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
2017-05-03罗勇
罗勇
回家的路上,堵车堵得心塞,女儿突然锐声大叫:“快看,小红,我们的小红!”小红?我心里一怔。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我看见夹在车流里那辆红色小车,虽然换了号牌,那熟悉的模样,我一眼认出来,确实是我不久前卖掉的陪伴我五年的车。
坐在后排的女儿急得不知所措,伸手前来摁喇叭,催促我赶上去看看,“好久没看见我们的小红了。”她细小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可车堵得那么严实,小红与我们间隔三辆车,三辆车的距离,顿时成了无法翻越的铜墙铁壁,冰冷地横亘着。孩子的眼泪一下子滚落下来:“爸爸,小红,小红!”我还没安慰好孩子,僵死的车流缓缓动了,小红拐上另一条道路,转向灯一闪一闪的,像是依依不舍地跟我们告别,转眼消失不见了。那条路不是我们回家的路,小红重新有了它的方向,它的路,它的家,它的一切与我们毫无瓜葛了。
2009年9月,我与妻商量,决定买一辆代步车,价格不贵,实用好养就行。那时我对车不了解,只考虑价格,没具体计划要买一辆什么样的车。去买车那天,密密麻麻的展车让人目不暇接,却没有一辆是我中意的。当目光掠过一辆红色的小车,我心里猛的咯噔一下,再定睛细看,红车羞怯地低垂了眉眼,顾盼的余光难以掩饰,这是人和车的一见钟情吧。车静静地泊在那里,我固执地认为,它是等我的到来,它只为等我到来。让我意外的是,女儿和妻也十分喜欢,那时女儿刚学会说话,喜欢给她中意的东西命名,她指着车说:“小红,我要小红。”小红就这样驶入我们的生活。
我和小红,就像久别重逢的贫贱之交,彼此熟悉对方的底细,深谙看似和谐的社会洪流中,以物质标准划分的阶层等级无处不在。毫无身份地位可言的我,与廉价的小红般配到丝丝入扣,相互怜惜彼此的底层和卑微,低调幸福地朝夕相伴,把窘迫的日子过得尽可能风生水起。
我每天开着小红,接送女儿上学,上班下班,下乡探亲,远行访友。小红为我遮挡风雨,抵御严寒,抗拒骄阳。该我用双脚走的道路,小红一丝不苟地替我走完了。我一路驾驶着它,小心翼翼地躲避横冲直撞的豪车、蛮不讲理的公车、钻头觅缝的出租车。忙里偷闲睥睨路上匆忙的行人——小红再怎么廉价也是辆车,它改变了我行走的方式,把我和用脚步丈量生活道路的行人区别开来。
五年里,小红成了我躲避压力的坚硬外壳,释放情绪的温暖巢穴,见证我所经历的悲观,欣喜,失落,开心,绝望,重生。生活逼迫我学会了虚假伪装,人前人模人样的我,回到小红狭小的空间里,躲在紧闭的车窗玻璃后面,彻底撕下沉重的伪装,坦然地肆意歌唱,悲声叹息,开怀大笑,放声痛哭。我喜欢开着小红深夜回家,昏暗的街灯下,只剩小红一路狂奔,载着我从光明闯入黑暗,从黑暗冲向光明。一幕又一幕真实、虚幻的场景飞快掠过车窗,退到黑暗深处,我和小红不断在明亮与黑暗之间穿行,在现实和梦境之间穿行,轮番切换人生的各种画面,一切都恍若云烟。我或一路泪流满面,或一路狂野放歌。我无数次开着小红,避开俗世的平坦大道和滚滚车流,行驶在我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追寻我的幸福,沿途荒草遍布,道路坑洼不平。我不为人知的心事,小红懂得,我的幸与不幸,小红一目了然。我的起点是小红的起点,我的终点是它的终点,我所有的选择都是它毫无怨言的义无反顾。
小红陪我走过的路,有一些简直无法想象,记忆最深的是一个雨天,泥泞的土路上,连成一片的水洼阻断了前行的路,泥水几乎没过了膝盖,小红在黏稠的泥水里咆哮,前轮陷入深深的泥泞里,一踩油门,泥水飞溅,小红纹丝不动。那是一个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天空细雨蒙蒙,暮色看热闹似的幸灾乐祸,慢慢围拢过来。妻和女儿很恐慌,说我们可能要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过夜了。我浑身泥浆,看着柔弱的小红无计可施,抱怨油然而生——小红要是一辆价值不菲、功能强大的越野车多好啊!我急得冒汗,上车下车,前进后退,重重摔打车门,狠狠踢几脚车身。“破车,便宜没好货。”我第一次对小红爆粗口,就像揭穿了朋友间隐藏多年的骗局,我的失望溢于言表。我最后在车轮下垫了几块石片,猛的一踩油门,小红一声嘶吼,居然从泥坑里一跃而出,车轮剧烈摩擦出的青烟和離合器过度使用的焦煳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小红腹部与石块相撞的声音如同擂响的战鼓,但它没有迟疑,歪歪斜斜地直冲向前,顺利逃出那片水洼。这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奇迹,我和妻一阵欢呼,女儿却痛惜不已:“可怜我们的小红了!”
对一件工具的念念不忘,不是人值得赞美的品行,人追求的是辞旧迎新。我和小红,终究逃不过人和工具的最后宿命,况且,小红并不是一件能够满足虚荣、彰显荣耀的好工具,它在很多需要用财富、地位来装点门脸的场合给我丢了分,我以道貌岸然的理性压制着我对小红的不满和厌倦。我没有保护好忠心耿耿的小红。我开着它,撞过别人的车,也被别人的车撞过,甚至因为我生出的事端,殃及无辜的小红,被人恶意冲撞,车尾支离破碎,面目全非。本应由我承担的伤害,小红一一承受了。我毫无愧疚之情,我惋惜经济利益的损失大过对小红的痛惜,我甚至把小红受到的伤害归咎于它质量的不济。
我知道小红总有一天要离开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今年年初,我突然决定换一辆车。之所以说突然,是因为之前没有购车计划。大年三十晚上,小红意外抛锚街头,堵了一长串的车,在被堵司机们急促的喇叭声、不屑的眼神和指代不明的谩骂里,我无地自容。我仿佛是阻碍了时代前行的罪人,低头下车,不敢与人对视,带领妻子女儿,在灯火辉煌的街头,推着小红一步一步艰难前行,平时轻盈灵巧的小红,变得十分沉重。我自诩光鲜亮丽的颜面,被一辆辆驶过的车子反复碾压,粉碎在宽阔的马路上。妻幽怨地说,我们换辆车吧,小红老了。我毫不犹豫说好,重新换辆好的。我望着静止不动的小红咬牙切齿。
小红的“不义”顺理成章换来我的不仁,购买新车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尽管我对小红尚存几分道义上的不舍,但这薄如蝉翼的留恋,在许多复杂的思想活动中显得苍白无力,矫情多余,逐渐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我开始筹划卖掉小红,四处散布卖车的消息,在车玻璃上粘贴卖车广告。我的不舍,在利益面前不堪一击。我开着小红,给人展示它的好,刻意掩藏它的坏,冰冷自私、夸夸其谈地和人讨价还价,小红静静守在旁边,看我为榨取它的最大价值四处奔忙,到处表演。我的所思所想在小红面前无处遁形,它洞若观火的漠然让我坐立不安。
女儿不理解我的苦衷,央求我别卖小红。“小红天天陪着我,我舍不得它。”女儿提起卖小红就眼含泪水,“爸爸,我们可以有两辆车啊。”我无法跟女儿解释生存条件不容许我们纵容感情,我还指望小红卖个好价钱缓解购买新车的压力。女儿说不动我,悄悄涂改了我贴在车玻璃上的售车广告电话号码,把“此车出售”改成了“此车出害”。用她幼稚的力所能及试图改变小红的必然命运。
接到新车的第二天,我终于为小红找到了买主。我违背了女儿的善良意愿,彻底败给强大的现实生活,忠诚地当了物质利益的傀儡。我打开车门,收拾自己的东西,为自己的无情冷漠、虚伪浮躁伤感不已。天下着雨,满街泥水横流,我依然把小红从里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妻说,给小红拍张照片吧。我嘴里应允,却始终没掏出手机。依靠照片唤醒的记忆终究会被遗忘,我相信小红永远不会消失在我的记忆里。我最后一次坐到驾驶位上,深深吻着方向盘,这是我第一次深吻小红,也是最后一次深吻小红了。
我把车钥匙交给小红新的主人,看他把它倒进车位,站在纷飞的细雨里给妻打电话:“小红卖掉了。”妻沉默良久,对女儿说:“小红卖掉了。”孩子正在做游戏,稚嫩的声音唱着童谣:“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当她听清妻子的话,电话那头立刻响起悲伤的哭声,“爸爸真坏!”女儿对小红的不舍是情真意切的,没有任何杂质,干净如她的眼泪。
我转头看小红,它寂然停放街边,一如我第一次见它的样子,却不为等我,是要和我诀别了。雨水落满它的前脸,应和了听筒里女儿悲凄的哭声,小红好像也在无声哭泣,满脸都是晶莹剔透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