他一个称号,曰祝融。算来,重黎应该是颛顼帝高阳的曾孙。能做“火正”乃至光照天下的人,不一定就会打仗;帝喾命其率军平定共工氏叛乱,结果大败。那年庚寅日,帝喾无可选择,杀了重黎,遂让其弟吴回继任,做火正,仍号祝融。
吴回生陆终,陆终生有六个儿子,其六子就是季连,芈姓,后来称之为楚国的,就是他的后代。季连及其子穴熊时,楚人氏族还生机勃勃,人丁兴旺,之后不知何因,中道衰微,命运沦落,楚人分化离散于四方,或中原,或蛮夷,以致连他们家族世系都没有任何记载了。楚国在此拐点上,成了一部断代史。
一直到了商代中晚期,楚人突现于江汉地区的丘陵之间,为一小国,独立一方,居之丹阳,就是河南淅川。在商王武丁时被商军击败,臣服于商朝。商末,楚君鬻熊审时度势,权衡利弊,自觉追寻光明,归附了周朝,辅佐周文王。经熊丽、熊狂,一直到熊绎,已是周成王时代,在周初的大封建中,楚人作为开国功臣,也在被封之列,时熊绎,被封为子爵。这子爵虽小,但之于楚人,却有着巨大的象征意义,那就是楚人一族,到这时才正式纳入了中央王朝政府官方管理体制序列,换言之,就是说他们这时,才拥有自己的国家主权,叫楚国。
楚族的早期发展史,就是一部血泪史,我们这个顽强的族类,就是这样,一只眼睛流着屈辱的血泪,一只眼睛燃烧着仇恨的烈焰,沿着荆山山脉,沿着浩瀚丹江,向着我们走来,向着未来走去。于是记起楚人屈原那充满悲苦的吟诵:“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这真是楚人生存与性情的生动感人的写照。
因此,在漫漫苦难的征程中,我们看到,我伟大楚人的祖先带领江汉子民,筚路蓝缕,胼手胝足,披肝沥胆,忍辱负重,一点点磨砺并铸就了楚人坚忍不拔自强不息的民族性格、文化形态和生存精神。他们在楚蛮之地,丹江两岸,劈荆斩棘,以启山林,开辟土地,拓展疆域,积累着氏族的财富,积蓄着国家的能量,扩张着自己的势力,巍然崛起于南国。并与周室和强秦争战对垒,个性彰显,在丹江上下三千里的激流勇进中,演绎了一部风采弥天、壮丽雄阔的华夏先秦史。
先是出现了楚国一代君王熊渠,励精图治,意气风发,带领坚忍不拔的伟大楚人,走向楚国文明的强盛和勃兴。经数十年的浴血奋战,至熊通时期,一举冲破周王朝设置在江淮间的坚固防线,披坚执锐、大张旗鼓开始向“汉阳诸姬”发动了强大的战争攻势。江汉地区、南阳盆地及淮河上中游地区之申、吕、曾、邓、应、息、道、随、唐、厉、贰、轸、郧、江、黄、弦、绞、蓼等周的姬姓封国全部被歼。中原门户洞开,楚人豪气冲天,及至“欲观中国之政”,逼周室尊其王号;被断然拒绝后,熊通大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早终,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今居楚,蛮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
熊通于是自立为王,为楚国第一王——楚武王。
而到了春秋时期,楚国已是天高地阔,千乘大国气度;楚庄王熊旅“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进而挥师北上,问鼎中原,剑锋所指,所向披靡。楚庄王横空出世,大气磅礴,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且于“五霸”中,地域最广,人口最众,物产最丰,文化最盛……
需要交代的是武王之后,其子楚文王熊赀按照武王遗命,称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楚都从淅川丹阳迁入了今湖北江陵纪南城的郢都。无疑,之后的楚庄王雄才大略将楚国推向几光无限的历史巅峰,而淅川丹阳的广阔大地作为楚国深厚的基石,承载了楚国历史旷古的风华和荣耀。
6
虽然,我还没有看见丹江,但多年来,我内心都常常怀了无限深情,总是有莫名的感动和冲动,一直想着能像诗歌一样,写一部极其浪漫抒情、婉丽缤纷的楚国史,不尽是我身为楚国的子孙,有一份情感的因素,更因为这一片土地充满了山水和人文的历史神话和神奇,及其她富于个性文明创造的色彩、形态、光影、质地、风采、神韵;及其她凤凰涅槃的苍烈、壮丽、凄婉、隐忍、坚毅、不屈;及其楚地、楚人、楚文化中,那般血性的洒脱,根性的飘逸,任性的奋起,天性的歌之、咏之、舞之、蹈之;那般率性的坦荡磊落;不愧于人,不畏于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处不充满了本能的原始力,身体的原动力,精神的原创力;热情而华美,舒展而浓烈,一如激扬炫目的楚红——楚国红——中国红。
楚人对红的渲染和热爱,原是对其祖先火正祝融的敬仰和崇拜,也是对火的崇拜,也是对生命的燃烧和蓬勃的张扬和赞美。久而久之,以红为美,以红为贵,形成了楚人热烈浪漫奔放不羁的文化色彩和性格。于是那一只久远而又古老的凤凰,浴血浴火,涅槃再生,称为楚人的信仰和图腾。正是这只神圣凤鸟、不死之鸟,千百年来,成为了楚人文学艺术永恒的母体,生发了无限的灵感、生动、奇幻、想象、创造和神往,渗透于我们的生活之中,附着于服饰和器物之上,深入在我们的肉体、骨髓和精神深处,疼痛难忍,刻骨铭心。
难道这是一种巧合么,在荆紫关,生生不息哺育了我们的这条河流,也用了大红的色彩命名,称丹江。固然我暂且还不能看见丹江,但那漫漶波漾的水域泽畔,已经梦幻般妖娆在一片色彩的富丽堂皇里了。于是猜想,丹江的命名是否就源于楚人对红的热爱、对红的审美,对红的崇尚和钟情,因此,地称丹地,国称丹阳,而丹朱,我就在想,其“丹”,可能就是丹水,而“朱”,则是他的名字了。这,并不需要我们的考辨,也不要谁来证明,正是如此,千百年来,我们才这样千柔百媚、九曲回肠的,对楚人、楚地、楚文化,充满了无尽的探问和追慕,玄想和惊奇,神往和迷恋。
我虽然还没有看见丹江,那么是否让我们一起,来欣赏我楚人的服饰、彩绘、木漆器,那悦目的红,灼人的红,热烈凝重,大雅大俗。那就是楚红,楚国红,中国红,极尽性情的宣泄,彰显精神的华美;或者,来参加楚国大地上我楚人的舞蹈吧,术的隐秘,巫的内涵,质朴灵动,自由奔放,让肢体的阐述成为艺术即兴的创作,成为内心情感的语言;好的,让我们静下来,在信阳、在随州、在淅川,在荆紫关,聆听我楚国编钟的乐奏,古老青铜的音符泛著旋律的光泽,节奏和着心跳和脉动,穿越时空,振荡生命的奋起与创造,那般激情、激越、激昂;而又古朴、永恒、辉煌。
鲜活来自山地来自丹江两岸来自民间来自芬芳泥土,楚地的皮影、渔鼓、黄梅、灶戏、花鼓、南音、昆曲、嗨子戏、板凳龙、丝竹、巫舞、花伞舞、花挑舞、摆手舞、地盘子、江汉小调、五句子山歌、民歌、情歌,以及荆紫关的汉剧、越调、曲剧、蛤蟆嗡、锣鼓佢、大调曲子、龙棚、信子、狮子舞、龙灯舞、高跷舞、旱船舞、竹马舞、骑驴舞、小车舞、鹤蚌舞、串灯舞、张公背张婆舞,林林总总,目不暇接,构成悠久岁月中生活的缤纷和劳动的欢乐,独属楚人的民风民俗民间艺术,表演得我们兄弟姐妹千姿百态,万种风情……
7
我虽然还没有看见丹江,但时间在荆紫关已经定格在了楚怀王时期,我们看到了盛大雄浑的楚国自此开始的向下沉落。而春秋五霸之首的楚庄王所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楚国是什么气势;苏秦所谓“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的楚国是什么景象!问题是,从春秋到战国是中国社会巨大变革时期,生产工具的改进,促进了经济的发展,旧的奴隶制正在被新的封建制所代替,那么,谁最先敏感地预测分析判断这种变革的大局和格局,谁就有了视野的开阔;谁最先敏锐地洞察认识顺应这种变化的形势和趋势,谁就有了胸襟的开放;谁最先敏捷地把握掌控抢抓这种黄金的机会和机遇,谁就有了现实的主动。
魏国魏文侯深刻地感受到了,用李悝为相,主持变法,使后起的魏国迅速兴起,进而一跃成为战国初期的强国,独领风骚,称霸百年。秦国秦孝公清醒地感受到了,用商鞅为相,两次变法,使秦国的改革最为彻底和成功。由此富强起来的秦国最终成了战国七雄之翘楚,无与匹敌,无以伦比。再后来的赵国赵武灵王也有了天下的忧患,亲自倡导“胡服射骑”,几乎是进行了一场全国性的深刻革命,一度跃马扬威驰骋呼啸于广袤雄浑的北方的天空下。
而楚国,也早已有了自己的觉醒,先是启用吴起变法,可惜,终遭致旧贵族群起而攻之,以致死在万箭之下,落得个惨烈结局;后是屈原推行“美政”,可惜,君王昏庸,奸佞当道,宏大抱负与理想,光华一现,归于沉寂。浪漫诗歌的悲愤与呼喊不过是一个诗人的无力呻吟,兰蕙与香草凋零成泣泪成血的句子和韵律,散落在丹江、汉水、三湘、汨罗的山湾和滩涂,那是《橘颂》优美的韵律,《抽思》伤怀的韵律,《惜诵》沉郁的韵律,《思美人》凄美的韵律,《涉江》激情的韵律,《离骚》华美的旋律,《天问》奇崛的韵律,《哀郢》凄凉的韵律,《渔父》悲绝的韵律……全部淹没在了强大秦国战马与兵车呼啸滚过的烟尘里了。
我们的诗人,哭无泪,辩无语,吐无言。
作为楚国的官员,他的力量太单薄了;作为楚国的子民,他的生命太渺小了;作为忧患的诗人,他的声音太微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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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张仪这个政治流氓、职业说客、论辩大家、语言天才,先后两次欺楚,爆发了秦、楚“丹阳之战”和“蓝田之战”,结果是,楚国皆败,惨遭重创。之后,在楚怀王三十年(公元前299年),秦昭王出于前瞻性的战略考虑,一方面对楚进行更为严厉的阴谋和打击,一方面亲自修书给楚怀王,约他去秦国的武关与之会盟,继续婚姻相亲关系,重建秦楚睦邻友好。
怀王读罢来信,忧虑重重。去,怕再受骗;不去,又怕秦怒。斟酌再三,明知凶多吉少,最后还是决定去秦赴昭王的约请。其实这个时候谁都知道,他没有别的选择。就连怀王苍凉的心情在恍惚的悲哀中也有一个强烈的预感,他兴许此一去秦,便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而他最终决定赴邀,他可能是想去亲身验证一下,舍身对决一下。他那张痛苦复杂的脸,表现了一个颓势之王的无助,表现了一个衰败国家的无奈。
于是在公元前299年的那个萧索凄伤的秋天,我们满含着泪水,目送大王的马车驶出王宫,驶出郢都,沿着汉江和丹水,驶向秦国。很多天之后,怀王一行就到达了荆紫关。猜想怀王,一定决定在荆紫关这个特别的地方住下来,一方面长途的颠簸劳顿,他需要在此歇息一程,另一方面,怀王知道,过了荆紫关,再往前,就要离开荆楚故国,到达虎狼之地了。而与秦王践约的武关,距此不过百把里地吧。
怀王下得车来,他会一眼就望见了这里满山遍野的紫荆,在秋天里依然开得那般耀眼,那般热烈,那般水红。大地上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天高云淡,山色斑斓,远处丘陵间散落着优雅平和的民居和村庄,那里生活着他的子民。哦,荆紫关啊,秦、楚交界的关隘和要塞,历经无数战乱和蹂躏,兵火连年,生灵涂炭,而他的那些朝秦暮楚的山川大地生死抗争的子民百姓,依然在广阔的岁月中耕耘、播种、捕猎、收获,劳动、歌唱、繁衍、生存,那顽强和坚韧,那期待和守望,那爱恨和欢苦,那信念和希冀,像荆紫关一侧奔流不息的淇河、丹江,源远流长,如诗如歌。
怀王那时的内心兴许就有了倏然的激励和深深的触动。不日重新启程后,怀王可能就是带着这份在荆紫关获得的激励和触动,出荆紫关,过商南,到达了秦国的武关。而当他在武关被绑架胁持至秦渭南行宫的章台见到秦昭王时,楚怀王竟陡增了天地的豪气,有了强烈个性化的不屈和气节,愤然昂首,挺身而去,及至被秦王羁押在咸阳,拒不割地,绝不屈服。
三年后,楚怀王悲愤交加,心力交瘁,最终病死在了秦国。
只是不知道在他临终的时候,是否还忆念起他短暂小憩过的荆紫关,以及那水样艳红,或者凄美的紫荆花。
9
有人曾把楚文化提炼升华为三个层面,第一层面是这种文化高度概括出的精神要义——我们称之为民族精神;第二层面是在特定文化背景下形成的行为思维方式——我们称之为民族心理;第三层面是这种文化的物质产品方面——我们称之为物化文化,包括作为物态形式的哲学、历史、艺术和文学作品等。因之,如本文上述的青铜冶铸、丝织刺绣、木竹漆器、美术音乐、老庄哲学及屈原诗歌,成为了楚国辉煌绚烂、顶天立地的六大文化支柱构成。
从现在看,楚人之谓,包括了传说中的“九夷八蛮”,即南中国诸多的部族和民族,如越、巴、苗、濮、氐、羌等,他们在祝融后裔芈姓先祖一族的统领下,融合成被称做“荆蛮”的强大的楚族,并含辛茹苦最早在丹江岸边建立起了泱泱之楚国。芈姓氏族早期活跃于中原,深受夏文化、商文化、周文化的影响,在带回到蛮荒的楚地时,成为了楚人文明肇启的基调和原色;进而在融合过程中,又博取、吸收了南方土著文化,使其彰显出它的多元和特色。其中百越文化、东夷文化、百濮文化、巴蜀文化、苗蛮文化,均构成楚文化的板块和因子。这样,我们便看到,楚文化除与中原文化在意识形态上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外,它的变异性极为突出,呈现出强烈独立的地方色彩、区域色彩。它所表现出来的广阔而独特的精神个性与内涵特质,有人概括为,荜路蓝缕即艰苦创业、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追新逐奇即锐意进取、不断开拓的创新精神;兼收并蓄即融汇南北、海纳百川的开放精神;崇武爱国即英勇无畏、浪漫忧患的热情精神。
楚,是一种荆蛮古老的植物,最初表示荆棘蛮荒、刀耕火种、筚路蓝缕、繁衍生息;另有清晰、齐整、鲜明、华美之意;但让我们一直以来内心疼痛的是,这楚,总是给了我们过多的酸楚、凄楚、苦楚、悲楚、痛楚的历史联想。及至泛指南国天空的“楚天”一词,较之西北和中原的广漠与苍凉,竟也平添了一袭深远的清灵与凄怆!
这就使我们看到了同时源自秦岭的长江流域文化气质里与黄河一脉中原文化截然不同的悲剧形态和浪漫色调:感性。艺术。情怀。婉约。内涵。温润。柔软。哀愁。痛苦。夸张。因此我在我的許多篇文章中论及楚文化及华夏文明渊源时,多少有些愠怒和忿然,这大约就是我所说的楚人一直以来的“内心疼痛”吧。因为中华文化在五千年的传统上,一直是厚北而薄南,厚儒而轻道,厚黄河而薄长江,形成了楚文化向来的从属地位、悲壮氛围与悲剧色彩。
这是不争的事实。
中原文明是王者文化,属龙;长江文明是蛮夷文化,属凤。气质上天然赋予她更多的不是霸气,而是性情;不是剽悍,而是空灵;不是粗犷,而是凄怆;不是征服,而是不屈;绝没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而是永远那么筚路蓝缕,浪漫多情,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不过历史有时也很调侃,也很诙谐,抑扬顿挫,意味深长。丹江往来,朝秦暮楚,岁月更替,沧桑巨变,楚被秦灭,超乎想象的是,最终灭秦的却是楚,以至于有了历史上“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事实和谶语。这可能有演绎的成分,有夸张的效果,但一定程度上还是表达了楚国和楚人,国破家亡,遗恨千古,但魂魄永在,精神不死。
在荆紫关沿淇河而下,与丹江的交汇处,“三户亭”,就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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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还没有看见丹江,但在2009年7月11日的上午,我已经站在了丹江的岸边,我能听见丹江水声的喧哗和柔情的絮语,能感受到江水随风携来的清凉和浸润。我们这会儿,正漫步在一条与丹江并行的错落悠长的荆紫关清代老街。地方政府文化意义或者旅游目的的重建和整修,老街都不能再现当年丹江航运的辉煌和商业的繁盛,而我们这些被称为诗人的,沿街散漫地行走和优游,显而易见,也不是当年穿着光鲜怀揣银票的大商巨贾,更不是酒肆里饮酒的书生和船工。
我们只有导游词提供的一份关于老街的怀想和遥想。
丹江从长江、汉江下游到这里,河道变得艰难而狭窄,荆紫关就历史性地成了江南诸省财货粟帛通往京城长安、北方中原的周转地、集散地,万千商船舟楫停泊于此,帆樯林立于丹江的这一处水旱码头;千百精瘦或健壮的汉子们,一趟趟从船上运下那些货物,或把岸上推挤如山的货物装载到回程的船上;太阳下那些浑圆的脊背,滚动着咸腥的汗水,闪闪发光。船工的号子自战国一声激励吼起,断续穿越秦汉、魏晋、三国、大唐,这就到达明清丹江航运的黄金时期,荆紫关于丹江岸边的这一条长长的街市上,就从天南海北,聚居而来了“八大帮会”、“三大公司”、“八大转运行”、“十二大药材行”、“十三大骡马店”和“二十四大商行”。一时间,丹江潮起,天下辐辏,水陆并进,商客云集,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沿着这条街,我们来浏览一下当年的那些建筑、门楼、店铺的名称:山陕会馆、湖广馆、江西馆、漆帮(山东)庙、河南馆、万寿宫、禹王宫、春秋阁、遇道楼、平浪宫、英美纸烟公司、美孚洋油公司、缝纫公司、鸿兴合、信义合、永顺康、晋太兴、万顺行、富盛行、德兴隆、新得奎、德盛正、复兴美、德胜利、公兴西、鸿昌祥、万寿乾、裕生元、春仁和、大德堂、松茂源……除此,在这里还设有政府有关管理机构,如河南省设立的百货厘金局、淅川厅设立的盐务局、酒业专卖局、屠宰税征收所等等。
再有,就是一街的酒肆、饭庄、茶馆和戏楼了,浓烈的酒香、面香、肉香、菜香,从那门扇和窗户里飘出来,弥漫长街,诱人心思,吊人胃口,馋涎三尺,于是唤来伙伴好友同道中人,直奔聚德轩堂堂落座,潇洒解开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桌上一放,轩昂气派地朗声叫了店家过来,点要酒菜;俄顷,也就一袋烟或一杯茶的工夫,桌子上就堆满了杯盘碗盏,酒香、面香扑面,肉香、菜香四溢,于是大碗喝酒,大快朵颐,我们就开始了一番旷古的饕餮和热烈的话语。
让我们近前看看,那一桌子都堆满了什么美食和佳肴。好家伙,有荆紫关的“八大件”:粉蒸肉、柱鼎食、蒸酥肉、蒸丸子、蒸甜米、条子肉、豆腐皮汤、米酒汤圆等四荤四素并佐以小菜,有“丹江鱼”、“神仙凉皮”、“柴万山石子烙馍”、“杜海子锅盔”、“杜富贵水煎红薯”、“高女子烧饼”、“董兴章锅贴馍”、“韩兆娃包子”、“刘狗子糖麻花”、“老凹疙瘩”。啧啧,那个享受,老美啊,老美。酒足饭饱之后,已是天色微暗,沿街一溜灯笼渐次亮起,这时,便有些“温饱思淫欲”的不能自制蠢蠢欲动,首要的自然是乘兴去山陕会馆的戏楼,看关公儒雅勇武,叱咤风云,享受那苍烈和委婉的调儿。倘使同伴在戏的曲折繁复处转眼溜开去,你大可不必去寻,窃笑这贼,定是约会他那年的相好和情人去了,演绎他自己的千般欢爱万般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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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戏里戏外,不尽是代表了物质与精神的财货、盈利、美食、爱情的丰足和享有,也有大悲、大苦、大伤、大痛,就像浩浩的丹江,既有水之利,也有水之害;就像行驶在丹江之上的万千船舶舟楫,谁个能保证风平浪静,一帆风顺。于是在街市之南、面对丹江就矗立起一座造型与式样都十分特别的建筑——平浪宫,其设计内涵和象征,几乎是丹江全部的航运和航运人命运和精神的情景历史。主题建筑上,一边题刻为“风平”,一边题刻为“浪静”;两侧为钟、鼓二楼,各有四根大柱和十二根小柱支撑,寓意一年四季平安,祝福十二个月风调雨顺。
不管是题刻还是建筑,不管是祈求还是寓意,主旨都如此一目了然直截了当;这是我们面对灾难的态度,我们无需遮掩和隐讳。数千年间航运人历经浪尖上的凶险、艰辛、眼泪、罹难、灾祸、死亡,不可备述。漫漫长江、汉江、丹江的千里水路,经年累月的颠簸漂泊,煎熬在烈日与风雨中对家人的雙向的记挂和思念,到达荆紫关,待上得岸来,那些船家、船民、劳工、杂役,那些精瘦或剽悍的汉子们,已经耗尽体力和心力,艰辛备至,精疲力竭。感谢水神,感谢上苍,好在他们又一次平安地到达了。他们都是家里的男人、主人、梁柱、脊骨,他们是一个家庭乃至家族大船高高矗立的桅杆,撑挂起父母、妻子、儿女生活和希望的风帆,一旦那桅杆在风雨中倏然折断,那高挂的帆蓬会呼啦啦瞬间沉落,一天空浓黑的云,就覆盖了所有日日伫立朝北、望眼欲穿的眼睛。
那些汉子们知道,他们不能死。于是他们达到荆紫关或启航回程的时候,都要到平浪宫,虔诚跪拜,祭祀水神,祈求平安。当然了,他们也去酒肆喝酒放纵,借酒消愁;去戏楼听戏,一释情怀;去堂馆掠美和艳遇,及时行乐;去深巷幽会相思极苦的昔年的相好和情人,重温鸳梦。他们不知道,此宵欢聚,颠鸾倒凤,清泪珠圆,茫茫丹江一去,不晓还有来年。
而在各地会馆,在平浪宫狭窄的房舍里,更多贫贱的船工和劳工,他们祭祀了水神之后,就一头载倒在了床上,荆紫关湿润的夜色里,一片鼾声大作,此起彼伏,就像丹江昼夜流荡不息的远去的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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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会议安排,说明日就从荆紫关去游览数百里外的丹江。其实会议告知的丹江,是丹江水库,据说我们国家南水北调工程渠首闸就在那里。我就在想,我将会在他们所说的丹江看到一个怎样的丹江呢,逶迤的群山?丰厚的植被?浩阔的江面?清澈的流水?而我一直以来,从内心,更期望让历史沉静在历史,河流自然在河流,人类自觉在人类,不要侵扰,不要惊动,不要窥视,不要觊觎。因此,在当下人类正经历着一场环境的博弈和劫难中,我不知道我将要看到的丹江,是否真的也夹杂了和我淮河一样的工业的气味;它是否由此发出浓重的喘息和呼吸,不能幸免地和我淮河一样正经历现代文明之殇。
但我有些害怕见到它了。于是猜想,当它于明日果然漫漶无际浩浩荡荡展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企求它带给我,一个小小楚国的子民和卑微的诗人,是一条古老河流文明在现实中的诗意和激情吧,以浸润消解我内心沉疴已久的牵挂、忧虑和感伤。
那么,我是否提前向优雅美丽的荆紫关道一声告别和谢意,以及荆紫关镇接待了诗人们的行政官员、工作人员、厨师和服务员,以及三省界碑、仄石、古街、平浪宫,那些船工、苦力和他们沉醉的鼾声,以及被我匆匆忽略的我陈氏大院,以及那漫山遍野流溢水红的荆紫关的紫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