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烛光
2017-05-03丰年雪
丰年雪
1986年的那一天,我正读初三,那是最寒冷的一天。
晚自习课上,突然停电了,教室里一片黑暗,谁也看不见谁。
哄闹声、收拾书本声渐渐平息了些,同学们静静地在等着同样在黑暗中的老师说“下课放学”。我旁边有一位同学划亮了火柴,一丝硫磺味顿时弥漫开来,一支蜡烛被点燃,霎时红光充满了整个教室。安静的教室此刻又有了骚乱,刚才的欢呼声又变成了“嘘……嘘……嘘……”那是表示抗议的声音。甚至有同学在小声埋怨那位带火柴的同学:“就你有火柴,哼哼……”还没等划亮火柴的同学嘀咕解释完,老师开始发话了:大家有蜡烛的赶紧互相引亮;没有的话给你们十分钟时间去买蜡烛……话音刚落,“嘘嘘嘘欤欤欤”的声音又此起彼伏了。接着,老师很严肃地说:“同学们,你们现在是初三的学生了,已经站在了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能不能考上中专、中师,就看你们现在的状态了。如果你们考不上,要么去读高中,要么回家修地球!”老师的话音刚落,顿时有稀稀拉拉的蜡烛开始点起来了,红红的烛光映红了整个教室,也映红了同学们青春年少的脸。
我是其中对停电最为欢呼雀跃的一个。那时的我,正处于巨大的悲伤痛苦之中。五岁的弟弟出了车祸,爸爸妈妈整日在医院里照顾。没人管我吃喝,放了学我就自己啃一点干馍、喝点开水。妈媽在弟弟三天都昏迷不醒的时候,跪下来求医生“救救我儿子”的情景,不时在我的眼前浮现,我的心里也如刀割般难受。在我,黑暗是最好的掩护,我可以在黑暗中尽情地流泪,不需要任何人看见和抚慰。晚上停电的时候,我才能悄悄溜出教室,或是到离学校不远的小树林中大哭一场,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能帮什么,觉着自己是天下最没用的人;或是悄悄溜到医院,在门缝里看一眼病床上纱布裹头的弟弟和一旁愁眉不展的爸爸妈妈。妈妈不准我晚上去医院,而没电不用上晚自习是我最好的借口。我大多时候是悄悄看一眼就走,确定自己去了不会挨骂,才大胆地进病房坐一会儿,然后又在妈妈的千叮咛万嘱咐中离开。
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同学们已经陆续点亮了蜡烛,开始了晚自习。我把书本摞得高高的,围成了一个小小空间。事实上,同学们都是这么做的,书本摆在桌子周围,点起蜡烛后可以聚光,显得更亮些。我磨磨蹭蹭将书本摆好,同桌已经将蜡烛点起来了,看我没有点蜡烛的意思,又将蜡烛从桌子上拔下来,准备放在中间。我低着头用几乎我都听不见的声音说:“不用了。”我坐在最后一排,趁着老师不注意,我猫着腰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就在我刚直起身子准备跑向校门口时,后面一束手电筒的光亮朝我射过来。班主任在后面叫住了我:“你干啥去?”
我顿时窘迫起来,转过身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去买蜡烛……”
“跟我来。”
班主任李老师,三十岁出头,长得又瘦又高,清瘦的脸上架了一副眼镜,眉眼中透着聪慧和干练,讲起数学来声音洪亮、思路清晰,我很爱听他的课。李老师打着手电筒走在前面,我慌乱地跟在后面,等着挨李老师的训斥。李老师从办公室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支蜡烛,说:“拿去,下次要记着带蜡烛。”
我双手接过蜡烛,脚底下却没动。李老师看了我一眼:“你还有事吗?”
我嗫嚅着:“老师,我,我不想……不想上学了……”
“什么?不上学啦?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说不上学了?我看你最近上课总是不专心!你知道为什么参加数理化竞赛的名单,到最后又将你去掉了吗?物理王老师说你状态不好,总是逃课开小差、心不在焉,能给我说说是为什么吗?”李老师将一连串的连珠炮射向我,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李老师顿了顿,口气稍微缓和了些,说:“你看你,作文写得那么好,上次写的《我的祖国》还被用大红纸写着张贴在学校大门正对的山墙上呢;数理化都还不错,不上学不是可惜了吗?”
我哽咽着说了家里的遭遇,李老师说:“哦,是这样啊。可是你不上学能干什么?地里干活?你这么瘦弱能干重活吗?能帮医生救治你弟弟?你不懂医学。能帮你妈妈照顾家里?家务活你不一定都会做。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学习!听明白了吗?”
老师的话犹如重磅,重重地敲击在了我的心房。醍醐灌顶般的,我突然清醒了:是啊,我能干什么?天哪,之前的那些荒唐的、不切实际的想法顿时成了自嘲的笑柄。捧着那支蜡烛,我的心里开始亮堂起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其实,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买蜡烛只是一个托词。我无法伸手去向妈妈要——我从来就不向妈妈要钱,都是妈妈给我;幼稚的我认为那是很丢面子的事。想买蜡烛时,我会告诉妈妈,学校没电,我们还要上晚自习。善解人意的妈妈就把蜡烛钱给我。可是现在这种状况不行,我什么话都不想跟妈妈说,我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已经很是懊恼和窝囊,怎么能再开口呢?
我又悄无声音地回到了座位上。还好,英语老师刚走上讲台,没人注意我。等我坐定后,同桌又将他的蜡烛拔下来,放到了中间。我低头依旧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声谢谢。我把李老师给我的蜡烛小心地放到了抽屉里,等着同桌的蜡烛用完后再点,能省着用就省着用了。
魏老师正在讲台上发作业本。我喜欢上英语课,不仅仅是魏老师发音很准,最主要的是魏老师是一位瘦高个、穿着时尚的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在我的心目中,我觉着魏老师的长相和穿着跟她带的课很相称,时髦、洋气,尽管课堂上总有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故意把音调拉得长长的,引起哄堂大笑,以达到跟老师唱反调的效果。很多时候,魏老师并不生气,只是停下讲课,用黑板擦在讲台上咚咚咚敲几下,又开始讲自己的课了。在整个教室很多根蜡烛点亮的烛光里,老师的身影被烛光拉长,在黑板上映照出很多影子,显得高大极了。
等魏老师念名字发完作业本,我发现没有我的,我想完了完了,我的英文作业本上次刚用完,因为还没有买新本子,我就翻过来用反面写了昨天的作业。魏老师一定是因为我用反面写,把我的作业本给扔了,因为她在开学时就反复说过,作业本不可以用反面写。就在我不敢抬头看老师,埋着头假装看书时,我用眼睛余光看到魏老师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我看到她在烛光里拉长的身影,赶紧埋下了头,等着魏老师叫我站起来,批评我。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魏老师轻轻地来了,又轻轻地走了。
我摞起来的书本上多了我的英文作业本,整整齐齐的,下面还有一个,我拿起我的英文本,发现了那个崭新的、明显比我们用的作业本厚很多的作业本,有两三个作业本那么厚。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紧张地抬头望向魏老师。烛光中的老师背对着我,慢慢地踱向讲台。我悄悄将新本子重新放到了我用完的那个本子下面,眼睛瞄了瞄四周,没有同学发现。这时候,魏老师已经上了讲台,开始讲着新课,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我挺直了腰身,心中升起了一阵阵暖意。点点烛光映红了魏老师的脸,她显得比平时白天更加美丽端庄,笑容是那么的温暖、明亮。
那个厚厚的作业本,一直到学期末我都没用完;我用那个本子写作业时,一直都感觉是那么的快乐、开心和认真,生怕一个小小的错误给那个漂亮的本子蒙羞。我在心里默念了几百遍的“Thank you”,并没有勇气当着魏老师的面说出来,老师也从没提起过,只是在批改我的作业本时,在许许多多红勾下写了“Very verygood”“Best”“加油”等等鼓励的话。我也没让魏老师失望,期末,我用近乎满分的英语成绩向老师表达了感谢。
在烛光中,我度过了忧愁、不开心、但又很温暖的初三生活,以超出录取线十几分的优异成绩考上了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