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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方微篇小说系列

2017-04-29李方

安徽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老梁乡长女士

李方

老梁同志

老梁是非常偶然地混进乡镇干部这个队伍中的。

许多人都不清楚老梁在乡政府具体负责什么工作。就连书记、乡长都不大搞得明白。现在的干部都很年轻啊,而且交流、升迁得又快。当地提起来的还多少知道一点底细,空降下来的,很少会做细致了解下属历史这类琐事。谁来了,都是风风火火地干,沿路经济啊,设施农业啊,规模种植啊,一乡一品啊等等,花样、项目繁多,一个和尚一个调,一个姑娘一朵花,绝不重复。干上一年两载,走了。谁动这个心思呢?

但老梁确实是乡政府的工作人员,每天在乡政府院子里出出进进。看到干净的水泥地面上有被风吹着走的小纸片,他就迈动着一双老腿,如猫追线团一般地跑着,抓住了,举到小眼睛前仔细看看,确认是张无用的废纸,慢腾腾地走到垃圾桶那里,稳妥地将纸片按下去,拍拍看不见的尘土,背着双手很领导地踱到院子里的花坛边,站在那儿沉思着,看着花草在风中的各种姿势,很久,不解地摇着头,走开。

但每當天上落雨的时候,老梁就会很忙。也不披雨衣,就戴顶草帽,握着铁锹,一会儿在下水道那儿疏通,一会儿又铲土培埂把积水引导到花园里,一会儿,只看到铁锹不见人,是老梁同志抱着砖头去了厕所。厕所那里地势低,积水深,同志们上厕所会湿了鞋,所以要排列两行砖,垫脚。但是雨过天晴,那些砖头会在不知不觉中被老梁同志一一收拾掉。乡政府里大多都是年轻人,晚上喜欢喝夜酒。喝多了,栽跟绊头的,让砖头崴了脚也是很不好的事啊。

好多人误以为老梁是乡政府雇佣的勤杂工,其实不是。老梁从参加工作就在这儿,风光过一段时间,但后来沉寂了,到现在纯粹是个元老。老梁又不会操作电脑,年纪又这样老,你让他再干什么?

当然领导和同事们还是记着他的,尤其是他的老伴儿过世,儿女们都参加工作之后,每当外出吃饭的时候(过去这样的事很多,这两年少了),就会说:喊上老梁,喊上老梁。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吃的个啥饭。

老梁就去了。

去了也不喝酒,从天戒。吃菜也只是快速地吃肉菜,吃豆腐,但不吃鱼。

领导和同事劝他:老梁,吃鱼啊,味道不错。

老梁眯着小眼睛,笑:你们吃你们吃,我不爱吃鱼。

大家也就不再劝,忙着斗拳喝酒了。老梁肉菜吃饱了,一张一张地抽着餐巾盒里的纸,厚度差不多了,悄悄地装进衣服兜儿里。

退休的前一年,乡政府里调来了一位慈眉善眼的女同志,姓徐。徐女士的儿女当然已经工作的工作,成家的成家,都不在身边。悲痛的是老伴儿三年前去世了。也不是黄土隔人心,但烧过了三年纸,那份情缘就尽了,而徐女士的娘家在这里,她不胜晚景的凄凉,调回本乡,也好亲近年迈的父母。

来了只三个月,就有热心人挑明了一件事:这是多么好的一对儿夕阳红啊!先给徐女士说,没想到还真有意。老梁也并不是欢天喜地,而是权衡利弊,答应处一处再说。

都是将近退休的人,没有那么多浪漫,干什么都讲究实际。老梁请徐女士到街上吃饭,也只是一人一碗面。

吃着拉条子拌面,就着红皮蒜。老梁看面馆的老板不注意,抓了一把蒜,迅速地装进衣兜里。

徐女士皱着眉,悄声问:你这是干什么?

老梁低了声气说:这个老板太可恶。那一年大蒜紧张的时候,我来吃面,桌子上没蒜。问人家要蒜,人家抢白我,说一斤大蒜九块钱,一斤猪肉八块钱,蒜比肉都贵。有免费的蒜,总没有免费的肉吧。现在蒜免费了,多拿他几个。

徐女士只好不说什么。

饭后散步,夕阳正好,两个人和谐地走着。

老梁说:现在的年轻人,啥都不懂,只知道挥霍。每次吃饭,都大鱼大肉,我就不吃鱼。

徐女士说:我听他们说你不爱吃鱼。

老梁缓慢着声音说:不是不爱吃,是吃鱼费事,得花时间挑刺啊。我年轻的时候,刚参加工作,最爱吃鱼。慢慢吃,仔细吃,没人敢催。现在老了,就只能吃肉。

徐女士深表同意:你可真实际。

又过了三个月,相处得还算好。徐女士提前告诉了老梁,第二天她过生日。老梁眯着眼笑了,说:我会给你送一件独特的礼物。

徐女士的脸少女般地红了。

第二天,老梁慎重其事地将徐女士叫出办公室,双手递给徐女士一张彩纸糊制的卡片,上面是老梁的亲笔字:亲爱的徐锦玲女士……

一段大有前途的黄昏恋,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徐锦玲女士对别人说:我看老梁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没想到那么大年龄还有着文艺气质。我要找的是过日子的老伴儿,找一个老诗人,怎么靠得住?

又过了四个月,看看年底,老梁同志年龄到线,办了手续,光荣地退休了。

犯 错

在未调离教育行业、进入人大机关之前,我对乡镇干部的构成、文化层次、人员素质、工作性质和行为处事的习惯与风格,总的来说是知之甚少、相当陌生的。我总觉得乡政府里的那伙人是些不拿锄头的庄稼人,但做人的品质还不如普通老百姓。说话粗鲁,办事潦草,作风还无来由地霸道。干什么事都咋咋呼呼,有拉大旗作虎皮、依仗官府欺负人的味道。

这一切也许与当地流传很久、由真人真事演绎成的一则笑话有关:说是某一年的夏收季,大湾乡的乡长骑着自行车到各村去巡查工作。因为下大坡自行车的刹车线被崩断,自行车越滑越快,乡长惊叫着又不敢从上面跳下来。山坡两面正在大田里割麦子的人,都提着镰刀直起身子来看。乡长大喊:我是大湾乡的乡长,绊倒车子的五十(元),拉住车子的一百(元)。

这怎么会让人对他心生好感呢?

尤其是我那在师范读书、毕业后转行到行政工作的一个同学竟然成为我们乡乡长,到任后来村子里指导工作时犯下一系列幼稚可笑的错误,让我对这类人反感更甚。

那时候我即将调入人大工作,回家征求父母的意见。在老家务农的弟弟告诉我:你还说你的那个乡长同学是农村出来的,看来他对农村的情况啥也不知道。乡上在咱们村推广设施农业,建温棚。我说咱们家的地地头长,宽度不够,没法搭建温棚。你猜人家怎么说?两家共搭一个棚,各种各的。

我才知道,人稍微当上一个芝麻大的官,就会变得很愚蠢。

到了人大机关后,我提出到全县各乡镇去跑一跑,熟悉一下全县的情况,了解一下行政工作的程序。人大主任已经快到线了,是个明白人。因此慈祥地笑了,批准了我的请求。

首先奔东部山区高渠乡去了。

内心里有个小九九。

高渠乡十年前我去过。那是因为在寒暑假为县文化馆帮忙,搜集民间故事的时候去的。现在首选这里,是因为有个跟我一样喜欢写作的朋友小林在乡政府干文秘。

身份不同了啊,再也不是小学教员了嘛。到了县人大,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同样也是干文秘,但人大是县级部门啊,是权力机关啊,是法律实施情况的监督机关啊。如果连这样小小的虚荣心都不让我满足,那也太过残忍了吧?

时序进入九月,山区的秋意已经很浓了。一坡儿绿,一洼儿黄,一片儿红,花花绿绿,随山形地势而变,绝胜写实油画,只叹自然之手太过神奇了。

文友自然激动大于平静,也有炫耀的成份吧,直接把我介绍给了书记和乡长。

没想到书记那样年轻。

当然更没想到乡长会那样老。

这怎么搭班子干工作呢?

幸好年轻的书记点给我一支烟,给老乡长吩咐说:陪好县上来的领导。老乡长笑眯眯地拍着年轻书记厚墩墩的肩膀说,你放心去,亏待不了他。

书记说县上有个会,不陪我了,开着车一溜烟地走了。

乡政府有机关灶,但老乡长给小林说:你去,跟老何说一声,要驴板肠。提早准备好,晚上我们三个人好好喝一场。

我跟老乡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乡长姓张,已经整整五十一岁了。按照县上不成文的规定,科级干部年龄到了五十二,自动退居二线,把位子腾出来,让年轻人干。张乡长是县上正科级干部中资历最老的,干过乡镇文化专干、计划生育专干,干过副乡长、乡长,也干过乡党委副书记、书记。但不论怎样,都是在三亩半的地里转圈儿,从西山里调整到东山里,从东山里折腾到西山里,从没有在川区和县直部门干过,现在又干回乡长了。

我有些不自量力地说:一般而言,从乡长到书记,从书记到部门一把手,这是干部任用的一般导向。你怎么从乡党委书记反而干到乡长,返回去了?

张乡长笑。你说的是一般情况,我属于二般情况。

我问:怎么个二般情况?

乡长不笑了,抽烟。把脸埋在烟雾里。说:你在行政上干上几年,就会明白的。

晚上,真的没有再叫乡上的其他干部,就我和小林,跟着张乡长去了街上的卤肉馆。

山野小乡,没什么好东西。这间小馆子,倒还收拾得干净卫生。店主人的女儿一看见乡长,露齿一笑,大辫子一甩,掀了门帘进到厨间去了,听见她柔声说:张乡长来了。

何老板就端着热的、凉的驴板肠出来了。

我们这地方是农业大县。过去马、骡、牛、驴都是大牲口,靠它们拉车耕地。后来山区退耕还林,川区全用机械,牛、马、骡逐渐消失,就是驴还有一席之地。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嘛。不拉车犁地了,蒙上眼睛全宰,吃肉。

真没想到,这驴板肠果真有些身份。无论凉、热,都透着筋、弹、脆,有嚼劲。一个字:香。两个字:香死。当地老百姓告诉娃娃:吃何家的驴板肠前,先把裤带解下来缠到头上,免得香破了头。

驴肉就白酒,只管弄。

我和小林都已微醉,但老乡长气定神闲,烟酒不停。

乡长说:小李啊,我的二般情况就是我一直在犯错啊。干行政,不犯错你就没法进步啊。让小林给你说说我犯的错。

小林喝了一口酒,说:乡长,你哪里是犯错,你是酒喝多了,我们散了吧,回吧。

乡长闷头一口酒,说:也是,都到线了,回吧。

小街幽暗,夜风甚凉,繁星倒是满天。

看着乡长关了灯安稳地睡了,我和小林来到宿舍。

可是怎么睡得着?

小林说,张乡长嘛,就是每犯一次错,就晋升一格,每犯一次错就晋升一格。现在他犯的那些错没有市场了,只能等着退居二线了。

早先,他是乡上的计生专干。有一次县长到他所在的乡检查计划生育工作。到了一户农户家。这家的女人生了好几个,还没有计划。县长就批评她,说,你养这么多,日子这样穷,为什么不少生、早结扎呢?女人说,天生女人长个×,就是生娃娃的,我有什么办法?他立马说:你说话注意,这是咱们县的县长。女人仔细看了一眼县长,柔了声音说:我要知道养的儿子能当县长,我就只生一个,早结扎了。县长真的气坏了,出去坐在了车上。张乡长左思右想,要为县长出气,就把女人打倒了。然后出去给县长说:县长,我犯了错误,把这个女人打倒了。县长掏出烟给他点上,说:抽烟。抽烟。

不久,他就被推荐、当选为副乡長了。

后来,县委书记听说他是县长的人,喝酒的时候就故意找他的茬,仗着酒扇了他左脸一个耳光。酒桌上的人全都愣住了。但他不慌不忙,举起右手抽了自己一耳光。说:左脸是书记练手的地方,右脸是我自己练手的地方。

过了不久,他就成了副书记了。

从那以后,他就一直不断地犯着这类错误,不断地转变着身份。这两年是乡长,这两年是书记,又过了两年,又成了乡长,又成了书记。有一年,差点儿成了检察院的检察长,结果黄了,又跑到这儿当乡长来了。

夜已深,风更紧,秋虫都不再呢哝。

小林唧唧咕咕地梦呓着。

我睁着眼睛看着黑夜里的天花板。

苏同学

不尴不尬地活到了五十岁。

怎么说呢?即便是你已经在人世间混到了评委席上,看着那些帅哥靓妹幼稚可笑地站在演讲台上,卡口结舌,红脖子涨脸,吐着舌头做鬼脸,你依然恨不能将身份互换,自己难受一回。

谁不喜欢年轻呢?

但你也不能动不动就说自己老。白发苍苍、疾病缠身的父母才是真正的老。父母在,不言老。

可是,时不时地,就会传来一则消息,某某同学因心脏病(脑梗、高血压、糖尿病)医治无效,于某年某月某日辞世,享年某某岁。就得悲痛着心情去送最后一程啊。沉重着双腿,缓步地到了灵堂前,跪倒在地,上香烧裱奠酒茶。抬眼一望,遗像上的人年轻着一张脸,灿烂着表情,那双火热的眼睛,看得人心里一阵刺痛的寒。立起身,走出来,两腿发飘,发软。

送亡人上路的那一碗粉汤,也不愿吃了,也吃不下去,像逃离一个什么现场似的仓皇地走了。

这样的事虽不是经常发生,但就那样的一两次,也足以摧毁你这大半生构建起来的内心世界,让你对人生的确切意义都怀疑起来。

好在喜事也多了起来。

五十岁这个年龄,正是儿女们娶妻出阁的时候啊。

现在通讯方便,省却了很多麻烦。叮咚。手机短信的提示音响了,很领导、很大气、很风度,同时又是很随意地(都这个年龄了,什么事情都不用匆忙和慌乱了。如果那样,你这大半辈子是不是活得太失败了?)拿起手机来,打开短信:

亲爱的老同学你好:兹定于某年某月某日(农历某月某日)在某某酒店,为儿子举行成婚大典(如果是女儿,则是出阁典礼),敬请光临。老同学某某夫妇恭候。

看,喜事来了。为了人情债,逼得把锅卖。就是这样的高价饭,你还得回复短信,不咸不淡地表示:收到。恭喜恭喜。

到时候就是一场同学聚会,免不了一醉。

但苏同学搞的这一场酒宴实在是有些意外和别致。

苏同学在校的时候业余是练武术的。每晚下了自习,别的人都拧巴着自己好尽快入睡,他一个人黑灯瞎火地在空荡荡的大操场上脚踢手砍,嘿嘿嘿地发力,练着他祖传的一套硬功夫。

有一个阶段,我曾很热心很坚决地想跟上他练习这套拳术。但他说我坚持不了,而且用相马的眼神看我,断言我不是一个练武之人。后来我自己想:人家这是祖传功夫,连自家女儿也未必传授,怎么可能教给我这样一个外姓旁人?何况我们读的是师范学校,大不了当一辈子小学教师,学会一套广播体操终身都够用了,练出一身肌肉疙瘩两只铁拳,又不能体罚学生,没多大意思,也就灰了心。

除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样特别的个人爱好外,苏同学还有一件事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要知道,那时候的我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能够干出一件让大家都记住的事情,多么不容易。

那是冬天,学校安排我们班劳动,将师生厕所的粪土翻出来,拉到学校的田里施肥。

天寒地冻,粪土不好挖。苏同学举着铁镐,使着蛮力,每镐下去,屎尿冻成的冰碴直往脸上蹦。他一边挖一边发牢骚:班主任这个王八蛋,给咱们班争来了这个劳动任务,让咱们大雪天吃屎尿。

同学们都咬牙切齿地赞成。没想到班主任正在一墙之隔的厕所里方便,立马来到厕所后面的粪场,问他: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按说,这样的情形下,苏同学只要憨一憨,笑一笑,把后脑勺挠一挠,不说什么,也就过去了吧。可是他梗着脖子,粗着口气,又说了一遍。

真是个练武的人啊。

班主任铁青着脸说:我教了十年书,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说着,顺手抓过一把铁锹就扑了过去。

我念了十年书,还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师。苏同学圆睁着眼睛边说边举起铁镐迎了上去。

真锹实镐地打了一架,相互都有损伤。

苏同学是背着处分毕业的。

一别三十年,消息时续时断。因为他有处分在身,所以分配极不理想,在一所偏远的山村小学;后来听说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也结束了,连个小孩都没有。

这一次,他举办的是告别宴。他出生的村庄因生态移民被整体搬迁到遥远的川区,他也按照从教三十年提早内退的政策办了手续,连同父母一起,将要离乡背井地远走了。

其实来的同学并不多。毕业三十年,知交半零落啊。

吃了饭,喝了酒,也蓄了半眼眶离别的热泪。苏同学端着酒杯,说:这一离开,恐怕这辈子都不能相见了,干了!

真叫人伤感呐!

同学们都劝慰:哪能呢?现在通讯、交通这样便捷,有事发微信、打电话,一分钟的事情。

苏同学端着酒杯,沉默良久。说:班主任去世,我都没得到消息。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这些年细想,对不起老师,也对不起自己。

一仰脖,把酒干了。

临别时我问他:你现在还练拳吗?

他淡定着表情,眼睛看着别处,轻声说:我现在练太极。

垂钓者

西海固是个十年九旱的地方。早先,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中间夹杂三五场沙尘暴作调料。演化到生存环境大受威胁,人畜饮水都成了问题,几乎到了无法生存的地步。农村人嫁女,到男方去看家,不看房屋不问家产,只看有几窖水就知其家底。上学的孩子每人脖子上挂着一串青霉素小瓶瓶,一走路撞得叮叮当当响,你猜那是做什么用的?不是玩具,是盗水器。水贵如油,家家门户大敞,水窖却都是上锁的。但那窖盖,毕竟不严实,把这一串叮当乱响的小瓶子从缝隙里垂下去,提上来,水就喝到嘴了。

小孩子的生存智慧也是不可小觑的,他们已经读过书了,知道乌鸦喝水的故事。

西部大开发,退耕还林还草,不许牲畜上山,牛羊只能圈养,乡镇干部的主要工作是上山捉羊。有偷牧被抓住罚了款的,也有被没收了羊只的,都哭天骂地,免不了胡搅蛮缠一场。当然也有工作不力,被上级抹了官帽子的人。

十年过去,大有收成。山坡,慢慢地绿了起来;山沟,开始湿润、泛潮,有了一线浅流。

这并不是说这地方早先就没有河。

河是很多的。差不多有人的地方就有河。只是河里没有水而已,全是河滩,河滩里蓄满了白花花的石头。

大一点的河比如西面的葫芦河,南面的渝水河,东面的茹河,中间地带的清水河,都是西海固的重要河流。最有名的是泾河。泾渭分明的泾,指的就是泾河;《西游記》故事中被魏徵梦中斩首的老龙,就是泾河的老龙王;中国古代四大传说之一的《柳毅传书》,说的就是洞庭湖老龙的女儿嫁到泾河龙宫不堪忍受家庭暴力,才让柳毅传书的。

想想这样一个干旱少雨、贫瘠天下之地,竟然有这么出名的故事产生,多少给人一种精神上的安慰,也多少让人有一些自豪感吧。

有水就有鱼,有鱼就有垂钓者。

我的一个内弟就是个钓鱼爱好者。

他读书不行,勉强高中毕业,七戳八捣地参了军,因为有城镇户口,复员回来成了宝(鸡)中(卫)电气化铁路线上的一名火车司机。他在部队上是开卡车的,什么时候取得了火车司机的资格证呢?人世间的许多事,你没必要完全弄明白。就这么地吧,他开火车,撞死了一头刚在田地里耕作完毕、跨过铁路准备回家吃草咽料喝凉水休息的老黄牛。虽然火车撞死了牛,也是没有多大责任的,但毕竟是一场事故啊,就停职三个月。

就这三个月,他不舍昼夜、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垂钓。

一开始都是跟屁虫一般地随着老把式到处跑,山溪、水库、渠沟、塘坝,哪儿都去,一去不归。使的渔具,也不讲究,自己动手制作的草杆子。有了两次狗屎运,扛回来几条大草鱼后,才着手装备。

周日,难得地见到了他。

抛过去一支烟,笑他:今天怎么没去水库上班?

抽着烟,沮丧着一张脸,说:昨天失手,损失大了。

大不了没钓着,有什么损失呢?

我借了人家的一副杆,还拿了我自己的草杆子,跑到西海子去夜钓。刚下好借来的杆子,正低头弄自己的杆子呢,他妈的,一抬头,杆子被鱼咬了,带上溜到海子中间去了。西海子那么深的水,咋敢下水捞杆子呢?就那么地,让鱼把杆子带走了。哪里是鱼,纯粹是鱼精。

一副杆子能值几个钱?

一万二。姐夫,有钱吗,借两个,让我先把人家的这副杆子还了。

粮没打上,把口袋丢了。

我就是从那次开始,才对钓鱼有了点兴趣。

当然只是泛泛的兴趣,谈不上热爱。

男人应该热爱的东西多了。

经常去垂钓的地方是朝那湫。

朝那二字,不读朝那,读“祝挪”,是古地名。《山海经·海内东经》上说:“大迹在雷泽,華胥履之而生伏羲。”雷泽就是朝那湫,大迹就是龙神。《水经注·卷三》载:“高平川水,在水发源县西南二十六里湫渊。渊在四山中。湫水北流,西北出长城,北与次水会。”这个地方,战国秦汉时是国家祭祀的重地。

我到朝那湫,只是应景,看湖光山色,观四时之变,那鱼的有无,原不放在心上。内弟在侧,如泥塑铁铸一般,鱼倒是没见钓着几条,香烟倒是吸了几条。

这地方自然已经被人承包。他投下去鱼苗,收垂钓者钱币若干,钓上来的鱼归垂钓者,或带走,或就地烧烤,他提供烧烤用具。是个比较有经营头脑的土著。

去过几次,熟了,就与他闲聊。

他指着湫渊对面问我:看到那个人了吗?

我远远地观了一眼。波光潋滟,山影树形,其实就是一个不太清晰的黑桩。说:几乎每次来,都看到他在那里。一定是个高手,起码是个老手吧?

承包人阴险地笑:他是个屁的高手,说老手倒是没错,是个赖皮老手。钓鱼从来不给钱。他就是我们村里的。不好好种地,也不出去打工挣钱,偏爱钓鱼。他钓鱼,别人钓他老婆。现在没家没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常年四季坐在那儿,也没见钓上来个鱼。

我说,那也是个休闲嘛。

他说:你们钓鱼是休闲,他钓鱼,是羞先人。

责任编辑 赵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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