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北魏楊播、楊鈞家族祖先譜系的構建
——兼及隋唐弘農楊氏相關問題
2017-05-03郭偉濤
郭偉濤
弘農楊氏,自漢魏至隋唐堪稱著姓。《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下稱《世系表》)載其世系甚明,在詳述楊氏得姓緣起及在漢代的分支以後,又將其後的楊氏分爲惠嘏、觀王房、楊珍及越公房等四系,①《新唐書》卷七一下《宰相世系表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2346—2386。綿延不絕、清晰可辨。不過,《世系表》存在不少問題。如誤將楊、陽、揚、羊混爲一談,受到顧炎武的批評。②《日知錄集釋》卷二三《氏族相傳之訛》,上海古籍出版社全校本,2006年,頁1285—1287。又延續《後漢書·楊震傳》之誤,③《後漢書》卷五四,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頁1759。將昭宣之際的重臣楊敞置於漢初赤泉侯楊喜之後,與《漢書》記載牴牾。④馬力羣《兩漢時代弘農楊氏研究》,武漢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4年,頁5—6;何德章、馬力羣《兩漢時代的弘農楊氏》,《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22輯)》,頁2—3;王慶衛、王煊《隋代華陰楊氏考述》,《碑林集刊》2005年總第11卷,頁244—245。而且,《世系表》所載惠嘏後人隋文帝楊堅一系乃僞冒弘農楊氏的事實,亦有定論。⑤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篇《統治階級之民族及其升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頁16;王永興《楊隋氏族問題述要》,《陳寅恪先生史學述略稿》附錄,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頁428—441。另外,歐陽修主持修撰《新唐書》時距唐已久,因人事興廢、史料湮滅等各因素,楊氏世系的細節難免出錯,因此據新出石刻碑誌補正舊史的工作也一直在進行。大致而言,《世系表》的錯誤可分爲兩種:僞冒攀附和細節失實。
致誤的原因有多種,其中重要一項恐怕在於《世系表》所據的材料大部分來自譜牒。⑥趙超總結沈炳震《唐書宰相世系表訂僞》、《宋史·呂夏青傳》、洪邁《容齋隨筆》及岑仲勉《元和姓纂四校記》等書的看法,認爲《新唐書·宰相世系表》的史源主要是各家譜牒和唐人文集。見趙超《新唐書宰相世系表集校》“前言”,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頁1。因此可以說,《世系表》材料雖然源於諸家譜牒,但又不限於譜牒,編纂者還參考了之前的史籍、文集等其他資料。換言之,應將《世系表》視爲次生性的材料。因此,本文直接越過《世系表》,而討論更爲原初性的墓誌世系。欲探討楊氏世系的真相,就應該檢核其譜牒。不過,中古時期的楊氏譜牒今已難覓蹤影,而出土碑刻石誌恰好保存了部分內容,或者說碑刻的世系抄自譜牒。⑦參陳爽《出土墓誌所見中古譜牒探迹》,原刊《中國史研究》2013年第4期,此據氏著《出土墓誌所見中古譜牒研究》,上海,學林出版社,2015年,頁55—99。故此,應該將譜牒視爲一項獨立的史料進行討論,而非依賴後出史籍的追溯性敍述。不過,墓誌上的世系乃是節選,而非完整無缺地謄錄譜牒記載,這一點尤須注意。
楊氏四系中惠嘏—楊堅系已被證僞,觀王房與之淵源相近,懷疑也是僞冒。楊珍、楊鈞兩支,很大可能也屬僞冒攀附。如日人竹田籠兒指出,《世系表》在楊奉與楊結之間存在數代空白。①竹田籠兒《門閥としての弘農楊氏についての一考察》,《史學》卷31,1958年,頁613—643。唐長孺注意到《魏書》記載楊氏“自云弘農華陰人”,通過對東雍州楊氏的考察,指出弘農楊播很可能也出自東雍州,後來遷移到弘農華陰,郡望即改爲此地。②唐長孺《〈魏書·楊播傳〉自云“弘農華陰人”辨》,《山居存稿續編》,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頁 94—98。李文才、俞鈺培通過對《魏書》所載楊播祖先楊結、楊珍、楊真、楊懿等人任職地域的考察,指出四人所仕均在“河北”、“山東”等前後趙、前後燕等國的統治地區,入魏後楊氏又受到籠絡優待,故所謂弘農楊氏更可能是孝文帝遷都洛陽後方定居華陰,攀附漢代楊震以拔高門第的。③李文才、俞鈺培《北魏楊播家族研究》,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大同平城北朝研究會編《北朝研究(第六輯)》,北京,科學出版社,2008年,頁107—108。魏宏利也認爲楊播系並非出自弘農楊氏舊門。④魏宏利《中古弘農楊氏發展再評述》,《寶雞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頁83—84。黃楨注意到屠喬孫本《十六國春秋·後燕錄》記載楊結爲清河人,並結合相關墓誌材料判定楊結等爲河北土著,楊氏乃清河周邊地方姓氏之一。⑤黃楨《制造鄉里:北魏後期的弘農習仙里楊氏》,袁行霈主編《國學研究》第36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頁255—276。綜上,基本可以確信:所謂楊播系和楊鈞系(越公房),並非出自華陰,乃是僞冒弘農舊門以自擡聲價。
僞冒舊門、攀附祖先在普遍重視門第郡望的南北朝時期屬於常見現象,除楊氏外,太原王氏,晉唐時期張氏、汝南袁氏、渤海高氏等都存在此類現象。經過學者的研究,王、張、袁、高諸氏僞冒的具體過程已經比較清晰。①太原王氏,參守屋美都雄《六朝門閥の一研究——太原王氏的系譜》,東京,株式會社,1951年,頁7—22;陳爽《世家大族與北朝政治》,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頁126—134;范兆飛《中古太原士族羣體研究》附錄二《中古郡望的成立與崩潰——以太原王氏的譜系塑造爲中心》,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頁 254—274等。晉唐張氏,參郭鋒《唐代士族個案研究:以吴郡、清河、范陽、敦煌張氏爲中心》,廈門大學出版社,1999年,頁179—201。汝南袁氏,參陳勇《漢唐之間袁氏的政治浮沉與籍貫變遷——譜牒與中古史研究的一個例證》,《文史哲》2007年第4期,頁63—71。渤海高氏,參仇鹿鳴《“攀附先世”與“僞冒史籍”——以渤海高氏爲中心的研究》,《歷史研究》2008年第2期,頁60—74。那麽,弘農楊氏中的楊播、楊鈞兩系,他們如何建構祖先與弘農舊門的譜系,具有什麽樣的特點?該問題同樣值得探討。
綜觀學界對弘農楊氏世系的研究,其思路多集中於據相關史傳和新出碑刻補正楊氏世系,並解釋當時的政治事件,②沈炳震《唐書宰相世系表訂僞》卷二,收入《二十五史補編》(6),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頁7579中—7580上;羅振玉《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補正》,兹據羅繼祖主編《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第八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頁566—570;杜葆仁、夏振英《華陰潼關出土的北魏楊氏墓誌考證》,《考古與文物》1984年第5期,頁17—27;崔漢林、夏振英《陝西華陰北魏楊舒墓誌發掘簡報》,《文博》1985年第2期,頁4—11;周《〈楊素墓誌初考〉補正》,《考古與文物》1993年第2期,頁100—107;趙超《新唐書宰相世系表集校》,頁121—129;陶新華《魏晉南北朝弘農楊氏的發展道路》,《杭州師範學院學報》1998年第2期,頁51—57;李獻奇、周《北周、隋五方楊氏墓誌綜考》,《碑林集刊》2001年總第7卷,頁53—61;陸明君《北魏華陰楊氏墓誌及相關問題》,《中國書法》2002年第5期,頁52—58;彭姣輝《漢唐間的弘農楊氏個案研究》,上海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2年;陳小青《〈北魏楊播墓誌〉考釋》,《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5年第1期,頁51—52;王慶衛、王煊《隋代華陰楊氏考述》,《碑林集刊》2005年總第11卷,頁243—270;王慶衛、王煊《隋代弘農楊氏續考》,《碑林集刊》2006年總第12卷,頁199—222;王慶衛《新見北魏〈楊椿墓誌〉考》,中國文物研究所編《出土文獻研究(第8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頁240—249;李文才《華陰出土北魏楊氏墓誌考釋》,陝西博物館編《陝西歷史博物館館刊》2007年總第14輯,頁125—132;李文才、俞鈺培《北魏楊播家族研究》,頁107—116;徐美莉《晉末十六國北魏前期弘農楊氏楊播系事迹考》,《甘肅民族研究》2009年第2期,頁52—56;王慶衛、王煊《新見北魏〈楊津墓誌〉考》,西安博物館編《碑林集刊》2009年總第14卷,頁1—6;王玉來《隋〈楊叉墓誌〉釋證》,《碑林集刊》2009年總第15卷,頁61—77;楊爲剛《中古弘農楊氏貫望與居葬地考論》,《碑林集刊》2009年總第15卷,頁227—236;龍仕平、毛遠平《隋代弘農華陰楊氏家族再考述》,《文獻》2010年第1期,頁119—127;王連龍《新見北魏〈楊恩墓誌〉與華陰楊氏譜系補正》,《社會科學戰線》2012年第10期,頁117—119。日本學者氣賀澤保規曾組稿中日兩國學者進行弘農楊氏的專題研究,編製了詳細的世系圖,並調查製作了北魏到隋唐之際弘農楊氏有關的墓誌和研究論著目錄,極便學界使用。這組文章刊於《駿台史學》第144號(2012年),陳濤(《中國社會科學報》2012年8月15日)對此進行了系統介紹,此處不贅,後面隨文出注。而對弘農楊氏祖先譜系的建構過程討論較少。值得重視的是,尹波濤搜集比對了大量北魏時期弘農楊氏的碑刻,探討其祖先譜系的構建過程。①尹波濤《北魏時期楊播家族建構祖先譜系過程初探》,《中國史研究》2013年第4期,頁 101—116。該文別開新徑,發前人所未發,但未及參考相關墓誌,部分觀點尚有討論餘地。本文首先梳理楊播、楊鈞家族祖先譜系的構建過程,在此基礎上,拉長時段考察唐代弘農楊氏關於祖先譜系的敍述,並回應學界對相關問題的討論。
一 楊結其人
尹波濤認爲楊結出現較晚,據此推測楊播家族借鑑楊鈞曾祖楊繼的仕宦經歷,杜撰了高祖楊結,以使世系圓滿。②尹波濤《北魏時期楊播家族建構祖先譜系過程初探》,頁111—115。筆者查閱資料發現,早在2001年就已公佈的楊恩墓誌爲尹文所忽略,這方墓誌就出現了楊結。爲討論方便,現迻錄楊恩墓誌如下:
寧遠將軍河間太守楊恩墓誌
君諱恩,字天恩,恒農華陰人也。/晉侍中、尚書令、儀同三司、城陽/亭侯瑤之五世孫,散騎侍郎、諫/議大夫彰之玄孫,中山相結之/曾孫,治書侍御史繼之孫,樂安/王府從事中郎、京兆太守、庫部/錄曹、都官給事暉之長子。不幸/年卅八棄世。
維大魏永平二年歲次己丑十一月乙亥朔乙酉遷葬起誌。①杨恩墓志,參北京圖書館出版社編《墓誌精華三十八種》,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1年,頁29;王河松、王國毓主編《北魏墓誌二十四品——洛陽民間收藏北魏墓誌集粹》,洛陽松鶴齋書耘工作室,2002年,頁345;趙君平、趙文成編《秦晉豫新出土墓誌搜佚》,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頁15;齊運通編《洛陽新獲七朝墓誌》,北京,中華書局,2012 年,頁 9。
據學者研究,墓主楊恩,與後來墓誌中出現的楊祐(佑)、楊宥實爲同一人,恩、祐(佑)、宥三字同義互用。②王連龍《新見北魏〈楊恩墓誌〉與華陰楊氏譜系補正》,頁118。誌文明言宣武帝永平二年(509)遷葬起誌,是目前所見楊播、楊鈞家族中埋葬時間最早的墓誌。誌文避“弘”之諱,將弘農寫作恒農,但未言初葬之時間與地點。不過,據其從侄楊阿難太和八年(484)早夭(十三歲)“於平城,仍殯於代”,葬地既然在平城,楊恩家族此時很可能就居住在此地。另,孝文帝遷洛時在太和十七年,因此楊恩應該死於該年之前。史料所載,未見楊氏在其他地方定居,故楊恩很可能初葬於平城,後遷葬洛陽。據墓誌,楊恩世系可以排列爲:楊瑤—楊結—楊繼—楊暉—楊恩,而楊結仕宦經歷“中山相”,與後來楊順、楊津、楊椿等楊播家族墓誌中“高祖結,石中山相”的記載前後呼應。楊結出現較早,應是真實的歷史人物。因此,遽爾便謂楊結乃楊播家族後期所杜撰,實屬武斷之言。
另,楊胤墓誌載“曾祖治書侍御史、中山相繼”,①毛遠明編著《漢魏六朝碑刻校注》(四),北京,線裝書局,2008年,頁327。而《魏書·楊播傳》及《世系表》均載楊結爲中山相。②分見《魏書》卷五八《楊播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1279;《新唐書》卷七一下《宰相世系表下》,頁2360。對此分歧,吴士鑑認爲當以碑誌爲準,而趙萬里則認爲“繼襲父爵,故誌以中山相稱之”。③趙萬里《魏晉南北朝墓誌集釋》卷五,北京,科學出版社,1956年,頁45。現在楊恩墓誌明言楊結爲中山相、楊繼爲治書侍御史,三占從二,筆者傾向於趙萬里的看法。無論如何,不能否認楊結在楊氏家族祖先譜系中較早出現這一事實。
《魏書》及《世系表》記載楊結仕慕容氏,爲中山相,而楊順、楊津、楊椿三兄弟墓誌均言“高祖結,石中山相”,且楊椿墓誌更載“高祖結以晉室分崩,流宦石朝”。對此分歧,尚未有合理的解釋,筆者認爲兩者當有一誤,應以墓誌爲準。《北齊書·裴諏之傳》載“楊愔闔門改葬,托諏之頓作十餘墓誌,文皆可觀”,④《北齊書》卷三五,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頁467。而楊愔乃楊播之侄、楊津之子,僥倖躲過了滅門之禍,很可能楊順、楊津、楊椿等人的墓誌即由其委托裴諏之撰寫。後者在敍述世系時必有所據,當不致大誤。石冉滅亡以後,可能楊結後人仕於慕容氏,因此《魏書》所載“仕慕容氏”正確,而“卒於中山相”的記載則屬訛誤。
二 楊氏家族墓誌所載世系與其家譜的關係
確認楊結爲真實歷史人物之後,有必要綜合考察楊播、楊鈞兩家族建構祖先譜系的過程。此前,尹波濤按照埋葬時間先後和墓誌所載世系,將楊播家族構建祖先譜系的過程分爲三個階段,並且認爲只有第一、第三階段墓誌記載了墓主與楊震、楊瑤之間的世系,第二階段則沒有,據此推測楊氏祖先譜系構建過程中出現了反覆與曲折。①尹波濤《北魏時期楊播家族建構祖先譜系過程初探》,頁108—111。實際上,這一看法忽視了墓誌所載世系的選擇性和偶然性。筆者以梶山智史所製目錄爲基礎,②梶山智史《北朝隋代弘農楊氏墓誌目錄》,《駿台史學》第144號,2012年,頁17—27。並調查新近出版墓誌圖録,將弘農楊氏有關墓誌,按照最後入葬時間之先後,製表如下。
(續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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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表共收錄三十八人,其中楊鈞系六人,楊播系二十七人。另有四人與楊播、楊鈞兩家無關,而杨泰祖考信息混亂,一並附在表尾。所收墓誌基本都是最後入葬時撰寫的,反映的自然也是入葬時的情況。其中較關鍵的是楊恩墓誌,前文已經說明。下面整體上討論楊鈞、楊播兩系建構祖先譜系的特點。
不難發現,楊鈞系楊恩的兩個兒子楊胤、楊鈞,及楊胤的三個子女楊熙仙、楊胤季女、楊宜成等六人,其誌文記錄世系並不一致。最早於永平二年(509)入葬的楊恩僅追溯至五世祖楊瑤,瑤之上未記載,而熙平元年(516)入葬的楊熙仙則記錄十三世祖楊震、七世祖楊瑤,中間六代未給出,此後三人記載世系與楊熙仙一致,唯楊鈞僅載楊震、不載楊瑤。反觀楊播系,共有楊範、楊穎、楊阿難、楊椿妻崔氏等人在永平四年(511)十一月十七日葬於華陰潼鄉,四人中楊範和楊阿難屬於遷葬,崔氏死亡時地不詳,楊穎死於洛陽、葬於華陰。其中僅楊穎提到十一世祖楊震、七世祖楊瑤,①墓誌銘記楊穎爲楊震之十二世孫、楊瑤之七世孫,而楊穎的兄弟楊椿、楊順皆言震爲十一世祖、瑤爲六世祖,本文在言及祖孫世系時即按此規律換算。楊範、楊阿難只提及曾祖,不言其上。兩相比較不難發現,即使同一家族,墓誌所載世系也並非完整一致。何以如此呢?
筆者以爲墓誌世系僅是家譜的節選或摘錄,並非完整謄抄。中古時期的誌石都有一定的形制和規格,一般而言必須考慮誌文篇幅,不可能書寫太多內容。②換言之,誌石規格與誌文長短需要配合好。而北魏墓誌在這方面做得並不好,存在很多“異刻”現象,包括左方留白、誌尾擠刻、誌題擠刻、二次贈官、謚號補刻等,徐沖因此認爲異刻現象反映了政治運作在墓誌“生產過程”中的作用(《從“異刻”現象看北魏後期墓誌的“生產過程”》,《復旦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頁102—113)。朱華認爲,異刻的出現主要因爲當時墓誌製作尚不成熟規範(朱華《從墓誌“生産過程”看北朝後期墓誌中的異刻》,南開大學第二届古史新銳會議論文,2015年4月25—26日)。另外需要着重指出的是,徐沖提及但未及參看的一篇論文注意到了墓誌製作與政局變化的關係(室山留美子《出土刻字資料研究における新しい可能性に向けて——北魏墓誌を中心に》,《中國史學》20,京都朋友書店,2010年,頁133—151)。綜合看來,政治權力對墓誌製作存在一定的影響,但應屬少數,可能主要集中在當朝的王公大臣的墓誌上。另外,撰寫者在起草誌文涉及誌主世系時,亦需有所參考,③北朝墓誌極少題署撰寫人信息,據趙海麗研究,墓誌撰寫人一般可分爲墓主、親屬、朋友僚屬、著名文人和官方等,參氏著《北朝墓誌文獻研究》,山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頁140—145。林登順還在此分類基礎上討論了作者身份差異對墓誌創作的影響,見氏著《北朝墓誌文研究》,臺北,麗文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頁61—69。馬立軍也對墓誌撰寫者進行了排比討論,見氏著《北朝墓誌文體與北朝文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頁64—81。而參考材料很可能即爲墓主家人提供的家譜或其他信息。可以想象,撰寫者不會巨細無遺羅列誌主所有祖先,只會選擇較重要顯赫的祖先寫入誌文,如本表所收很多墓誌僅言漢太尉楊震和晉侍中楊瑤,而二者之間的人物都省略不載。另外,不同的撰寫者在迻錄世系時考慮恐有不同,記載亦不一樣。即使同一撰寫者,在寫作同一家族不同成員的墓誌時,爲了避免重複也會有詳有略。如本表收錄的楊侃、楊順、楊遁、楊仲宣、楊津、楊孝邕等人的墓誌可能均由裴諏之撰寫,但世系人物的選擇並不完全相同。此外,墓主家人也可能在誌首或誌尾自行加上詳細世系。綜上,誌文世系前後出現不一致的地方,當屬正常現象。
另外,在南北朝時期,門第關乎仕宦和家族聲望,因此記載世系的譜牒必定盡量詳細,以示可信。從功能上來講,家譜承載着維護門第仕宦的任務,簡略不得。而墓誌記載世系時,則無此要求,只會擇要記載幾位顯赫人物以張聲勢。
明乎此,我們在考察弘農楊氏墓誌世系時,就不會因誌文世系出現詳略不一的情況而得出錯誤的結論。如楊鈞家族墓誌,雖然六人記載有很大區別,但應當本於同一份家譜。前舉楊播系同一天(永平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入葬的楊範、楊穎、楊阿難、楊老壽等人的墓誌,雖然極可能由同一撰寫者參考同一份家譜撰作,但在記述世系時是詳略有別的。
若上述不誤,則需要進一步推測墓誌撰寫者所參考的家譜的情況,但目前很難找到北魏時期完整的家譜。①新疆吐魯番曾出土兩件魏晉南北朝时期的家譜殘片,參馬雍《略談有關高昌史的幾件新出土文書》,《考古》1972年第4期,頁49—51;王素《吐魯番出土“某氏族譜”新探》,《敦煌研究》1993年第1期,頁60—68。雖然無法詳考當時家譜的書寫格式,但尚可對其世系推測一二。以楊鈞家族爲例,楊胤及其三個子女的墓誌都明言其與楊震、楊瑤的世系次序,雖然未載楊震、楊瑤之間的祖考人物,但毫無疑問家譜應該記錄在册,只不過誌文撰寫者未迻錄而已。楊恩墓誌記載了楊瑤到楊暉之間的楊彰、楊結和楊繼,晚於楊恩數年入葬的子孫入葬時並無理由丟失祖考信息,惟一的可能就是家譜依然記載,但撰寫者未采錄而已。
楊鈞系如此,楊播系亦也不例外。後者墓誌世系記載的詳略之別,也應視爲墓誌撰寫者偶然選擇記錄的結果,而非參考底本——楊播家譜——的祖先世系有過删削改動。如同一天入葬的楊範、楊穎、楊老壽、楊阿難等人的墓誌,雖然僅楊穎記載了先祖楊震、楊瑤的世系,其他三人缺失,但應該只是撰寫者有意無意忽略而已。另外,楊穎墓誌記載楊震爲十一世祖、楊瑤爲六世祖,中間四位祖先的信息雖缺,家譜本身一定是記載了的。
基於上述理由,綜合考察本表所載楊播家族的墓誌世系,結論應不致改變。楊氏家族中最爲顯赫、正史着墨亦最多的楊播,死於延昌二年(513),最後葬於熙平元年(516),距上舉楊老壽、楊阿難、楊穎、楊範、崔氏等五人永平四年(511)十一月十七日入葬,不過短短數年,按理應該詳列祖考世系,但恰恰相反,楊播墓誌僅述及祖父仲真和父親楊懿兩代,未再向前追溯,而且亦未像楊泰、楊鈞、楊昱等人的墓誌銘一樣追溯至更早期的周晉楊氏。故此,楊播的例子更能反映墓誌記載世系的隨意性及其與家譜的不同。熙平二年(517)入葬的楊舒,乃楊播之弟,其墓誌雖然提及楊震、楊瑤,但未言世系序列。死於河陰之變的楊暐雖然說是楊震之後,亦未言及世系。楊播的其他兄弟,楊順、楊津、楊椿等在太昌元年(532)十一月十九日入葬,均提及十一世祖楊震、六世祖楊瑤,而同一天入葬的侄孫輩在記載世系時卻並不一致,如楊侃、楊遁二人墓誌記載了楊震、楊瑤的世系,楊孝邕、楊逸兩人僅及楊震;楊穆雖言楊震之後,不提世系次序;其他如楊昱、楊仲宣、楊遵智、楊叔貞、楊幼才、楊仲禮等則僅記父祖兩代。如前所述,太昌元年十一月十九日入葬的楊氏家人墓誌很可能均由裴諏之撰寫,但世系記載卻千差萬別,原因無它,應是裴諏之的無意之爲。
行文至此,不妨再次强調,楊氏墓誌世系中的詳略差別不應視爲家譜删削變更的反映,只能將之歸結於誌文記載世系的隨意性。因此,所謂楊氏建構祖先譜系的三個階段也就無從談起了。究根追底,若混淆了墓誌所載世系與家譜的區別,弄不清前者只是後者的節錄這樣一層關係,就極容易得出錯誤的結論。
三 楊播、楊鈞兩家世系構建之變遷——兼論僞冒之新證
行筆至此,再次回到楊結的問題上來。既然楊結的存在及其在楊播家族中的地位已爲楊恩墓誌所證實,那麽,試問一下:楊播、楊鈞兩家何时入魏?在建構祖先世系時是否存在借鑑現象呢?筆者以爲,北魏時期雖然兩家一體、世系尚近,但在家譜修撰、世系建構的過程中,其實是各自獨立完成的,不存在借鑑的現象。
楊椿墓誌記載“大魏兆基,曾祖歸化”,曾祖即指楊珍。《魏書·楊播傳》記載“曾祖珍,太祖(拓跋珪)時歸國,卒於上谷太守”,與墓誌相合。可見楊氏乃楊珍時期入魏仕官。①《魏書》卷五八,頁1279。《魏書·楊椿傳》又載楊椿自述:“我家入魏之始,即爲上客,給田宅,賜奴婢馬牛羊,遂成富室。自爾至今〔百〕二十年,二千石方伯不絕,祿恤甚多。”②《魏書》卷五八,頁1289。時在永安二年(509)之後,由此上推一百二十年,當爲太祖登國四年(389),而《魏書·太祖紀》載皇始二年(397)年末平中山,③《魏書》卷二《太祖紀》,頁31。楊珍可能在此之前即已入魏。楊珍與楊繼乃兄弟關係,若兩人年歲差別不大且楊繼健在的話,一旦楊珍入魏,楊繼及其家人很可能亦入魏。即使楊繼當時已經去世,其子女也應隨楊珍一起入魏。楊繼之子楊暉曾官爲樂安王府從事中郎,而《魏書·樂安王傳》載“樂安王範,泰常七年(422)封”,①《魏書》卷一七《樂安王傳》,頁414。時間上也相符合。又,楊阿難太和八年(484)死於平城,時年十三歲,尚在幼沖,不應該單獨居外,極可能與家人一起住在平城,因此也葬於平城。太和十八年孝文帝遷洛,楊播、楊鈞兩家可能同時或稍後遷到洛陽,較爲直接的例證就是永平二年(509)楊恩遷葬。楊恩墓誌雖未言葬於何處,但墓誌出土於洛陽,自然葬於洛陽。因此,推測兩家在登國四年至皇始二年間聯袂入魏,太和十八年或此後不久從平城遷到洛陽應該不成問題。
審讀兩家墓誌不難發現,楊播家族前後有楊穎、楊播、楊舒、楊仲彥、楊順、楊遁、楊仲宣、楊津、楊叔貞、楊幼才等人墓誌明確記載卒於洛陽依仁里,以情理度之,楊播家族遷洛後可能就住在依仁里。而楊鈞家族中楊熙仙、楊宜成兩人墓誌明言卒於洛陽阮曲里,楊胤則卒於洛陽,未言里名。故此,楊播家住依仁里,楊鈞家住阮曲里,兩家在洛陽並沒有住在一起。另,翻檢楊鈞系諸人墓誌序文不難發現,楊鈞系儘管一直聲稱是華陰潼鄉習仙里人,但似乎無人葬在此地。對此現象,有學者推測,遷洛後兩家關係並不密切,楊播家族不願意吸納楊鈞家族加入習仙里楊氏的行列。②黃楨《制造鄉里:北魏後期的弘農習仙里楊氏》,頁265—267。
仔細審讀墓誌可以發現,兩家世系存在一個顯著的差異:雖然都選擇楊震、楊瑤作爲自己的祖先,但世代差卻不盡一致。楊播家族中的楊穎、楊侃、楊順、楊遁、楊津、楊椿等人墓誌,前後相隔二十年,但在楊震、楊瑤之間的世代數目上保持同步,都是相差五代;而楊鈞家族則差六代,如楊熙仙、楊胤、楊胤女兒、楊宜成等人墓誌記載楊震、楊瑤之間就差六代,而且前後一致。這種情況,一方面反映了兩家所構建的祖先世系沒有變化,一直沿用下來,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兩家是獨立修譜、獨立構建祖先世系的。
不過,這一“傳統”後來發生了變化。北魏末年,政局動蕩,生活在洛陽、華陰兩處的楊播家族成員多遭不測,世系記載無從查考。葬於鄴城故地的楊元讓,①墓誌圖版見賈振林主編《文化安豐》,鄭州,大象出版社,2011年,頁345。乃楊懿之孫、楊暐之子,屬於楊播家族,墓誌記載爲“漢太尉震十二世孫,晉尚書令瑤之七世孫”,繼承了楊播家族關於楊震、楊瑤之間的五代世系差。而入仕西魏、恭帝元年(554)死於蜀地、北周武帝建德六年(577)葬於華陰的楊濟,②墓誌見毛遠明編著《漢魏六朝碑刻校注》(十),頁300。屬於楊鈞家族,在處理楊震、楊瑤之間的世系時就發生了變化,誌文稱“十四世祖震,漢太尉公;九世祖瑤,晉尚書令”,沒有保持楊鈞家族的六代世系差,與楊播家族相同。不清楚何以如此,或許是受到楊播家族的影響。不過,誌文開篇稱“本姓楊氏,魏末諸高勛望族,擢而賜姓,君因而改焉”,而誌首殘損嚴重,無法辨認改後的姓氏。但是,墓誌稱“高祖暉,魏懷州刺史;曾祖宥,魏洛州刺史;祖鈞,魏司空公、臨貞文恭公;父暄,魏華州刺史,臨貞忠公”,這樣清晰詳細的祖考信息名錄,應該不至於出自僞冒者之手。因此,筆者傾向於認爲,進入西魏北周,楊鈞家族的祖先世系構建極可能是受到了楊播家族的影響。
另外,祖先譜系出現這麽大的變動,或許從側面說明這兩家當屬僞冒弘農楊氏。在門第和譜牒被極度重視的社會環境下,若是貨真價實的名門之後,很難想象會把祖先世系弄錯。因此,兩家譜系的不一致似乎更坐實了僞冒的可能。
回頭來看,楊震、楊瑤並非楊播、楊鈞兩家的先祖,目前所見楊氏世系中的楊結乃兩家共同祖先,楊結之子楊珍、楊繼分別爲楊播、楊鈞兩家的直系先祖。這一點,當確鑿無疑。楊結之父楊彰,目前並無相關資料,筆者傾向於認爲亦屬真實歷史人物,而非虛構,或許仕宦於河北等地。楊氏不顧情理之扞格,將楊彰上接楊瑤,不無可能。
四 隋唐時期弘農楊氏構建祖先譜系的特點
仇鹿鳴考察渤海高氏攀附祖先的過程,發現其存在層累構成的特點,即時間越靠後,祖先譜系追溯得越靠前的縱向攀附,與時間越靠後,家族房支也越多的橫向疊加。①仇鹿鳴《“攀附先世”與“僞冒史籍”——以渤海高氏爲中心的研究》,《歷史研究》2008年第2期,頁61—65。細審弘農楊氏,確實存在橫向疊加的現象,但縱向攀附則未必存在。
整個北魏時期,弘農楊氏追溯世系最靠前者僅及楊震,未再向上涉及,只有楊泰、楊鈞、楊昱三人的墓誌銘籠統追溯到周晉時期,但亦未載姓名官爵與世系。而北魏至隋末,則只有西魏北周之際的楊濟墓誌記載“十四世祖震、九世祖瑤”。②毛遠明編著《漢魏六朝碑刻校注》(十),頁300。卒於開皇九年(589)的楊景(葬於華陰),墓誌記載“漢太尉震十四世孫”;③王其禕、周曉薇《隋代墓志銘匯考》,北京,線裝書局,2007年,頁320。大業八年(612)去世、次年入葬的楊雄,墓誌記載“漢太尉震之十七世孫”。④葉煒、劉秀峰主編《墨香閣藏北朝墓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頁238—241。其他楊氏墓誌大多籠統追溯先祖到周晉,而不言具體世系,記有明確世系者最多至曾高祖,如楊操、楊叉、楊勰、楊孝偡、楊素、楊矩、楊約等人墓誌。①楊操、楊叉、楊勰、楊孝偡、楊約等人墓誌錄文分見於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頁445,448,450,455,463;楊素、楊矩墓誌錄文分見於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誌疏證》,頁519,607。還有一部分墓誌不提周晉,而從西漢赤泉侯開始,如楊朏、楊欽、楊宏、楊實、楊秀、楊陁羅等人。②楊朏、楊欽、楊宏墓誌錄文分見於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誌疏證》,頁412,478,494;楊實墓誌錄文見於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頁458;楊秀墓誌錄文見於韓理洲輯校《全隋文補遺》,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頁252;楊陁羅墓誌見葉煒、劉秀峰主編《墨香閣藏北朝墓誌》,頁212—213。那麽他們的家譜是怎麽記載的呢?筆者以爲,既然楊濟、楊景墓誌明確記載楊震的世系次序,可見家譜應記錄在案。其他墓誌不載明確世系,並非家譜缺載,應與墓誌文的寫作通例有關。當時盛行攀附先祖到春秋以前的風氣,屬於所謂的“諛墓”。同時期其他一些墓誌,也將先祖追溯到漢代,甚至更早,卻不明言世系。實際上,這已經成爲一種文化符號,用以標榜源出高門,代表一定的地位和素養。因此,筆者傾向於認爲,楊隋一代,弘農楊氏往上追溯的明確世系依然止步於楊震。
筆者根據石野智大所製目錄,並調查新近出版的碑刻圖錄,通檢唐代弘農楊氏墓誌,③石野智大《唐代弘農楊氏墓誌目錄》,《駿台史學》第144號,2012年,頁29—55。石野所製目錄收唐代弘農楊氏有關墓誌二百八十三方,其中絕大部分都注記了祖考信息,但不全。爲保證文章結論的正確,筆者又將二百八十三方墓誌全部翻檢一過。發現絕大多數墓誌明確記載爵里官職的祖考也僅及曾高祖,少數提及七代、八代祖先。在追溯遠祖時,則存在三種現象:第一,籠統追溯到春秋以前或西漢,卻不言明確世系,如楊點“自伯喬以侯爲族,自赤泉以世嗣祿”、楊仁方“疏源姬水,肇興其族;分枝晉國,始成其姓”、楊思濟“其先有周之胤,是曰伯喬;胙土於楊,因以命氏”、楊萬樂“其先有周之裔胄,自唐叔封晉,食邑於楊,號曰楊侯,因而氏焉”等。①楊點、楊仁方墓誌錄文分見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二),西安,三秦出版社,1995年,頁19,114;楊思濟墓誌錄文見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頁108;楊萬樂墓誌見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三),西安,三秦出版社,1996年,頁 126。此類例子甚多,重在敍述姓氏源起。第二,開篇即言“漢太尉震之後也”,卻不言世系次序,如楊全“漢太尉震即君之遠祖”、楊玄肅“漢太尉震之後也”、楊順“其先漢太尉伯起之後”、楊承胤“炎漢楊太尉後”、楊承福“遠祖震”、楊玄略“即關西之裔嗣”等。②楊全墓誌見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二),頁102;楊玄肅墓誌見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頁57;楊順、楊承胤墓誌分見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五)》,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年,頁211,289;楊承福墓誌見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一),頁91;楊玄略墓誌見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三),頁253。細審文意和敍述方式,似乎楊震爲其先祖乃信有所據之事,但礙於誌文體例未錄具體世系,所據容或爲墓主家譜。第三,明確記載楊震的世系次序,僅楊溫(漢太尉震十八世孫)、楊操(漢太尉公十六代孫)、楊執一(十九代祖漢太尉震)、楊暉(漢太尉震十九代之元孫)、楊仲膺(漢太尉震十九代孫)、楊鏻(漢太尉震廿一世孫)、楊漢公(震十三世孫楊鈞,子楊儉,儉侄孫楊素,封越國公。楊素次子文異,即公之七代祖)、楊收(漢太尉廿二代孫隋越公素之仍孫)、楊悊(太尉公十七代孫)等數人而已。③楊溫、楊操墓誌錄文見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頁2,93;楊執一墓誌見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一),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頁114;楊暉墓誌見吴鋼主編《全唐文補遺(五)》,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年,頁358;楊仲膺墓誌見趙君平、趙文成編《河洛墓刻拾零》,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頁265;楊鏻及其妻墓誌見中國文物研究所、北京石刻藝術博物館編《新中國出土墓誌·北京》(壹),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第19號墓誌,圖版見上册,頁22;楊漢公墓誌見吴鋼主編、陝西省古籍整理辦公室編《全唐文補遺》(六),西安,三秦出版社,1999年,頁178;楊收墓誌見張應橋《唐楊收及妻韋東真墓誌研究》,《洛陽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第26卷第2期,2011年,頁68—75;楊悊墓誌見陳尚君輯校《全唐文補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頁1902。數量甚少,但記載楊震世系次序甚明,材料可能出自墓主家譜。
綜合考察上舉三類世系記載的方式,不難發現,唐代墓誌普遍將祖考追溯到春秋以前,乃是當時盛行追溯得姓原因的風氣影響下的產物,屬於墓誌撰寫人的“諛墓”之詞。絕大多數墓誌不提楊震世系,並不代表家譜缺載,應與當時墓誌撰寫通例有關,詳細羅列世系祖考既無必要亦浪費筆墨。從第三種記錄方式看來,雖然很多墓誌不提楊震及世系次序,家譜應是記錄在案的。
不過,有兩方墓誌,將祖先追溯至東漢楊震之前,須作詳細說明。第一方《左神武軍將軍秦公故夫人弘農楊氏墓誌銘》,記載世系爲:
始姬姓,武之穆也,韓魏族焉。世爲公侯,至西漢王孫,生以素風,歿而廉葬,班固述其傳。十二代孫震,以清白文行,遺厥孫謀。四代五爲三公,由是遂爲著姓。洎晉、宋、齊、梁,繼有名德。紹宇文朝,爲柱國,有匡輔濟時之用,封隋國公。繼周而王,謚爲文帝,即夫人九代伯祖。勳閥茂盛,列在隋史。至曾祖銳,國朝任陳州司馬。司馬生璿,爲汴州陳留縣丞,忠肅恭懿。陳留生瀛洲高陽尉,襲以廉貞,夙垂懿笵。夫人即高陽之長女也。①王仁波主編《隋唐五代墓誌彙編·陝西卷》(二),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頁31。
墓主葬於元和三年(808),已屬唐中後期。誌文由墓主的第三個兒子撰寫,因此記載世系非常詳細。將遠祖追溯到了西漢因遺令裸葬而著名的楊王孫,並將楊震視爲他的十二代孫。但隨後越過宋、齊、梁,直接到了隋文帝楊堅,並稱其爲墓主的九代伯祖。如上所言,隋文帝楊堅一系乃僞冒弘農楊氏,而且均從北朝接續過來,未見南朝人物,這篇墓誌卻不提北朝而接續南朝。筆者推測,中間的世系可能是空白的。換言之,秦公夫人的世系或許從世系次序清晰的九代伯祖楊堅開始,而楊王孫、楊震的表述則屬墓主兒子的個人行爲,爲擡高門楣而私意增加,家譜可能僅從楊堅開始,未追溯到楊震、楊王孫。至於墓誌所載楊震乃楊王孫之十二代孫的世系,可能是墓主兒子的推算,或從他處得到的信息。
第二方是《梓州司馬楊君神道碑》,誌文記載:
君諱越,字復珪,弘農仙掌人也。其先帝高辛氏之裔。周有天下,晉受其封。至宣公伯喬,早基楊國……其後十六世有楊寶者,天賜黃鳥,授以白寰。若曰:令君子孫世登三公。迨震秉彪賜,四代五公。烈光照於漢室,盛德充於海內。金圭銘鼎,至今爲弘農世家也。高祖椿,魏尚書右僕射開府儀同三司司徒公……曾祖思善,齊通直散騎侍郎,贈中書侍郎。祖敬通,鎮遠將軍鄭州治中邛州別駕。父居同,隋蒲州芮城縣令。皆國書舊史,列於名節。公即芮城縣君之第二子也。①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九二六《梓州司馬楊君神道碑》,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66年,頁4876下。
墓主楊越死於高宗總章元年(668),墓誌由陳子昂撰寫,作於垂拱二年(686)至天授二年(691)間從宦東都時。②相關推測見彭慶生《陳子昂集校注》,合肥,黃山書社,2015年,頁873,883注釋。梓州乃陳子昂籍貫所在,算是爲“父母官”作誌文。這方墓誌所載世系,與秦公夫人不同,雖然篇首文字亦屬常見的追溯得姓緣由,但隨即明確指出楊寶乃伯喬之十六代孫。儘管如此,但接下來並未明確指出楊震的世系次序,有清晰記載的還是從高祖開始。考慮到陳子昂是爲“父母官”撰寫墓誌,自然不遺餘力拔高吹捧。有鑑於此,筆者以爲,“伯喬十六代孫”的記載可能出之於陳子昂的個人見解,而非楊越家譜所載。
鑑於本文基於墓誌世系來推測家譜記載,並據之考察弘農楊氏構建祖先譜系的過程,儘管出現了秦公夫人及楊越這兩方墓誌,但一者墓誌世系本身疑點重重,二者類似墓誌僅此兩例,故此筆者傾向於認爲唐代楊氏追溯遠祖依然止步於楊震。若所言不謬,與渤海高氏在北魏時期將祖先追溯到陳留高氏,在隋唐時期方最終追溯到齊國高氏的情況不同,弘農楊氏大概在北魏時期即已成功將楊震納入世系,並將之作爲有明確世系記載的始祖。這一點,爲隋唐弘農楊氏所繼承,並恪守不變。因此,所謂縱向的層累,就弘農楊氏而言,並不適用。
綜上,弘農楊氏祖先譜系的建構,存在橫向層累的特點,而缺乏縱向層累。鑑於秦公夫人及楊越墓誌的存在,筆者得出這一結論未免有些惶恐,但審慎考慮之下,還是堅持了這一看法。仇鹿鳴揭示出渤海高氏存在層累構成的特點,弘農楊氏也存在這種痕迹,因此看來,中古時期的祖先世系建構都或多或少地存在層累構成的現象。
五結 論
本文基於墓誌世系來推測家譜記載,在此基礎上考察弘農楊氏構建祖先譜系的過程,主要做了三件工作:第一,通過對楊恩墓誌的考述,發現楊結在楊氏家族墓誌中較早出現,應是真實的歷史人物,並非虛構。第二,通過匯總分析北魏時期弘農楊氏相關的墓誌,發現楊播家族早已完成祖先譜系的建構,並不存在所謂的曲折和反覆。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是筆者認識到家譜和墓誌所載世系特點迥異,墓誌不可能完整謄錄家譜世系,因此在分析楊氏祖先譜系的建構時不能機械地利用墓誌的信息。至於楊氏家族何時完成家譜的修造,何時引楊震、楊瑤入譜,限於材料,目前難有明確的答案。第三,拉長時段,通過對隋唐時期弘農楊氏家族墓誌記載世系的考察,發現明確記載的世系次序亦止步於楊震。因此,自北魏至隋唐,弘農楊氏都將楊震作爲有明確世系次序的始祖。之所以如此,原因在於,一者楊震之前別無其他更爲著名的楊姓人物,二者家譜世系本身具有傳承性和穩定性,若非特殊原因當不至於大幅度修改。那些追溯得姓緣由至春秋之前的表述,應該視作當時諛墓風氣的產物,無足奇怪。與渤海高氏構建祖先譜系的特點不同,弘農楊氏僅具有橫向層累而缺乏縱向層累。
儘管如此,如果放開視野,而非將眼光局限在墓誌材料上,那麽弘農楊氏追溯祖先超過楊震很可能是存在的。試想,既然當時普遍存在攀附祖先的風氣,自然是攀附越久遠越好。儘管這種行爲可能受到有識之士的恥笑,但卻不必付出重大代價,因此追溯祖先時越過楊震到西漢赤泉侯楊喜甚至更早都是可能的。而且一旦形成風氣,不僅普通人,甚至一些知名文士,如陳子昂,都自覺不自覺地參與其中。這種做法會不會反映到家譜上,筆者以爲很有可能,但目前所見的材料似乎又不支持此說。因此,筆者以爲在分析楊氏家族建構祖先譜系特點時,需要明確家譜所載與流俗風氣的不同。
另外,秦公夫人墓誌越過北朝而接以晉宋齊梁,《世系表》所載惠嘏世系則自北朝延續下來。從這個差異看,唐代弘農楊氏的祖先譜系似乎存在過多次建構、多條路徑,留存下來的史籍譜牒僅反映了其中一支或數支。至於其中具體關係及多次建構的詳情,還有待於進一步討論。
最後,楊氏家族中部分早期人物的墓誌尚未發現,如楊鈞系的楊繼、楊暉,楊播系的楊珍、楊真和楊懿,這些人都仕於北魏,可能葬於平城或洛陽,後期或有遷葬。若要進一步討論兩家何時開始僞冒弘農楊氏,何時完成了祖先譜系的建構等問題,有待更多墓誌的重現於世。此外,中古時期的完整譜牒目前亦未發現,儘管有學者利用碑刻文獻進行了頗有成效的復原工作,但一來數量有限,二來墓誌所載極可能屬於選擇性記錄,難以確認就是家譜原貌,因此若欲據之深入分析世系建構的特點和詳情,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2015年6月初稿
2015年11月二稿
2016年3月三稿
附記:本文曾在2015年10月17—18日清華大學—首爾大學東洋史學科國際學術交流會及2016年3月25—27日北京大學第十二届史學論壇上宣讀,先後得到侯旭東先生及黃楨、王彬、鄭紫薇、蔡暻洙諸位師友的批評指正,謹致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