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我加入上海工部局乐队
2017-05-05谭抒真
1921年,萧友梅先生在北京大学力、了音乐传习所。1923年至1924年,我在那里学过小提琴。当时我已不是初学,因为是个别上课,我没有遇到过其他学小提琴的,所以猜想我的程度大概算是最高的,而且我去学习不久,音乐传习所在北大三院大礼堂开音乐会是叫我去拉的独奏。随后我去了青岛,又跟一位奥地利提琴家学了半年多。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一个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西画的青年,他说上海美专也有音乐系,教小提琴的老师是意大利人。那时我对上海了解很少,一听他这话,立刻决心去上海美专学习。我和父亲商量后,他也同意,而且亲自陪我到上海。就这样,1925年秋天,我去了上海。
我到美专办完入学手续,住进宿舍,马上拿出提琴练习一会儿,活动一下手指,准备拉给意大利老师听。才拉不多时,进来一个人,很和气地和我打招呼,自我介绍说他是这里的小提琴老师,在外面听我拉琴,程度很深,比他拉得好多了。我有点愕然。我说在北方听人说这里教提琴的老师是意大利人。他说他在这里教提琴已经多年,是本校唯一的提琴教师,这里从来就没有意大利人来教过。我更加愕然。这位名叫潘伯英的先生说本校小提琴的学生都是初学者,像我这样的程度他教不了。他建议我既来之则安之,音乐系还有很多其他课程可以学,至于小提琴,他建议我去工部局乐队找外国人学。我觉得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和我最初来上海的愿望基本符合。
那时候工部局乐队排练演出都是在工部局市政厅,它坐落在南京路上,介于广西路和云南路之间,现在的新雅酒店就是市政厅原址的一部分。我急不可待,第二天上午就去市政厅二楼大厅。乐队正在排练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听众席空无一人。我在正中坐下听排练,其实是在选老师。我仔细观察谁的姿势方法最好。正在出神,排练休息,有个身材高大的乐师走到我跟前来,问我是不是喜欢音乐。我说我是学习小提琴的,他问我跟谁学琴,我说刚来上海,还没有找到老师。他说他是上海最好的小提琴教师,“你看乐队那么多拉琴的,都是只会拉不会教”,如果我愿意的话,他很愿意教我。我想真是凑巧,怎么会这么方便,教师自己送上门来。我不假思索,立刻决定跟他学。我回到美专,告诉潘伯英先生说我找到了小提琴老师。他问我那人叫什么名字,我说叫梵·海斯持(Van Heyst),潘先生说他也跟他学过。
当时我虽然已经学了几年琴,但程度还不深,有了外国老师的指导,能继续学下去,我很满意。这位老师是荷兰人,梵海斯特是他的姓,名字不记得了。他在荷兰音乐学院学习时主科是小提琴,副科是巴松。他在工部局樂队任第二小提琴,必要时池就去吹低音巴松。我上课时听他拉琴觉得他不是很精彩的独奏家,但读谱能力很高,音很准。凡是布置给我的乐曲,他都能很熟练地演奏出来,但演奏得并不动人。他很重视技术的全面训练,重视音阶和音准,给的功课数量大,进度快。凡是他给我的功课,我都能按时练好,教和学都很顺利。
美专音乐系的课程我觉得都太浅,就没有去听课。后来得知他们请了京剧胡琴名家陈道安来教京胡,我很感兴趣,去学了一段时期,学些过门牌子。考虑到京胡毕竟是伴奏乐器,要认真学下去就必须学唱京剧,否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于是没有继续学下去,但从此对京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长久不衰。一学期过去,我忽接潘伯英先生传达刘海粟校长的决定,从下学期起聘任我为美专小提琴教师。那时我只有十八岁,才当了一学期的学生,就突然变成教师,实在出乎意料。潘先生分配了几个学生给我教,程度都很浅,或者根本就是初学,很容易教。同时我还训练一个弦乐队,潘先生自己在里面拉大提琴。春季,美术系去杭州旅行写生,音乐系也一起去,在湖滨大礼堂开了一场音乐会。一学期过去了,到秋季有朋友傅彦长和张若谷拉我去上海艺术大学教琴,我就离开了美专。
上海艺术大学在江湾路上、虹口游泳池附近,校长周勤豪是曾经留日的美术家,他的夫人刘慕慈是刘海粟的姐姐,与刘海粟不和,开这所艺术大学是和美专唱对台戏。但是由于经济力量薄弱,上海艺术大学到1926年底就关闭了,我几乎成了无家可归者。就在这时,上海美专发生了一场反刘海粟风潮。由于美专是刘海粟独资办的私人学校,只能反对他,不能把他赶走,也打不倒他。于是全体师生脱离美专,筹建新华艺术大学,也把我拉去作为发起人之一。校址设在金神父路(瑞金一路)南端新新里。我搬到新华,又和美专老朋友团聚在一起,非常高兴。潘伯英先生和他的新夫人在新新里租了一幢房建起新家庭。由于学校开办伊始经费困难,教职员工都仅领生活费,大家也不叫苦。我因为一直有父亲的接济,经济上没有困难,更是毫不在乎。
从1925年秋季来上海,到那时已经一年有半。这期间我从未间断过小提琴的学习。工部局乐队每周日下午五点一刻有音乐会,一个演出季度有三十五场,除非万不得已,我一定去听,就像忠诚的信徒每周去教堂做礼拜一样。大厅演出的票是六角钱,后面楼座的演出完全免费。我非常奇怪许多当时学音乐的人不常去听,甚至从来没有去听过,放弃了学习和欣赏的机会。我有一位北京中学时代的同学朱懋杰,当时在交通大学电机系读书,每周日必定陪我一起去听音乐会。傅彦长和张若谷也经常去听,而且常写评论文章。我也偶尔写一篇送《申报》副刊“自由谈”。那时“自由谈”的主编是朱应鹏,我们的稿子他一定登,稿酬每千字三元。我还画过几张帕器(注:上海工部局乐队当时的指挥)指挥的漫画,画他手舞足蹈、挥汗如雨,也登在“自由谈”上。
那时我自己感觉在提琴演奏上有所提高。我读了一些音乐方面的书,认识了一些文化艺术界的名人,在各方面受益不少。正在这时,我的提琴老师梵·海斯特要回国休假。根据工部局乐队的规定,凡是从欧洲请来的乐师工作满五年,回国休假一年。老师走后,我困惑了一段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一日我忽发奇想:我为什么不去乐团拉琴?于是立刻决定去找帕器。星期_上午没有排练,我知道帕器在办公室安排本周节目。办公室的门开着,他坐在写字台上翻谱子。我用英语说:“大师,对不起打扰了,能不能和您说几句话?”他问:“什么事?”我说:“我是拉小提琴的,已经跟几个老师学过五年多。如果乐团需要,我可以来拉琴。”他略一迟疑,然后说:“明天来(come tomorrow)!”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明天上午九点钟来参加排练,就不再多说。
第二天九点之前,我到了市政厅,走进大厅右边的大房间,那是乐师预备室,已经有人早到。我拿出琴来调音,活动一下手指。有一位俄国人和我打招呼,随后人到得多了,便陆续走上台去。我故意走得迟一点,等帕器从办公室出来,看他叫我坐在哪里。他看见我,向第二提琴最后的座位一指,我就走到第三谱台里面的空位坐下。外座是一位菲律宾人,名叫撒陶,很和气,身材较矮,貌不惊人。我一看谱架上摆着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此曲我听过几次,但没有见过谱子。全体调音之后,我还没来得及看一下谱子,帕器已经举起指挥棒迅速开始。我真没想到坐在乐队之中和坐在听众席有那么大的差别,声音会那么响,真像是巨雷轰顶。自己是在拉琴,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才逐渐清醒过来。这位貌不惊人的撒陶拉得很好,节奏准确果断,音非常准,声音响亮。有这样一位带路人在旁边,我拉起来就顺利多了。
乐队排练总是排排停停,但那天的排练却是毫不停顿地把四个乐章一口气演奏到底。表面上我也是跟着一直拉到底,没有出什么差错,可心里却是连滚带爬的感觉,喘不过气来。我读过提琴大师奥尔的自传,其中提到他少年时初次参加乐队的感觉,和我差不多。他的本事比我大得多,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第四乐章结束,帕器转过头看着撒陶,指指我,说了一句话,我听不清楚。撒陶连忙点头说:“他还可以。”帕器也点了一下头,转身下台回休息室。休息之后又排了几首乐曲,我完全想不起是什么曲子,只记得都不是太难的。排练完毕,我问撒陶,是否可以把谱子带回去练练,他说当然可以。我问要不要问一下帕器,他说用不着。
那天回去,我把困难片段练了一个下午,觉得比较有把握了。第二天再去排练,坐到位子上,一看谱架上已经摆好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谱子。我从来没有听过《第九交响曲》,还没有来得及看一下谱子,帕器已经上台开始排练。这一次倒是真的排练。后来我才知道,帕器经常是将乐队熟练的曲子走一遍,作为本星期的音乐会节目,而留出更多的时间排练较难而生疏的曲目,为下一周音乐会之用。当时,帕器正在准备贝多芬逝世一百周年的音乐会。贝多芬逝世是1827娘3月26日,而1927年的明26日是星期六,纪念音乐会放在27日,即星期日的固定音乐会上,仅迟一日,合乎情理。
参加乐队不是我的奋斗目标,只觉得那是很好的学习机会。旧社会请客吃饭,首席客人一定要在请帖上写“敬陪末座”,以表示谦虚,而我那时在乐队的位子才是真正的敬陪末座。可是我才参加排练,《申报》上就登出消息,说谭抒真是工部局乐队有史以来参加的第一个中国人。消息一出,那星期的固定音乐会卖了个满座。听众中有很多中国人,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概都是来看看这第一个中国乐师是个什么样子的,弄得我很紧张。我想他们看见我坐在那个不起眼的位子上会感到失望。我那时才十九岁,毫无乐队经验,是中国人,又没有人推荐,坐上那个末座是理所当然的。
乐队首席原来是意大利人阿利国富华(Arrigo Foa)。那年他回国休假去了,帕器请了俄国人安塔波尔斯基作为临时首席。纪念贝多芬逝世一百周年的音乐会又是一次满座,主要的曲目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但是没有最后的合唱乐章。安塔波尔斯基独奏贝多芬《G大调浪漫曲》,由乐队伴奏。还有什么节目,我记不起来了。
关于安塔波尔斯基,有个小插曲。1927年春季,我首次加入工部局乐队时,国立音乐院还没有开办。秋季,国立音乐院开学之后,第一任小提琴教师就是安塔波尔斯基。我的俄国朋友迈耶尔告诉我,帕器对于安塔波尔斯基这位暂代首席很不满意,常常出言不逊,这位首席也不买账。有一次帕器又说了难听的话,这位首席站起来打了帕器一个耳光,不干了。这件事不是我亲眼看见,有多少可靠性我不敢说。十一年之后,我又进了乐团。有一次排练时,长号出了点小错,帕器骂了一句难听的话。那位长号不慌不忙,把乐器放好,举起一把椅子,绕过乐队走到前面,大家都望着他,不知他要干什么。等他快要走到指挥台时,才发现他要用椅子砸帕器。两个小提琴乐师赶快把他拉住,夺下椅子。那长号说了一句,下次当心点。帕器站在指挥台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等大家安静下来,继续排练。这可以说是惊心动魄的一幕。
帕器的指挥棒不是正式的指挥棒,而是一根藤条。排练时,不论是速度不对、节奏不好,还是出差错、叫停,他都要用藤条用力地敲打谱台,常常是连总谱一起敲。排练不到一半,藤条的上端已经破碎散开,他就把这根丢掉,从谱台下面再抽一根出来。他办公室地上放着一捆一捆同样长短的藤条备用。这样的排练方式实在太野蛮,放到现在,只要排练一次大概就被赶跑了。
不过,帕器是有本事的,青年时代他在李斯特钢琴比赛获一等奖。我听过他的钢琴独奏,印象极好,触键深厚圆润,完全没有敲打刺耳之声。他能弹出真正的连音(Legato),而且视谱读谱能力极高,在排练时,他能用视唱法(solfegqio)唱出任何声部的快速复杂片段。在指挥正式演出时,他充满激情,带动乐队全体投人音乐,使队员们精神振奋,不感松懈疲倦。
除了每周日下午五点一刻的固定音乐会以外,还有一种定期预约音乐会(Abonnemont Concerts),每音乐季度举行十次。听众可以一次订购十次的票,也可以临时买票,票价略高:十次一套的票,票价十元。临时买票,票价一元。星期五下午五点常有交际舞曲,由乐团成员七八人组成小乐队在台上演奏,观众大厅的座位全部搬开,仅在靠墙边放一排椅子。舞客自由出入,不售门票。每次总有不少人去跳舞,奇怪的是,我没有见过外国人,全是中国人,男的穿长衫,女的穿旗袍。我不跳舞,偶尔进去看看。
有时周日下午还会举行儿童音乐会,由部分乐队队员参加。夏季有十余人的铜管乐队,每星期有两个下午在外滩公园的亭子里举行。还有在中山公园(原极司菲尔公园)每周一次在晚间举行的交響音乐会,曲目多半是短小轻快的,听众座位全是帆布躺椅。舞台上有半圆蚌壳形回音壁,音响效果很好,我记得票价是一元。
1930年以前,工部局乐队的音乐会基本上都是在市政厅举行的,偶尔也会在圆明园路的老兰心剧院举行,1925年我曾在那里听过一场音乐会,那是一座砖木结构的建筑,典型的十九世纪小剧场,内部是马蹄形的,有二层和三层楼厅,1926年,有意大利歌剧团在老兰心剧院演歌剧,共演出了十多场,我每次都去听。这座剧院二十年代后期被拆除了。南京路上的工部局市政厅也是砖木结构,冬季生两个大铁火炉,音乐会时炉火烧得通红。这个大厅最严重的问题是只有一个楼梯出入口,没有其他太平门,非常不安全,于是在1930年被拆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