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书店,一个读书人
2017-04-29江飞
江飞
时间的维度被打碎了,我们只能在时间的碎片中爱和思考,每一个时间的碎片沿着自己的轨迹运行,在瞬间消失。
——[意]卡尔维诺
一
是的,你只是一个俗人,一个整日与书打交道的读书人。由此,你一直怀着一个既俗又不俗的心愿或梦想,那就是:开一家属于自己的(也属于天下读书人的)书店。这家书店自然不是现在任何一所学校附近都有的那种书店,你觉得那只是教辅书大卖场,而不是“书店”。在你的理解与想象中,“书店”是一个神圣、亲切而又散发着人文气息的词语,是一个与考试、考级、考证、升学等“竞争”无关的地方,也不只是一个买书卖书的地方,而是一个可以放下心来,把俗世放在门外,把自己完全敞开的静(净)地。它的面积可以不大,但却能够不分高低贵贱地接纳每个热爱读书的灵魂。它的藏书可以不是特别丰富,也可以不是图书馆的样子,但至少藏有一些高级的“无用的闲书”,至少兼具图书馆和书吧的功能。能容三五好友谈书论道,品茗休憩,也能让不同年龄的读者各取所需,沉浸其中,还能举办各种新书发布会、研讨会或文艺沙龙活动,邀请各路名家现身讲演,互动交流,如此等等。当然,除了这实体书店之外,最好还要有与之连为一体的网络书店,让宅男们足不出户就可以分享好书和相关资讯,让那些异地的读书人羡慕嫉妒恨,并心驰神往。如果可以,你会小小地行使一下“特权”,给自己留个专区,放进自己写的书(尽管它们现在少得可怜),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而是为了让它们能在同类中找到彼此的呼吸,温暖的归宿,在读者那里获得更多的心灵回应。如果可以,这家书店就开在你工作的大学附近,向全校师生和所有深夜里失眠的人、无家可归的人免费开放,24小时不打烊。
这个梦如此宏大,如此顽固,却又如此不切实际,甚至不合时宜,以至于至今也未能实现,或许这辈子都难以实现,只能在别人的书店里流连忘返、胡乱翻书而已。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喜欢这样的梦想,正如喜欢把词语码成文章,把文章编进书里,喜欢把书捧在手心里的感觉,或轻轻放进别人梦里的欣喜。更何况,万一有一天梦想照进现实了呢?
二
最切实的行动,莫过于逛书店、买好书,这无疑是天下读书人的两大癖好,或者说两大乐事。你自然也不例外。记得杨小洲曾写过《逛书店》一书,专门写自己到全国各地逛书店的故事,无论是很有名的书店,如“三联韬奋”,还是不怎么出名的书店,如“鲁博书屋”,都一一涉足,令人艳羡。“逛”是一个颇有意味的动词。对于女人来说,逛街(商场)无疑是美妙的,乐此不疲的,其美其乐往往不在于买到了什么,而在于享受到了什么。在“逛”(边走边看边试)的过程中,她享受到色彩的悦目,剪裁的悦心,风格的悦神,以及“上帝”般的虚荣,如果运气好,淘到了几件既合身又称心的衣服,那种愉悦更是不可言喻的,也不止在当时感受到,还可能延续到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而对于读书人来说,“逛书店”的享受与之类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意思的是,男人大都不愿陪女人逛街,女人也大都不愿陪男人逛书店——世间总有一些无形的战役,只能左冲右突,孤军奋战,正如总有一些难以言说的愉悦,只能心领神会,独自享受。
你喜欢在傍晚时分独自走进你常去的那家书店。比如你长期生活的这个地方,一座沿江的南方小城,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在城中的吴越街上,有一家民营的“吴越书社”。“吴越”是刺杀清廷五大臣的抗清烈士,是舍生取义的革命者,如今,“吴越”只是一个再普遍不过的修饰语,一个指向繁华街道或街道一隅的书店的符号而已,那些腥风血雨早已随那段历史一起烟消云散,正如那些知曉革命故事的人也都已老去,或死去。当你走进“吴越书社”的时候,人流与阳光已变得迟缓,稀薄,透出某种静谧的温情。穿过五颜六色的杂志墙和工具书教辅书区域,径直上了台阶,缓缓朝后面走去,在冷清清的“文学”类书架前,你停下脚步。让目光从上至下、从左至右慢慢抚摸那些熟悉的作家和书名,遇到陌生的名字,便伸出手去,抽出那本书来,慢慢翻看,再轻轻放回去。偶尔,会有一脸清秀的少男少女经过你的身旁,拿起你放回的那本书,轻轻地慢慢翻看。于是,你禁不住偷瞄两眼,生出莫名的亲切和欣慰。偶尔,那位微胖的中年女店员也会走过来,告诉你新到了谁谁的书,你礼貌地回以微笑。那个谁谁影响很大,粉丝很多,然而却不是你所喜欢的;还有,这种“善意的提醒”总让你不由得想起热情推荐某种最新款牙刷、洁厕剂的商场售货员。在书店里,你总希望身旁像夕阳一样,像夕阳抚摸的这些书一样,阒静无声,仿佛只有在那静默里,你才能静下心来,和一群沉默却高贵的纸质的灵魂亲密接触,喁喁私语。
然而,难题也随之而来:如果在书店,一个读书人,究竟如何选择一本书呢?
三
“致力于开发小说叙述艺术无限可能”的卡尔维诺,曾在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中饶有趣味地描写了“你”在书店里选择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的艰难过程:
循着你的目光,你挤进那家书店,走过厚厚一堆你没有读过的书,它们都皱着眉头从柜台和书架上向你投来威吓的目光。但是你知道,决不能害怕它们,因为它们之中有许多你可以不看的书,有许多并非为了让人阅读的书,还有许多尚未打开就已经读过的书,因为它们属于还没写出来就被读过的范畴,这些书绵延数英亩。你跨越城墙的外围,然后遭遇一队步兵的攻击,这就是如果你有不止一条命,你一定会读的书,可惜你时日不多矣。你快速运动,绕过它们,进入别的方阵:这里有你想看,但首先看过别的书才能看的书;有价格昂贵必须等到书价打折时,或者必须等到出平装袖珍本时你才买的书;有你可以向人借到的书;有大家都读过因此你也似乎读过的书。击退这些书的进攻之后,最后你来到其他军队坚守的城堡的塔楼下,这里有你早已计划要看的书;你多年来求之不得的书;与你现在的工作有关的书;你希望放在手边随时查阅的书;你现在虽不需要也许今年夏天要看的书;你需要放在书架上与其他书籍一起陈列的书;你莫名其妙令人费解地突然感到很好奇的书。你终于把一个无限的数量缩减为一个有限的数量,心中感到一定程度的轻松。当然,你在攻克这个堡垒时还会遇到另外一些埋伏,例如你早已看过现在需要重看的书,你一直谎称读过现在需要下决心一读的书。……你左躲右闪,终于进入这个碉堡的核心——作者或题材吸引你的新书。……这一切意味着,你迅速浏览了书店里陈列的图书书名,径直走向一摞散发着油墨味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抓起一本拿到交款处付款,这样就确定了你对它的所有权。
书店犹如一个藏着无数玄机(甚至危机)的“战场”,逛书店则好似一场攻坚克难的“硬仗”:选择哪家书店,何时逛,独自逛还是与人同逛,与谁同逛,选择哪本书,诸如此类,都是大有学问的,获得的感受与享受也因此而大不相同。在不断的选择中接近自己心中的真正欲求,在不断的舍弃中实现对自我的最终确证;与其说你选择了某本书,不如说某本书选择了你:这似乎与择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1985年,卡尔维诺猝然离世,他难以想象到的是:互联网+时代的今天,“你”在书店里选择了某本好书却并不意味着立马掏钱付款,就像是看中了某位称心如意的姑娘并不意味着马上就娶她过门。“你”可能只是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来,咔嚓咔嚓拍下这本书的照片,等晚上回到家再在“当当”“亚马逊”或“京东”等网站去下单:毕竟网上书店的价格比实体店要便宜些。对绝大多数的读书人来说,买书的钱也是得精打细算的。然而,你却没有这样的让(实体)书店的店员为之侧目的“习惯”,不是因为阔绰,而是因为对书店(包括书店老板和店员)的尊重,可能也隐含着类似于“贼不走空”的“职业意识”吧。总之,每次去书店,无论熟悉的,还是陌生的,遇到喜欢的书当即“就确定了你对它的所有权”,这种非“有钱”的“任性”,似乎只为证明一个道理:“人生若只如初见”,白头偕老的所谓“幸福”未必敌得过“一见钟情”的那个瞬间的心动与美好。
四
有时,逛书店是一个人的旅行,而有时,则成为两个人的约定,甚至一群人的聚会。正如一个人孤独久了,为了避免陷入抑郁,总要找个人说说话,诉诉衷肠。这个人未必是异性,但最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正因如此,许多年后,你时常还会想起和朋友们一起去书店的那些遥远却清晰的情景。
比如2010年的秋天,与同学辉相约去逛“地坛书市”。他是某著名学者的“三代”(本科、硕士、博士)弟子,古文献专业,嗜好昆曲,每次看到他宿舍里的古籍总让你想起“汗牛充栋”这个词,而每次听他唱昆曲,又让你想起“婉转悠扬”来。那是你平生第一次去地坛,在此之前你只在史铁生的那篇散文《我与地坛》里想象过它,以至于当你漫步其间的时候,总忍不住停下来想象当年那位作家苦闷的神情,寻找他的轮椅驶过的辙印。不过很快,你们就像两条饥饿又自在的鱼,在川流不息的人群和摆着一排排书的店里穿梭不停,中华书局、三联书店、商务印书馆,这是你们共同喜欢的出版社和书店。一路逛下来,兜里的几百大洋不知不觉就没了踪影,手里倒多了两袋沉甸甸的图书,于是一边叹息,一边喜不自禁。坐在公交车上,你看看他这本,他翻翻你那本,发现竟都是彼此喜欢的,于是便得了双份的收获与喜悦。从此,地坛于你不再只是一种文学想象,更增添了一种切实的情意与记忆,关于一些书,关于两个人。
一群人在书店的聚会也是有意思的。那个时候,书店的休息区就变成了一个小型的研讨会现场,一群人围坐着,没有座位的就坐在地板上,或干脆站着,听几个文坛大咖谈某本新书、谈文学、谈生活、谈理想。那个时候,围绕你(们)的是无数内外各异的图书,极富艺术美感的书架或挂画,色彩艳丽的小盆景,以及挂满读书人最热衷的某些世界级思想家或精神领袖(如卡尔·马克思、切·瓦格纳等)照片的背景墙。置身其间,你会变得欣喜,激动,兴奋,甚至亢奋,又会在某个瞬间感觉静谧,恍惚,迷离,乃至失真。你禁不住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和你一样年轻、鲜活而虔诚的面孔,(他们为何那么像你的兄弟姐妹?)深吸一口气,感觉空气里都流动着某种“思想”的味道,激进的,或保守的,现实的,或浪漫的,你感觉自己就像那些悬挂着的明信片,在微风中左右摇晃,感受真理之光的照耀,享受轻微眩晕的美妙。沙龙结束,你仿佛从梦境中醒来,下意识地起身随着人群向外走去。你还在回味刚才听到的某句话或某个故事,一抬头,猛然发现正前方高悬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在灯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你不由自主地迎向它,仿佛受了某种奇特的召唤,感觉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低,越来越渺小,你这才发觉自己原来正顺着一段长长的斜坡走下去。斜坡两旁依然是一摞一摞的图书,其间点缀着几盏柔和的灯,它们照亮了书名,也照亮了你前进的路。终于,你随着人群走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雕塑旁。那是一个沉默的人(或灵魂),用右手撑着头,孤零零地、静静地、高高地坐在那里。你当然知道,他叫“思想者”,你只是不敢确定,他(或他的创造者罗丹)所思考的是否就是墙上所标识的那句话:“大地上的异乡者!”
“大地上的异乡者!”你在心里默念着这七个字,不知不觉走出了大门。一阵嘈杂的喧嚣如咸腥的海浪,突然就扑到你的身上,你猛地回过神来:原来你已经从地下回到了车水马龙的马路旁,对面高楼的“古南都饭店”正闪烁着霓虹的魅惑。你禁不住再次回过头去,在愈来愈浓重的夜幕来临之前重新打量着那四个洁白的汉字招牌——“先锋书店”。
一家有品质的书店是一个城市的文化地标,是一群读书人最后的精神家园。
五
一个书店逛得久了,总会生出别样的情愫来,像是和一个志趣相投、心气相通的人日久生情一般。这种情感是微妙的,若有似无,却又让人牵肠挂肚,欲罢不能。于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去想那个人,去见那个人,去到那个“老地方”。时间会让某种情感酝酿,发酵,直至如老酒般醇香,如烟雾般缭绕,上瘾在所难免。或许,在情感的世界里,每個人都是潜在的“瘾君子”。
在京城,读书人都知道北大、清华附近的成府路上有家著名的书店——“万圣书园”,也都知道北师大铁狮子坟附近有家名声在外的书店——“盛世情”,它们都是民营学术书店的典范,也是京城的“文化重镇”。在北师大的三年里,因为路远,你只是慕名去过一次“万圣书园”,而无数次地和同学们来到“盛世情”。踩着窄而深的楼梯缓缓走下(楼梯两旁都堆满了层层图书),在狭小而憋闷的空间里,错落有致地安放着一排又一排的木质书架,你们在“特价书”和“新书”之间徘徊往复,又在哲学、历史与文学之间流连忘返。你们常常把整个下午都交付于它,就像你们把自己最宝贵的三年青春都交付给北师大一样。2013年6月,在即将毕业离校的时候,你为“盛世情”写下了如此简短的文字:
这是一家实体书店的名字,离铁狮子坟不远。与盛世无关,与情有关。
慕名而来的,都是不免怀旧的有情人。书就是他们的情人,有时甚至是唯一的、合法的情人。他们为她而来,倾囊而出,只为捧在手心。
黑格尔。胡塞尔。海德格尔。乔伊斯。格拉斯。哈贝马斯。都在地下一层,排着队,静默着,待价而沽。
我曾在这里偶遇诗人西川,正如十多年前与诗不期而遇。那时,我还像一本刚出版的书,每一页都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现在,我只能躺在盛世情的半价书柜上,一半生气勃勃,一半暮气沉沉。
我的书脊上早已烙上自己的姓名,然而,书名却不知遗落何处。
这是一封永远无法寄达的“情书”,铭记着那些特殊的地点或时间的人物。如今,“盛世情”依然在喧嚣的闹市中、在逼仄的地下(“地下”确实蕴藏光明的可能)坚持着,正如你,依然在寻找“书名”的途中!
六
读书是人生的节日。书店是众人精神狂欢的广场。
与书店有关的,从来不只是书;与书有关的一切,都是美的。每篇文章,每本书,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个书店也是,你(们)——也是!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