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地名志
2017-05-02小米
小米
朱家台
村里人都是张姓,没一个姓朱的,村子却叫朱家台。
“朱家”后面缀一个“台”字,倒在情理之中,因为村子在山下一个不算高的土台子上。土台子最高处不足百米,一路蜿蜒下坡,直到河谷。这家的房子,那家的房子,都在臺子一侧随意摆放着,像被母亲的一条胳臂轻轻揽在怀里的婴儿。
我总是想,村名中的这个“台”字,如果有理有据,那么,“朱家”二字,就不会无凭无据。莫非从前的朱家台人,都是朱姓?姓朱的人都去了哪儿?姓张的人是怎么来的?真是一个谜。
我的出生、成长,都在这个名叫朱家台的村子里。这个村子跟河对岸一个更小的无名村子(只有七户人家)和背面一个叫斗家坝的村子(只有十一户人家),合并起来,人民公社那时候,是同一个生产队,如今是同一个村民小组。
奇怪的是,远远近近,哪怕一块土地一道山梁,乡亲们都给它们一一取了名,但河对面那个村子,居然没有名字。无名村村人,也都姓张,跟朱家台人是同一个家族的后代。莫非无名村也是朱家台?该叫朱家台?理所当然地,都被当作朱家台?很有可能是这样,因为河的这边与那边,同根同族,血脉相连。
为了区别开,我们这边的人,把对面那个无名村子,叫成了“河那哈(河那边)”,更奇怪的是,无名村村人,把朱家台也常常叫成“河那哈”。两边的人常常聚在一起摆杂(说闲话),如果只是听人说话而不看看说话的人究竟住在那一边,就不明白他嘴里的“河那哈”具体指哪儿。
后面那个叫斗家坝的村子,村民都姓王,不姓斗。也无一个姓“豆”或“窦”的。我想,斗家坝或许不是斗家坝,或许应是豆家坝或窦家坝,只是没了豆姓或窦姓,人们已经不在乎怎么写了,为图方便才写成斗家坝的。
依常理,朱家台人该姓朱,但朱家台无一人姓朱,附近也无。它为什么叫朱家台?姓朱的人哪儿去了?在我的家乡,“朱家台”这一类的村名,不是个别现象,附近的村子,有个叫弋家坝的,村里无人姓弋。有个叫李家坪的,村里无人姓李。有个叫何家坝的,村里也无人姓何。但是,附近的村子,也有叫王家山的,村里人都姓王。也有叫张家坝的,村里人都姓张,村名却又合情合理,无可挑剔。
如今我想,既然取名朱家台,而且,朱家台这个名字能够延续下来流传至今,肯定是有它的理由的。
那么,为什么是朱家台?为什么不是张家台?
世事沧桑,岁月茫茫。许多过往,因无可考证,也只能存疑。
花叶子树梁上
出朱家台村不远,顺着山脚走二百米,也就到了村后这座山梁的末端。山梁的末端也有一个名字:花叶子树梁上。站在花叶子树梁上,可以看见朱家台,也可以看见斗家坝,看见河那哈,还能看见更多的村子,更远的地方。
花叶子树梁上在我们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名,不得不提提。花叶子树梁上的两边,都是朱家台人的土地,朱家台人出村、进村,都得路过花叶子树梁上。
这一道山梁,因为干旱,极其荒芜,山梁上只有草,一棵树也不长,长不大。
没有树嘛!这个名字,我小时候,还是觉得奇怪。
小时候我就是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我问母亲:“花叶子树梁上为啥要叫花叶子树梁上?”
“那儿曾有一棵很大很大的花叶子树呗。”
花叶子树,是一种树,喜阴湿,海拔两千米左右的森林里,很常见,我也见过不少,沿河一带,海拔也就一千米左右,是不可能生长的。
“花叶子树为啥长在哪儿?”
“这个我咋晓得?”
“花叶子树咋没有了?”
“死了呗,或叫人砍了呗。”
“花叶子树长在山头上,还是长在山底下?”
“这个我也不晓得。花叶子树的事儿都是你奶奶说的,要问就问奶奶去。”
那时奶奶还健在。我去问奶奶,奶奶说:“花叶子树到底长在山脚下,还是长在山头上,我也不晓得,我也是听老辈人说的。”
老辈人都死了,我还能问谁?
我这么刨根究底,也不是没有理由。我常常想,花叶子树如果长在山头上,那个地名所指,却在山下,这个地名就不合适。花叶子树如果长在山下,却用了“梁”字,这个地名仍然不合适。
一个不合适的地名,为什么用它?
但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儿曾经长过一棵花叶子树。
树不在了,名字还在。树不在了很久很久了,名字仍然在。一个人如果不在人世了,名字却还在,还常常被人提起,就是好的。
勿 席
勿席是什么意思?不要席子?不许使用席子?席子有什么错?不许席地而坐?为什么不许?搞不懂。
勿席是个山坡上的村子,山的坡度,还比较大。在那样的山坡上站一站也显得艰难,坐则更难。勿席的意思:大约是“别坐”。
人的一生,就得站着。
但在这样的山坡上,不仅要站、要坐、要躺、要卧,还要生活下去,因为这是他们人的家乡。
勿席也是一个村庄的名字。这个村庄,我去过多次,但这个村子里,并无我家亲戚。我小时候常去勿席一个刘姓老师家,给他拜年。
勿席这个名字好:庄重、古朴、典雅。我喜欢。
中国人应该给村庄多取一些这样的名字。文革期间,很多地名都改了,如:红旗大队、向阳公社、跃进公社……等等等等。我不喜欢。好在这些名字生命力不强,文革后,又恢复了传统的叫法。
勿席村跟朱家台村,原来同属朱家台大队,现在同属朱家台村。我的一个侄女,刚一出生就由我父亲出面,送养给勿席一户无子嗣的中年夫妻,她是他们的掌上明珠。
我的小学老师里有个姓刘的,也是勿席人。刘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从前在朱家台村学当民办教师,九十年代后期,转为公办教师。他是附近公认的最好的小学启蒙教师。他也是我父亲的朋友,一生的朋友。父亲生前前前后后跟刘老师借了一百多块钱,是他四个月的工资了。刘老师那时的月工资,不过区区四十块钱。父亲跟刘老师借的钱,父亲去世前,无力还他,他不曾追讨。一九九六年父亲去世前,专门给我留下遗言,要我替他还债,我亦在父亲面前,郑重承诺,答应替父还债,但我只在父亲去世三年后,在县城,偶然碰见过刘老师一次。我碰见了他,刚要提替父还债的事,他却只跟我打了个招呼就急急忙忙走了。仿佛我是债主,仿佛我会跟他讨债一般。从此一别,再未见过刘老师。但我知道,他后来曾在本乡的多个村学和乡中心小学当教师,如今已退休,仍然住在他的老家,在勿席村。
回乡下的老家,我也曾特意跟母亲和弟弟打听过,我问他们,刘老师有没有跟他们提过这一笔欠债,他们都说没有。母亲和弟弟甚至不知道父亲去世后,留下了债务。
刘老师肯定没忘这一笔借款。对收入微薄的他来说,一百多块,对当时的他来说,是很大一笔钱,不应忘。也许,他是不想提起,也许,刘老师已真的忘记这一笔债务:借款人去世已有足足二十年,不忘,还能怎么办?
我不能忘。
专门送钱上门吧,路远难走不说,似乎也有小题大做之嫌,不这么做我就难以偿还这笔钱。随着时间的推移,岁月的流逝,一百多块钱已变得越来越少了,似乎无足轻重,不是债了,但在我心里,却一直是一个沉重的负累。这已不是钱不钱的事,而是关乎父亲品格的重大问题,是我作为人子的责任问题。我得时时记着这一笔债。也是因此,我忘不了刘老师生活着的这一个村子,它的名字是勿席。
勿席的意思,我认为,就是别坐。
作为一个人,刘老师在我心里,也一直站着。
大石头坡
大石头坡是朱家台侧面的那一块山坡。坡很陡,除了羊,其他牲畜和人,都无法在坡上站得住。因为过于干旱,坡上的野草从来都是苦巴巴的表情,最高的草,不超过二尺,没有树。大石头坡坡顶,只有一块重约二十吨的巨石,这块石头略呈圆形,黑色,厚約一米,躺在坡顶,似乎望着村子。大石头坡因此而得名。
这块石头是哪儿来的?飞来的?当然不会。搬来的?也不可能。把一块这么大的石头搬到山梁上干什么?有何用?或者,大石头一直在那儿,是原来就有的?也不大可能。坡是土坡,由极细的碎石和黄土构造而成,整整一面山坡只有这么一块其大无比的石头,即使在坡上深挖,你也挖不出一块石头来,这又作何解释?这坡,也不是不曾挖过。文革期间,修过一条村子通往坡顶的公路,修路时,在坡上挖出来的,除了表面一层薄土,更深一些,全是细碎的白色石英石颗粒,大小均为一平方厘米,再无其他。
这块石头,真是一个谜。
这块石头真是太危险了。家乡在两个地震带的交会点上,我的家乡,不时就有大大小小的地震,地震要是大一些,石头会不会滑落?如果下一场暴雨,石头也会顺着山坡滚下来。这完全有可能!大石头如果滚下坡来,坡下约百米,就是大姨家的房子,大姨一家人就可能呜呼哀哉。也是因此,大姨家修房子时,父亲曾极力阻拦,但没办法,村里再无修房之地,不在那儿修,又到哪儿去修?大姨家的房子修起来后,只要发生地震,只要下起大雨,大姨一家人常常整晚睡不着,但担心归担心,石头却是纹丝不动,没有滚下山来。大姨一家后来就不担心了,睡得踏实了。从我出生到现在,这块大石头在大石头坡坡顶,纹丝不动,大姨一家,亦安然无恙。
大石头坡上是村里的百余亩土地,我家一块自留地就在大石头旁边。站在我家自留地边,望望这边,是朱家台村,望望那边,是斗家坝村,望望远处,是出山的河流,出山的路。我不是一块纹丝不动的大石头,我很早就已挪动,我很早就顺着河流和路的方向,去了山外。但那一块大石头,仿佛我的家乡,一直稳稳当当压在我心里,纹丝不动。
上腰地
肾,俗称腰子。上腰地呈椭圆形,像一只肾。上腰地是分给我家的其中一块责任田,约一亩。与上腰地对应的是下腰地。下腰地是分给大姨家的责任田,在上腰地下面,上腰地和下腰地被一道高约二丈的土坎分隔开。地可以隔开,亲情却是隔不开的。两家人至今仍然共同耕种两块地,人是姐妹,土地也是姐妹。人生人,地生粮。田也是母性的。
上腰地本不是祖坟所在地,地里也无一座坟,后来就有了。
父亲去世后,葬在上腰地。父亲是上门女婿,依例是可以埋进张家祖坟的。但父亲不想那么做。他为什么不想埋进张家的祖坟?我觉得,与他姓刘不无关系。父亲并不是彻彻底底做一个上门女婿的,他是“脚踩二姓”。父亲婚前就跟母亲一家约定,婚后生了儿子,老大必需姓刘,用来延续父亲的姓氏,其余的子女都可以姓张。
我就这样跟着父亲姓了刘。我死了也要埋在朱家台。但我不可能埋进张家的祖坟,我不是张姓人,也不是张家的上门女婿,没有埋进张家祖坟的理由。我死了就得另找一块坟地。父亲大约也是想到了这点,才会大动干戈,另找一块坟地。我已用不着为埋在哪儿操心了。我死后,埋在父亲身边就可。家乡有句俗语,说是:哪儿的黄土不埋人?意为埋在哪儿都行。家乡人是真大度。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人只要有一块埋骨之地就行了,埋在哪儿不是埋?母是土,父为乡。埋在父母身边就是埋在故土,埋在家乡。
父亲选择上腰地作坟地,其实是有深意的。站在这块地里,可以望见隔开了河东与河西的马莲河,可以望见大伯家所在的那个叫寺陡坪的村子,可以望见他的娘家庙山,还可以望见位置更高的刘姓祖坟。上腰地是我家的责任田,坟地选在我家的地里,朱家台的张姓人,毋庸置喙。
黄土坪与弋家坪
上腰地在黄土坪上。黄土坪上有一百多亩黄土地。黄土坪上,黄土很深、很厚,挖下去是黄土,再挖下去,还是黄土,又挖下去,依然是黄土。仿佛黄土不是黄土,是我国的文化传统,取之不尽。
黄土坪在朱家台村正后方,村后有条路直通黄土坪,从大石头坡往上走,也可以到黄土坪。我家另一块约三亩的责任田,也在黄土坪。从黄土坪再往上走,翻过一个小山包,就到了弋家坪。弋家坪上土地更多,有二百多亩,都是砂石地。弋家坪没有我家的责任田,但弋家坪、黄土坪、大石头坡,都是朱家台生产队的土地。
我有时想,朱家台村西面,有个村子叫弋家坝。弋家坪上的土地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不是弋家坝人的?这个问题,当然没有答案。
生产队那时候,父亲当大队干部,曾带领三十多个民兵花了整整三年时间,修过一条长约三千米的水渠。这一条水渠修得比著名的红旗渠还艰难。开头约有一千米修建在悬空的石崖上,是将人用绳子吊到空中凿炮眼,用炮炸出渠基来的,是用钎子凿子锤子,一厘米一厘米地,在石头上凿出来的。接下来的两千米又修建在全是流沙的山坡上,因无水泥可用,这一段水渠又是父亲和他的民兵们用泥土和石块箍出来的。水渠通水后,受益的主要是朱家台人,弋家坪、黄土坪、大石头坡,朱家台村全部的土地都成了水浇地,都可以种两季粮。朱家台村,斗家坝村,都可以把水引进村子,引到自家门口。朱家台人似乎已看到美好的未来了,可惜好景不长。几年后,文革结束,包产到户,因无人管护,水渠引来的水越来越小,后来就没有了。三十年后,渠道里又埋了塑料水管,勉强可以引一些水过来,但要灌溉,却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只能另行修建一个个蓄水池。
至今,无人打算再修这条渠。
渠的基础还在,修好它,不是什么难事。
弋家坪上、黄土坪上、大石头坡上,总共几百亩土地,多半都已撂了荒了。世事往往难料。谁会想到曾被看得命一样金贵的粮食,如今居然不种也行呢?村里人多半出门打工,他们似已用不着这些赖以活命的土地了。
无名河
无名河从村后的森林里流出来,流经村子一侧,在村外不远处注入马莲河。无名河水从前较大,沿河一带,朱家台村附近的河上,陈列着山上山下好几个村子的磨房与碾房。这些房子并无一人居住,里面,不是水磨就是碾子。玉米、小麦、黄豆、荞,要靠水磨磨成面粉,糜子、谷子、稻子,要靠碾子碾成米。碾房偶有闲时,磨房无论白天黑夜,从不停歇。
无名河两边都是水田。冬种麦,夏栽稻,一年可产两季细粮,是人们的命根子。我小时候,水田一畦一畦的,有大有小,有方有圆,看上去很美。去磨房磨面或去河边挑水,就得在曲曲折折的田埂上绕着走,在走路之外,似乎还有其他的乐趣。还是在我小时候,一畦一畦的小水田在农业学大寨的热潮中变成了几列整整齐齐的大寨田,再去碾米磨面,再去河边挑水,就可以直走了,就无碍了,但我觉得,路是好走了,却也丧失了走路的情趣,很直的路,宽敞的路,似乎只是路,再沒有别的。
无名河默默无闻地,灌溉着两岸的田地,滋养着两岸的乡亲。
无名河里有许多水潭,白天,娃娃们在潭中戏水、抓鱼,到了晚上,大人们又相约着去河中洗澡。我的童年时期,家家都无洗澡间,无名河是所有人的澡堂子。
跟住在山上的人相比,咱朱家台人,常因有了无名河而自豪。
登龙木树跟前
登龙木树长在村后坡顶。树只有一棵。
这棵树,算得上高,称得上直。
站在登龙木树跟前,可以俯瞰朱家台村。登龙木树是黄土坪的起点,树的后面就是黄土坪。人都喜欢俯瞰。俯瞰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仰望则有很大的不同。仰望给人的,是压抑感。
站在登龙木树跟前,因村后那面山坡非常非常陡,即使无风的时刻,坡上也有徐徐的风,在轻轻吹。
去黄土坪,我常常会在登龙木树跟前,默默站一会儿,默默俯瞰朱家台村。我常常能获得御风而行的陶醉感。
我在坡顶,树下,只能站那么一小会儿。
我住在山下。我还得回到我的山下去。
得胜前,得胜后
“得胜前”“得胜后”,是两个村名,村子都在山上,一个在山阳,一个在山阴。两个村子都与我无关。两个村子肯定都与战争有关,或者,源于一场胜利。
当然是古代的战争。这是一场什么时期的、什么样的战争?
这并不重要。
得胜前住在山之阳,得胜后住到了山之阴。这样的战争有什么意义?人类历史上所有的战争又有什么意义?人活于世,重要的不是战斗、不是争夺,是和平共处,礼让为先。道理人人都懂,落实到自己头上,人这种高级动物做出来的事往往叫人搞不懂,往往很低级。
庙山和寺陡坪
寺陡坪是父亲的娘家村子。父亲的童年和青年时期都生活在一个叫庙山的更小的村子,并未在寺陡坪村生活。庙山这个村子里,只生活着父亲他们这一大家人,爷爷奶奶在父亲童年时相继去世,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后来,娶的娶了,嫁的嫁了,入赘的也都入了赘了,理应留在庙山的,似乎只有长子大伯。
庙山和寺陡坪是同一个生产队。大伯后来就从山顶的庙山迁居到山腰的寺陡坪来住,五叔婚后也把房子修在了寺陡坪,而不是庙山。二伯、三伯、父亲,命运都是入赘,大姑小姑,当然出了嫁。
二伯后来不愿入赘了,又回庙山居住。姑奶奶丧夫之后孤身一人,也在中年时期回到庙山来住。这两人,是两户,也是一家。吃的、住的、用的,有时分彼此,有时不分彼此。二伯的饭多半是姑奶奶给他做,姑奶奶的土地多半都是二伯种。
父亲和他的兄弟们,常常以河东河西来区分他们所处的地理位置。庙山和寺陡坪都在河东,父亲的兄弟姐妹们都生活在河东。只有父亲在河西,与他们隔河相望。河当然不是黄河,是家乡的马莲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往往由不得自己。父亲他们兄弟中,先是三伯青年时期就不明不白死了,接着,五叔也在青年时期死在了他工作的兰州。父亲五十二岁那年,因病去世。大伯在他去世前就把二伯安排给他的二儿子赡养,把姑奶奶安排给他的三儿子赡养。大伯是家里的长子,是一家之主,姑奶奶和二伯都不得不听大伯的安排,都从庙山搬到寺陡坪来住。庙山无人居留,已经不是一个村子了。
庙山有座庙。我小时候去庙山看二伯、看姑奶奶,常去不远处的庙里玩耍。我也跟着二伯,给庙里的神灵点蜡烛、上香、烧纸钱、祷告、跪拜,那时我是一个孩子,对神灵既无畏惧,也不敬仰,跟着二伯去庙里,仅仅是好玩。
那时庙已不能算做庙,只有围墙围出来的一块空地,地上稀稀落落长了一些草,神像、器具、摆设,踪影皆无。庙是破四旧时毁了的,这我知道。这是一座什么庙?庙里的,是什么神灵?我却一概不知。我也不问二伯,我没有了解庙的打算,小时候如此,现在亦如此。
寺陡坪村,大伯家不远处的山头上,也有一座寺。我见到的寺却跟庙山的庙一样,只剩下围墙。这,是不是一种隐喻?
庙山的得名,必然缘于那座庙。寺陡坪的得名,必然缘于那座寺。
二伯一直都是一个非常迷信的人。即使在文革期间,他也常常肆无忌惮地求神拜佛。好在有当大队支书的大伯一直罩着他,谁也不敢说二伯的坏话。
二伯如今已老了。得了空,他仍常常独自一人,去庙山的庙里,点蜡烛、上香、烧纸钱、祷告、跪拜。二伯也去寺陡坪的寺里,点蜡烛、上香、烧纸钱、祷告、跪拜。在二伯心里,寺也好,庙也罢,毁了的只是寺与庙的外在形式,无论神像佛像在不在,神佛一直都在二伯心里存在着、藏着。我总是想,敬畏神佛,也许并不是对神佛的敬畏,而是对自然、对人生、对命运的敬畏。
破四旧是一种明火执仗的运动,扪心自问,在这种明火执仗的运动之外,我们亲手毁了的,其实还有很多、很多,又岂止神像、佛像、寺庙?
我们毁了的,既是我们的传统,也是我们的文化。我们毁了我们的根基,却不自知、自省,还常常地,自以为先进、自以为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