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古法的当代传承

李晗

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一幅中国画卷徐徐呈现在所有观众面前，它不仅告诉人们，当晚的演出从一幅中国画卷开始，而且还向人们展示了其载体——宣纸的魅力。

安徽省泾县有这样一个小群体，他们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宣纸古法制作。整个宣纸制作工艺有100多道工序，涉及人数不到200人，真正从一而终的还不到20人。

《经济》记者走近这个群体，试图了解是什么让他们爱上这个枯燥的职业并坚守一生？

摸索

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和独有的山泉水，决定了宣纸的制作地必须是泾县，最远也不能超过黄山。从历史上看，宣纸的在清代发展最快，小岭曹氏世家是其中的佼佼者。

洁白细腻的宣纸以树皮、沙田稻草为原料，经反复蒸煮、洗涤、捶打、摊晒等工序后制成，可谓“得日月之精华，吸天地之灵气”。

在晒滩上，经过洗涤后的沙田稻草均匀地铺在鹅卵石上，有的呈米白色，有的还有些泛黄。宣纸制作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这些稻草一般要晒10个月，经过四次反复晒、煮，才可用于下一工序。”

看似簡单的工序，实则不凡，都是宣纸手艺人日积月累的妙手，其中捞纸、晒纸、剪纸尤为重要。捞纸关系着一张纸能否成型，晒纸关系着纸能否使用，剪纸关系着纸能否顺利销售。

记者走进宣纸厂房内，捞纸工周东红说，以前宣纸厂房里大多都是曹姓的人，喊一声“曹师傅”，许多人都抬起头来。“现在慢慢融入了各种其他姓氏的手艺人。”

1985年，周东红第一次接触捞纸，“先从抬帘开始练习。”周东红说，捞纸这个活儿看着容易，做起来难。通常需要两个人合作，一个人掌帘，一个人抬帘。“掌帘为主，负责把握宣纸的厚薄；抬帘为辅，负责画单槽。”纸张的厚薄和均匀度，全在于捞纸工的手感。

周东红捞纸并没有什么底子。“三个月时间了解捞纸的各个步骤，并开始练习。”周东红回忆说，“那时候也没觉得有啥难度，但真正出师至少需要三年时间。”

可能是捞纸捞多了，从量变到质变时，周东红悟出了一个诀窍——“一帘水，靠身；二帘水，护心。”也就是说，一帘要靠着身体往水槽里进，二帘则是从护着心口的角度进入。“这样能保证纸张的厚薄在误差允许的范围内。”

这还仅仅是捞纸的一个细节。随着纸浆槽中纸浆的减少，捞纸的力度，手往水里伸的深度，都要把握好。一张纸从纸帘上剥离下来时，两张纸之间不能起泡。

记者在现场看捞纸工工作时发现，一滴水滴在纸张上面都会形成气泡，影响整张纸的质量。原则上来说，每刀（100张）之间重量相差一般不超过50克。

周东红对自己的要求是“每一个细节都要完美”。也正因为如此，周东红的出纸率能达到97%。

当记者问及周东红为什么会从事捞纸这个行当时，他搓了搓手，笑着说：“我们那时候家里姊妹多，就想着能早点出来为家里减轻点负担。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一工作说的都是激情啊、热爱啊什么的。”

周东红悄悄告诉记者：“说心里话，以前还真没想过要把捞纸做一辈子，好像每一次都是在被推着走。”后来，家庭条件渐渐好了，古法制作宣纸受到机械化的冲击，周东红所在的公司开始探索宣纸新品种，这对捞纸工有了更高的要求。比如，后来为满足人们收藏宣纸的需求，公司陆续出了纪念宣，这对捞纸的工艺有了更高的要求。

一步步摸索，一次次进步，周东红现在敢拍着胸脯自豪地说：“如果要做新品种的宣纸，公司没人能做，我肯定能做。”

每个刚入职场的人都会有个摸索的阶段，晒纸工毛胜利也是如此，在宣纸厂里，人们都称他为“两把刷子”。毛胜利向记者介绍说，晒纸的工具离不开两把刷子和一面火墙。记者在现场看到，一把软刷子，一把硬刷子，上下一挥，左右一抹，宣纸就服服帖帖地粘在墙上。待宣纸干到一定程度，揭开即可。

实练

著名国画家李可染说过：“没有好的宣纸，就作不出传世的好国画。”说的就是宣纸与国画的关系。实际上人与工作之间也是同样的道理，需要磨合。

对此，周东红深有体会。他告诉记者：“捞纸最考验两个人之间的配合，脾气要合得来。如果两个人性格不合，合作不顺畅，就会导致心情不好，从而影响纸的质量。毕竟‘捞的功夫全在感觉上。”

周东红和他的搭档已经合作15年了。周东红笑说，两个人如果谁临时有事，换了搭档，还会觉得不顺手。

剪纸工汪芳的刻意练习之路也很艰辛。“剪纸不仅仅是要把纸剪好，还需要逐张检查宣纸的质量，并将半成品宣纸裁剪成符合质量标准的成品宣纸。”汪芳告诉记者，拿剪刀的手用力要均匀一致，这样剪出来的成品纸切边才能呈一条笔直的线条，尺寸才符合标准。

当时处于学徒期的汪芳为了达到用力一致的效果，大量地剪毛边纸。在这个过程中，拿剪刀的手指多次磨破成茧。“这种熟能生巧的活儿，剪多了，经验足了，也就会了。”

20多年来，汪芳从剪纸这一小小的环节中体会到吃苦耐劳的重要性，责任心、细心、耐心的重要性，“现在的稳重也是在工作中练出来的。”

毛胜利晒纸也不是轻松的活儿。他是1987年宣纸厂公开向社会招工时进来的。晒纸必须接触纸张，每一刷的力度都不一样，有的地方要重，有的地方要轻。“刷痕太重纸张不合格，刷轻了，又会起皱报废，这就考验腕力了，其中有许多奥妙。比如纸张分离，几百张摞在一起，要一张一张分开，全部刷完，也很有难度。”

毛胜利告诉记者，所有宣纸的品类中，最薄和最大的是最难晒的。最薄的宣纸叫扎花，主要用于复原古画，也可以直接作画。晒干以后，对着阳光看，几乎是透明的，所以有“薄似蝉翼洁如雪”的说法。

这都不是极致。周东红告诉记者，工作中最让他们难受的是与水磨合的环节。以前夏天温度高时，为保证纸的质量，不能开窗户。高温会使手上起的老茧全部烂掉。到冬天时，槽里面的水都结冰了，需要破冰捞纸。

当自己能力练出来之后，周东红也开始带徒弟。当记者问及现在年轻人是否愿意做这样的工作时，周东红说“都不太愿意”。工资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这工作也的确是枯燥。

周东红坚持下来的理由是：“始终都有进步。自己要求定的高，自然心思就在上面了。”20年前，他们的月工资才32元，一天要站十几个小时，还有一天几百张纸的工作量要完成，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现在每刀宣纸都加了标签，形成了反馈机制，书画家用着好不好，都会有反馈。这更增加了周東红把纸做好的信心。

采访中，这群人给记者的感觉是“干一行，爱一行”。

但是，现在的很多人恰恰相反，是处于一行中，还在想其他的行，到底是应该“正确地工作”还是“找到正确的工作”？许多人的困扰根源或许就源自于此。

成就事业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认为成功就是复杂的事情简单做，简单的事情重复做，最终做到极致。

从宣纸制作的手工艺人身上，的确体现了这一点。宣纸制作工艺讲求吃苦耐劳，还要心灵手巧，每一项技艺都要求心到、眼到、手到，将环境、材料、人与自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畅快和谐。

2000年，周东红、毛胜利他们所在的中国宣纸股份有限公司尝试制作两丈宣纸。之前，他们做得最大的宣纸是六尺和“尺八平”。

2015年底，公司再次尝试“三丈三超级宣纸”的制作。这种成品纸尺寸达11米×3.3米，一张纸的制作需要100多名工人齐心协力。每张纸的售价超过1万元，主要用于创作巨幅书画艺术作品。

这两种宣纸都刷新了吉尼斯纪录。

过程并不像外人看到的结果那么简单。记者在现场看到了“三丈三超级宣纸”的制作，那是几十个人在共同抬帘，共同捞纸。这里面的步调一致，齐心协力，是他们历经了多年的探索才得到的。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宣纸古法制作的技艺也因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被重视的事情被更多人知道。他们这批人从青年步入中年，过了这么久，他们觉得“越来越离不开”，甚至觉得“爱上了这样一份工作”。

周东红说：“说起来每个人都会，但越简单的事情，越难做到极致。”

他们每个人有自己的体验、感受和思考。毛胜利的思想观念转变比较大。他以前是崇拜，现在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是在打造品牌，是人类文化遗产保护层面上的领悟。周东红感触最深的则是，对品质的要求，对质量的把控，对一件事做到极致的追求。

但他们的相同之处是，愿意为了达到精致而付出努力，从而获得他们从未想过的精神收获和物质收获。

从大格局来说，宣纸的墨韵万变，使中国传统书画艺术得以异彩纷呈；纸寿千年，使书画作品、文书典籍得以万古流芳。

山泉洗涤着草檀，烟雨笼润着泾川。人的心也渐渐沉下来，偏向踏实和执着。要说是什么允诺了他们的未来，应该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态度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