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一棵树
2017-05-03余旦钦
余旦钦
我已经快三年没去我同学家里玩了,年前,他来了一趟县城,邀我同去他家玩,于是,我坐上他的奥迪Q5,向他所在的村子飞驰而去。
一上车我就问:“你这车怕要几十万元吧?”
他说:“包各种费用,五十万元出关。”
“你在哪里发财了,赚这么多钱,不会是贩毒吧?”
“我是干那种缺德事的人吗?我赚的是正路钱,我们全村人都发了,还有比我赚得更多的。”
“那是做什么生意赚了这么多钱?”说着,他的车载电话响了,是他家里打来的:“你到街上带两桶矿泉水进来,家里水不多了。”
“你们这里还用矿泉水?”
“我们那里的水都不能喝了。”
说话间,车子就开到了一栋小洋房的地坪里。看到那栋气派的楼房,我问:“到你家还要多久?”
“这就是我家。”他微笑着道,脸上写满了骄傲。
“我记得你家是一栋土坯子屋,怎么变成了一栋这么漂亮的小洋房?”
“你抬眼看看,哪里還有土坯屋?我们这一条垄家家户户都盖了小洋房。”
走进屋里一看,那装饰、那摆设,我只能用“富丽堂皇”来形容了。
喝过茶,同学说:“要不要我陪你到垄里去走走?”
我也很想再去看看:“好呀。”
我们就沿傍山公路,逶迤着朝垄尾里走去。这是一条很宽的柏油路,依山傍水地向前延伸。右边的荆棘茂密、藤蔓缠绕,树木把路遮盖得严严实实,左边是闪烁着光斑的一口水库。碧绿的水依偎着山,俊俏山峰的倒影沉静地映在清澈的水里,那么纯洁,那么质朴。山因为有水而灵动,水因为有山而秀丽。灵动秀丽的山水,似乎透出一点禅意,使此时走近它的人觉得亲切,感受到一种前世今生的缘分。
走到一个上坡路段,我朝路边的一条小路走去,我原先来过这里,想再去看看上面山窝里的一棵大树和树下的小庙……
五年前的一天,我也是跟着我的同学在这山路上走。
坡路刚走到一半,就听到“啪啪啪”的鞭炮声,还看到有几丝淡蓝的烟雾在向天空缭绕。这深山老林的,谁放鞭炮?
这里是一个离水库只有二十多米高的小山窝。小山窝的坡边上长着一棵大樟树,樟树的树干两个人合抱还够不着。这大树并不高,树枝是向横里长的,就像一把撑开的大伞,遮阳的面积恐怕达到了一亩地那么宽。一只巨大的树根有一半的身子裸露在地面上,趴在坡土上,好像是这大树赖以站立的一个支撑。树上爬满了细叶藤蔓,那藤蔓死皮赖脸地缠着树干往上爬,爬到半路上就悬空垂下来。大树下,有一间很沧桑的石头房子,这房子大约十多个平米。房子里有一个石头打磨的神台,神台上有一个做工精细的长方型香炉,里面插满了燃尽了的香篾。香炉外溢满了厚厚的一层香灰。整个屋子弥漫着一种神秘和肃穆的感觉。
此时,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敬神。只见他从一只竹篮里,端出鱼、肉、鸡等三碗半生不熟的三牲祭礼,一字排开地摆放在神台上。然后又从竹篮里拿出厚厚的一叠火纸,蹲下身去,一张一张地烧到石屋子的角落里。他左手烧着火纸,右手点燃三根神香。等火纸烧完以后,拿着点燃的神香,走到神台前面,跪地拜了三拜,双手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上前将神香插到香炉里,而后又退到神台前,嘴巴不停地嚅动,像是念着一个什么咒语似的。一边念叨着,一边拿一副竹兜做成的卦,不断地往地上打着,直至把卦打成两个圣卦、一个阴卦(一扑一仰为圣卦、二扑为阴卦)为止。过了一会,只见他又跪地拜了三拜。拜完,又从竹篮里拿出一挂鞭炮,走到石屋子外面,用打火机点燃。于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空旷的山谷里久久地回荡,一缕缕淡蓝色的烟雾向空中飘飞……
等中年男人做完这一切,周昆上前跟他打招呼:“老乡,你这是做什么呀?”
“敬神。”
“这是敬的什么菩萨呀?”
“社主老爷。”
“这老爷灵吗?”
“很灵的。”
“是不是你们黑龙洞的人都来敬呀?”
“都来敬。”
我见他有点生分,便上前给他发了一支烟,又帮他把火点上,中年男人这才把话匣子打开。
他就住在这山背,这社主老爷,在这里坐坛恐怕有了几百上千年的历史了,村里的人一代代都敬奉着这社主老爷,逢年过节,忧喜两事,都要办三牲敬礼来敬奉的。
这社主老爷相当于我们的村长,平时村里谁家生了小孩,都要办几样祭祀,烧几斤火纸,算是到社主老爷这里报到了。老人家过世了,在做道场的时候,道师也要带着孝子孝孙来这里朝庙的,也就是社主老爷辞别的意思。这社主老爷还特别灵。他们村近千人口,从来就没有坐牢的,也从来没有得怪病的,若不是社主老爷保佑,哪有这么平安?谁家小孩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只要办个三牲祭礼,到这里来烧个三四斤火纸,做一道法事,画一道布符,回去把那布符烧在碗里,用温水泡着,然后用中指蘸一点涂在额头上,剩余的喂给孩子喝了,个把时辰就好了。所以,这一根大樟树,自然就是他们心中的神。
我问他:“你刚才打卦问的什么呀?”
“我问问今年的财喜怎么样?”
“财喜还好吧?”
“还行,想求菩萨保佑今年多赚点钱。”
“菩萨在卦上怎么说?”
“只要我不做坏事,今年就能发财。”
“那恭喜你呀!到时发大财了,可别忘了请我们喝酒。”
“那我到哪里找你呀?”
我指了指我旁边的同学:“老人家,你找他,他是我同学,他会叫我一起来的。”
“啊,他呀,我认得。”
可现在那棵树没有了,庙也没有了。一片青山也被挖得百孔千疮了。我问这是怎么回事?同学说,都是金子惹的祸。省地质勘探队在我们这里勘探发现了这里是金矿,表土层也有很多的矿沙,不知这消息怎么泄露了出来,全村人就开始疯狂地非法炼金……
那天上午,天下着蒙蒙细雨,加上前几天的一场山洪,泥土就格外松弛,人们在下面挖着挖着,上面的泥土就开始往下滑落,起先是表层的泥土一小团一小团地滚下来,接着就是表层下的泥土大块大块地开始崩塌。突然,“轰”的一声闷响,一块约莫三十立方米的泥土塌了下来。年轻人脑子反应快,刚发现点崩塌的苗头,一个激灵就跑开了,几个老年人脑子反应迟钝,手脚也没那么灵活,没来得及跑开,就被泥土给埋住了。有的被完全埋住,有的只埋住上半個身子,脚和屁股都露在外面,有的身子给埋住了,脑袋露在外面。脑袋露在外面的人就不停地喊:“救命呀,救命呀……”
这挖矿沙的人群里,有几个是很内行的,他们看到上面那崩塌断裂处,现出了石英脉,其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有明金,有明金,那滚下来的泥土里有明金……”这声音不大,却显得那么响亮,把老人们“救命”的声音给掩盖了,那句话就像一个魔咒一样把人们引向那塌下来的泥土,大家一顿乱挖、乱抢,崩塌的泥土把脑袋露在外面或双脚露在外面的老人第二次给埋了,杂乱的脚步还把湿润的泥土踩了个严严实实,原来埋住老人的沙土,只是薄薄的一层,并且很松弛,也很湿润,老人短时间内不会有生命危险,眼下经人们一踩,泥土里的氧气被隔绝了。
同学说,他也抢到了一箢箕明金矿沙,一阵欣喜过后,他的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身子不由一紧,他刚才仿佛听到有人喊“救命”的声音。他大声喊道:“有人被埋了,快来呀,快来挖呀,快来救人呀!”有几个人立即呼应:“快,快,刚才好像是有几个老人没跑出来……”于是,大家慌慌张张地开始用手扒那塌下来的泥土。其实,塌方的泥土并不多,一会工夫就把几个老人挖出来了,可是,几个老人的身子已经变得僵硬了。
离塌方处不远的地方,那棵被称之为“神树”的大樟树也被挖倒了,树枝被砍了下来,一根一根地被丢到了水库的水边上,枯枝败叶散落一地,弄得跟一地鸡毛似的,只剩下树干躺在那里如一条巨蛇的死尸泛着冷光。树下那个用石头砌的内有神台的小屋子,也被树干压得粉碎了,成了一堆历史的碎片。大树倒下时拨出来的树根,像猛兽的獠牙一样裸露出来了,从树根断裂处流出来的乳白色的汁液,像是人们伤心时流出来的浑浊的泪水……
同学有点遗憾地说:“现在全村人都富了,家家盖了小洋楼,买了小汽车,但环境遭到了破坏,由于炼金用的是剧毒氰化钠,一百年之内,村里的水都不能喝,几百亩田也不能种稻子,我们正考虑迁移出去。”
听了他说的这些,最使我感到遗憾的是这棵大树被挖了,一棵被村里人称为“神树”的大树。一个村子怎么可以没有一棵“神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