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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的脚放我鞋里试试

2017-04-29曹多勇

安徽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卡佛闺女妻子

曹多勇

1.没人说一句话

年轻时,我与妻子爱争吵,算是一对丁当夫妻。遇见鸡毛蒜皮的、不足掛齿的任何一件小事情,都会丁丁当当地争吵一番。争吵变成解决夫妻之间所有问题的唯一办法。一天三小吵,三天一大吵,是我与妻子年轻时的家庭生活常态。夫妻间争吵,越争吵越起劲,像一对斗红眼的公鸡,不能见面,一见面就争吵,不争吵就无事可干,无话可说。人们说,家庭是一个表达爱的地方,不是一个说理的地方。夫妻争吵时,哪里还能顾及到爱的表述,恨不得一口吞下对方,相互指摘,相互伤害,成了唯一的表达模式。

那个时候,闺女小,上幼儿园。我们吵起架来,不会顾及到她的存在,更不会想到对她的伤害。渐渐地对家庭环境习惯了,我跟妻子争吵的时候,闺女往往处于一种熟视无睹的状态,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玩的玩。吃饱了,喝足了,玩累了,自己爬上床睡觉。

有一次,我不堪这样一种持续不断的争吵,就走出家门,一去去了寿县城。那个时候,我在淮南的一家企业工作,先坐市内公交车到蔡家岗,再转长途车去寿县城。三十多里路程要走两个多小时。下午到那里,先绕城墙走一圈,再去东大街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晚上在西大街找一家小旅馆住一夜。从表面上看,我逃脱开家,不再跟妻子争吵,其实内心里,一时一刻都没有暂停与妻子的争吵。好像妻子始终跟在我身后,或者说妻子已经驻扎在我的身体里。沿着城墙走一圈,头昏脑涨地不知道哪是哪。坐在电影院里,看的不知道是一场什么电影。住进旅馆,忘记带身份证或工作证,店主带着一副怀疑的目光,更是惹得我心不安,生怕半夜有人敲门查房。这么去说吧,那一次离开家,比一直在家里跟妻子吵架,还要身心疲惫,还要心烦意乱,还要不堪忍受。

妻子也有过想离家出走的时候。那一次,妻子想出走,明目张胆地,大张旗鼓地,收拾出一个包袱,像出远门旅行一样。生气回娘家,这是女人的惯常招数。岳母身体不好,常年住在医院里,妻子没有娘家可回。哥哥嫂子住得倒不远,妻子能去吗?再有就是女同学、女同事的家。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妻子肯定不会去。妻子外出去哪里?这便是我担心的。我问她,你去哪里?她说,许你去寿县城,就不许我去寿县城。我知道妻子不可能去。她舍不得花一份车票钱,一份住旅馆钱,更有莫名的担惊受怕。妻子的旅行包准备妥当,最后一件事是拿起一串家门钥匙,塞进旅行包外侧的夹层里。就是这个时候,就是这个动作,被一旁玩耍的闺女看见。闺女说,妈妈,我们家的钥匙你得留下来。妻子“哇啦”一声哭起来,哭得凄惨悲凉,哭得昏天暗地。这一哭,妻子哪里都没去。妻子不走有不走的理由:家是我的家,你们爷俩串通好撵我走,我就走啦?

过去好多年,闺女长大。妻子依旧记得这件事。我不记得。闺女更是不记得。

2.自行车、肌肉和香烟

想到两件事。一件事发生在父亲身上,一件事发生在闺女身上。发生在父亲身上的这件事与我有关联。发生在闺女身上的这件事与我也有关联。

第一件事:

那一天,父亲弯腰在瓜地里摘瓜。是生产队的瓜地,一个一个圆溜溜地摘下来,摆放进架子车的厢斗里,隔天一大早拉到煤矿上去卖。三伏天,是卖瓜的好时辰,就是吃瓜的好时辰。每一年生产队都点种上十来亩地瓜,不给生产队的大人孩子吃,专门卖给煤矿人吃,是生产队集体的一项副业收入。那个时候,生产队缺少钱的来源,除去缴公粮的钱,卖猪的钱,卖瓜算是最重要的一笔钱。种的是香瓜,圆滚滚的,油亮亮的,一个一个在瓜秧杂草中间探头探脑的。香瓜的品种不算多,大概有四五种吧。什么宾瓜、寒瓜、老面瓜,都是一些不上书本的土名字,写出不一定准确。下瓜地摘瓜的一律是男劳力,都是卖瓜有经验的人。几个人大致站一排,从瓜地一端挨排排往前蹚着走,先是伸腿扫一下瓜秧子,大瓜小瓜暴露出来,哪一个瓜生,哪一个瓜熟,一眼就能看出来,而后再下手去摘熟了的香瓜。摘掉的香瓜放在手上的篮子里,篮子装满去地头堆一堆,最后再一个一个码上车。

不经意间,一个圆溜溜的西瓜在父亲面前露出来。父亲眼睛一亮,“咦”一声说,这里怎么会有一棵西瓜秧子。香瓜地里长西瓜,算是一个意外。父亲身旁的其他人都停下摘香瓜,转过眼来看西瓜。普通的花皮西瓜,成熟是成熟了,小头小脑,顶多六斤重。父亲伸手摘下西瓜,往瓜堆下放的时候,心里犹豫一下,舍不得松开手。父亲说,我家大毛今个天发烧生病,这个西瓜我收工称一称带回家给他吃。大毛是我的小名。“称一称带回家”,是算钱从我父亲的工分上扣除。父亲这么说话,虽有独霸西瓜的意思,但道理上能说得通,其他人没说话。西瓜单一只,香瓜堆一堆,说稀奇也没什么稀奇的。父亲没听见其他人有意见,这才放心大胆地把西瓜放一旁。像丢下一个孩子似的,父亲一步三回头地去瓜地接着摘香瓜。

单独的一只西瓜,孤零零地显得不合群,有些想惹是生非的样子。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父亲挎一篮香瓜回瓜堆,看见一个名叫曹言庆的人正坐在地上歪头咧嘴啃西瓜。西瓜被曹言庆一摔两瓣,囫囵吞枣地已啃掉一瓣。曹言庆是生产队的会计,称香瓜斤两,算钱扣工分,都得经过他的手。我父亲站在曹言庆面前不说话。曹言庆装作没看见我父亲接着啃西瓜。我父亲的脸色一刻比一刻寒冷。曹言庆啃西瓜的速度一刻比一刻缓慢。我父亲一点一点欺近曹言庆。曹言庆慢慢地停下啃西瓜。我父亲挨近曹言庆站住脚。曹言庆放下西瓜,腾出嘴问,你看着我吃西瓜干什么?我父亲问,我家大毛发烧生病,我说过这只西瓜带回家,你难道没听见?曹言庆说,西瓜是生产队地里的,凭什么你带回家给你家大毛吃?我父亲说,就算我不能带回家,凭什么你一个人吃?曹言庆说不出一个正理,说歪理,说我想吃。曹言庆这么一说,父亲还有什么道理可以理论呢?我父亲慢慢地放下手上的香瓜篮子,猛地伸开右腿一脚踹倒曹言庆,而后饿虎捕食一般扑上去,抡起拳头照着他的头脸就砸。父亲不说话,一边上下抡拳头,一边委屈地流眼泪。

另一件事:

是闺女小时候发生的。春天来了,我带闺女一起去放风筝。放风筝的地方是楼房前面的一片菜地里。我居住的这座城市格局就这样,城区与农村相交相融,很难分清哪里是城市,哪里是农村。楼房前面,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是一片朱家岗村的菜地。朱家岗村人想种安这么一片菜地,花不少工夫,要四周围上篱笆,还不能是一般的篱笆,大多数种上刺藤,年年长,年年攀,密不透风,固若金汤,一只鸡,一只猫,都很难钻进去。放风筝就只能站在这块菜地与那块菜地之间的田埂上。不说四周菜地都生长着刺藤,不说田间小路的弯曲和狭窄,除此之外,天空中还有纵横交错的低压电线和高压电线。这样一来,放风筝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但令人奇怪的是,总有人能顺利地把风筝放飞进天空里,也总有风筝一个跟头摔下来,悬挂在电线上或菜地篱笆上。

楼房前面就这么一片菜地,放风筝不来这里没地方可去。

闺女对放风筝兴趣不大,我帶她一起出门放风筝,十有八九很难放得上去,大多时间只能站在田埂上,看着别人放进天空里的风筝。闺女很快就找到玩伴,丢下我和我手里的风筝,自己去一边玩自己的。玩什么呢?各种野草生长起来,各种野花开放起来,这里拔一棵野草,那里摘一朵野花,闺女闻着手里的野草野花香味,比跟着我一起放风筝快乐。不大一会,一件不快乐的事发生了。简单地说,闺女去人家油菜地里摘油菜花,被人家逮住手脖子。这人厉声戾气地呵斥说,喊你们家的大人来,赔我家的油菜。一块不大的油菜地就在路边上,过去是一口水塘,里边种莲藕长茭白。水塘低洼,不围篱笆,不长刺藤,水干种油菜,开一地黄灿灿的油菜花。闺女伙同其他两个孩子,轻易地进菜地,人家轻易地逮住手。其他两个孩子哭,闺女不哭,倔强地瞪着一双怒眼,说放开我,你这个坏老头!

这人小个头,干瘦干瘦的像个居住在大山里的山民,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就是这么一个人,要想一个人看管住三个孩子,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三个孩子又是哭又是闹,一小会折腾得他满头大汗,呼呼粗气大喘。面对三个孩子,不能打不能骂,他只能继续嘈嘈嚷嚷地说,喊你们家的大人来,赔我家的油菜。三个孩子在他的手上控制着,三个孩子的大人怎么会来呢?路上来往的路人多,这人这么一嘈嚷,这么一喊叫,总有路人把三个孩子的大人喊过来。我最先走过去,站在水塘边,看一看这人,看一看闺女,没有走过去。我没有走过去的原因,是不想跟这人发生正面冲突。这人正在气头上,我要是最先走过去,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手里拿着风筝往家里跑,去喊妻子来处理这件事。妻子是个女的,这人是个男人。他总不会冲着妻子怎样吧?半路里,我遇见妻子急匆匆地往这里赶。显然,妻子从路人嘴里已经知道这件事。妻子问,闺女呢?我说,在那里呢。妻子问,闺女在那里,你跑回家干什么?我说,我喊你。妻子像是明白说,你丢下闺女不管,跑回家来喊我?

不大一会,妻子就把闺女领回家。妻子气鼓鼓地不理我,闺女气鼓鼓地不理我。妻子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我一点不知道。

因着这么一件事,妻子埋怨我几十年。闺女一说我的好,把我与她做对比,妻子就会说,你爸爸好,怎么会丢下你在菜地里,跑回来家喊我?

……发生在父亲身上的这件事,发生时我不知道,却一直想记住。发生在闺女身上的这件事,我想忘记,却一生忘不掉。

3.小 事

小事不小,卡佛的《小事》是这样,鲁迅的《一件小事》是这样。下面是朋友说的一桩亲身经历的小事:

单位的前任领导与继任领导不和。不是一般的不和,是那么一种不共戴天的不和。前任领导是继任领导的领导。前任领导在位的时候,继任领导是副职。副职就是副职,在单位说话不算数,单位开会做决定,会场上说不上话,只好在会场下说——向上汇报汇报,向下挑拨挑拨。前任领导退位,副职领导继任,就把单位把持一个严严实实的,珍惜每一滴水、每一根针的权力。前任领导连单位门都很难再进一下子。没有了办公室,没有了办公桌,跟昔日部下说一句闲话都困难。谁敢跟前任领导说话呀?要是继任领导看见或知道,那不是犯忌吗?

这一天,前任领导来单位就被我遇见了。

单位办公室的格局是内走廊,走廊两边的办公室是一个门挨着一个门。我平常不上班,专职在家写作,偶尔去一趟办公室,不是开会就是有事。办公室的门敞开着,我一伸头碰见前任领导从走廊走过来,自然地打一声招呼,让他进门坐一坐,自然地替他倒一杯茶,说几句要紧不要紧的闲话。我的办公室靠中间,继任领导的办公室在最西头,厕所在最东头。听见单位有异常的动静,继任领导走出办公室,做出一副上厕所的样子,沿着走廊慢慢地往前走,两眼左右扫射,仔细地排查异常动静的出处。前任领导背冲门坐着,我面朝门坐着。继任领导走到我的办公室门前,脚步迟缓一下,眼神迟疑一下,紧接着快速地走过去。我心里“咣当”一惊,知道坏事了。

中间相隔一段时间,我与现任副职领导说闲话,一说说到这么一桩小事。现任副职领导“噢——”一声说,这下我算明白了。他明白什么自然不会跟我说。我该明白的早明白,不该明白的永远不明白。

4.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

有一段时间,每天下午四点钟我都要陪着妻子一起下楼去晒太阳。春节前,妻子腰疼腿疼,去医院拍片子做检查,医生说腰椎增生,骨质疏松。腰椎增生,要推拿理疗。骨质疏松,要补充钙质。补钙的最好方法就是晒太阳,每天一个半小时至两个小时。在我的人生经验里,晒太阳是老年人或慵懒人干的事。一转眼,我跟妻子都接近了老年人。妻子跟我说,你每天跟我一起去晒太阳,防患于未然,像我一样腰疼腿疼就迟了。不能说妻子说的没有道理。生命越过中年,分分秒秒都在走下坡路。晒一晒太阳,就当去遛一遛弯子,算是我人生的新境地。

我住在一所要搬迁的学校里。每天下午我跟妻子都要走过一段破旧的道路,穿过几栋破旧的校舍,来到一片破旧的操场上。操场分作两大块。东边是三百米跑道,早年上面铺一层炉渣灰。西边北一半是排球场,南一半是篮球场。篮球场有一半被一条东西道路侵占去。排球场与跑道的交界处,架设一排水泥条凳。妻子坐在上面晒太阳,我沿着跑道一圈一圈散步。学校学生少,打篮球打排球的少,去跑道上跑步的更少。跑道上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多半是附近的闲杂居民,多半是比我还要老的老太太。

时常能遇见一个跑步的小女孩。二十岁的样子,扎一头马尾辫,脚下穿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身上穿一身宽松的运动装,手里拿着一只白色的手机,耳朵里戴着一副白色的耳塞,一边跑步一边听音乐。小女孩有长劲,有耐力,一圈一圈跑起来,不疾不徐,很有节奏感。我喜欢沿操场顺时针方向散步,小女孩喜欢沿操场逆时针方向跑步。小女孩迎面跑过来,会曳过一阵微风,像是在水面上曳过一阵微浪,我的心会跟着抖一抖、颤一颤。微风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是小女孩身上化妆品的味道,是小女孩身上分泌出来的体味。我承认,很好闻,喜欢闻。猛然地,我记忆起妻子年轻时的体味,也是这么一股子淡淡的香味。现在妻子一天一天老去,身上的一股子体味也就一天一天渐渐地变化去。这种变化的微妙之处,我分辨不出来,是因为同床共枕而习焉不察了。有时候,我会调换位置问一问我自己,小女孩与我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会闻见我身上的一股什么样的体味呢?我不可能去问小女孩,也不可能去问我妻子。这是我的一个隐秘问题。我有这么一种生活经验,冬天的公交车门窗紧闭,空气滞留,坐车的老年人身上就会散发一种浑浊的气味。是不常洗澡、不常换衣服积存下来的气味?还是吃药打针积存下来的气味?是。也不是。其实,这就是人到暮年,身上散发出来的腐朽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我赶紧退出跑道,跟妻子坐一起晒太阳,眼睛却恋恋不舍地一直看着跑步的小女孩。过一会,从旁边走过来一个小男孩,站在跑道边上跟小女孩打一声招呼,摇一摇手中的一盒饮料。小女孩没有停下跑步,小男孩看见小女孩渐渐地跑远,丢下饮料盒子,离开操场。我搀扶起妻子一步一步往家回。我不知道小女孩跑步要跑到什么时候才结束。从理论上来说,小女孩不可能在操场上不间歇地这么一直跑下去。

5.毁了我父亲的第三件事

有一年,父亲去寿县南一个叫隐贤集的地方买回一捆火麻,说要结出一副网。什么网?拉网。

我们家那地方只种普通的麻,我查阅资料,学名叫苘麻。跟秋庄稼一个季节,长一人多高,秸秆比手指粗,叶形阔大似泡桐树叶。伏夏天,我们这里人家晒酱豆子,就得用麻叶——烀熟黄豆,拌上麦面,盖上麻叶,捂出黄霉,再腾进钵子,加盐、加凉开水,在太阳底下暴晒,时间越长久,酱豆子越汪油,越酱香浓郁。夏去秋来,麻叶串黄,一根一根砍下来,捆成一捆一捆,沉进水塘里,叫沤麻。前后十来天,一塘水发绿发黑发臭,一捆一捆从水塘里捞出来,扒脱皮,洗干净,晾晒干,收拢起,白亮亮的麻披就成了。沤麻,是去表皮存纖维的过程。火麻不需要沤,一根一根麻皮剥下来,捆成捆,就是火麻披。火麻是火红色,一捆火麻是一堆凝固的火焰。结一副网需要七八斤火麻,父亲很慷慨地扛回三十来斤。父亲说,搓网纲绳需要火麻,搓拉网绳需要火麻,一捆火麻三十多斤不算多。

接下来,父亲便忙着结网了。

第一步是捻绳。父亲过去做过这种事,找来一只拨槌子,劈开一根根火麻披,捻出粗细均匀的细麻绳。拨槌子是专门捻线的工具,在一截牛腿骨上钻出一个洞眼,穿上带有倒钩刺的竹棍就可以了。家里捻线的拨槌子小,生产队捻绳的拨槌子大。父亲使用的是大拨槌子,生产队里的。那些天,父亲从生产队下工回家,就像女人似的捻结网的绳子。结网是父亲的事,母亲想插手都不让插。

第二步是结网。结网,就是结网片。像裁缝缝合衣服一样,先结出网片,再缝合成拉网。结网的主要工具叫梭子,竹子刻出来的,六七寸长,一头尖一头平,关键是梭子身上的其他部位要挖空,正中间留下一根针,结网的绳子就是绕在这根针上,梭子穿过来穿过去,结出一个个网眼。结网的另一件工具叫尺子,同样是竹子刻出来的,同样有六七寸长。实际上,梭子穿过来穿过去是把网眼结在尺子上,一口气结出十几二十个网眼,尺子一抽,网眼就能现出来。尺子的宽度决定网眼的大小。

结网不能说织网。我们这里的读音里,织、撕不分。结网说成织网,会越织(撕)漏洞越大,渔家听着忌讳。父亲反复交代我们兄弟说,只能说结网,不能说织网。开头说结网不顺嘴,说一说就顺嘴了。

第三步是上猪血。所谓上猪血,就是把结好的网片浸泡在新鲜的猪血里。这样浸泡出来的网片容易沥水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一个方面是耐磨经用。你想想呀那么多的猪血渗透进网片里,不是跟家具涂抹上许多遍油漆差不多嘛。猪血是父亲赶集买回来的。顺便买回头的还有一根拴在网纲部位的竹竿,还有铁匠打出来的十几个网坠子。有了这么两样子,可谓一应俱全了。待浸泡猪血的网片晾干晒透,父亲就着手一样一样去组合拉网了。

父亲扛回家一捆火麻是初秋天,结齐网到了深秋天,没白没黑地忙活了两个月。这一天,父亲扛上他亲手结出来的拉网,乐滋滋地跟家人说,他要去打鱼了。他要让家人有滋有味地吃上一顿鱼。父亲打鱼不用我跟着,说我小,打鱼的地方到处都是水,他打起鱼来顾不上我。我在家等着父亲打鱼归来。想象中,父亲打了各种各样的鱼。大鱼小鱼,不停地在我眼前穿梭跳跃。

第一天,父亲空着两手回家,没打着一条大鱼,没打着一条小鱼。父亲说他是在淮河里打的鱼,不是打鱼的季节,就一条鱼打不着。什么是打鱼的季节呢?俗话说,涨水鱼,落水虾,不涨不落逮“咯呀”。深秋算是落水的季节,只能逮虾,不能逮鱼。父亲结的拉网网眼大,只能拉鱼,不能拉虾。父亲不灰心,说我明天去坝塘里拉鱼。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父亲连续空手回头。第二天去村东坝塘,第三天去村西坝塘,第四天去北坝子坝塘。北坝子坝塘远,离家有五里路,生产队收工再去时间来不及。父亲专门请上半天假。这一次,父亲去得早,回得早,网是湿的,裤子是湿的,冻得他嘴巴哆嗦着说,鱼网被坝塘里的水草缠住,他下水去解网。下水解网怎么不脱下裤子呢?有点说不通。第五天,父亲就不去打鱼了。父亲说等到下一年涨水天再打鱼。

就算深秋天不是涨水天,村子四周都是水,父亲怎么就是打不着一条鱼呢?

6.谈论爱情时我们都在说些什么

喝过酒,吃过饭,去青弋江边的码头小镇转一圈,回到县城酒店登记住下,已是八点半钟了。到了我这把年纪,半天折腾下来,不休息一会缓一缓劲,就有些吃不消了。疲惫,困倦,是表象。厌世,沮丧,是根本。赶紧地烧水泡茶,赶紧地刷牙洗漱,赶紧地脱衣洗澡,赶紧地上床休息。想着睡一会再打开电视机,随便地看一档什么综艺节目,一天时间就晃悠过去了。

下午与同事一起来泾县,想在这里举办活动。我以为看一看住的酒店,落实一下日程安排,晚上就回头。酒店名叫东方格林酒店,原本是县委党校的大楼出租出去的。党校紧挨酒店,不封闭,空场大,开会间隙有这么一处遛弯的场所是很重要的。活动安排有一个码头小镇参观点,需要去看一看。距离县城二十分钟车程,不算远,去看一看就去看一看,坐上车就上路。青弋江是长江的一条支流,算作旧时徽商的一条重要水路。新中国修建拦水坝蓄水,一条水路就废掉了。青弋江边的无数个大小码头及古老小镇,跟着一起废掉。我们去的便是无数个其中之一。先去一家生态园。听说是一个外地老板出资,县里重点打造的旅游招商项目,“哗啦”一下圈地上千亩。没见到老板,是一个经理头衔的女人带着我们东西南北转悠一大圈。各家生态园大同小异,说不上一个好,也说不上一个不好,主要是缺少自身的特点,或者说缺少应有的文化要素和构建。晚上就是在这里喝的酒、吃的饭。本以为不去码头小镇了,说三四分钟的路程,一拐弯就到。怎样说这个码头小镇呢?没落。荒凉。孤寂。恐怖。不见几户亮灯的人家,不见几个行动的路人。脚下路是石头铺就的,露出一个个圆溜溜的石头脑袋,泛着岁月的清幽幽的光泽。路两边是各个年代留存下来的房屋,墙皮脱落,木门歪斜,像是突遭一场大的变故,时间在这里定格一动不动了。巷子尽头是一棵棵大树,下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青弋江。不见废弃的码头,不见废弃的船只。听说对岸就是南陵县。一阵风吹过来,树叶沙沙作响,像是逝去的昔日的繁华喧闹声。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我似睡非睡时响起,粗暴,强硬,跟着有声音喊:“开门!公安局查房!”我赶紧振奋精神,下床去门口,浑身赤裸,只穿一条短裤。我隔着房门说:“你等一下我穿上衣服。”门外说:“快一点!”我穿上衣服,打开门,见门口站一个瘦弱的警察,手上拿着一本登记簿,制服上有“特勤”字样。我说:“你的证件我看一看。”瘦警察朝前面走廊喊:“■(这人姓什么我没听清楚)队长,他要看证件。”警察加保安有五六人,挨排着从前往这边查。隔壁住着我的同事,我看见另一个同事从房间走过来。门半开着,嘈嘈杂杂,我缩回房间等着。过一会,■队长过来,象征性地亮一亮证件,说要看我的身份证。■队长眼睛上下晃悠,对比身份证上的“我”与眼前的我。问:“听说你们是合肥来的,怎么身份证是淮南的?”我冷笑一下说:“你是警察,应该知道,户口地点和工作地点可以不一致。”■队长点一下头。瘦警察照着我的身份证抄下号码,又问我要手机号码。挤过来一个高个头警察,举起手里的照相机,闪光灯一亮一暗,再一亮一暗,“咔嚓、咔嚓”闪两下。■队长说一声“对不起打扰了”,算了事。关上门,重新躺床上,总觉得不舒服。内心五味杂陈。有一种受屈辱感。有一种不被信任感。更有一种恐惧感和不安全感。

第二天早上,听县里人说最近一段时间,县里开展创建文明县城活动。半夜警察敲酒店门查房,是创建文明活动之一。老老实实地拿出身份证接受核查,是证明一个人的清白,还是证明是一个好人?我们会是清白的吗?我们会是一个好人吗?查房的警察能给你证明,或者说有资格证明吗?

7.距 离

说三件与逮鱼有关的传说。传说只存在于淮河,只存在于我小时候的记忆里。

第一件:发生地点在大河湾村前的淮河对岸,那里叫李嘴孜。淮河从上游过来是西北方向,在这里拐过一个弯子,一刬正东顺畅流下。淮河水在拐弯处常年都有一点湍急,往上或往下行船都回避开。水流湍急的水域往往能“逼”住鱼。上游过来的鱼喜欢在这里停一停,下游过来的鱼喜欢在这里停一停。鱼在这里停一停、逛一逛,开一个会议,交流上下游的情况,对它们的生存大有益处。村人喜欢来李嘴孜逮鱼,从这里下网,网网不空,大鱼小鱼总能逮上几条。要是运气好,捞上一条十斤八斤的淮河鲤鱼,不是不可能。自从发生这么一件事,村人就不去那里逮鱼了。说起这件事有些不可信,一件不可信的事情,却在村人的嘴里言之凿凿地流传开来。

附近有一座大型煤矿叫李嘴孜煤矿。煤矿人逮鱼也喜欢来这里。不同的是,村人使用的是拉网。煤矿人使用的是撒网。拉网逮鱼显得笨拙,下游下网,逆流往上,“吭哧吭哧”,拉半天起一网。撒网逮鱼显得洒脱,两手持网站岸边,面朝河面,“哗啦——”撒一网,“哗啦——”又撒一网,行动快捷,有节奏,有韵味。这一天,有个煤矿人站在河岸上手持撒网逮鱼,头一网撒下去就感觉出异样,收网显得沉,一收一顿捞不动。有风的天气,眼前河面无浪。涨水的季节,眼前河面无流。煤矿人心生恐惧,脚下吃一吃紧,两手挺一挺力,使足劲地往回收网。撒网浸没在看不清的淮河水里,依旧一沉一沉地捞不动。突然,有奇怪的笑声从水下漫溢出来。哈哈哈。煤矿人手中的撒网自己动起来,一只绿毛水怪从水里、从网里爬出来。哈哈哈。煤矿人扔下手中的撒网,一路大呼小叫跑走开。

第二件:发生地点在石坝孜渡口。水怪出没地与石坝孜渡口相隔有四里地。石坝孜渡口在东,水怪出没地在西。淮河水从那里拐一个弯湍急流过来,在这里找到一片平缓地带。有一年,淮河两岸干旱少雨,石坝孜渡口的河床显露出来,都是一块一块狗头一样的巨大石头。石头与石头之间有缝隙,那里是鱼的栖息场所。要说李嘴孜那里是鱼的开会交流场所,图的是一份热闹;石坝孜渡口这里就是鱼的睡觉休息场所,图的是一份安静。有不少鱼在这里谈情说爱,繁衍后代。这里水域地形独特,明知有鱼藏身于此,村人却无从下手去逮。水下坑坑洼洼,一块大石头连接一块大石头,拉网对付不了,撒网对付不了。要是落水天,干旱天,这里河床水浅了,村人手持罩网倒是可以来逮鱼,或是干脆脱下裤子蹚进河水里摸鱼。一般情况下,淮河水不会这么浅显,石坝孜渡口的河床都淹没在深深的河水里。鱼常年在这里过起安宁日子,只需防范水下面的敌人,不用防范水上面的敌人。有一年,“轰隆”一声巨响,炸鱼时代启幕了。这一年,应该在煤矿开采过后,有人想起来使用炸药炸鱼。一个煤矿人在一个熟知石坝孜渡口地形地貌的村人指点下,破天荒地干了这件事。鱼在石坝孜渡口水下的安宁日子就此破灭。

这一次,是一个单独的煤矿人。捆绑炸药,上船,摇船,点炸药,扔炸药,舀鱼,都由他一个人来操作完成。这是一个喜欢吃独食的家伙。船从船民手里借来时,说好的给人家两条大鱼做补偿。在鱼的大小种类上面,煤矿人与船民发生争执。过去煤矿人炸鱼,都是船民跟着一起,船民专门负责摇船,煤矿人专门负责炸鱼。这个煤矿人不这样,想少给船民鱼。摇船炸鱼没有什么复杂的,一个人单独完成不困难。这个煤矿人会摇船,不想用船民在情理上。煤矿人独自摇船至一处地点停下来,有渡口作参照,有以往的经验做参照,水域位置不会有大的偏差。炸药和雷管在岸上捆绑在一起,放在一只帆布包里。这个煤矿人干事很从容,放炮是他的老本行,在井下就是一個放炮工。水面上有风,火柴点燃捻子有难度。这个煤矿人点燃一根烟,使劲地吸上两口,再腾出烟火点燃炸药的捻子。“嗤嗤嗤”,捻子闪烁着火花,一点一点往后退,这个人手捧炸药并不急着往远处的河水里扔。他在等待一个时机,就是捻子燃着炸药的时间,与扔出炸药落水的时间相一致,早或晚都不行。这个煤矿人有十二分的把握去干这种事,有一种职业的骄傲充溢在脸上,稳固在手上,好像岸边有许多人都屏住呼吸,等待他扔出炸药的那一刻,等待“轰隆”一声巨响,水柱冲天、水花四溅的那一刻,等待无数条大鱼小鱼翻着白肚皮,浮出水面束手就擒的那一刻。

这个煤矿人使劲地把炸药远远地扔出去,炸药斜楞着砸进河面,现出一个圆圆的水坑,火花淹没水里,留下淡淡的一缕蓝烟。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水柱从水下蹿出来,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巨响。响声向四周迅速扩散,水花向四周迅速扩散。这个煤矿人看见水下翻滚出一团浓稠的血水,闻见一股浓郁的血腥,紧接着两只耳朵热乎乎地有东西流出来,搭手指一摸,是更加浓稠的血水,是更加浓郁的血腥。

这个煤矿人最终耳朵流血不止死在小船上,四周却不见一条侧翻肚皮被炸死的鱼。

第三件:发生地点在黑龙潭。黑龙潭属于凤台县境内峡山口水域。淮河有三峡,峡山口是第一峡。其余是怀远县的荆山峡,嘉山县(今明光市)的浮山峡。淮河三峡都有一座山逼进淮河里,河水流经不畅,形成各种怪异的水域。黑龙潭水深数丈,说是躲藏着一条黑龙。黑龙潭附近生长一种鱼,叫肥王鱼。肥王鱼是淮河特有的鱼种,也是淮河最美味的鱼。

每一年冬天,村里陈姓人家都下淮河打鱼,开网地点选择在尹家沟,收网地点选择在黑龙潭。尹家沟在村东二十里,黑龙潭在村西二十里,上下水域长度四十里地,打鱼要花费十来天时间。尹家沟是早年陈姓人家的聚集地。那个时候,陈姓人家的渔船就常年以尹家沟为中心,去上游打鱼,去下游打鱼,往返停靠最多的是尹家沟。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陈姓人家上岸做农民,政府指定的地点是大河湾村。不能说背井离乡,但在陈姓人家的心理上却有那么一种背井离乡的样子。每一年冬天,陈姓人家下淮河里打鱼,都是一种集体的怀念,更是一种生命的仪式。去尹家沟下网,其目的是一种不言自明的选择。至黑龙潭收网,其目的就是要逮肥王鱼,就是要让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后人,在过年时吃到淮河里最美味的鱼。

年年下河打鱼都一样,腊月十五出家门,腊月二十五进家门,前后十一天整,前不耽误生产队地里的农活,后不耽误回家杀鱼过年。从尹家沟至黑龙潭四十里地,每一天合下来算四里地,第十天至黑龙潭,第十一天回返。陈姓人家固执,上岸这些年不改过年习俗。其他人家过年在晚上,陈姓人家过年在中午。小时候我问我母亲,陈姓人家为什么要在中午放炮仗过年?我母亲说,陈姓人家外气。外气就是跟别人家不一样,随乡不入俗。

这一年,陈姓人家在黑龙潭一网打上两条特别大的鱼。鱼大的有些害怕人,有些看着不像鱼。鱼的身上有数字,鱼的嘴上拴着铁链子。像鲢鱼又不像鲢鱼,似鲤鱼又不似鲤鱼。陈姓人家打鱼这些年,谁见过这种什么都不像的鱼。陈姓人家当即把两条大鱼放生淮河里,当即磕头跪拜收网回家。这一年,陈姓人家惶惑不安,没有过好年,总有一种即将厄运缠身、大难临头的感觉。

后来听人说,这两条大鱼是佛子岭水库喂养的鱼母。鱼母就是鱼种。夏天下大雨,佛子岭水库暴涨破堤坝,鱼母趁机溜进淮河里。是真是假,没人去核实。

8.我打电话的地方

我和闺女一起出门参加活动,妻子单个人留在家中。临出家门,妻子和闺女发生了一点不愉快。不愉快的原因是闺女带衣服没有按照她的意愿。妻子跟闺女说,你跟爸爸一起去,不兴你穿漂漂亮亮的,给你爸的脸上增一增光。妻子所谓“漂漂亮亮的”,就是要闺女带上花裙子。花裙子是闺女从网上购买的真丝裙,穿与不穿,闺女的外在形象确实判若两人。闺女不想带。不想带的原因是她的一头长发被她生气时剪掉了。现在剩下一头短发,觉得跟那条“漂漂亮亮的”花裙子怎么都不匹配了。妻子问闺女,你是不是一个女孩子?是一个女孩子怎么就不能穿花裙子?闺女就是不带那条“漂漂亮亮的”真丝花裙子。前后一个月过去了,闺女好像还没从剪头发的情绪中走出来。妻子說闺女,穿得不像一个人样子,还不够去丢你爸的人呢?我劝妻子说,丢人是丢我的人,你又不跟我们一块去。妻子一肚子的怨气只好保留在肚子里。

闺女小时候是一个乖乖女,上高中时手里的零花钱都不知道怎么花,自从上大学,慢慢地长大了,叛逆的性格也跟着长出来。说好听一些就是有了自己的个性。符合她个性的话,她听过了,去照办;不符合个性的话,她听过了,不照办。有时候我们的话,她连听一听都不愿意,当面就把一张脸红起来。这一天,她妈妈让她带上花裙子就是这样子。事后,我跟闺女说,你妈妈让你带,你就带,穿不穿,你妈能知道吗?闺女说,我就是不想带。

闺女跟她妈闹一场别扭,出家门坐火车去泾县。我留下接一个外地嘉宾,第二天上午去泾县。吃过中午饭赶紧给妻子打电话。一打不通,再打仍不通。一个冷冰冰的女人在手机里告诉我:“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妻子不可能关机!就算妻子不想搭理我和闺女,也不可能关机。从春节前后起,妻子在手机上一部接一部看侦探小说。这些天,妻子能离得开我和闺女,却离不开手机。案件中的凶手追查不出来,不止警察着急,妻子跟着一起着急。着急的妻子,可以不吃饭,可以不睡觉,怎么会关掉手机呢?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妻子的手机是欠费。欠费的手机就是这样子,别人一拨打电话,冷冰冰的不怀好意的女人就会说:“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不会实事求是地说,“你所拨打的电话是欠费。”妻子一个人在家,不断地划拉手机屏幕看侦探小说,云里雾里,斗智斗勇,哪里顾得上我跟闺女会不会打电话?

转眼到晚上十来点钟,妻子的手机依旧是“关机”状态。我不安起来。毕竟妻子一个人丢在家里,客居合肥,人生地不熟,容易滋生孤独感。毕竟我们临时地住在一栋快拆迁的大楼里,不说楼上楼下没住几户人家,就算想找一个熟人上门去看一看都难心。我的心里不断生出不安感,不断生出不好的想象。想象着妻子可能离开合肥回淮南老家,或者妻子已经遭到歹徒的绑架。恶念丛生。刀光剑影。要说妻子回淮南老家看一看有可能。要说妻子遭到歹徒绑架就一点可能都没有。歹徒绑架妻子干什么?前世无冤,今世无仇,绑架妻子狗屁的好处都落不着。想象就是想象,无凭无据,无根无源,胡乱地猜测。

第二天上午去桃花潭。心情不宁再加上连绵大雨,一点游玩的心境都没有。我问闺女,你给你妈打过电话没有?闺女说,没有。闺女一副决绝的说话语气,像是还生着她妈妈的气。我说,我打电话你妈关机打不通。闺女说,我打电话也这样。原来闺女打过电话。我说,不知道你妈关机干什么?闺女说,你还能不知道,我妈生气就这样。我的心里隐隐地生出一丝怨恨。怨恨妻子一连两天“关机”,怨恨闺女不听妈妈的话。我跟闺女说,你妈一个人在家要是出什么事,你说怎么收场?闺女收不掉场,我也收不掉场。

下午去一个名叫水墨汀溪的风景区。一条山涧小溪在连绵大雨的催促下,像是汛期的淮河,暴涨开来,淹没小路,淹没小桥,轰鸣着,怒吼着,一路狂奔而下。沿着溪水岸边往前四五百米,就不能行走了。一对老夫妻从前面赤脚走过来,气喘吁吁,面露惊恐之色说,前面根本走不过去,说他们被洪水阻挡,是翻越前面的一座山峰走过来的。这对老夫妻陈述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样子,有一种大难不死的欣喜。有人执意前行,不怕没路,不怕没桥。不远处就有一座小桥,流水从桥头漫过来,断开连接的小路。有人不怕湿脚,穿鞋蹚过去。我喊闺女站住她不听,一路小跑跑过去。闺女过去,我只能跟过去,生怕她有一个什么闪失。前面有同事,闺女追到那里就站住。雨中的山更加雾蒙。雨中的竹更加翠绿。雨中的溪更加汹涌。不安的一颗心安下来,展现眼前的倒真是一处皖南的别致风景。

回返雨驻。

到休息处再给妻子打电话,竟然“嘟嘟嘟”地接通了。我问,你关机干什么?妻子说,我手机欠费,刚刚下楼缴费。我虚惊一场,庸人自扰似的收揽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妻子问,你有什么高兴的事?我不说,一个劲地接着“呵呵”笑。闺女在楼上看书画家画画写字,我打电话给她说,你妈电话我打通了。闺女问,她说她为什么关机?我说,手机欠费停机。

9.箱 子

母亲去世之前,做了两件意想不到的事。

第一件是去棺材铺看棺材。这一天,我母亲跟我父亲一起去赶集,该卖的卖了,该买的买了,临下集路经一家棺材铺,我母亲执意要进去看一看。当刻我父亲心里生惊寒,脚下生迟疑,不知道是进去还是不进去。那一年,我父亲虚岁六十一岁,我母亲虚岁六十一岁。一个刚过六十岁的人操心自己的棺材,无论如何显得有点太早了,无论如何显得有点不正常。我母亲伸手扯住我父亲的衣褂襟往棺材铺里拽,嘴上说:“就进去看一眼嘛,照不照?”我母亲脸上露出的一副羞涩样子,像她二十多岁跟着我父亲一起进布庄,要我父亲扯一块花布做棉袄面子似的。我父亲无可奈何地摇头说:“你个女人家真是的,棺材铺有什么好看的?”我父亲脚下一松动,就跟着我母亲一起走进棺材铺。棺材铺里除去棺材还是棺材,整个棺材铺堆放一个满满当当的,大的小的一律是杉木打成的。杉木棺材不算好也不算差,比柳树的要好一点,比柏树的要差一点。我母亲拉着我父亲站在门口不进去,伸手指一口眼面前的棺材说:“我死后要是能睡上这么一口棺材就心满意足了。”我父亲脸色煞白开来,赶紧地扯拉我母亲一起往棺材铺门外面走,一边走一边说:“你个女人家胡说八道什么呀!”那一刻,我母亲身体轻飘,像一个纸人。我父亲拉着我母亲,手上一点重量试不着。

我母亲随手指的那口棺材,原本与其他棺材一样,没有什么特点。不知怎么的,我父亲扫一眼却记住了。棺材上有两颗树疖子,圆溜溜的,凶狠狠的,像一双阎王的眼睛。一个月过后,我母亲去世。我父亲派人去集上棺材铺买棺材说:“就买门口左手边的那一口,上面有一双树眼。”我母亲如愿以偿地睡上她生前亲手挑选的寿材。

第二件事,从表面上来看很平常。我母亲死前半个月,抽空闲来我家过一夜。我家与老家相隔十几里路远。我母亲出家门走上四里路,穿过小王庄,至毕家岗公交车站,坐上四路车至瓷器厂车站下车,再走上四百米就能到我家。赶在秋庄稼收割前,眼见一地秋庄稼褪青变黄,就得忙碌了。我母亲这个时候来我家,说是要替我闺女、她孙女准备过冬的棉衣服。准备过冬的棉衣服,就是把去年穿过的棉袄棉裤从柜子里拿出来,面子该加宽的地方要加宽,棉花该絮厚的地方要絮厚。那一年,我闺女四岁,一年长下来,胳膊腿都是“噌噌噌”地往长里长、往壮里长。一件去年冬天的旧棉袄旧棉裤要想今年接着穿身上,肥度和长度都得加。方言里叫:帮一帮。肥度要帮一帮。长度要帮一帮。这里幫一帮,那里帮一帮,难度就大了。我妻子在城里长大,不善女红,我母亲拉扯大几个孩子有经验,做这些针线活轻车熟路。我母亲语气坚定地说,我要在这里过一夜。我母亲要在我家过一夜,是堆在手上的针线活多,更是与大儿子一家人亲近的举动。我妻子说,这里是你大儿子的家,你想在这里过几天过几天。

我一路上高中考大学,娶妻生子,混进城市里。城市里一家一个孩子,生男孩是男孩,生女孩是女孩,想多生就得开除工作。我妻子生下一个女孩,我父母亲从情感上接受不下来。我兄弟二人,就像家里的二亩地。我父母亲说,要见着二亩地就有一亩地没收成。我只能生一个女孩,这是一个更改不了的事实。我父母亲横在心里的疙里疙瘩在所难免。我父母亲心里疙里疙瘩,就与我妻子的关系疙里疙瘩。闺女生下来的第一年冬天,不能把屎,不能把尿,七八条棉裤,显得还是不够用。屙上面、尿上面几次就得拆洗一次,不拆洗就有一股子难闻的尿臊味道。拆洗棉裤,拆不难,洗不难,拆过洗过再缝合上难。老家有一大摊子事,我母亲不可能生活在我家,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哪能赶得上趟子。冬天里,棉裤拆洗过不可能及时地晾干,不能及时地晾干就不可能及时地缝合上。我母亲不愿在我家过夜,不能过夜说是老家一大摊子事离不掉。我妻子明白根本原因,还是她生的是一个女孩。我母亲要带上棉裤回家去,说让我明天下班回去拿。我妻子问,要是你大儿子明天没空怎么办?我母亲说,那我隔两天送过来。我妻子说,那就算了,我找人缝吧。我母亲就把手上没缝合的棉裤丢下来。我妻子找谁去缝呢?自己缝。小针拿手上拿不住,拿大针。细针脚走不出来,走大针脚。一件棉裤在我妻子手上只能歪歪扭扭地缝合出来。歪歪扭扭的棉裤也是棉裤呀!只要闺女能够穿身上。只要闺女的棉裤能够换洗过来。谁顾得去看棉裤缝合得好看不好看。

这一次,我母亲主动上门替我家闺女缝棉衣。闺女四岁大了,不会尿在棉裤上,不会屙在棉裤上,但小棉裤改成大棉裤、小棉袄改成大棉袄的针线活,我妻子还是做不了。我家住的地方小,我母亲做针线活的地点在床上。拿走床上的被子,拿走床上的枕头,针线活铺展在床上。我母亲搬一只小板凳坐在床面前,戴上老花镜有模有样地做起来。

我母亲来我家专门挑选周末。我闺女不用上幼儿园,我跟妻子不用去上班。不巧的是,寿县城里有一个朋友要结婚,说好的要我提前一天去。也就是说,我母亲来我家的那个周末下午,我就得去寿县。第二天下午我从寿县回来,我母亲已经回老家。我没想到那一天去寿县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更没想到竟然是与我母亲相见的最后一面。那一天,我没觉得我母亲来我家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我与我母亲分别的时候,我没看出她对我的依恋与不舍。事后想来,我母亲这一次来我家,就是与她的大儿子、大媳妇、大孙女做最后诀别的。一个人的生命隐秘之处,别人不知道,恐怕自己也不知道。我母亲知道她的大限将至了吗?就算不知道,隐藏在我母亲生命中的隐秘密码也会指使她去做这、去做那。比如说去集上棺材铺看棺材。再比如说周末来我家看大儿子一家人。从外表来看,我母亲做这些,是从容不迫的,又是顺理成章的。

我母亲这一次来我家,不是一直在屋里床上缝补我闺女的棉袄和棉裤,空闲下来她让大孙女带着她,楼前楼后走一遭。慢慢地走。细细地看。默默地记。用心地。用力地。用情地。干什么?人们说,这样她去阴间,再过来看大儿子一家人照样认得路。

我母亲是头一天下午来,隔一天下午走,中间在我家过一夜。这是我母亲唯一一回在我家过夜。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10.阿拉斯加有什么

今年四月天,我与朋友去皖南。在酒桌子上,朋友说一件喝酒的故事,我觉得值得记一记。

在酒桌子上掌控话语权的无非有这么三类人。一类是请客的主家,一类是请的主客,再一类是酒量大的人。这么三类人在许多酒场可以合并成两类人,或主家能喝酒,或主客能喝酒。主家能喝酒,就容易掌控酒桌子上的话语权。主客能喝酒,就容易反客为主掌控酒桌子上的话语权。要是主家不能喝酒,主客不能喝酒,能喝酒的人或是跟着主客一起来的,或是主家叫来专门陪酒的,这样一种酒桌子上,往往缺少一个拥有话语权的核心人物,一桌子人谁都是中心,又都不是中心,七嘴八舌,谁都可以说一说。

皖南这一场酒就是这样子。主家不能喝酒,带上瓶红酒,自己倒自己喝。主客不能喝酒,说喝一杯红酒意思意思。这个主客就是我的这位朋友,我俩一起喝过几场酒,要么从头至尾喝白开水,要么喝极少量的一点酒。见他放开量喝过白酒,那是万不得已的场合,不喝酒不足以表达感情,或者说被逼无奈推托不掉。一杯酒喝下肚子,“嚓啦”一下从脸上红至脖子根。两杯酒喝下肚子,“哗啦”一下额头脖子冒出汗。三杯酒喝下肚子,“唔唔哝哝”说话舌头就大了。顶多二两酒喝下肚,就会起身去找洗手间,“哗哗啦啦”,毫无保留地吐出来。朋友说,他的肝脏不吸收酒,体内的蛋白酶不分解酒。据科学家研究,人能喝酒是因为体内的蛋白酶含量多,是因为蛋白酶分解酒精的能力强。人的体内都含有蛋白酶,蛋白酶的多与少,决定酒量的大与小。朋友与别人不一样,好像体内含蛋白酶极少,好像体内分解酒精的能力极弱。他说这是因为他小时候发生过的一件事。这件事自然与喝酒有关。

那一年,他九岁。母亲患腰疼病,疼得下床都困难,更是不能下地干活了。邻村有一个亲戚是郎中,父亲去请过来替母亲针灸。针灸,是扎针加上扳罐子。以往母亲患腰疼病,都是请这个郎中过来,扎一扎针,扳一扳罐子。一扎一扳,就慢慢地轻缓了,就慢慢地下床、下地干活了。家里有蔬菜,缺荤的。路过集镇上,父亲砍了肉,买了鱼,顺手带上一瓶酒。酒是街上酒坊酿造的秫秫酒,装在一只盐水瓶子里。一斤一瓶,一块八毛钱。郎中在堂屋床头忙着替母亲扎针、扳罐子。父亲在锅屋里忙着烧锅做饭。平常都是母亲烧锅做饭,父亲忙手忙脚显得有些慌乱与笨拙。家里就一口柴火锅,先烧菜,后煮饭。父亲是酒鬼,知道大冬天酒温热了喝下肚子才舒服。父亲图省事,淘米添水煮饭,水一开,揭开锅盖,一盐水瓶白酒直接塞锅里。约摸米饭煮一个差不多,揭开锅盖,摞上馏笆子,几样荤菜素菜再放上面一齐热一热。父亲揭开锅盖,一股子浓郁的酒香味扑鼻迎面蹿出来。蒸汽散失,往锅里一瞧傻眼了。盐水瓶炸裂开,一斤秫秫酒混合进米饭里。父亲赶忙舀米汤,米饭成酒饭,米汤变酒汤。父亲重新煮饭,重新指派家人去集上打酒招待郎中。两碗米汤,父亲暂时不知道怎样处理,就摆放在锅台上。米汤是酒汤,显得比米汤金贵。父亲“咕咚咕咚”先喝下一碗,感觉别有一种滋味。另一碗米汤留在锅台上,不是舍不得喝,是过一小会还要陪着郎中喝重新打来的秫秫酒。酒香、米香混合在一起,弥散在空气中。朋友不断地张合着鼻翼,从外面搜寻过来,紧紧地盯着米汤碗,两眼发亮地围绕锅台转一圈。他是家里最大的男孩子,除去父母,除去郎中,比家里其他人重要。父亲问,你想不想喝米汤。他吸溜一下口水,点一点头说,想喝。这样一来,喝下另一碗米汤的优厚待遇就落在朋友身上。父亲两手捧起一碗米汤,意犹未尽地喝下一大口,“啊”一声,夸张地说,真香啊!朋友从父亲手上接过米汤碗,一口接着一口喝下去。这是朋友头一回喝酒,不觉得掺和酒的米汤有多难喝,倒是觉得浓稠的米汤,加上浓稠的酒辣,正合口味。这样一碗米汤折合下来,差不多有三两酒。他喝下一碗米汤相当于三两酒。不大一会,朋友就觉得天旋地转,两腿打软站不住。朋友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使劲地支撑着、支撑着,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扑通”一声摔地上。父亲听见响声,看一眼儿子,骂一声没出息,抱起儿子塞进被窝里。朋友睡床上,一睡睡两天整。

朋友说,那是我头一回喝这么多酒,也是最后一回喝這么多酒。

11.家门口就有这么多的水

再说一件父亲逮鱼的事。

父亲十几岁和四叔一起下淮河打鱼。兄弟俩打鱼的时间在冬天。冬天家里没有农活,打鱼卖钱算一项家庭副业收入。父亲和四叔抬着渔网上船,从村前一路逆水往上,一边下网打鱼一边赶集卖鱼,行船至正阳关停下来再回头打鱼。前后差不多两个月时间,父亲和四叔吃住在船上。

父亲说,淮河里有两种鱼稀罕,一种是黄剑鱼,一种是白鳝鱼。黄剑鱼身子黄亮亮的,嘴巴尖溜溜的,确实像是一把出水的利剑。黄剑鱼是一种会飞的鱼。冬天下雾天,雾气大,雾气浓,远处看不清河岸,近处看不清收网,要是网里打着这么一条黄剑鱼,收网快要露出水面之际,黄剑鱼就会“噌”的一下从网里蹿出来,闪着一道黄亮亮的光芒,在河面上飞起来,借助雾气飞走远,像一只飞走远的神剑。下网打鱼很难打上来黄剑鱼,天下雾,飞走,天不下雾,挣脱网逃走。黄剑鱼劲头大,就算一条两斤重的,打出水面来,一个人都很难按得住。白鳝鱼像一条怪异的蛇,绿脊梁,白肚皮,喜欢吃死人的肉。有人溺水身亡,尸体沉在水里一时半会打捞不上来,就成了白鳝鱼的口粮。有一户行船打鱼的人家,下网打一满网白鳝鱼,连着尸体一块打出水面。死人的肚子里装满白鳝鱼,一条一条的翻滚扭动,尸体反倒只剩下一副骨架子。这户人家连一副新渔网都不要了,一起丢进河水里。父亲和四叔下河打鱼,想打黄剑鱼打不着,偶尔打一条两条白鳝鱼,会随手扔进河水里。父亲说,黄剑鱼金贵,你想吃吃不着;白鳝鱼腌臜,不花钱你都不要吃。

父亲今年八十五岁,走起路来两腿硬朗,说起话来口齿清晰,只是耳背眼花,见人就问他眼前看不清楚的东西,跟别人说话老是岔来岔去的。

那一年天冷,腊月天冻死河面,父亲和四叔打鱼停下来。翻过年,开过春,父亲和四叔等着开冻天。春天不是打鱼的好季节,河面封冻,水下缺氧,大鱼小鱼呼吸不顺畅,开冻时,鱼往水面吸氧,肯定是打鱼的好时机。这一天,天转东南风,一温一暖地吹过来。父亲和四叔闻风而动,早早地破冰渡河,去了淮河的那一边。瞅来瞅去,石坝孜渡口至李嘴孜,这么一段还是打鱼的好水域。开冻时,冰就是刀,不能在船上打鱼,只能在岸边打鱼,不能逆流打鱼,只能顺流打鱼。父亲和四叔早上过河,船停靠在一处能避开冰流的所在,打鱼的渔网扛上河岸,装鱼的抬筐携上河岸,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正晌午,太阳最暖的时辰,冰封的河面都是一动不动,没有开冻的迹象。

四叔问,要是白天不开冻怎么办?

父亲说,等晚上。

四叔问,要是晚上不开冻怎么办?

父亲说,等明天。

四叔问,要是明天不开冻怎么办?

父亲说,等后天。

父亲下下来的决心,不容四叔去动摇。

下午两点钟,一阵“咯嚓嚓”的响声,从远处沉闷地由弱及强地传过来。紧接着,河岸开始颤动,河面开始颤动,“咯嚓嚓”,“咯嚓嚓”,冰封的河面闪耀着太阳的光芒,呈现出无数道横七竖八的裂缝。开冻了。真的开冻了。父亲和四叔赶忙地扛网拿筐往上游跑。拐过一道湾,他俩看见淮河上游的河面上,在水流的推动下,碎裂的冰块一块叠加一块,像涌起一道凝固的浪头,“咯嚓嚓”,“咯嚓嚓”,往下游快速地推进。碎裂的冰块叠加起来,推动开来,有一种摧枯拉朽的破坏力量,有一种勇往直前的坚定信念,好像告诉淮河两岸的所有村人,冰封河面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等待第一道“凝固的浪头”过去,父亲和四叔就能下网逮鱼了。这一次,使的是拉网。河面开冻逮鱼,只能使拉网。河岸近处,碎冰的缝隙间,大鱼小鱼争先恐后地伸头换气,鲤鱼鲢鱼“混子”“咯呀”各种鱼都能分清楚。从李嘴孜下网往石坝孜渡口,父亲和四叔一起拉网,拉上十来丈那么远,网底沉重就拉不动。一网收上来,大鱼小鱼乱扑棱。天气寒冷,大鱼小鱼扑棱几下就扑棱不动了。一网装满一抬筐,差不多有两百多斤重。接着下网,拉十来丈远再收网,依旧一网装满一抬筐。碎冰拥擠着往下游走,父亲和四叔跟着打鱼往下游走。抬筐里的鱼就倒在河岸上,就倒在阳光下,淮河那一边的村人看得清清亮亮的。

其他村人晚一步,听见河面开冻的“咯嚓嚓”声响就晚了。一个碎冰涌动的河面,再坚硬的木船都不敢过,再胆大的村人都不敢过。由于河道弯曲的原故,由于河流流向的原故,淮河对岸那一边鱼成群,村子前面这一边不见一条鱼。村人从家里拿出大网小网干瞪眼,就是不敢过河去逮鱼。“咯嚓嚓”,河面碎冰的声响渐渐地弱下来。“咯嚓嚓”,村人嘴里咬牙切齿的声响渐渐地响起来。

冰流走远,鱼群走远,父亲和四叔停下打鱼,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起不来身。父亲说,我跟老四那一天真是累得够呛,瞧着河岸边一堆一堆的鱼,心里直发愁,哪里还有力气把这么多的鱼装进船舱里,哪里还有力气把这么沉的木船摆过河对岸。

我问父亲,这是哪一年的事?

父亲想一想说,小鬼子投降那一年。

查阅地方志得知,日本人侵占淮河那几年,沿岸设立碉堡,禁止村人下河捕鱼。这一年淮河开冻出现这么多鱼,想必跟连续几年禁渔有关吧。

12.差 事

1988年,雷蒙德·卡佛去世,身后留下两个爱着他的女人。一个是前妻玛瑞安,一个是遗孀泰斯·嘉拉格尔。

卡佛和玛瑞安结婚时,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六岁,玛瑞安已经怀上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蜜月第二天,卡佛就对玛瑞安说:“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在你和我的写作之间做选择,我会选择写作。”玛瑞安不假思索就向他保证说:“不会让你做这种选择的。我一定做到。我会尽自己最大努力。我会尽力工作。我会保证让你两个都得到。”

玛瑞安用包装草莓赚的钱给卡佛买了他的第一台打字机。为了让卡佛有尽可能多的时间去写作,玛瑞安当餐馆女招待、电话接线员供他们的房租,供养他们的两个孩子,供养卡佛上了两年大学。玛瑞安挣的钱从来不够他们的开销,便去求助她的姐姐和母亲。实在想喘口气时,玛瑞安便带着一家人去投靠她的父亲。在和卡佛一起生活的前十年里,他们从没在一个地方把家真正安顿下来,不是被房东赶跑,就是为了躲避房租自己跑掉。居无定所是他们的生活常态。

进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卡佛开始发表小说,但这并没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多少实质性的改变。后来,卡佛开始获奖,得到奖金,有了教书的工作,开始有比较固定的收入,卡佛也开始酗酒。他们买了房子又卖掉,很快又没了钱。再后来,卡佛开始有外遇,背叛,暴力,两个人分手又和解,和解再分手,直到最后卡佛彻底离开她,和泰斯住在一起。

泰斯是一个诗人兼小说家,她第一次去卡佛住处过夜,看见卡佛床上的枕头是一只沙发靠垫,枕套是他的一件白色T恤,卡佛见她看,对她说:“我是个四十岁还没有枕头的男人。”第二天,泰斯上街买回一对枕头,套着红色的枕套。

那几年,玛瑞安敏锐地感觉到卡佛有了外遇。有一次玛瑞安去卡佛独租的住处过夜,看见床头摆放着两只枕头,一只正常大小,一只是沙发或椅子的小靠垫。玛瑞安意识到那只小枕头是卡佛为另一个女人准备的,而大的那一只显然是他自己的。玛瑞安在后来的回忆录里说:“有一只完美的枕头,这对他从来都很重要。”

卡佛死后,泰斯完整地保留着卡佛生前工作生活场所的原貌。工作室的打字机里夹着雪白的纸张。卧室的床头就摆放着那么一对红色的枕头。

无独有偶,这些年玛瑞安一直在自己的枕头边为卡佛留着一只大大的枕头。卡佛活着时这样,卡佛死后依旧这样。

泰斯这样做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记者拍照,是为了读者参观。玛瑞斯这样做,只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内心。

作者附记:我最近抽出一段空闲时间,重新阅读《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卡佛是美国人民的优秀儿子,更是世界人民伟大的小说家。这家伙不动声色地布置一片沼泽地,读者猝不及防地就深陷其中,挣扎不得,喊叫不得。卡佛会迫使你不断地想到自身,联想自身的一些事情。我就是一边阅读卡佛,一边写出这么一组笔记。每篇文字附在卡佛的篇名下面,只说明是阅读此篇想到的,内容或许与之有关联或无关联。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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