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政治與元明理學史的重建
——朱鴻林教授“孔廟從祀”系列研究讀後
2017-01-30張瑞龍
張瑞龍
一
孔廟從祀在傳統中國的重要地位似乎毋庸贅言。被傳統儒者稱爲“乾坤第一大事”的孔廟從祀,①瞿九思《孔廟禮樂考》卷五,《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270),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頁495下。不僅是“道統”制度化和政治化的體現,也是“治統”緣飾自身統治,利用、干預甚至力圖馴化“道統”的重要管道。治統與道統的複雜糾葛和內在張力,便集中體現在孔廟從祀這一重要的政教制度和國家典禮上。
然而與傳統儒者熱衷於搜集、整理和記述孔廟從祀的典禮、儀制以及從祀諸儒的位次、經過和相關詩文、檔案,編纂各種著作相比——據不完全統計,僅在清代產生並留存下來的這類著作就不下於二十種,②參見陳其泰、耿素麗選編《歷代文廟研究資料彙編》(共14册),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現代學者對這一政治史、文化史、學術史和思想史上重要問題的探討卻長期處於缺席狀態。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朱鴻林、黃進興等先生在此領域不斷推出相關論著,這一狀況纔大有改觀。
作爲孔廟從祀研究的兩位現代學術開創者,黃進興先生研究孔廟和孔廟從祀的著作——《優入聖域:權力、信仰與正當性》和《聖賢與聖徒》,已有繁體和簡體字等多個版本在中國臺灣和大陸問世。①如前者的繁體字本有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臺北,1994年),簡體字本有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西安,1998年)和中華書局(北京,2010年);後者的繁體字本有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臺北,2001年),簡體字本有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但朱鴻林先生研究孔廟從祀的著作,卻散見在臺灣、香港和中國大陸的一些期刊和論文集,不易搜集獲見。至於專著,則僅能從其《中國近世儒學實質的思辨與習學》一書中窺見一二。②該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收錄與孔廟從祀研究相關的論文有三篇,分別是《元儒熊禾的傳記問題》、《元儒熊禾的學術思想及其從祀孔廟議案》和《〈王文成公全書〉刊行與王陽明從祀爭議的意義》。嘗一臠雖爲知味,然終究難釋讀者未睹全豹之憾。
現在這一缺憾終於因三聯書店推出的“朱鴻林明史研究系列”專題論文集,得以彌補。在此系列專題論文集中,其中一種即爲《孔廟從祀與鄉約》。③北京,三聯書店,2015年。該書完整而系統地收錄了朱先生研究孔廟從祀和孔廟儀制的論文,使我們可以全面系統地了解這位孔廟從祀研究的現代學術開創者在此領域的具體成果、實際貢獻、研究方法和理論特色,以及對後續研究的指導意義。
《孔廟從祀與鄉約》一書共收錄朱鴻林先生有關孔廟從祀研究的論文八篇,依次爲:《儒者從祀孔廟的學術與政治問題》(2008年)、《元儒熊禾的傳記問題》(1998年)、《元儒熊禾的學術思想及其從祀孔廟議案》(1998年)、《元儒吴澄從祀孔廟的歷程和時代意涵》(1997年)、《〈王文成公全書〉刊行與王陽明從祀爭議的意義》(1988年)、《陽明從祀典禮的爭議和挫折》(1996年)、《王陽明從祀孔廟的史料問題》(2008年)、《國家與禮儀:元明二代祀孔典禮的儀節變化》(1999年)。以文章的發表和出版時間而言,始於1988年的《〈王文成公全書〉刊行與王陽明從祀爭議的意義》,終於2008年的《儒者從祀孔廟的學術與政治問題》和《王陽明從祀孔廟的史料問題》,前後長達二十年;內容上亦恰以王陽明從祀的研究爲終始,朱鴻林先生關注和研究此領域二十餘年的成果皆彙聚於此。
在學術時段和研究內容上,本書主要集中在元明兩朝的孔廟從祀。這是因爲元明兩朝不但是孔廟從祀史上的重大變革和轉折時期,清代以及現在所見的孔廟從祀規制皆承襲這些變革而來;在學術上和思想上也是程朱理學官方化、正統化到陽明心學興盛的演進時期,程朱學派和陸王學派勢力的消長以及儒者從祀標準的變化,也體現在孔廟從祀這一國家祀典之中;政治上,元明兩朝處於宋朝到清朝近千年間漢人王朝和少數民族征服王朝交替統治的時期,統治政權的族羣屬性變化,也給這一時期的孔廟從祀和孔廟儀制增添了更多的政治色彩。於是,政治、學術、思想與孔廟從祀等錯綜複雜的關聯和糾葛,就成爲這一研究中最紛繁也最具挑戰意義的課題。
二
與黃進興先生注重研究孔廟從祀與傳統中國的權力、宗教和信仰不同,探討孔廟從祀與傳統中國政治、學術與思想的關聯、因應與互動,是朱鴻林先生孔廟從祀系列研究的最大特色和主題所在。其中學術與政治問題,又是朱先生研究孔廟從祀問題的重中之重。這在本書收錄的兩篇關於孔廟從祀和儀制的通論性研究中表現得尤爲明顯。
本書第一篇以《儒者從祀孔廟的學術與政治問題》爲題,概括、梳理和討論唐代至民國初年孔廟從祀的演變,就是最好的明證。作者在清華大學演講的這篇整理稿,不啻爲一篇精湛細密的孔廟從祀研究概論。此文不僅爲以後從事此領域研究所應關注的內容、問題以及思路和理論,提示了許多進一步發掘的空間和線索,也爲以後撰寫類似“孔廟從祀史”的通史性著作提供了一份指導性文本。
該文對唐、宋、元、明四朝孔廟從祀的特徵、問題和變化趨勢,作了系統的概括和討論。如唐代實現了周公、孔子分祀,創立了以孔子爲中心且以經師配享、從祀的孔廟從祀制度。孔子被追謚封王,從祀諸儒也被追封公、侯、伯等各級封爵,這些封號本身顯示了濃重的現實政治色彩。北宋孔廟從祀最突出的特徵和問題就是與現實政治的密切關聯:北宋的四次孔廟從祀(從元豐到政和),都發生在王安石及新黨當政時期,故王安石推崇的孟子得以升格、配享,王安石本人也在徽宗崇寧三年(1104)配享孔子,取得與孟子同樣的地位。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如此高規格地表彰本朝儒者,而王安石之子王雱也在政和三年(1113)北宋的最後一次孔廟從祀時獲准從祀;但當靖康年間金人兵臨城下時,王安石就被追責,罷掉配享。此後,王雱在南宋孝宗年間遭罷祀,王安石也在理宗年間被罷黜從祀。
南宋和元朝孔廟從祀的主要特徵是程朱理學的道統地位的確立和鞏固。南宋理宗淳祐元年(1241),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朱熹五人從祀,理學諸儒從祀孔廟標誌着其道統地位在制度上的確立。此後朱子所推重的司馬光和邵雍,以及朱子的講學之友張栻和呂祖謙,也獲准從祀孔廟,充分體現了朱子之說對此時孔廟從祀的直接影響。元朝除將本朝名儒許衡從祀孔廟外,還將二程後學以及朱子的弟子和再傳弟子從祀孔廟,程朱理學至此取得了絕對優勢。
明朝是孔廟儀制和孔廟從祀發生重大變革的時期,這些變化主要發生在太祖洪武年間和世宗嘉靖年間。孔廟儀制的變化,主要有:第一,用木主代替孔子及從祀諸儒的塑像;第二,孔子的稱號由“王”改稱“師”;第三,建立啓聖祠,以孔子的父親叔梁紇爲主,以四配、十哲和周張程朱五子的父親從祀,解決“子雖齊聖,不先父食”這一學術標準和道德倫理的現實衝突。①《左傳·文公二年》,十三經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0年,頁1839上。明朝孔廟從祀的主要特徵是從祀標準由以釋經著作爲中心變爲以道德行爲爲中心,並因此罷黜一些前代從祀之儒,增祀新儒。明朝從祀本朝的四位儒者——薛瑄、胡居仁、陳獻章和王守仁,則充分展現了學術與現實政治利益的複雜糾葛,而王學終於在孔廟從祀這一制度化的道統中取得一席之地,也成爲其鮮明的時代特色。
在思路和理論上,關注和重視不同時代的孔廟從祀與現實政治和學術形態的複雜關係,在這篇概論中不僅得到充分貫徹,而且還有更進一步的討論和發揮。如關於皇權與孔廟從祀的關係,作者不同意黃進興先生關於皇權刻意挑釁道統和打壓士人集團的解釋,認爲孔廟從祀事關真儒標準的認定,攸關道統和儒家意識形態的解釋,各種政治勢力的博弈、較量和角逐自然牽涉其間,但就最終結果而言,“皇權並不見得占了上風,儒臣也不見得受到壓制,真正的決定力量卻是一種大多數人能夠接受的傳統文化力量”,“而不是皇帝一人能夠打壓成的”(頁23)。這一思路、理論和具體結論,值得我們思考和珍視。
在另一篇討論元明兩朝祀孔典禮儀節變化的通論性研究中,儀禮和儀節在國家典禮創制中的政治意圖和政治屬性,成爲最重要的問題意識。這篇題爲《國家與禮儀:元明二代祀孔典禮的儀節變化》的論文,以元世祖和明太祖對祀孔典禮的創制爲中心,從元明兩代祀孔儀節的變化,探討元代尊孔崇儒乃名尊實不尊、明代則實尊名似不尊的現象。
在作者看來,蒙元時代雖將孔子的封號加稱作“大成至聖文宣王”,成爲真正空前絕後的尊稱,但輕儒蔑孔幾乎成爲蒙元君王的家法。大蒙古國時代創建的以儒學爲主的最高學府——國子學,其主持人和實際掌控者竟是全真教的道士。元世祖雖然授命著名儒者許衡重建京師國子學,然終世祖一朝凡三十五年,京師既無獨立校舍的國子學,亦未新建文宣王廟。元世祖以“三教九流,莫不崇奉”的多元文化和宗教政策著稱,①王惲《立襲封衍聖公事狀》,《秋澗先生大全文集》卷八五,四部叢刊縮印本,291册,頁818上。卻在尊重道教和尊崇喇嘛教的同時,空前冷落象徵儒家地位的曲阜孔府。平定江南後,元世祖接見龍虎山的道教天師,封其爲真人,令其統領江南道教,但對儒家象徵領袖衍聖公不僅不予接見,亦不實補懸空的衍聖公爵位。更耐人尋味的是,元代頒佈全國通祀孔子的詔令,是在元世祖去世半年之後,世祖生前並無通詔祀孔之事。
尤爲關鍵的是,元世祖時期的尊孔禮儀,竟同時成爲尊君禮儀。作者根據《元典章》和《廟學典禮》發掘出這一前人未曾注意到的史實。孔廟舉行告朔禮時,代表皇帝的“聖壽輦”和“聖壽位”也出現在孔廟中,祀孔之禮完畢後,獻官須向皇帝的象徵行同樣的禮儀。在此,皇帝已變成孔廟和學校的特殊主人,和孔子享有同等的地位,君師並臨接受學校師生的禮敬。君師並尊,或者“尊君”超過“尊師”,竟成爲世祖一朝乃至元代的學校禮儀。因爲就在元廷頒詔全國通祀孔子時,學校、孔廟乃至書院早已建有代表皇帝的“聖壽牌”或“聖壽位”,而江南書院中尚無孔子的神像,“尊君”重於“尊師”的風氣於斯可見。作者特別指出,元世祖此舉並非出於“君師合一”的政治理想,而是極其現實和決非謙虛誠敬的尊孔態度所致。
與此相反,明太祖的尊孔崇儒真可謂虔恪誠敬,以儒學爲中心的興學立教遍佈全國,對學校的教化和善俗的社會功能堅持不懈。明代洪武朝這些尊孔崇儒的實質性政策,與元初世祖朝的情況形成鮮明對比。與元世祖“三教九流,莫不崇奉”的多元化政策不同,明太祖釐正諸神祀典,革去歷代相沿的封號,而獨尊孔子。明初制定的國學釋奠先師和皇帝釋菜先師的禮儀、儀節等,皆超越前代,物輕禮重更是主要的基調和貫串其間的意旨,真正做到隆崇誠敬。洪武十五年(1382),明太祖因新建太學落成,親行釋菜禮,在獻爵禮前後均行再拜之禮,此次祀孔禮拜更是歷史上的空前之舉。洪武朝完成的各級學校祀孔的成套禮儀,以及明太祖對祀孔典禮要求的逼真感覺和虔誠態度,無不反映了其尊孔的虔敬熱誠。
對於上述元朝不真崇儒、明朝真崇儒的差異,及其反映在祀孔典禮儀節上的變化,以及元世祖和明太祖二人的行爲和態度,作者稱“並非事出偶然”,進而申論說:“當國家制定祀孔禮儀時,國家對於崇儒的程度,已經作了決定。制禮者對於儀節的安排,是有意識的,因此對於儀節所擬表達的意涵,也是知其然而然的。”(頁222)聯繫到蒙元征服王朝與明代漢人王朝這一統治政權的族羣屬性差異,作者的這些結論更加耐人尋味,對我們探討漢人王朝與征服王朝關於孔廟祀典的異同也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三
孔廟從祀與傳統中國政治、學術與思想的關聯、因應與互動,在本書其他六篇研究元明時期儒者從祀孔廟的三組個案中,表現得更爲複雜和具體。作者選取的元儒熊禾、吴澄和明儒王陽明三位儒者從祀及相關問題的個案,不僅抓住了元明時期孔廟從祀制度和儒者從祀孔廟的新問題和新變化,也與作者發掘出的元明時期理學史乃至學術史和思想史演進的缺失環節息息相關,進而從不同層次和不同角度構成了作者重建元明理學史乃至學術史和思想史的不同面向。至於不同個案所反映的學術與政治問題,以及不同時代的政治現實與歷史認識的關聯、互動,更是孔廟從祀作爲“道統”制度化和政治化體現的研究應有之義,作者對這方面史實的發掘和重構,更讓我們認識到其間的繁冗與糾結。
在通常的宋明理學史和學術史研究中,元明時期學術和思想的狀況和發展脈絡是,程朱理學官學化、朱陸之學合流和陽明心學的興起與盛行。但朱先生的研究則指出,在元朝至明中葉的學術思想發展中,還有一股非常重要且不可忽視的學術潮流,就是補充、完善、修正和傳播朱子學,以及朱子之學的政治和社會等現實主張體現爲怎樣的經世之學。①參見朱鴻林《儒者思想與出處》,北京,三聯書店,2015年,頁1—39,54—79,102—128,177—226。不僅如此,在我看來,這一學術潮流在孔廟從祀中也有體現。
明朝孔廟從祀的主要制度性變革多源於元初儒者熊禾的議論和主張。而熊禾的學術主張及其革新孔廟從祀的諸多建議,則正是這一學術潮流的重要體現。至於熊禾本人被題請從祀而遭否決的經歷,更說明了這一問題的複雜性。其時以釋經著作爲中心的孔廟從祀舊標準,雖然限制了熊禾從祀,但正是這一舊標準的局限,卻保障了朱子學新的學術內容在孔廟從祀中占絕對優勢,促成理學正宗“新道統”地位的完全確立。
由於文獻亡佚,自明初以來的相關傳記和研究著作對熊禾的學術師承背景、重要思想主張及其對後世的實際影響所在,既有失簡略又頗多謬誤。《元儒熊禾的傳記問題》一文,作者從現存兩種不同版本的熊禾文集和其他著作中直接或間接的記載,勾稽出熊氏生平、交遊、出處、志業、著述和論學大概。在此考述中,作者着重探究了熊氏的師承背景——主要受教於其從伯父熊慶胄和族叔父熊節,這兩位族叔伯是朱子的門人或再傳、三傳弟子。熊氏的師承問題所以如此重要,因爲它還牽涉到朱子後學中講求“明體適用”或“全體大用”之學,是某一學派的獨特宗旨還是朱門後學較普遍認可或主張的問題。
《元儒熊禾的學術思想及其從祀孔廟議案》一文,對此有更進一步的探討。在從年輩和生卒年論證熊禾不可能師承自在其出生前十一年就已去世的朱子門人輔廣後,作者又詳細考辨清儒李清馥提出的熊禾師承金履祥之說的錯誤。李氏的推論婉轉細微,旨在證明熊禾所以在朱學上深造有得,乃源自得朱子真傳的金華學派。實則李氏所謂熊禾自稱“受業”的“劉敬堂”,決非金華學派的金履祥,而是朱學中有永嘉經制之學傳統的劉某人。這一考證結果還揭示出另一重要問題,即講求“明體適用”或“全體大用”之學,並不是朱子後學的某一學派所專擅的論學宗旨,而是“朱門善學者之所共唱”(頁51)。
所謂“全體大用”,正是熊禾服膺的論學宗旨。熊氏認爲治道本於學術,治道之全基於經書的完備。秦漢以降,天下所以無善治,是因經書的闕遺,造成治道本體的缺憾。幸而有朱子出,纔使天下善治成爲可能。因其“全體大用之學”,正是對這些闕遺和缺憾的補充,故學者只要善學而篤行朱子之學,便能明道而致治。然朱子所創的著述大業,未能及身而竟,且繼之者亦未能補其未備。故熊禾的學術志業和著述,主要就是闡釋、補充和訂正朱子的經說。
熊禾的另一學術志願,是欲仿真德秀《大學衍義》,就“學者分內事”,輯爲後傳。此願雖未見其成,不過明中葉丘濬完成的《大學衍義補》正是這一工作的繼續。丘濬認爲有此補足,方使“大學”真正成爲全體大用之學。故朱先生稱熊氏代表了元明理學發展的另一潮流,亦即補充、總結和傳播朱子學說。就此而言,上述研究不僅是對元明理學發展狀況的一大新發現,也是對元明理學史和學術史的一大補充。
熊禾革新孔廟從祀典制的諸多建議,不僅是其“闡發朱子學術和尊崇朱子及其所代表的儒家道統”的學術主張和生平志業,也是元明時期上述學術潮流的重要體現。熊氏的建議,在理學史意義上,最重要的有兩點:一是孔廟祀典應嚴格區分從祀和配享之儒,孔廟顏、曾、思、孟四配之後,能得道體之全和道統之正者,只有周敦頤、二程、張載和朱熹五子,將北宋五賢的邵雍和司馬光排除在外;二是損益孔廟從祀諸儒,姓名昧昧的七十二子不必從祀,十哲亦應增損,唐代所祀的馬融、杜預、王弼和宋代從祀的揚雄、荀況等五人應予罷祀,董仲舒、楊時、李侗和黃榦四人應予增祀。實質上,這些建議就是從祀典制度層面在孔廟從祀中建立以程朱理學爲主的“新道統”,並以此爲標準進退孔廟從祀諸儒,確立以程朱爲主的道統正傳和理學正宗統緒觀。
據作者研究,孔廟從祀的標準在明朝中葉發生了從以釋經著作爲中心到以道德行爲爲中心的轉變。其實,在元儒熊禾尊崇程朱爲主的道統正傳和進退孔廟從祀諸儒所持的理據中,已隱約透露出這種標準的變化。成化四年(1468),熊禾被題請從祀孔廟,主要着眼點是其出處之節和向道之誠的德行,以及作爲朱子傳人的學術淵源和高深的學術造詣。但該議案遭到否決,主要因由是熊氏缺少重大而有影響的經學著述。這表明當時的從祀標準仍是以釋經著作爲中心。爲此,作者又研究了成化元年元儒劉因、宋儒楊時和成化三年金華四子何基、王柏、金履祥、許謙被題請從祀而遭拒的議案,並對比此前宣德十年(1435)吴澄和正統二年(1437)胡安國、蔡沈、真德秀獲准從祀的議案,更進一步證實了這樣的結論:在明朝中葉以前,著述尤其是因朝廷崇重而行世的釋經著作,纔是決定從祀的最後條件。此標準仍是唐代建立孔廟從祀制度時采用的“代用其書,垂於國胄”的遺規。①《舊唐書》卷三《太宗紀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59。
在我看來,正是這樣的舊標準,保證了程朱理學尤其是朱子學的新學術內容在孔廟從祀和國家意識形態中占絕對優勢,促成程朱理學“新道統”地位的確立和鞏固,而且這也是當時學術潮流的體現。不僅如此,就理學“明體適用”或“全體大用”的核心理念而言,以程朱理學爲主的“釋經之作”作爲從祀的最高標準,正是在經說上實現“明體”或“全體”,至於“適用”或“大用”,則是踐履和施行,故從祀標準從以釋經著作爲中心到以道德行爲爲中心的變化,簡單地說就是從“經說”到“德行”的變化。
作者選取的吴澄自宣德十年從祀到嘉靖九年(1530)罷祀的個案研究,恰好印證和體現了從祀標準的這種轉變。這篇題爲《元儒吴澄從祀孔廟的歷程和時代意涵》的研究,實際上更複雜,因爲文中還探討了乾隆二年(1737)吴澄遭罷祀二百又七年後又被恢復從祀的問題。政治、學術、統治政權的族羣屬性變化以及不同時代的政治現實與歷史認識的紛繁糾葛,皆牽涉其中。孔廟從祀問題的歷史複雜性,在這一典型個案中表現得最突出也最集中。
根據作者對相關史實的發掘和梳理,江西臨川人吴澄(1249—1333)在宋代獲得功名,入元後出仕,官至翰林學士,卒後獲謚文正,元廷輿論將其與從祀孔廟的許衡相提並論,然因元末戰亂未獲從祀。明初,吴澄有功經學,是元代無可疵議的名臣形象,成爲時人的共識。永樂間纂修《五經大全》,采用吴澄《五經纂言》之說頗多,這成爲他後來從祀的重要根據。宣德十年(1435),吴澄在死後一百又二年獲准從祀。其意旨則主要出自同鄉楊士奇,認爲吴澄學行兼優,是朱子之後最大的學問家,其經學著述尤其卓越,不僅爲明廷肯定且爲御纂之書采用。吴澄從祀孔廟是因其有功於經,亦即以釋經著作爲中心的從祀標準使然。但這一當時並無異議的從祀之舉,卻在九十五年後遭到否決。嘉靖九年(1530),吴澄被罷祀。
從大的時代環境看,吴澄罷祀是“土木之變”後明人仇元情緒發展的結果。據作者研究,正統十四年(1449)土木之變後,蒙古入侵的外患和挑戰使大明朝野上下的仇元情緒日益高漲,這種情緒不僅影響了現實的政治和學術,也影響了對歷史的認知和後來的學術走向。明朝開國以接替元朝治統自居,且祀元世祖於歷代帝王廟,但土木之變後,對元朝及元世祖的公開反感在朝野蔓延,元朝“無統”和罷黜元世祖帝王廟之祀的呼聲不斷,直至嘉靖二十四年明廷徹底罷黜元世祖的廟祀,正式否定元朝在歷史上的正統王朝地位。與之相伴隨的,則是對文天祥、陸秀夫等抗元忠義氣節的崇報和表彰。這種情勢下,在宋朝有功名又入仕元朝且在政壇、學界皆享盛名的吴澄,其出處之節和“忘君事仇”,就成爲士林輿論訾議和抨擊的問題,此時道德行爲的標準和要求早已壓過釋經之作,其遭罷祀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學術上,夷夏之防意識和異朱反朱學說的興起,與吴澄遭罷祀也有密切關係。根據作者對明中葉學術趨勢的梳理和新發現,土木之變後的十餘年間,知識界因反思此重大危機和挑戰,對官方倡導的程朱理學的合理性和適用性展開質疑和批判,尋求變革當下和解決現實危機的學說和方案。於是,不同於程朱理學認爲根本問題在於格物,一種新的堅持正心纔是根本問題的正心之學和主張掌握各種實用知識的經世之學興起。①參見朱鴻林《儒者思想與出處》,頁60—79。正德十年(1515)王陽明著《朱子晚年定論》,稱朱子晚年後悔重道問學而不足於尊德性,也不過是這種學術趨勢的一個顯例而已。朱子的境遇尚且如此,被譽爲朱子之後第一人的吴澄,漸不被人尊崇就是自然之事。同時,夷夏之防意識的高漲,使吴澄因出處之節備受指責和詬病,其在道統中的真儒地位也遭質疑和抨擊。
罷黜吴澄孔廟之祀的奏請,早在弘治四年(1491)和十四年已由國子監祭酒謝鐸兩次提出。但吴澄此時未遭罷祀,卻與當時朝臣的傾軋和行政決策的細節有關。作者仔細發掘和重構了這方面的史實,爲我們充分展現了孔廟從祀所牽涉的現實政治利益的糾葛及其複雜性。在弘治十四年是否罷黜吴澄之祀的爭論中,主持廷議的禮部尚書傅瀚,阻止力主罷黜的侍郎焦芳參加會議,致使罷祀之議未獲通過。但此舉也使吴澄當初所以能夠從祀孔廟,產生了一種政治權謀式的猜度。如焦芳稱楊士奇所以力推吴澄從祀,是爲了洗脫其在靖難之役中背忘建文而臣事永樂的不光彩歷史,既然“忘君事仇”的吴澄都能獲得諒解,成爲從祀孔廟的真儒,那麽楊氏的行爲也自然有其合理性。焦芳還說,傅瀚阻止罷黜吴澄之祀,只是囿於地域和鄉黨觀念,而沒有看穿楊士奇當初的陰詭計謀。
嘉靖九年,吴澄被從孔廟罷祀。據作者研究,這也並非只是從祀標準從以釋經著作爲中心轉爲以道德行爲爲中心的問題,還牽涉到朝中政爭。其時策動罷祀的浙江籍官員和支持罷祀的河南籍官員,與江西籍官員是政敵,而吴澄恰好是江西人(頁13),遂爲這場政爭所波及。
孔廟從祀的政治性一面,使儒者從祀成爲朝廷政爭波及的對象。政治講究利害,但學術則論是非。吴澄從祀孔廟畢竟因其非凡卓越的經學著述,故政治環境變化之後,尤其是到了清代,當統治者又變成異族,吴澄被恢復從祀也就成了自然之事。何況,明中葉以後漸趨空疏的學術趨向,使不少人提倡吴澄的經學,以改善學術風氣。至於清代崇尚博學考據的學術風氣,則恰與吴澄經學代表的道問學的學術取向相符。作者細心勾稽這方面的資料和論述,不僅顯示了孔廟從祀問題的複雜性,亦可見作者論證的全面和謹慎。
從長遠來看,學術是決定儒者從祀孔廟的主要因素。在傳統印象中,一代心學宗師王陽明從祀孔廟,顯然是因爲他知行合一和致良知的偉大學說。但作者關於王陽明從祀的研究,則顛覆了這一傳統看法,稱陽明從祀的政治性多於學術性。作者探賾索隱,對隆慶、萬曆年間陽明從祀所牽動的不同政治勢力的角逐和鬥爭,以及政治運作和行政決策的權謀和細節,作了精心的發掘和重構。這一研究也揭示了隆萬年間王陽明被題請從祀孔廟時,他的時代形象及其從祀在思想史上的意義。作者研究此個案的三篇論文,前後相隔達二十年,於此亦可見問題之繁雜。
作者這一系列研究,始於對現存《王文成公全書》最早的兩個版本——杭州本和應天本刊印者和刊印時間的考辨。在此之前,學界關於這兩個版本的權威資訊是,杭州本刊於隆慶二年(1568),郭朝賓刊;應天本刊於隆慶六年,謝廷傑刊。實際上,這兩個刊本的編者都是謝廷傑,而且杭州本刊刻於隆慶六年,應天本刻於萬曆元年(1573)。
作者從這兩個版本的卷次、內容,尤其是所載編刻者的姓名和職銜,考證出這一結果。首先,兩個版本除編刻者的名單不同和應天本多出一篇徐階之序外,其他如卷次、目錄、詩文以及卷前的像讚、舊序等內容完全相同,亦即編輯同出一手。杭州本所載編刻官員的名單中,郭朝賓居首,謝廷傑居第三,以官刊書籍的題名慣例,題作郭朝賓刊。應天本的編刻者,不僅謝廷傑居首,且多載的徐階之序亦稱是謝氏首次彙編刻陽明《全書》於浙江。故據此可判定兩個版本的編刻者實際上都是謝廷傑。其次,作者據應天本所載四位編刻者的姓名和職銜,從《明實錄》和地方誌中查考相應職務的任命時間,考定此本只能刻於萬曆元年。杭州本所載編刻者的官員姓名和職銜,也提供了同樣的線索,作者據此考定此本於隆慶六年(1572)秋刻成面世。
問題的關鍵還在於,何以應天本有徐階爲杭州本所撰之序,而杭州本反而沒有?對此,作者又從杭州本所載編刻官員的姓名和職銜這一僅有的線索出發,從《明實錄》中勾稽這些官員的相關資訊,作了大量的史實重構和謹慎合理的想象推論。大致說來,杭州刻本所載的三位浙江地方高官——浙江巡撫和兩位布政使皆在隆慶六年前後遭彈劾而被貶斥,其中兩位還是被謝廷傑本人在浙江巡按任上所彈劾。作者據此推測官場上的矛盾,以及不願將弘揚陽明著作的隆文盛舉或個人仕途宦程跟如此貪姦無能的官員關聯在一起,致使他不想將稱譽其德行宦績的前首輔徐階之序放在杭州本刻印。
此外,杭州本載錄的編刻人員多達三十五名,遍及巡撫藩臬等浙江省級最高官員,何以載有前首輔徐階之序的應天本,載錄的編刻人員只有包括謝氏本人在內的區區四名官員,且另外三位只是地方小官——兩名知縣、一名推官,而沒有與任南直隸學政的謝氏同級或高級的南京官員?或其他更多南京人士的支持或贊助?爲此,作者仔細梳理《明實錄》中有關孔廟從祀的奏疏等資料,題奏者及其身份和態度,都爲解開這個謎團提供了線索。
根據作者考察,隆萬年間,王陽明從祀的爭議與首輔高拱和王門名人徐階的矛盾以及這兩個政治派系的政爭有密切關係。隆慶元年(1567),高拱罷相,王陽明的再傳弟子徐階居首輔,從祀之事啓動,但二年徐階罷相,三年十二月高拱再爲首輔,從祀之事遂擱淺。直至六年,高拱再度罷相,至次年即萬曆元年(1573),從祀之事進入熱議階段。但這時高拱派與徐階派雙方勢均力敵,由於他們在此問題上的意見截然相反,故短時間內不可能有一決定性的結果,因而其他不屬於這兩個派系或不想公開參與兩派之爭的人,也不願捲入這場陽明從祀的爭論。何況,反對陽明從祀的人中,有一位就是南京御史,而在南京任南直隸學政的謝廷傑則是這年題請陽明從祀的重要人物。
上述史實的重構不僅解釋了應天本署名的編刻者何以只有幾名小官,而且謝廷傑編刻此本就是爲了配合其奏請陽明從祀,免遭陽明無著作等類似阻力的先期行動。南京地區王門中人號稱衆多,但謝氏在此地編刻《王文成公全書》,署名者竟如此寥寥,這表明王門中人對此連最低程度的表示公開支持都沒做到。對此,作者稱這一方面說明陽明學派或王學信徒缺乏團結精神,另一方面也說明他們把陽明變成教主式象徵的興趣,遠大於追求其學說或仿效其行事的興趣。而謝廷傑要在離杭州不遠的南京,重新編刻一部陽明《全書》,還說明浙江官員對傳揚陽明著述之事也不怎麽熱心。這場陽明從祀之爭,其政治性要多於學術性。
這是《〈王文成公全書〉刊行與王陽明從祀爭議的意義》一文,對隆萬之際王陽明從祀之爭探賾索隱式的考察。此外,作者還花費了極大的力氣,力圖從各種史料中仔細爬梳王陽明《全書》的最早編刻者謝廷傑的事迹。對此人在歷史中的隱晦不彰,作者說“無疑是陽明學界的一大諷刺”!然就作者發掘、考證謝廷傑其人其事及其在杭州、應天兩地編刻王陽明《全書》的苦心孤詣而言,無疑是“發潛德之幽光”。值得注意的是,與作者其他研究的史料采擇範圍遍及四部相比,此文的核心史料竟主要是《明實錄》,這種讀書得間和心細如髮、探幽發微的功夫,委實令人贊嘆!
《陽明從祀典禮的爭議和挫折》和《王陽明從祀孔廟的史料問題》兩文,進一步分析和討論了隆慶元年(1567)至萬曆二年(1574)王陽明從祀引起的爭議以及萬曆十二年王陽明獲准從祀的決策細節。由於前文誤信了《明實錄》所載萬曆二年十二月陽明獲准從祀的記載,故後文對此以及其他有關陽明從祀的史料進行了考辨和訂正。
從作者對史實的梳理和細緻的分析看,隆慶六年至萬曆二年,關於陽明從祀的爭論,火藥味十足,由於王門中人是這時朝中的一股重要政治力量,故對陽明品行的攻擊,也連帶詆及王門中人。政治派系的鬥爭和政治博弈的複雜性,使本與程朱理學立異的王陽明,在官方意識形態爲程朱理學的主導下決定其從祀,更加阻力重重。因而力主陽明從祀者,必須拿出堅實的理據證明陽明能夠從祀,這在實質上就是論證認定真儒標準或從祀標準的問題。
在這場爭論中,支持陽明者以事功和學術的結合作爲認定真儒的標準,畢竟客觀的功業無法否認,而且在他們的論述中,陽明的勳業事功是由學術所致,因而其學術自是正學無疑;反對者則訾議陽明在事功上表現的人品問題,以此來否定其學術,反對陽明從祀。這顯示出當時人們看重陽明的事功要遠過於他的學術,實質上這一作爲真儒認定或從祀標準的論證,也證明時人對學術與事功相互爲用的觀念之深刻,這一點在思想史研究中應予相當的關注和重視。
張居正當政期間,其不喜講學的態度和改毀書院的作爲,是導致王陽明從祀毫無進展的重要原因。畢竟講學是王門學者的特色和學術命脈,陽明一旦從祀,不啻給講學活動提供了法理上的依據。萬曆十年(1582),張居正卒。十二年,在經歷了十八年中三次大規模的朝廷會議之後,又經內閣首輔申時行的精心運作,王陽明從祀始獲成功。作者對萬曆十二年禮部尚書沈鯉主持廷議的會議報告,及其對胡居仁、王陽明和陳獻章從祀票數的點算方法,也作了深入的討論。簡單說來,沈鯉通過模糊表述和故意遺漏的計票方式,反對王陽明和陳獻章從祀。這一點被申時行看穿,申氏因此上疏指陳沈鯉之誤,主張三人都予從祀。萬曆皇帝引世宗稱陽明爲“有用道學”之語,始定陽明從祀。對於相關史料的記載之誤和時序錯亂等問題,作者在這篇《王陽明從祀孔廟的史料問題》中都作了進一步的討論辨正。
四
由於孔廟從祀本身牽涉到政治、學術、思想、文化和宗教、信仰等多方面的問題,因而探討其在什麽樣的時代環境、因應何種現實問題,產生怎樣的具體演變,具有哪些方面的實際影響,就成爲此課題在研究內容和研究方法上必須涉及和解決的問題。作者將孔廟從祀深置於傳統中國的政治、學術與思想的複雜關係中研究,不僅更具歷史意義,而且有助於深入認識和理解傳統中國的政治、學術和文化。
在學術方面,作者對元明時期孔廟從祀的探討琢磨,是建立在其對元明時期理學、學術和思想文化的深厚研究之上,故作者對元明理學發展狀況的新發現,如元朝至明中葉學界補充、完善、修正和傳播朱子學的新潮流,明朝中葉士人建設本朝特色之學術以解決現實問題的努力,朱子學的政治和社會等現實主張體現爲怎樣的經世之學等等,不僅有助於深入理解元明時期孔廟從祀的新問題和新變化,如元儒熊禾革新孔廟從祀的建議及其在明朝的施行,吴澄從祀到罷祀透露出明中葉孔廟從祀標準從以釋經著作爲中心到以道德行爲爲中心的變化,王陽明從祀所體現的對事功與學術並重的講求等等,更可將孔廟從祀的這些問題和變化從元明理學史和學術史、思想史意義上來認識和討論。因而這一理學史意義上的孔廟從祀研究,也在廣義上構成了作者元明理學史或學術史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
政治上,作者對孔廟從祀,如明代從祀熊禾、吴澄、王陽明以及罷祀吴澄等不同個案的政治運作和行政決策細節的大力發掘和精心重建,不僅揭示了孔廟從祀的政治複雜性,而且對於深入理解和認識明代政治的特點和國家治理理念都有重要意義。在此過程中,作者對書籍刊刻的政治和社會功能也予以充分關注,將這一原屬文獻學範圍和意義上的研究,拓展到更廣闊的領域。關於王陽明《全書》早期版本的研究固不必論,其對新編本熊禾文集所以增入經學訓釋性文字的解釋,稱是對成化四年(1468)熊禾從祀失敗後,對從祀否決議案中缺乏重大釋經著作的回應,無疑更接近歷史真相。
朱鴻林先生對其研究的基本工序,有這樣的概括:“我認爲沒有足夠的堅實個案研究,很難提出客觀而周延的解釋,所以我的研究都以個案爲先,要在掌握一定數量的代表性個案之後,看到相同或不同的時空人情所呈現的各種狀況,纔做概括性的綜論或定論。”(“總序”,頁5)鑑於朱先生對明代不同時期孔廟從祀多個個案的堅實研究,故其關於明代孔廟從祀中皇權與學術的概括性意見,便尤足珍視。他說,在孔廟從祀問題上,“皇權並不見得占了上風,儒臣也不見得受到壓制,真正的決定力量卻是一種大多數人能夠接受的傳統文化力量”(頁23)。這一關於明代孔廟從祀的概括性結論,爲我們研究其他朝代的孔廟從祀提供了很好的參照。
一個明顯的例子是,到了清朝乾隆年間,孔廟從祀已成爲皇權非常實用主義地來考量是否裨益時政的工具,而且答案還是否定的。孔廟從祀不但失去了自身的價值和意義,甚至被皇帝視作國家行政的累贅和負擔。乾隆二十六年(1761)正月二十七日,山東按察使沈廷芳奏請儒者從祀孔廟,乾隆帝批示說:“增祀之事,議論紛如聚訟,亦無實濟政要,故不爲也。”次日,乾隆帝爲此特頒諭旨稱:“從祀增損,本無裨於實政。昔人紛紛聚訟,已屬無謂,乃摭拾經生家言,連篇累幅,徒爲條奏塞責,可乎?國家激勸人才,現在信賞必罰,應之者尚恐不能捷如影響,況以已往之人,用虛名進退,遽望其轉移風尚,真所謂不揣其本而齊其末耳!”立命山東巡撫考察沈氏的官聲、政績,並授意相機彈劾。儘管考核結果是“沈廷芳於所辦事件,並經董率督催雖無貽誤”,但該撫仍不得不迎合上意,稱“觀其才具,實在難以勝任”。①乾隆二十六年正月二十八日上諭,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乾隆朝上諭檔》(3),北京,檔案出版社,1991年,頁561;《清高宗純皇帝實錄》(九)卷六二九乾隆二十六年正月丁卯、戊辰;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6年,頁17上,17下。
第二年正月,乾隆以沈廷芳此奏爲藉口,命以原品致休,且毫不掩飾其對奏請孔廟從祀的深惡痛絕,說:沈廷芳“上年忽條陳曾子、孟子門人請增入祀,並將本朝湯斌從祀學宫,似此撏撦浮文,何濟實政?國家信賞必罰,明示彰癉,尚未能使天下之人盡皆知所省惕,而猥以已往之人用虛文進退,謂足轉移風俗能乎?不能!此皆明季相沿陳腐惡習,朕所深惡耳”!①乾隆二十七年正月二十一日上諭,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乾隆朝上諭檔》(3),頁815;《清高宗純皇帝實錄》(九)卷六五三乾隆二十七年正月乙卯,頁310下。乾隆四十六年又發生尹嘉銓因奏請其父尹會一從祀孔廟,被抄家處絞立決之案。②《清高宗純皇帝實錄》(十五)卷一一二七乾隆四十六年三月己丑,頁57上;卷一一二九四月己未,頁83下,85上。此時皇權對孔廟從祀的干預,已經不是何人從祀是否允准的問題,而是孔廟從祀是否可以討論的問題。
受乾隆帝這種態度的影響,自乾隆二十六年直至嘉慶二十五年(1820)共六十年間,除尹嘉銓外,《清實錄》中再也未見有人奏請孔廟從祀之事。乾嘉兩朝共八十五年,盛清學術且以此時段命名曰乾嘉考據學,然在此近一個世紀中,除乾隆二年復元儒吴澄的孔廟之祀外,作爲隆文盛舉的儒者從祀孔廟之事並未發生,且其中有半個多世紀除一人因奏請孔廟從祀被處死外,亦無人敢再有此奏。③張瑞龍《天理教事件與清中葉的政治、學術與社會》,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頁155—156。征服王朝與漢人王朝對孔廟從祀的態度,以及由此透露出不同族羣政權的統治理念和王朝政治的特點,皆值得我們進一步探討。
朱先生此書中對元明兩代祀孔儀節變化的研究以及元世祖、明太祖二人崇儒態度和行爲的探討,以及由此得出關於尊孔崇儒元代乃名尊實不尊、明代則實尊名似不尊的結論,對清代孔廟從祀和清帝尊孔崇儒的研究,不僅提供了可資對比的極佳個案,且對該領域相關問題、思路和理論的探索極富啓發意義。
此外,黃進興先生對皇權與孔廟從祀關係,提出皇權刻意挑釁道統和打壓士人集團的著名觀點。在我看來,這是對清代狀況的概括,也非常符合清代的歷史事實,但黃先生似乎將這一結論和觀點,擴大到歷史上不同時期的孔廟從祀。這一點可從黃氏《優入聖域:權力、信仰與正當性》所收有關孔廟從祀諸文中,以《清初政權意識形態之探究:政治化的道統觀》一文成文爲最早,窺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