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父亲
2017-05-03一心
一心
“你能不能少说点儿!”父亲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矮着身子小声地说,语气中夹杂着哀求和埋怨。
室内一片沉默,窗外高大的樟树上,茂密的叶子在秋风中哗哗作响。
我看了看一脸沮丧的大哥,又看向卧室,母亲躺在床上,眼神茫然而绝望。
我的心猛地一沉,后悔自己口无遮拦,说话不注意。
母亲中风后,曾转到康复医院治疗。不小心,腿在轮椅上被碰伤了,又恰好是瘫痪的那条腿。糖尿病人的伤口不好恢复,几家医院都不肯接受治疗。我们只好在家竭尽全力地护理,但伤口依然越来越大。
我看着伤口无奈地说:“医生说,再严重只能截肢了。”我忘记了,大家的心理本来就纤弱如丝,我还要狠狠地去拉扯一下,而最痛的一定是父亲。
父亲坐在沙发上,愣了一会儿,忽地醒过神儿来,弹起来冲到母亲身边,抓着她的手,小声地安抚着,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虚弱而苍凉。近些年,受多种疾病的折磨,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大。父亲处处让她,有时被激怒了,也跟她争吵几句。可吵归吵,母亲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他怕母亲摔倒。
“你妈看上去很好强,其实脆弱得很,她离不开我。”父亲曾一脸自豪地跟我说。他以为自己很强大,此生给母亲撑起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帝国大厦,没有什么能够攻克它。可这场重病,却让他的大厦轰然倒塌。住院没几天,母亲的病情逐渐加重,不能动,不能说,不能吃。下危重通知书的那天,我们刚好都不在,是父亲签的字。他仿佛一下子老了,挺拔的军人身姿佝偻下来,一紧张就掏出速效救心丸服用。只要我们被医生叫出去,一回来,他的目光就警惕地在我们的脸上扫来扫去,察觉有什么异样,无论谁劝,他都不肯回家休息,只能睡在医院的一张窄椅上,也睡不踏实,一听到母亲咳嗽他就爬起来。我们兄妹几人轮流值夜,逼着他休息,可发现他睡着时常常做噩梦,蜷着身子,一头汗,手攥得紧紧的,掰都掰不开。他的神经绷得太紧了,怎么行?
我们决定请一个护工,晚上照顾母亲。可父亲不同意,一向温和的他血红着眼,向我们吼道:“你妈不会说话了,要翻身、咳痰,护工晚上睡着了,才不会管呢!不行!”
我也急了,提高嗓门说:“这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日子长着呢!你已经是快八十岁的人了,不注意休息,你如果累垮了,我们照顾谁?”
在我们的坚持下,父亲做了让步,晚上回到弟弟家睡觉,但白天执意要去医院,我们也只好随他了。因为放心不下母亲,他总是想办法拖延时间,很晚离开医院,晚上又常常失眠,睡不了几个小时,第二天早上又总是赶第一辆公交车到医院。
在医院,他一刻也不肯休息,给母亲按摩,独自跟她说话,用针管一点点给她喂流食,推着轮椅在走廊里转来转去……
过度的劳累,让父亲差点倒下。一天半夜,父亲房间灯亮了。弟弟也醒了,起来一看,他捂着胸口,面色苍白,才知道他胸闷心慌。弟弟吓坏了,知道父亲心脏不太好,况且两年前放过支架,赶紧送他到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确定是太紧张、太劳累造成的胃病。
父亲如释重负,去医院的路上步履如飞。母亲正忧心忡忡地等着他,一听说没大事儿,用唯一能动的右手一遍遍摩挲着父亲的脸,激动得泪流不止。父亲也有种失而复得的驚喜,一手紧紧抓住母亲的左手,一手为她擦拭泪水。我们也潮湿了眼,走出病房,让他们享受这份不幸中的幸福。
傍晚我“押解”父亲走出医院,一再叮嘱他要保重身体。他满口答应道:“你放心吧,我以前想得很明白,不怕死,可现在怕了,我死了你妈怎么办?为了她,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父亲独自走向车站,形单影只。暮日余晖,将他花白的头发染成了枯黄,清瘦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从康复医院回来,母亲睡眠不好,我们建议轮流陪护,可父亲一定要睡在母亲身边,他说:“你妈想说什么我都懂,在康复医院的时候,晚上受了很多委屈,以后我绝不离开她。”
可他照顾母亲,晚上常常睡不好,几天后便憔悴不堪了。我们硬逼着他睡到二楼,半夜两点左右,我听到卧室外有脚步声,走出房间,看到父亲正蹑手蹑脚地准备下楼。被逮了个正着,他忙不迭地向我解释道:“楼上太冷啦,楼下暖和,再说你妈需要我。”
看着他慌张地下楼,步履蹒跚。我的眼泪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父亲这一年老了许多,他一生辗转,从四川到东北,到青藏高原,再到江南,几十年的跋涉,他已经像一辆疲惫的老马车,却依旧载着爱和责任徐徐前行。他不再看看了几十年的《新闻联播》,不再练练了几十年的气功,不再读读了几十年的《易经》。他只关注母亲,关注她每一个眼神和手势的内容——
“你妈今天心情不错,吃饭有进步……”
“你妈这阵儿好像瘦了……”
“你妈今天在写字板上写着不想活了,说是拖累我们了,唉……”
“你妈……”
母亲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她的喜怒哀乐就是他的喜怒哀乐。父亲全然没有了自我,他活成了母亲的影子。
我曾经固执地认为人生是苍凉的,赤身而来,赤身而去。可我的老父亲却让我感受到了别样的温暖:在你孤独的生命航程里,有这样一个摆渡者,始终撑着一船风雨一船爱,陪伴你渡过岁月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