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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说俞叔迟师的科研方法

2017-05-03崔枢华

博览群书 2017年4期
关键词:观点材料文章

崔枢华

俞叔迟(敏)师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了。回忆俞师的教导,哪怕是只言片语,也觉得弥足珍贵。值此纪念俞师诞辰一百周年之际,我们愿意把自己听到过的俞师关于如何进行科学研究的教导呈献出来,与读者大众分享。

回忆俞师谈论科研方法的往事,记得列为专题集中讲述过两次:一次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在与“文革”后招收的第一批研究生见面会上的发言,另一次是几年后的八十年代中期,为中文系中、青年教师作的专题讲座;此外则是在闲谈中、在讨论其他事情时随口谈到的。今就记忆所及,略为爬梳。

/积学储宝/

“积学储宝”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俞师给师大中文系的中、青年教师们介绍科研方法时,明确提出的。俞师回忆他在北京大学读二年级时,听郑天挺先生讲授校勘学,俞师说,郑先生对学生们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让他们学会做到“积学储宝”。俞师说:“这是郑先生多年的经验之谈,是搞研究的基础。”俞师还颇为自信地说,郑先生曾称赞自己有“积风”。结合俞师的教导,我们体会,所谓积学储宝,主要就是要多读书,多积累。

读什么书呢?

很多搞研究的人,脑袋里总是装着自己的专业,读书也主要是围绕着自己的专业方向读。俞师不是这样,他自己涉猎极广,也要求我们要尽量广泛地阅读,俞师说:“不拘哪方面的书都要看。”不但平时要多看各种书,就是已经确定了专攻方向,也还要“放手看些与此无关的书,有时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说到俞师的博览,有一件小事至今记忆犹新。上世纪90年代初,我们曾应约为北师大出版社点校《永庆升平》,那虽然是一本白话小说,但其中有几个地方不易处理,颇费踌躇,想要找人请教。像这样不出名的小说,不是专门搞明清文学的人,谁会注意它呢?想来想去,决定请教俞师。没想到我刚一报出书名,俞师马上就脱口而出,说:“那里边有个马成龙,山东人,原来使一把瓦刀,后来得了一口宝刀……”自然,那几处原来把握不定的问题在俞师的帮助下,都得到满意的解决。

为什么特别强调多读书?为什么说读书就是储宝?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书里有宝贵的材料。积累的材料多了,容易让人通过联想生成创新性的、高质量的见解;而形成见解之后,又容易形成完整有力的证据。这就是说,自己的观点不是凭空而来的,是在大量语言事实的基础上产生的,是有大量坚实的证据做依据的。一些材料,虽然一时看不出来有什么用处,但很有可能是非常宝贵的材料,从长远看它很有可能成为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关键材料。

研究一个问题,提出一种观点,最初吸引别人注意的可能是文章的观点,但最终能说服人的是支持这一观点的材料。文章组织的方法、论述的技巧等,都不是决定的因素。俞师在参与讨论一些大家聚讼纷纭的问题时,有时免不了要表明自己的看法,他不是看哪一种观点有多少人支持,文章有多么漂亮,而是要看“材料向着”谁。我们读俞师的文章,往往给人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感觉俞师的文章中不但新颖高明的见解层出不穷,而且举出的例证好像信手拈来,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想,能做到这样,恐怕主要是得益于俞师从年轻时起就培养成的“积风”。俞师说过:“见解不如人,常常是因为肚子里没有。” 又说:“新观点不是愣想出来的,天才有火花,我们没有,经熟之后,可能有所创获……”

怎样读书呢?俞师主张,看一部书,就要尽量通读,从头看到尾,力求做到对它有个整体的了解。这样书里的东西在自己头脑中就是活的,什么可用,在什么地方用,用起来更自如。但也不是说拿到一部书就一定要硬着头皮看完它,那些看不下去的书可以是例外。一部书只读了开头,没有读完,叫“杀书头”。俞师说,陆(宗达)先生反对杀书头,黄(侃)先生也反对杀书头,但他们也都杀过书头。俞师说:“有的书看不下去,你不杀它,它让你活不了。”

/一以贯之/

材料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怎么办呢?俞师说,平时积累起来的材料,就像是一枚一枚散置的铜钱,得找一根绳子把它们串起来。我们体会,这根绳子从科研的角度说,就是从这些素常积累的材料中提炼出的一种观点、一篇文章的主题等;再往大了说,它还可以是一种方法论,甚至是一种世界观。

我们认为,俞师关于一根绳子的比喻,是有出典的。《论语·卫灵公》:“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说的正是人不仅要多学强识,积累足够的知识,还要追求那个能把它们贯穿起来的“一”。能贯穿夫子之道的,按《里仁》篇里曾子的理解,是儒家特别注重的“忠恕”。这已经涉及人立身处世的大问题了。从做学问、搞科研的角度说,这个“一”也是很重要的。没有抓住这个“一”之前,那些材料都是零散的、孤立的、沒有价值的。一个人追寻不到这个“一”,肚子里的材料再多,充其量也不过是人们所说的“两脚书厨”而已。做学问也好,做人也好,一方面要踏踏实实地下功夫去学习,不断积累,一方面也要不断地思索,去追寻那个“一”。从小“一”到大“一”,随着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根本,人的境界也就越来越高。

我们体会,“积学储宝”和“一以贯之”,说到底还是“学”与“思”的关系。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在《论语》《荀子》等古代文献中都有明确的论述。所以我们感觉,深入领会俞师的一句话,一个观点,也是需要些基础知识的。

/破旧说和立新解/

在谈到选择研究课题时,俞师说,自然科学的选题,多是生产中遇到问题自然而然提出来的。弄语言的人选好题目不容易。一般有两种题目,一种是前人说过的,要反驳。这样的文章比较容易写。他提出一个观点,举出一堆材料来证明,有一个例外也不行。比方说用了增白蜜能让人的脸变白,有一个人用了之后脸变黑了的也不行。有的人只会写这样的文章,专会挑别人的毛病。这种做法不值得提倡。另一种题目是要发表自己的心得,要独创一说,这样的文章比较难写。写这种文章容易犯的毛病是把对自己看法有利的材料拉来当作证据,对自己看法不利的材料则视而不见。最好是有了一种想法,先把它写成札记,给自己看,写完了搁一边,蹲一蹲,等能证明这种看法的材料准备充足了,再写成文章,拿去发表。

到什么地方搜集材料?首先是古代文献,俞师说,汉人讲语言文字都离不开经、传、子、史,不看它等于把本民族的历史给割断了。包括各种文献的古注,都要看,里边有丰富的宝藏。这些文献里的东西是不是都可信是一回事,但必须要从这些文献出发。其次是类书,《太平御览》《古今图书集成》等都可以查。俞师举例说自己在讨论《左传》中“二”与“贰”用法不同时,就曾经从这些类书中捞到过有用的材料。再次则是百科全书之类的工具书。总之利用各种能用的文献,获取尽可能充足的资料。

/全局观念和创造性/

我们读俞师的文章,常常感觉有一种高屋建瓴的气势,有一种无穷的活力,令人羡慕不已。我怀疑这种境界与俞师擅长围棋有些关系。有一次与俞师闲谈时,我一时兴起,向俞师请教围棋思想。俞师知道我不是要学习围棋技术,而是想了解下围棋的思想后,略一沉吟,告诉我说:“一是全局观念,一是创造性。”俞师的话,犹如醍醐灌顶,令人豁然开悟。我不懂围棋,但我相信这两点是下好一盘棋的關键,是提高围棋水平的关键,同时也是写好文章、搞好科研的关键。用这两点看俞师的所有文章,所有著作,有助于我们对俞师语言学思想及其成就的理解。问围棋而得学问之道,令我一生一世受益无穷。

能够做到这两点是非常不容易的。拿俞师的情况说,古今中外的东西知道得太多了。俞师一生主要精力研究的是古代汉语,读古文、用文言写作的能力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但他年轻时和陆先生合作的《现代汉语语法》(上册)到今天很多内容仍具有经典的意义。俞师的外语,以英文为最好,而用德文写的论文能得奖;日文、俄文等也都达到相当水平,还曾经跟着一位泰籍华人学过泰语,虽然后来因故中断,但也达到可以用的程度。梵文是俞师研究一辈子的学问,直到晚年离世之前,还在为我教授梵文;俞师的梵文是跟一位印度学者学的,那位印度学者的父亲和叔父彼此能用梵文通信。少数民族语言中,俞师对藏文有独到的研究,论文中有多篇都有所涉及。在方言研究方面,跟俞师接触,听到的是满口地道的北京话,但其实俞师老家是天津,他与母语是闽南方言的人用闽南话交谈,令对方佩服不已;直到晚年,有一次还跟我说,京西的门头沟,有些地方语言有特点,值得调查研究……

俞师的成就令人钦佩,俞师的境界很难企及。此生有缘曾经得列门墙,亲承教诲,有这样的榜样可以学习,是我们这些从事语言教学和研究工作的学生们终生的莫大幸运。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1994-1998年俞敏先生的博士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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