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汉的南京
2017-05-02周满珍
周满珍
我的城市行囊里,有不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总若初见的清单。巴黎、京都是远远的牵挂,台北、釜山需一点热情和冲动,南京、苏杭是可亲可近的存在,一段时间不走动,便甚为想念。赶在立夏之前的一个周末,四赴南京。
每次去南京总是来去匆匆,如果有个时间表,我至今还未走到民国。和南京初见,大约在十二三年前,依稀是为林心如代言的一个保暖内衣品牌做采访。宾馆在玄武湖边上,早晚透过依依的杨柳,远远地看了几眼湖影。那时太年轻,只懂在有限的空闲,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中山陵、明孝陵、秦准河夫子庙等地标看遍。南京的天气又闷又热,在转乘去中山陵的公交车时,我一度被挤出中暑的迹象。但年轻万般好,扛一下就过去,我仍旧跑完了梦想的景点清单。
那一年的“还珠三美”,赵薇还没有从“穿军旗裝事件+泼粪”的泥泞中走出来,范冰冰还是负责貌美如花的女二,林心如文火慢炖,刚拍完张爱玲的《半生缘》,搭戏的都是李立群、谭耀文这样的戏骨,绯闻男友也是热门的唐季礼大导演,我还是初出茅庐的新鲜娱记,葆有年轻人充满希望的清瘦。一路上都在听一个电视台娱记说林小姐的各种不堪。那个娱记有一幅十足大姐范的巨型身材,为她的八卦平添了不少说服力,以至于很长时间我对林小姐都没有好感。等我略识娱乐圈的残酷和人世艰辛,所谓人艰不拆,发现刻薄的倒是我的同行了。林小姐最近迷倒了万千少女的男神霍建华,上演了一出从绝望剩女到情感赢家的反转大戏,当年那滴口水里的风波,早如金陵春梦了无痕。
我第二次到南京是去地铁报《东方卫报》学习考察,为供职的时尚周报转型做准备,却意外地发现《东方卫报》的前身《WAY卫周刊》办得相当不错,他们对城市建筑、博物馆、吃喝、公园的持久关注,一下子给了我很多爱上南京的理由。有一期主题为“玄武湖公园1909—2010”的报纸,我珍藏至今。我仍记得当天办完公事后,我一个人带着那期报纸上路,走过玄武湖、明城墙的前世今生,幻想着有一天在此定居,做湖山一日主人,历南唐千年过客。如今思来,仍心驰神荡。太阳不暖,水波不兴,明城墙独自苍凉,南京变成了金陵,没有古今,我跟无数书里的人物相遇。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旅行如同看戏,历史的舞台摆放在那儿,作为观众,入戏更能跌宕自喜。
临回武汉前,正愁到哪里买特产,看了他们的“南京每天都在排队的店”的专题,按图索骥,去排了王府大街的芳婆糕团店、三条巷上的张记烤鸭店,味道在其次,主想要想从一个城市的吃相,体察城市的性格。他们沉默地排着长队,迥异于武汉人的雀跃和喧嚣,我一向认为,武汉的吃相是暴烈中偶尔带点温柔,在南京我感受到的全是温柔,这样的阴柔之城,我以为人人都是私享家,亦养不活一份周刊,《WAY周刊》因此让位于地铁时代所带来的免费报。一群有理想有情怀,想向世人展览美好南京的年轻人,亦风流云散。这种爱而不得的痛楚,在几年后我因同样的理由,不得不向周报告别时,变得更加强烈。
塞翁失马,因缘际会认识了一个编辑,我们一见如故。她素知我对紫金山情有独衷,某个初夏得到了一个紫金山庄的免费试睡名额,便热情邀我前往。
紫金山作为南京的图腾,绕城而立,我对它情缘深重,是缘于有一年打电话给一个相熟的前辈,他正行走在从紫金山天文台到紫金山庄的山间,处在遇见好风好物的狂喜中。在我眼中俗不可耐的中年人,谈起山上的树、花、雾、岚,声音里充满了动人的光泽,令电话彼端的我十分好奇紫金山的魔力。或许是醉氧,或许是带露的花树沾湿衣襟,令我忆起童年跟着大人徒步十来里,去深山采蘑菇的旧事。花草有情,落英像梦,果然不虚此行。入住的紫金山庄,小湖隐约环绕,森林和水景在晨雾中美得像一幅画,梭罗见了,估计也能写出《瓦尔登湖》那样的传世名篇。散步路上遇见的花树,都挂了标牌,对热爱植物的植物盲来说,实在是贴心的科普。
因为是旅游淡季,山庄实在清冷,服务水准亦随之下降,中国旅馆业服务的随性确实令人头疼,好在只有两天,尚能忍受。
第四次到南京,纯粹为了两个人—王月生、柳敬亭和桃叶渡一家茶馆—闵老子茶。
南京古称佳丽之地,是所有书生的梦中情人。大明星李香君活着的晚明时代,南京尚有南市、珠市、旧院三处烟花场。我素来没有哀叹历史的神经,欣赏王月生,皆因她是个有态度的享乐主义者,个性彪炳。身为南京珠市妓,得张岱在《陶庵梦忆》里盛赞,“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敬亭。”
王月生当年红到什么程度呢,“南中勋戚大佬力致之,亦不能竞一席。”王姑娘的居心地,在桃叶渡闵老子茶馆,哪怕遇上大风雨,要出席大宴会,都要先到那里喝几壸茶,再开始一天的工作。高攀不上的粉丝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假装到闵老子周边偶遇,女人见了都魂魄为之俱夺,风采可以想见。王姑娘寒淡如孤梅冷月,腼腆羞涩,不喜与俗子交接。等我隔着数百年的光阴来到南京,迎接我的只有当年对着旧院、朱市前门的武定桥三个大字。孔尚任在《桃花扇·余韵》里写:“那长桥旧院 ,是咱们熟游之地。你也该去瞧瞧。”余生也晚,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我好奇的是在“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时代动荡中,文人世子如何保留风雅有趣的世俗生活,想来真不可思议,尽管后来全没了。
旧时南京,开茶馆营生的也有个性,闵老子茶老板闵汶水,有心的编剧可为他写一部戏,一定比成功人士的传记有趣。时为贵公子的张岱仰慕日久,一到南京就先到桃叶渡访主人闵汶水,不巧白天的时候,主人外出,待他归来时,才发现是婆娑一老。正想叙话,人家急着去取遗忘在某个地方的拐杖。享乐主义大师张岱等到一更的回报是主人亲自煮茶,茶具、煮茶的水皆精绝。可见,要得到一样好东西,需要付出时间成本。
成功缘自创新,古今皆然。闵老子茶便是闵汶水用松萝茶“别裁新制”、加工自创的茶。松萝茶在明代与龙井、阳羡、虎丘齐名,但后世南京人似乎无意开发闵老子茶这一驰名商标。今日我想重走张岱路,惟有立于桃叶渡口发点思古之幽情。南京有今古两个桃叶渡口,我去的是秦准河边的桃叶渡(另一个古桃叶渡口在长江边东门桃叶山下),被都会摩登文化浸淫日久,私以为当年能让城中时尚青年趋之若鹜的,当是市中心车马嘶鸣的黄金地段,也不知道是否表错了情?中国的古建古事,经历朝代更替,留下来的往往是一块牌坊、几个字,不误读几难成章。
将满脸麻子的柳敬亭和曲中上下三十年无人能比的王月生,同列为梦中情人,足见颜值和实力,在当年同等重要。南京东水关市民广场,立有柳敬亭慷慨说书群像,是夫子庙重要地标。我去时,不少游人坐在那儿休憩,很少人关注对面坐着的是何方神圣。隔着时间的风雨,我终于和柳麻子面对面,不发一言,十分美好,耳膜里回荡着武松入店沽酒,吼一嗓子,店中空缸嗡嗡有声。柳麻子演而优则仕,晚年曾到武昌做过左良玉将军的幕客。这位大字不识的将军拥军十万,雄踞武昌,对部下颇多微词,却和会说“委巷活套”话的柳麻子一拍即合,我想在武昌找点他留下他的痕迹,亦不能。
以上我见识过的诸种,着实是门外汉的南京,它真正的两张王牌,一是山川形胜,二是民国建筑。据说当年因为首都计划,南京的城市规划和当年欧洲城市同步,民国建筑领先全国。从南唐帝陵到江南制造总局遗址,从李香君的媚香楼到傅抱石纪念馆,从南大的赛珍珠故居到朝天宫小剧场,从防空洞先锋书店到“传奇1912”酒吧……时间在这个城市遗留的香气,惟有留待下一次去沾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