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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麻将

2017-04-29章剑

安徽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麻将馆小脚打麻将

章剑

抓一把泥土

把故乡带进城市

──题记

苏幺鸡有个怪毛病,每次打麻将前,他必定要做一番功课,在去二楼的芳香茶楼时,他要在一层和二层之间默数台阶,如果最后一个台阶是单数,他就在心里为自己祈祷,咕噜咕噜唠叨一阵;如果是双数,脚步就十分干脆,几大步迈进麻将馆,见到谁都声高八倍地喊,来噻,打牌噻。

这段时间双数一直伴随着他,好运像一个跟屁虫,让他战绩辉煌。不过,他即便场场赢,也赢不到哪里去;他玩的是小麻将,五元基数,四十元封顶,赢利有限。况且,每场所获收入全部上缴香秀,要想攒下“小金库”,必须玩几场大麻将,否则,腰杆是伸不直的。

牌友五妹也有这种想法,她不止一次向苏幺鸡建议,凭你的技术,怎么不跟金二条几个爷子打几次大的,赢了钱招待我们吃一顿火锅噻。

麻将馆的老板娘陈小脚也鼓劲他,说泰山立在面前也挡不住他赢钱的路。她主动说为他凑搭子,赢了钱不吃火锅不下馆子,去王老三那里买一斤苹果就行。

五妹曾经在大麻将这个圈子里操练过,有天在等牌友的空当时间里,她向苏幺鸡揭密,把金二条、包点炮、麻九筒各自打牌的特点向他透露后说,他们个个草包,不用虚火,凭你的技术,场场弄个包包满没问题。苏幺鸡听得热心,下决心玩几场大的。

但事关重大,他作不了主,必須向香秀汇报。刚开始香秀不允许,说那是败家子的打法,自己几斤几两心里难道没数?一计不成再上一计,苏幺鸡把打大麻将提升到尊严的高度,他把金二条、包点炮、麻九筒作了一番比较,说他们仨牌技不如他灵,收入不如他多,脑子不如他活,他赢他们的钱好比鱼塘里撒网,十拿九稳。苏幺鸡又缓和口气说,跟他们玩不图别的,就图争口气,都是新市民,起点一样,宁愿输钱也不输脸。

香秀想了半天,觉得在理。过了两天,香秀做了一件让苏幺鸡直冒虚汗的大事,她把一叠钱摆放在他面前,说,打吧。又说输赢都是最后一回,往后不准再提打大麻将。

西服口袋里有一万元,那是老婆香秀亲手揣进他口袋的。香秀在帮他揣钱的时候,手指抖动得如同手机振动一般。苏幺鸡说算了,还是不去了,玩小的就小的吧,这么多年都打小麻将,打大的反到不踏实。再说,也用不了这么多钱,两千块足够了。香秀说你有骨气没有,别让人家把咱家看扁了。钱是什么,是男人的胆。这话像一针强心剂,苏幺鸡便不多说,坦荡地走进了芳香茶楼。

见苏幺鸡进门,陈小脚在苏幺鸡的肩膀上拍了一把,说都到了,就你最“漩”,是不是把香秀喂饱了才赶来的?苏幺鸡顺势摸一下她搭上肩的手说,要喂也要先喂你,要不然你跳八丈高。陈小脚扬起脚示威,说我有啥喂头,再说你那个小幺鸡想喂也不一定喂得饱,反倒让人担惊受怕把幺鸡累死了。陈小脚一句一哈哈,倒把苏幺鸡说得难为情。在旁喝闲茶的五妹为陈小脚帮腔,说小脚说得对,你捏死没二两血,十个幺鸡都喂不饱她,她天天都在喊饿。陈小脚说五妹才十个都喂不饱哩,要不你找幺鸡用一回咋样?苏幺鸡乐滋滋说,瘦是瘦,精神够,两个都喂得饱,保证胀得走不动路。两女人同时哈哈哈!

这时,包间里有人探出半个脑袋,说幺鸡你跟小脚扯啥扯,喂她,她跳起脚跑,喂五妹还差不多,又稳又扎实,还又白又鲜,保证喂得舒服。五妹你说是不?

五妹原本不叫五妹,叫武梅。她肤色白净,又肉嘟嘟的,左右瞧都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五妹保养得那么好,不是化妆的掩饰,也不是膳食的作用,而是懒出来的结果。她不怎么会做家务,在农村时就不会,搬进小区后,心思在跳舞和麻将上。她老公叫老宋,很厌烦她打麻将,说了一百回,她没一回听进去了的,老宋对她几乎是弃之不顾。五妹不管老宋对她如何,照样打她的麻将。五妹好麻将牌小区人都知道,人们更津津乐道的是,五妹还有些乱来。

家是冰冷的,麻将馆是滚热的,她一旦走进麻将馆,性情就释放了,什么样的话她也敢接招,无论是刁钻的金二条,还是阴险狡诈的苏幺鸡,甚至阴一套阳一套的陈小脚,五妹都能应招。她喜欢热闹更喜欢麻将。此时,她骂那人,说瓜娃子金二条,谨防把你的二条喂成一条。你以为老娘不食人间烟火呀,不信就赌一把,看哪个喂哪个?把话扯深了,叫金二条的人说,赌就赌,反正我又不吃亏,吃亏的是苏幺鸡。

躺倒也挨枪。苏幺鸡问他吃啥亏了,金二条说,五妹的意思你听懂没有,一条就是幺鸡,是叫你喂她。苏幺鸡猛一下笑起来,说喂就喂,只要不花钱,咋样都好说。五妹骂苏幺鸡铁公鸡一个一毛不拔。

这是每晚开场的前奏,在玩笑中等待搭子到来。苏幺鸡今晚不用等搭子了,是搭子在等他。搭子是昨晚约好的,是陈小脚搭的桥。其实大家都是一个社区的,相互也熟,只是打麻将的档次不同,苏幺鸡长年只打五元,而约的三个搭子是打十元或二十元的。层次不一样,他们从来没在一起厮杀过。陈小脚一提说,大家都说好,这如同塘里养鱼需活水。

苏幺鸡走进包房,已是三缺一。在座的有金二条、麻九筒和包点炮。都是熟人,也不用客套,包点炮就喊开始搬庄,主动按了方位,定了主方,然后陆续按下电动骰子,以大小数字排列,数字大的在前,苏幺鸡的骰子数是两个二,即为四,他当即凉了一下,四的谐音是死,难道今晚祸不单行!心里生了芥蒂,他一再暗中提醒自己,千万要冷静,千万要稳得起。定下方位入座后,苏幺鸡还有一个习惯,再起身把椅子往后挪一挪,挪动的意思也是堂兄传的招,一旦心里不踏实,挪一挪就地生风,不进金也进银。

包点炮也有小动作,他默念阿弥陀佛。他不信佛,进庙宇也不烧香,念禅语不一定灵验。他姓包,在小区前面的场镇上开野的,坐他车跑一趟成都,回来胃里的东西全没了;若进山,山全倒了,只有他还立着。他开车技术好,打麻将的技术不敢恭维。他是个急性子,见不得别人思考打慢张,他常常打冲锋,哗啦啦发生张,弄乱了章法,打击了信心,结果稀里糊涂点炮。说来也怪,在麻将桌上他从来没有大起大落过,真不知是不是佛祖在庇护他。长此以往,赚回来一个雅号,也不亏欠他。

麻九筒在抽烟,他背靠椅子,做出悠闲的样子。他抽烟不大喜欢散给别人,倒乐意收别人递来的香烟。他脸上有几颗白麻子,谁也没认真数过,含含糊糊按九颗计算。他为人小气,当面叫他麻九筒他会生气,喊他一声麻哥他不生气。他打牌慢,明显无用的牌在他手里也要歇口气,经常急得包点炮敲桌子,嗨,打噻,研究原子弹啊!

金二条最看不起麻九筒吃独食,又不是什么好烟,做得小家子气。他瞄一眼麻九筒,把云烟掏出来每人甩一支,麻九筒不客气,顺手别在耳根上。包点炮甩的骰子数字是十二点,他是首家,但他心里不情愿,说骰子整满了,盘盘和满和。他是在打气,骰子满数,意味气数已尽,不死也要脱层皮。他话刚出口,金二条说怕是没救了。这是咒他的话,包点炮不怄气,说战斗还没开始,谁打扫战场还说不定,或者是幺鸡也说不准。苏幺鸡第一回跟他们玩大的,二十元起,一百六满,还血战,从四家打到最后两家。苏幺鸡参与玩大的,目的就是赢钱,打个平手也行,免得香秀找话说。苏幺鸡对包点炮说,借你的吉言,你多点几炮我才能打扫战场。此时,上家包点炮已开始码牌,到苏幺鸡面前,他倒忘了伸手。下家金二条问他,不会没准备吧,提前就约好的。尾家麻九筒有些急,不顾苏幺鸡拿不拿牌,留下两墩拿回自己的。苏幺鸡在伸手拿牌时,金二条已扯开嗓门叫陈小脚过来,陈小脚闪电似的跑拢,金二条对陈小脚说,幺鸡没准备,扯他一些。陈小脚问苏幺鸡要不?苏幺鸡问金二条你咋知道我没准备呢,我准备充分了,怕你们没准备充分吧。苏幺鸡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扎钱,甩在桌上,说够今晚打不?

从打五元升级到二十,这是一次历史性的飞跃,他心里不但没底了还十分紧张。原说好是打十元的,金二条心血来潮,提议打二十的。大家都说不存在,大小无所谓。那口气,苏幺鸡听了心里不舒服,好像个个都别着大票子似的。

二十就二十吧,按香秀的意思,好歹就打这一场。如果万一赢大了,香秀还限制他吗?有钱不进才是瓜婆娘。

苏幺鸡跟他们人熟,但跟他们的打法不熟。在他们扯东扯西时,他在脑袋里盘算今晚是冷打还是热打。冷打就是保持低调冷静的姿态,跟着人家打跟张,以不点炮为准则。热打就是猛打猛冲,不怕牺牲,这种打法通常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一是悲壮,二是快乐。苏幺鸡希望的结果是快乐加幸福,哪怕小幸福也行。

码好牌后,苏幺鸡已盘算好了,冷热兼顾,出其不意,好比《水浒》里唱的《好汉歌》,该出手时就出手。好运在偏向他,第一盘,他自摸暗七对,和三家,首来一个满堂红,和牌竟然是他的幸运牌,幺鸡。每人一百元,瞬间纳入口袋三百块大洋。苏幺鸡暗自高兴,但表面上没有半点沾沾自喜,他跟他们散烟后又挪动一下椅子,希望再接再厉。可是接下来手气就没那么顺了,平和了几手,便急转直下,点炮青一色、七对,要不人家自摸。苏幺鸡在连续掏过钱后,他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呀,否则羊进狼窝,连骨头都不剩。包点炮跃身变成了包和牌,他在连续和几把后,看见苏幺鸡拿牌的手在打颤,就说稳起呀兄弟,老话说先赢后输包包腾空。苏幺鸡懒得理他,他必须保持冷静,让心态尽量平和一些,但也只是一厢情愿,他的手气已经发霉了,霉透了,赔了人家不少錢。

午夜刚过,苏幺鸡就叫收拾不打了,金二条说不是说要打通宵吗,虚火啦?苏幺鸡说明天还有事,改天再来。收场回家,香秀见他脸色不好,知道他输了,问他剩了多少钱?苏幺鸡全掏出来给了香秀,香秀数了一遍,剩了八千。香秀心疼钱,但有言在先,她装着无所谓的口气说,我原以为一分钱不剩,还剩这么多,等于是赢的。不过香秀话峰一转又说,说好的,这是最后一次打大麻将,你即便把这一万元输个精光我也不怪你,但往后不准再提打大麻将的话。香秀心疼钱,可能比他还疼,她把剩余的八千块攥在手心,好半天才从中抽出四张给苏幺鸡。苏幺鸡哪敢有半句闲话,闷闷不乐上床睡了。他怎么可能睡得着呢,二千块四小时全没了。他在自省输在哪里了,打麻将前他得到的是楼梯双数,幸运数啊!再说打法跟平常是一样的,并没有因为晚上打的是大麻将,他怯场?是有一些怯场,但不至于惨败!未必然他们仨做了手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都是小区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不知谁的底细?苏幺鸡找不着原因,但心里不服气,他发誓迟早要去捞回来。

大麻将不敢再打了,苏幺鸡又回到打小麻将的圈子里。五妹挑逗他咋又坐回来了,打二十的多带劲啊。有挖苦之意。苏幺鸡不好说输钱的事,逗她说,舍不得你呀,回来陪你玩不好吗?五妹说,咿,你有舍不得的,又是乖乖话,不过我喜欢听。苏幺鸡说光听有屁用,要付出行动才行。五妹说,还真没看出来,你幺鸡竟然这么坏。苏幺鸡嬉皮笑脸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他在调侃。跟五妹调侃有趣味,在心情不爽的时候,她肉嘟嘟的脸庞,她微微的笑容,像喝蜂蜜一样暖人心田。

苏幺鸡长得瘦小,钢针一般的短发具有男人个性,不过长在苏幺鸡头上,似乎长错了地方。他是怕老婆的,俗称■耳朵,他调侃人家五妹,五妹在迎战他时候,他又不敢再往深沉说,赶紧把话题转移了方向。五妹的为人他是知道的,不便过多招惹。他正经说打大麻将尝试一回就可以了,天天打那么大的,把吃饭钱搭进去都不够。苏幺鸡仅打过一场大麻将就输得那么惨,却说成天天打。五妹说,天天打?你才打一次就天天打,吹牛都不沾边。五妹揭他短,苏幺鸡心里不高兴,说缓口气改天再坐回去,不信手气还那么背。五妹又刺激他,输的是钱,把男人的血性也输掉了不成?

五妹是白说,苏幺鸡的口袋里又回归到四百元。大麻将是玩不成了,他只能打小麻将。按理说打小麻将他发挥自如,游刃有余,但不知为什么,手气仍然背,一场输过五百多,欠债百多元。如果一次两次倒可以理解,不能理解的是连续十天,每场都输,输得最少的也不低于两百元。如此一来,苏幺鸡几千元有去无回,输了个精光。几千元哪来的,他当然不敢找香秀要,是借的。陈小脚前后借给他三千多元,十来天化成了零。他输钱自然有人赢钱,赢钱的人不是别人,是五妹。五妹的牌技不如苏幺鸡,通常是赢不了他的,但五妹还是成了大赢家。成全五妹的人当然是苏幺鸡自己,他几乎不和五妹的牌,原因是什么,他其实很糊涂。

苏幺鸡在外面像秋风落叶一样输钱,香秀又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知道他输给了五妹。香秀想得开,输赢常事,难道输点钱就不让他打麻将了,他怎么消磨时间,把他拴在屋里看电视?每次苏幺鸡焉秋秋回家,她绝不打听谁输谁赢,不用问全写在他脸上,次数多了,香秀还是忍不住说他,霉得起冬瓜灰,还不自觉。此话的意思一听就明白,该歇手了。苏幺鸡也觉得是该歇一阵子了,再这样打下去,受伤的不只是他,还连带伤了香秀。女人伤不得,她跳起来比山还高!

香秀不理会他歇不歇手,她反正不帮他还债。她不提钱字,由他自己想办法。苏幺鸡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歇手。有天晚上,苏幺鸡吃过晚饭,他不像往天急于出门,而是泡杯茶放在茶几上,打开电视看起了电视节目。香秀说,春节联欢晚会你都不看,今晚的电视节目有比联欢晚会好看的?咋不去打牌了?香秀把他问住了,苏幺鸡不吭气,胡乱按了几个台,然后把遥控板放在沙发上说,尽是广告,没法看,便起身走了。香秀很少打牌,她喜好跳舞,是社区广场舞那种,人多,气氛好,两个小时跳下来,汗水湿了内衣,冲过澡,裹上睡衣,把自己摆在沙发上,三集连续剧看完,苏幺鸡就差不多拢屋了。今晚,苏幺鸡一出门,香秀就跟在他屁股后头,她要观察苏幺鸡不打麻将时间是怎么混的。

刚出门,又见送快餐的年轻人在按对门的门铃,好像已按了一阵了,门还未开。香秀走过去用脚踢了几下,一会儿探出一个乱糟糟的脑袋,香秀说,鬼迷心窍,还吃啥子饭呢,玩游戏就当饭吃了。这是一对小夫妻,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打游戏。香秀骂了一句抬脚往楼下走,她才懒得理睬他们。

耽搁一会儿走出楼梯口,却不见苏幺鸡的身影,香秀四处看了看,没见着,也不管他了,独自到广场跳舞。跳舞的时候,她忽然看见苏幺鸡坐在花台上翻弄手机,过了一阵,苏幺鸡人不见了。

苏幺鸡没走远,他刚才收到一条短信,是五妹发给他的,问他今天怎么没打麻将,三缺一等到起的。蘇幺鸡回复她,在广场看人家跳舞,比打麻将划得来。

发完短信,心里惦记麻将,坐不住,找人说闲话。认识他的人都用同样的口气问他,今天没打麻将?他回答没打,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倒不如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苏幺鸡觉得无趣,不如随便走走看看。小区的广场周围在晚上自发形成了市场,几乎把跳舞的人和坐在花台闲耍的人包围在中间了。市场在白天是禁止的,城管和小区保安都要出面干涉,可到了晚上,卖什么的都有,烧烤尤为普遍,几张折叠桌椅,一个烧烤架,摊子就铺开了。土豆片、藕片和木耳为主打,价格比街上的烧烤店低一半还多。卖衣服的也有,以T恤衫为主,雪亮的节能灯照着,谁也看不清质量好坏,围观的人不少,多半是凑热闹的。苏幺鸡转了一圈,觉得太没意思,一个小区弄成这个鬼样子,像个自由市场。他走到王老三的水果摊前,不图买东西,就吹吹牛。

苏幺鸡跟王老三有过交道,他们在一起干过几个月的泥瓦匠活。王老三嫌挣钱少,不干了。王老三是残疾人,少了两根指头,他是社区里的特殊人物,之前谁都不敢在广场摆摊设点,他带了头,保安和城管去干涉,一露面,他就喊有本事掀了我的摊子,老子就敢推倒你家房子。他曾进去过几年,因为斗殴,出来后分得一房,以摆水果摊为生。他能摆摊,别人为何摆不得,后来社区听之任之,再没人管了。

苏幺鸡在摊前一站,王老三问他同样一句话,今晚没打麻将?苏幺鸡听得别扭,好像他跟麻将是亲戚,不过他还是说,手气背过头了,避一下锋芒,不如看你做生意学点真本事。王老三说我这是打烂仗,没办法,有办法我当老总去了,配两个小秘书,一个洗脚,一个搓背,那才是神仙过的日子。苏幺鸡开玩笑说,太贪了吧,比贪官还贪。王老三说哥子你站着说话腰不痛,没女人想女人,梦想一下还是可以的。他抛过去一支烟,苏幺鸡点燃,吸了一口,当把一口烟雾吐出来时,正好一个脑袋罩在烟雾里。那人一边扇一边说,呛死我了,不找个地方抽。

苏幺鸡一看是陈小脚,说在麻将馆抽你没意见吧!陈小脚偏脸见是苏幺鸡,说咋是你呢,都以为你打大麻将去了,在这买水果?苏幺鸡说,跟老三吹几句牛,你买水果?陈小脚没回答他,仍然在说,人家五妹都等得不耐烦了,不跟她回个电话?苏幺鸡故意说,那么多搭子,缺了红萝卜就办不成酒席了!陈小脚没再接茬,她伸手抓了几个苹果放进塑料袋,王老三过了秤,递给她,陈小脚转过身走了。苏幺鸡对王老三说,你忙昏了吧,陈小脚没付钱。王老三说她嘛记的是总账,到时一起给。苏幺鸡发现王老三在说这话时有些不自在,好像陈小脚拿走的不是他的苹果,而是他拿走了陈小脚的苹果。苏幺鸡又多此一举说,咋没见你记账呢?王老三就不高兴了,说打你的麻将去,别影响我做生意。王老三说完话,不再理睬他转身走了,把水果摊和苏幺鸡晾在那里。王老三的水果摊是从来不收摊的,下半夜顶多用薄膜挡一下风雨,平时有摊无人的情况常有,居然没人动他水果。王老三突然走开了,苏幺鸡也走开了,他才不会帮他守摊子。距水果摊几步远,他张望一下香秀那边的舞跳完没有,要不要一同回村看看父母。父母原先是跟他们一起过的,分了大小两套新房后,大的那套两室一厅住不下五口人,小的那套一室一厅,又在三楼,父母住着比较合适,但他们不常住。父母年纪都不算大,他们在搬迁的村里捡撂荒的土地种蔬菜,在田里搭了一个窝棚,种瓜种豆,在瓜果凉棚下喝茶聊天。有时他的老伙计们从小区赶回去,坐在凉棚下搓麻将。父母把菜地当成了新家,少有时间回小区居住。苏幺鸡劝说过几次,父母都说,守着几亩地睡得踏实。土地早被镇政府收购了,再不是过去的承包地,有什么踏实不踏实的。父母执意留在窝棚,苏幺鸡也没办法坚持,只是隔三差五去看一眼。

广场舞音乐正起,像乱来的风,飘过的雨。一时还结束不了,苏幺鸡回头,猛然看见王老三正在朝小区的大门走,步伐匆忙,像狗在追。在他的前面几步远是陈小脚。苏幺鸡觉得好奇怪,刚才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本不觉得有什么,但陈小脚没回麻将馆,居然在大门前慢悠悠走。麻将馆在里面的楼栋里,不在一幢。她不回麻将馆照看生意,在这里做什么呢?

苏幺鸡不由得走了上去,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十几步迈进小区大门,第一幢楼是王老三所居住的。他看见王老三和陈小脚在楼梯口,两人一闪身不见了。苏幺鸡知道王老三住在二楼,他摸到二楼,贴近门面探听,里面是陈小脚的声音,声音很沉,像从喉咙里挤出来;又很急促,似乎接不上气的那种。苏幺鸡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什么后,心里很不舒服,陈小脚居然还跑出来偷嘴。平时在麻将馆,她看起来有些浪,但谁会想到,她找小她十多岁的王老三。苏幺鸡心说,陈小脚老子哪天也收拾你一回。

撤退回到水果摊前,遇见有买水果的,他就帮人家圆场,说上厕所去了。时间不长,王老三回到摊位前,见苏幺鸡还在,说没走啊?苏幺鸡说,你忽然失踪,我帮你看着点。王老三并没有说感激之类的话,递支烟过去,自己美滋滋吸起来。苏幺鸡把烟夹在耳朵上,正准备转身走,不料牌友五妹竟然出现在跟前。

她是来买水果的。她问苏幺鸡今晚咋没打麻将?苏幺鸡反问她,你咋没打麻将?五妹说搭子不悦意没打头。苏幺鸡说是不是因为我没来。他本想说,是不是因为我没来,没地方赢钱吧?转念一想,太小家子气了,语气一变就成了调侃。王老三插话说,幺鸡打牌耿直。王老三把一柄香蕉过了秤递给五妹,五妹又把香蕉递到苏幺鸡面前,请他吃。苏幺鸡伸出手又缩回来,说算了,他要吃伸手可摘。五妹说老三的香我的臭?苏幺鸡只好伸手去摘,说五妹的当然香。五妹说,既然香你就快些拿,拿迟了别人就抢先了。苏幺鸡伸手去扭,没想到连带多扭下一根。五妹悄声说你还贪心。这话被王老三捕捉到了,他乐呵呵说,幺鸡,五妹说得对,你有一根了还贪,赠送一根给五妹吧。五妹扬手打他,说没大没小的,我都可以当你妈了。王老三说,好啊,我有一个嫩妈,妈,我要吃奶。双手做出抓拿状,五妹后退一步,扬起一脚,并没真踢,说往后打麻将叫幺鸡赢死你。王老三说幺鸡都成瘟鸡了,他赢我?你叫得动他?苏幺鸡说尽扯没用的,便剥了香蕉皮吃了起来。

离开水果摊,五妹跟在后面,问他还吃香蕉不,手里已递了根过来。苏幺鸡不敢接,怕被人看见,到时说都说不清楚。他只顾朝前走,前面是小区大门,五妹用胳膊拐他一下,说门在那边,同时对他笑了一下,又用眼睛剜了他一下,苏幺鸡全明白了,五妹对他有想法。明白之后,他脑袋里顿时生出捞回损失的念头。她能主动,他还担心什么呢?赢了他那么多钱,回报一点又有什么!

小区有三道门,除一个主门外,还有后门和侧门。五妹家住在侧门那幢楼。苏幺鸡明白之后,脚步就不是他自己的了,他跟随前面相隔十几米远的五妹往侧门方向走,越往里走,灯光越稀少,行人几乎不见。苏幺鸡越走越大胆,快到侧门时,他大赶几步追上五妹,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浑身的力量都聚集在他双手上,而澎湃的心似乎堵塞了喉咙,他急促的喘息声让他自己听见了都觉得不可思议。

五妹是很招人闲话的女人,不少人在背后议论她乱来,苏幺鸡有时也想,跟大白萝卜似的女人乱来一回,心里不知有多舒坦。但是他发现,五妹除了爱说笑外,并没有不检点的地方呀。他否定了别人的说法,认定五妹是很正派的女人。可是今晚,她哪根神經搭错了?

苏幺鸡一下清醒过来,理智占了上风。他控制住自己的欲念。他止住了脚步,他想试探她的本意再说。不料,五妹手中装香蕉的塑料袋掉落在地,苏幺鸡帮她拾时,五妹问不想上楼?他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五妹替他回答了,五妹说她家里有一副麻将,是象牙的,很精致。这副麻将还有一个残局,她解不开,他去解局好不好。苏幺鸡只听说过象棋有残局,从未听说过麻将还有残局的。她明显在说假话,苏幺鸡当然不能揭穿,何必让人下不了台呢?她的本意再明显不过了,但他还是说,我又不是赌神周润发。五妹说,能解局肯定能增强技能,你想场场输钱?这句话点了他穴位,苏幺鸡说好吧,我上去见识一下。

侧门是一个爱打瞌睡的老头值班,进出方便。电梯升到21层,走出电梯,往右拐,就是五妹的家。苏幺鸡不免紧张,他多此一举问,就你一人在家?五妹扫他一眼,还有老宋!苏幺鸡马上停下脚步,五妹却推门进去了。在门口回头叫他,快进来,电梯里有人出。苏幺鸡迟疑不前,电梯果然在21层停住了,苏幺鸡不敢迟疑,闪身进了屋。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后,拘谨随即袭来,他第一次到五妹家,而且是夜晚。他又问老宋呢,五妹说你装傻是不是,老宋在家我能带你回来吗?老宋是五妹的老公,在加油站上班。五妹说在上班,你问他干啥,他敢吃了你。你是来解局的,又没干别的,你说是不是?苏幺鸡说是的,我能干啥呢,还敢干啥呢?五妹给他倒杯水,说喝了水就帮她解局。苏幺鸡说要的,一口把杯中水干了,说把残局摆出来吧。五妹说放在里屋,敢进去吗?苏幺鸡说咋不敢呢,是共同探讨麻将技法。一同走进里屋,五妹叫他坐在床边,反身把门关上了。五妹转身过来时,她的眼神好似在冒火。五妹坐在他旁边,她不说话了。苏幺鸡说残局呢?五妹好像才反应过来,叫他稍等一下。她起身走进卫生间,似乎憋久了,尿声很大,又很湍急。几步之遥的苏幺鸡听得清晰,他人快飘起来了,他心说这回豁出去了,这辈子还没碰过别的女人哩。这时手机响了,是香秀打来的,问他在哪里?苏幺鸡说在散步,香秀说,你散鬼的步,赶快回家。苏幺鸡合上手机准备走时,五妹一丝不挂从卫生间出来,见苏幺鸡要走,把他推倒在床上,说你还没解局咋就要走,苏幺鸡问她残局在哪里,五妹说她就是那个残局。五妹把自己彻底暴露在苏幺鸡眼前,她一点儿都不慌乱,不害羞,不脸红,用一双渴求的目光罩住了他,那眼神分明带有火焰,把苏幺鸡燃烧了。苏幺鸡抵挡不住了,五妹白净如玉的身体,那凸凹的线条,那高山一样的双乳,还有草地一般的下体,全都像熊熊火焰,它们汇在一起,彻底把苏幺鸡融化了。他还没有真正走进五妹身体,苏幺鸡一阵稀里哗啦,把自己解放了。

不打麻将后,日子堆得生霉。收了工,不急往回赶了,只要有工友招呼喝酒吃茶,他绝不推辞,反正回家也是东一下西一下,像个游荡的鬼魂。但在外面吃喝次数毕竟有限,大多时候还是在小区里乱转。有天又见到五妹了,她在跳舞,下了场,苏幺鸡找到她说,他想再解一次残局,那回还没进门就撤退了,心里有些亏欠。五妹说不解了,越解越紧,快成死局了。苏幺鸡说这回保证解开。五妹说真能?苏幺鸡说真能。五妹说别逗老娘了,你打麻将行幺鸡未必行,连门都摸不着。五妹在激他,苏幺鸡又经不起刺激,说别说老子不行,老子好歹也是七尺汉子,你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

五妹没吱声了,她转身朝家走,走几步回头望一眼愣头愣脑的苏幺鸡。苏幺鸡明白了,她接受挑战了。

进了门省了许多枝节,苏幺鸡为显示男人的力量,双手一伸把她箍在怀中,然后像搓麻将似的在她胸脯上搓。五妹由呻吟到发狂,她由被动到主动,把苏幺鸡推倒在沙发上,像骑马一样骑了上去……

五妹今年四十多了,比苏幺鸡大几岁。苏幺鸡在这之前有色心无色胆,有过两次后,他脑袋里总是念念不忘五妹咿呀咿呀的呻吟声,在他听来是从未听到过的美妙音乐,香秀没有那种让人神往的音乐,她有的只是无声抵制,好多时候,他莫名其妙滚到一边去了。但跟五妹在一起,他精神了百倍,好像有新婚的朝气,用不完的精力。而五妹呢,同样如此,她贪婪的表情让他看透了五妹的心思,他知道五妹为何贪得无厌!有次他很想问一句,老宋是不是不行,但话到嘴边张不开口。老宋行不行跟他没有相干,他巴不得老宋不行,这样他就有用武之地了。他走时,五妹还不想放他,但时间太晚了,回去跟香秀没法解释。

再打麻将就没意思了,每天晚上,苏幺鸡以散步的名义溜到五妹家,每一次,五妹都做好了准备,把自己搞得尽量方便一些,或是身着一件裙子,或是从浴室出来裹着浴巾,一旦苏幺鸡进门,干净利落办事,不耽误太多过程花费时间。

苏幺鸡每天傍晚神出鬼没的,香秀搞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在散步,问他几次,跟谁在一起散步?苏幺鸡是老江湖,他说散步还要人作证?你到底想问什么?香秀的担心并不是多余,如今可不比在村子里,几千人集中在一块居住,不忙种田,不忙喂猪,更不为肚皮奔忙。人闲鬼事多,花花事闹出不少。她是相信苏幺鸡的,但又不能全信,因为苏幺鸡从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过去有过几次夜不归宿,跟村里几个麻婆打通宵麻将,她幸好发现及时,要不然早鬼混在一起了。

如今,小区比村子复杂多了,什么人都凑在一起,难说中间没有怪事发生。她是清楚的,跳广场舞的李孃,快六十了,居然跳到陈老头床上去了,弄得满城风雨,双方子女都抬不起头。香秀着实不放心苏幺鸡,她计算过从傍晚到深夜几个小时,他是怎么混的,跟谁在一起?如果是在麻将桌上,她才不操这份心,可是苏幺鸡自从“歇手”后,就再没提过复出,这就让香秀更不放心了,几个小时的空白,相当于自由散漫。

这天晚上,香秀洗过澡,叫苏幺鸡也去洗。苏幺鸡问干啥,他身上又不脏。香秀说,干啥?你说干啥?多久没交过公粮了?不想交?几个问号把他问住了,苏幺鸡说原来是这个呀,为啥偏要洗澡呢?香秀说,我咋知道你干净不干净!

他已经在五妹那里交过了,顶多是余粮。苏幺鸡强打精神交公粮,香秀观察他动作,往回像猛虎一样横冲直撞,现在呢,像个老绵羊,在她身上喘大气。她没了兴致,推开一头虚汗的老公问,公粮呢?交给哪个了?苏幺鸡已经很累了,躺下去便不想说话不想动弹。香秀连续问了几遍,他倒火了,说只晓得交公粮,咋没问活儿累不累人。

一句话,把香秀顶哑了。

香秀仍然放心不下,第二天吃过晚饭,香秀说她今晚不想去跳舞了,想去打麻将,让苏幺鸡陪她去。苏幺鸡当时吃了一惊,香秀怎么想到打麻将?香秀会打麻将但不常打,属于没瘾的那种。苏幺鸡说我再歇几天,等手气回升了再去打。香秀说,又没喊你打,叫你抱膀子,在旁边看着点。苏幺鸡本不想去的,又找不到借口,说散一下步就去。香秀挖苦他说,才进小区没几天,就养成城市居民的臭毛病了,散步,散个鬼的步。

走进芳香茶楼的时间正好,陈小脚正在凑搭子,她见苏幺鸡两口子一同来,觉得奇怪,说稀客呀香秀,又对苏幺鸡说,又杀回来了?香秀说久不打手生,苏幺鸡手气霉,我来凑几把。陈小脚问苏幺鸡要不今天试几把?香秀说他就算了,抱膀子稳当,免得又输一长截。苏幺鸡也说,先抱一下膀子再说。正说着话,久不打牌的五妹推门进来了,见苏幺鸡在,她走到香秀旁边说,好久没陪香秀打麻将了,小脚,安排一下噻。陈小脚迈开小脚噔噔跑,招呼几声,搭子便凑齐了。搬庄的结果是,香秀坐五妹下家。苏幺鸡抱膀虽然坐在两人中间,两家的牌他看得一清二楚。香秀打麻将不如她跳舞好,出牌碰牌都犹豫不决,搞得三家急躁。人家叫香秀出牌利索点,她抱怨苏幺鸡在看她笑话,一个大活人像个摆设。苏幺鸡不是不想说,是不好说不便说,五妹常常把要打的牌在手指间拈来拈去,她的用意苏幺鸡再明白不过,示意他可不可以打。抱膀子有规矩,用眼不用嘴,即便那张牌打不得,也绝不准开口。手弯子没有往外拐的,五妹跟他的关系是半夜走路撞鬼了,他即便想遍社区女人,也想不到五妹身上,可偏偏他与五妹发生了故事。

苏幺鸡坐在中间尴尬,不如闲在一旁图个自在。他把椅子转过去,背靠她们掏出手机翻。对面的包间里,一个脑袋伸出来喊了声幺鸡,一支烟嗖地飞过来,苏幺鸡接过香烟,习惯性地看了一下牌子,是中华牌的,他对抛烟的金二条说,几天不见,鸟枪换炮了,是碰到哪路财神了,我也来沾點财气。苏幺鸡话还没说完,人已走进包间。里面打得热火朝天,麻九筒、包点炮全神贯注,一手夹烟一手摸牌,在他们中间有个陌生面孔,那人额头都在流水,看架势已输多了。金二条显然是大赢家,他轻松自如,谈笑风生,见苏幺鸡进来,说听说你歇手了?你为啥歇手呢?霉不?金二条得意忘形,他就是这个毛病,穷得富不得,有几个钱尾巴就翘上天了。苏幺鸡说,时间还早,先赢后输包包掏空,这是规律,别忘了我上次的教训。金二条冒火了,说爬爬爬,跟你老婆抱膀子去。这是逐客令,当着那么几个人,苏幺鸡有些下不了台,他骂金二条狂啥子,忘了输来立起的时候。金二条说,输得再凶也不说歇手的话。麻将桌上忌讳争吵,那个陌生人气愤了,说整不过你们,我甘拜下风。说着话站起身夺门而去。陈小脚在叫喊,说周老板你咋的了,才十点不到。叫周老板的人没回应,气冲冲走了。陈小脚噔噔过来,问金二条几个咋整起的,好不容易来一个打大牌的,这下好了,往后就三缺一打三家吧。苏幺鸡说,咋是三缺一呢,我在你眼睛里不算一个人。陈小脚脑袋转得快,连忙说,霉运带走了,幺鸡该你去赢钱吧。苏幺鸡心头发痒,可他没钱,他挂陈小脚一眼,陈小脚明白,马上从口袋里摸出五百元,说要不要跟香秀说一声,苏幺鸡怕香秀不答应,他先斩后奏地对香秀喊,你自个打,我在这边打。不管香秀听没听见,苏幺鸡一屁股坐了下去。陈小脚不便把掏出来的钱再放回口袋,她把钱递给苏幺鸡后叮嘱说,数一下,刚五百。苏幺鸡没数,也来不及数,牌已摸到他面前了。

真应了陈小脚的话,苏幺鸡从坐上桌子就没掏过钱,而且每手都要进钱。他摸上来的牌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在帮他,清一色、清对,点炮不和专门自摸。他手气好得像刮过来一场飓风,把金二条先前赢的钱刮进了他口袋,麻九筒、包点炮一个劲掏包包,每掏一次就说狗日的这牌打得老子吐血。都输,苏幺鸡一人赢。午夜不到,金二条起立了,说今天撞鬼了。见金二条走,麻九筒、包点炮也走。苏幺鸡送他们到门口,说养几天精神我们改天再战。又回去抱膀子,香秀输钱了,见他过来,恼火地说,你说过不打的,咋又打上了。她扳开装钱的盒子又说,五百元就剩这么多。苏幺鸡挂一眼,只剩几张十元的,红票子全没了。五妹估计是赢家,她打得十分潇洒,出牌不用考虑,嗖地打出去,不担心点炮;摸牌也自如,张张牌也是心中所愿,并无废张。五妹手气冲天,心情就好,好心情换来的是朗朗笑声,而香秀和其他两位牌友却是一脸愁容。苏幺鸡刚坐下,五妹说你真成了我的福星啊!这话说的,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苏幺鸡怎么会是她五妹的福星呢,他们之间八杆子都打不着。香秀扫她一眼,说是不是得意忘形了,苏幺鸡你来打吧,福星上桌就变成克星了。苏幺鸡不可能去凑热闹,说时间不早了,输的明天捞,赢的明天继续赢。

难得打麻将的香秀输了四百多,回家后情绪一直不好,苏幺鸡把赢的钱分了一半给她,这样一来,香秀不但没输,还多出了四百多块。香秀把钱揣进口袋,心情仍然不好,她说五妹太过分了,赢几块钱就连自己姓啥都忘干净了,她凭啥说你是她福星?苏幺鸡说,她的性格你又不是不晓得,属于张扬的那种。香秀说,下回她敢再这样说,我当众揭她短,看她还敢神气?

苏幺鸡心里咯噔一下,五妹有啥短处捏在香秀手里?他不好多问,便说睡吧,人家有啥短处?你没话找话说?他看似顺口一句,其实是巧妙掏话。香秀上当了,她说五妹看起来一本正经,其实是一个骚货。老宋好几年不沾她了,是老宋不行,五妹却在这上面行,一个不行一个行,五妹耐得住?听说趁老宋不在,她把好几个牌友勾引回家。苏幺鸡听到此话,喉咙里像卡了鸡骨头,但他仍然镇定自若说,你听谁说的,五妹那么正派不像你说的那种人,是不是人家今天赢了你几个钱,心里不舒服,坏人家名声。香秀说,我坏她名声?她跟我无冤无仇,是她家对门的油嘴婆在跳舞休息时说的。苏幺鸡猜测,油嘴婆说的事多半是真的,他想起几次办事,五妹差不多就把他活吞了。苏幺鸡猛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他连澡也不洗,躺上了床。香秀的话还没说完,她把最关键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香秀说,我不想看见你跟她一起打麻将,听见没有?

苏幺鸡当然听见了,可回避不了。麻将馆打牌,除非早先约好了搭子,若无约定作为散客,得由麻将馆老板安排,谁打大打小,谁与谁划得来,老板心里有数,逐一叫喊,谁谁你们圆起噻。有人矜持,有人假意,老板不喊上三两回不入座,坐下后就都变了嘴脸,个个持重得很,因为大伙心里清楚,一场拉锯战即将展开,谁笑到最后,要看造化了。苏幺鸡没有固定的牌友,他常常独来独往,任凭陈小脚安排。

苏幺鸡曾败在大麻将上,也扬眉吐气胜在大麻将上,陈小脚在替他找搭子时,一般情况下要征求他意见,询问他打十元还是打五元。苏幺鸡回答说随便,但结果只能打五元的。打十元、二十元麻将的搭子在陈小脚的麻将馆不是很多,除了金二条几个外,在小区租房住的几个外地人,比如像周老板,他们的身份复杂,又不怎么熟悉,隔三差五来,没个准。苏幺鸡即便想玩大的,暂时没有搭子,麻九筒和包点炮这些天转场了,据说是避锋芒。金二条倒是每晚都来,见到苏幺鸡也不怎么吭声,端杯茶坐在旁边玩手机游戏,这就是“钓斗子”。(方言:钓鱼之意)。金二条有时能等到,有时又无可奈何撤退,喝一夜的闲茶,没精打采回去了。苏幺鸡没他耐性好,他才不会干等,有打五元麻将的搭子,他就不等打十元的。这天晚上,苏幺鸡遇到了麻烦事,金二条要他打十元的,那边五妹要他打五元的,两边都是三缺一。金二条说赢了钱就放筢子么?(方言:离开的意思)。五妹说,好久没跟你打麻将了,今天想输点给你。苏幺鸡十分为难,不知屁股该坐到哪边去,他对金二条说,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苏幺鸡是放筢子的人么,又不是没输过给你,你这么说,我今天偏不想玩十元的,要打就打更大的,除非二十,低于二十的不打。苏幺鸡一下子神气起来,把金二条唬住了。陈小脚怕他们吵起来,把苏幺鸡拖到五妹那桌,说别提劲了,隔壁邻居的谁不知道谁,打那么大成心断我财路是不是?苏幺鸡坐下来,五妹说,没看出来你敢打二十的,就不怕香秀打你屁股。一句话逗笑了一桌人。苏幺鸡说,她敢么,我要冒起火来,房子都要燃烧。恰在此时,香秀走了进来,她冷冷看一眼苏幺鸡,说你不打十元的我去打,你好好陪一下五妹,你们难得在一起打麻将;五妹你可不要手下留情,有本事把他幺鸡逮在手头。香秀说出的话大家都懂,她影射的东西很恶毒,而五妹当没听见。苏幺鸡想冒火但终没冒出来,他把两张幺鸡牌玩弄在手指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香秀站了片刻,果然打大麻将去了。

这场麻将,苏幺鸡注定是输钱。而另一桌的香秀却奇迹般赢钱。回到家,香秀问他咋输那么多钱,是不是五妹把你迷倒了,你鬼迷心窍,让她占了便宜!香秀的话太直接,苏幺鸡不是冒火而是喷火,他说你啥意思,输钱就是输钱,没那么多理由;你赢了钱是不是金二条放了你一码?苏幺鸡陡然这么一句,香秀受不了,她骂苏幺鸡自己捡顶绿帽子戴在头上,还是不是男人!苏幺鸡当然是男人,还是一个重义气的男人,晚上的牌桌上,苏幺鸡仍然不吸取教训,他极少和五妹的牌,有两次和了,五妹用脚踩他,不仅踩,还用力踏了踏,苏幺鸡不敢声张,他要呻吟一声或反踩她,动作稍微不规范,旁人就会察觉。他十分反感五妹的动作,他已输得一塌糊涂,她还步步紧逼。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动作却不是这样做的,接下来,他仍然不便和五妹的牌。苏幺鸡不便和,别人可不管,该和的牌绝不手软。麻将打成这种格局,苏幺鸡后悔该去打十元的,即便输钱,也落个心安理得。打到最后,蘇幺鸡以失败告终,居然三赢一,惨输七百多块。又拖上外债了,前期的外债是找头工老陈借的,每月从工钱里扣。苏幺鸡输得起,打这么多年麻将,输输赢赢,也没倾家荡产,图个娱乐罢了,但是这场麻将他不服气,输得不光彩。下桌子后他越想越恼火,在回家路上,他想起香秀说过的话,五妹果真是个卖色的烂货吗?他嘲笑自己,苏幺鸡你这个狗日的,被一个老女人耍弄还以为碰上艳遇了!

香秀赢了钱,心情比较好,刚才说过的话抵不住她手中的钞票,从卫生间洗过澡出来,她趴在床上数钱。钞票很零碎,大多是十元二十元的,甚至有五元的。香秀从提包里摸出一大把,展平、叠加,然后开始数,她数得很慢,好像不是在数钱,而是在欣赏战利品。香秀很少打麻将,但她似乎有赌运,这点比苏幺鸡强,他虽说是大家公认的“高手”,但这段时间倒贴不少。香秀数钱的时候,苏幺鸡心头不舒坦,说几个渣渣钱值得数么!香秀说,你的渣渣钱呢,喂五妹了吧?香秀是顺口说的,但不是故意说的,她了解苏幺鸡,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跑到五妹那里偷嘴。

赢了钱要表示一下祝贺,香秀把七百多块钱放回提包,就给苏幺鸡递眼色,苏幺鸡知道她的眼色是什么意思,他竟然说了一句我还没准备好。这是香秀常说的话,现在从他嘴巴里说出来,味道完全不同。自从进小区后,香秀的变化十分明显,穿着打扮上了档次,连两口子办事她也讲究起来,苏幺鸡要办事,她说我还没准备好。她准备的条件就是冲澡,夏天不用说,哗哗几下就准备充分了,但是冬天,她又怕冷,常常用这句话堵苏幺鸡。现在反过来了,香秀说男人有啥准备的,这辈子就没见你准备过,不是每回上来就急匆匆进去了吗,还准备啥?香秀见他没反应,又说是不是替五妹准备的?苏幺鸡不跟她说,躺下睡了。

连续好几天,五妹都赢他,赢了钱五妹也是一个狂,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有次她悄声说苏幺鸡你咋这么霉呢,是不是跟香秀办完事手脚没洗干净。苏幺鸡不计较她说自己,他计较五妹拿着赢他的钱跟金二条打十元去了,仅仅两场,血本无归,又折转回来踩他的脚。苏幺鸡才不当冤死鬼。他对她疏远了,但损失怎么夺回呢?苏幺鸡有他自己的办法。

苏幺鸡是乡村泥瓦匠,过去是现在也是。他是大师傅级别,作息时间相对自由。这天中午,苏幺鸡在外面跟兄弟们吃过中午饭,酒足饭饱后,他给五妹发了一条短信,问老宋在家吗?一分钟不到,五妹回复一个字:没。苏幺鸡给工头老陈说他有事回去耽搁一下,工头问今天不经济半小时?每天中午,他们都要在主家搓一个小时左右麻将,俗称“经济半小时”。苏幺鸡牌技好但不如人家运气好,也捡不到多少便宜。久而久之,倒养成了中午打牌的习惯。

苏幺鸡把摩托车骑得飞快,一会儿就到了五妹家楼下,他戴着头盔,闪身进了电梯,又一闪身进了五妹家。五妹已做好了准备,蓄势待发,见苏幺鸡进门,她回身把房门关死,一把抓住苏幺鸡的手,一句话不说,拖着他往房间走。苏幺鸡看她,她面颊红彤彤的,像喝过酒。进了里屋,五妹把他推倒在床上,自己也顺势倒了下去。苏幺鸡在倒上床的瞬间,他怀疑到底是谁在报复谁?他跃起身,说你新媳妇呀那么急?五妹说我是新媳妇才不会急,早早晚晚都有人跟着屁股转。苏幺鸡听得不舒服,她的意思她像一条发情的母狗,一群公狗为她转。而现在她如同明日黄花,只有他苏幺鸡围着她屁股转了!苏幺鸡说,现在急是老宋老牛啃嫩草了吧?五妹说你啥意思,来不来?苏幺鸡说打麻将呀?今天手气背,不来。苏幺鸡说罢转身朝外走,五妹扑上去抱住他,说你咋不来,是你约我的,把心给我捂热了,哧,浇一瓢冷水,有你这么耍人的!五妹不持重,真应了香秀的话。苏幺鸡更看不起她了。他本来是来报复她的,现在看来这种方式更让他解气。他挣脱五妹的手,说我叫老宋回来陪你如何,便大摇大摆走了。

晚上,苏幺鸡照旧走进麻将馆,刚坐在位子上,五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屁股坐在他上方。陈小脚还没招呼好搭子,见五妹先坐上去,就招呼另外两人入座。苏幺鸡想走开,又不便走,五妹似乎看出他动机,故意踩他一脚,说走啥走,昨晚输钱今晚还怄气,还像不像个男人!苏幺雞说少说这些,输了算我活该。话里带着情绪,五妹说,你活该,我还活该呢!她是指中午的事。陈小脚恰好在旁边倒茶水,听见此话,她鼓励苏幺鸡今晚捞回来,又对五妹说,继续发挥呀。走到另两人旁,也说都赢钱哈。五妹顶她一句说,都赢钱,哪个输钱,你输啊!陈小脚说,我笨嘛不会打,若是会打早跟你切磋了,但我的牌技臭得恶心,影响你挣钱,还是不打的好。陈小脚不笨,她精着哩。在乡下时她要打牌的,办起麻将馆后她不打麻将了,有时三缺一让她补缺,她说不会,人家说你原来会打的呀,她说我会打呀。人家说你到底会不会?她说会是会,就是一出牌害别人输钱。那是无技巧的打法,横冲直撞,勇往直前,结果只有一个字:输。往后再无人叫她补缺。陈小脚不打麻将,是舍不得把辛苦挣来的钱又送回去。陈小脚不打麻将也不抱膀子,她眼勤手快,茶水时时满满的,把服务做得很周到。但有一点不太好,那就是眼尖,嘴巴零碎。她刚才说出的话就是针对五妹说的。

话不直接,但五妹能听出来。五妹的口袋常常不富裕,她即便有钱,口袋里只装两百元。但她的胆量特别大,十元的大麻将她也敢去打。老宋讨厌她打麻将,对她实行了经济封锁,同时还对她人身也进行了封锁,两口子基本上处于冷战状态。五妹在一家超市干库管,月收入千多元,工资不多时间多,白天八小时,余下的时间除了睡觉,跳舞,大多消耗在麻将桌上。五妹输多赢少,时常口袋里吃紧,不过不要紧,她找陈小脚借,月底发工资归还。五妹守信用,借过多少她心里有数,还钱时递给陈小脚一把钞票,陈小脚细数,刚好。但有时也有例外,是工资不够支付赌资的时候,五妹就说她想办法。她的办法只有一个,在麻将桌上赢钱。打麻将之人在开打前谁都想赢钱,没有人想到输的结果还肯上阵。五妹想在麻将桌上想办法,那就只能做手脚。手在明处,不便做,脚在暗处,容易做。她曾经做过几次脚下功课,确实收到明显效果。她有个习惯,坐上座位就脱鞋,若上家和她牌,她用脚尖碰碰人家,若下家和她牌,她也要用脚尖轻轻撞撞人家,当然条件是异性,中年男性最佳。遇到年轻的年老的明知不可违,她就很认真打牌。符合条件的机会不少,金二条、麻九筒、包点炮都曾被她碰过脚,只有金二条理睬她,谦让过她几次,后来该怎样就怎样,照旧和她的牌。转到打小麻将后,她一度想碰碰苏幺鸡,但每次把脚伸出去又收回来,她觉得对苏幺鸡这种有男人味的男子不该用那种下作的方式去勾引他,要理直气壮地去争取他。五妹的心思苏幺鸡不理解,好多次苏幺鸡都赢她钱,面不改色心不跳,理所当然的样子。自从偷欢之后,她以为苏幺鸡会放她一码,没料他变本加厉,她不得不采用老办法勾他的脚。没想到苏幺鸡经不起诱惑,她在脚下勾一次他就输一把,勾他十次他九次输。她是无奈之举,还欠陈小脚几百块得归还。

定庄,苏幺鸡从下方调到对方,两边是两个在小区内租房住的外地年轻人,面熟,操着听不明白的外地口音。五妹的脚杆再长也伸不到对面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安心打牌。

苏幺鸡以为调到五妹的对面他就无干扰用心打麻将了,但结果是他输得比上次还惨,五元的小麻将他竟然输到八百元,还向陈小脚借了四百。他气歪了嘴,气青了脸,对大赢家五妹说,克星,你是我的克星。五妹才不理会克星不克星,转身把她的欠债还上了。

苏幺鸡回到家,气还没消,香秀一看他脸色,不用问也知道结果。香秀说五妹赢了?苏幺鸡坦然承认,说她一赢三。香秀忽然酸溜溜地说,你回来干啥呢,口袋里的钱都送人了,干脆搬到一起住算了,免得在桌子上一张一张送。她缺男人,我不缺,你过去吧,她肯定天天把你供奉起来。苏幺鸡被她骂得不知东南西北,说我是故意的么,有借钱送人的道理?香秀又知道他欠债四百,火气真的就旺旺了,再加上这阵他与五妹猜不透的事,心里升起了无名火,她不仅骂他,还要冲上去打架。

人家是知难而上,苏幺鸡是知难而退,他夺门跑了。

苏幺鸡不是打不过老婆,而是他手握砖刀的手香秀是经不起他拍打几下的。再说苏幺鸡自知理亏,一场小麻将输掉八百元,换成谁都有想法。逃跑是他的习惯,前几次吵嘴,他说不过香秀,也是夺门而去,在门卫老秋那儿睡一夜。天亮回家打扫卫生,替香秀煮早饭,然后填饱自己骑上摩托上工去了,下午回家香秀的气已消了大半,他再说几句好听的,风波便平了。

老秋今晚不值班,他没地方睡,只能又去陈小脚的麻将馆。他知道金二条几个今晚是通宵战斗,他赶去取经。都说他麻将打得好,可输大钱成了他的专利,好个屁;都说金二条的牌技臭,可人家一直打十元以上的麻将,从没歇过手,中间必有人家的高明之處。

麻将馆只剩金二条那一桌,连陈小脚都睡下了。苏幺鸡走进去,所有人都在看他,金二条说咋的,被婆娘赶出来了?苏幺鸡说,失眠。金二条说,失眠?开国际玩笑,有婆娘睡,有钱赢,你还失眠?五妹要说她失眠我才信,你说呢五妹。五妹蜷于角落里,她一边玩手机,一边买着码。苏幺鸡乜她一眼,心说这个婆娘欠打。心里是这么想的,嘴巴里却玩笑说,五妹你咋失眠,老宋没回?这是血淋淋的挑衅,在别的方式上报复不了她,言语上占点便宜也不错。五妹回答他,老宋没回,床空着,你去不,不怕老娘夹死你!五妹的话出格了,是宣泄,也算是报复吧。苏幺鸡说那就走啊,谁怕谁?金二条在嚷,要睡就睡去,别影响我们打牌。五妹,你亮牌噻。五妹亮码,又输了。五妹买码不如打牌手气好,时间不长,口袋里两百元去了大半。五妹说老娘不买码了,苏幺鸡你来买吧。苏幺鸡四个口袋一样重,那里还有钱买码。他说是过来抱膀子的,坐一会儿就走。

苏幺鸡屁股重,到了凌晨三点,实在撑不住,靠着椅子睡了。这时,窗外传来雨声,又有大风刮进室内。五妹说糟了,她家窗户没关。便起身回去,不料一抬脚,把苏幺鸡绊醒了。苏幺鸡睁开眼,说你干啥?五妹说你陪我跑一趟。金二条几个也说,陪五妹回去关窗户。苏幺鸡不想去,五妹说,怕啦?我又不是寡妇,老宋还活得好好的。金二条恼火地说,平时说你窝囊你不承认,关键时候也雄不起。这样吧,你替我打几把,我跟五妹回去。苏幺鸡没有选择,走出了房门。外面是阵雨,风来雨到,像脸盆倾泻而来似的。没跑多远,浑身已湿透。五妹说不用跑了,反正已经打湿了。小区里除了人行道的路灯还明亮,抬头望去,只留下高楼的影子。五妹突发奇想说,我们在影子里散步。苏幺鸡说神经,有凌晨散步的?我们?你想得出!五妹说,咋没有,你我不是在风雨中散步?苏幺鸡懒得理她,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说散步!苏幺鸡快走几步,拉开了距离。

到五妹家,屋里果然进雨水了。苏幺鸡站在门口,只看不动手。五妹说你死人啊,快帮我关窗子。苏幺鸡不动,干脆坐在沙发等她。这时屋里忽然传来老宋的叫骂声,说好啊好啊,我马上就腾床,你们来吧。老宋的身影即刻就出现在客厅,见到苏幺鸡也不吃惊,又说,去吧,空床,我睡沙发。苏幺鸡被吓呆了,他没料到会碰见老宋!老宋是个笑面虎,阴着哩。苏幺鸡想跑,可老宋挡住了去路,手里又拿着木棍,除非他长有翅膀从窗口飞走。苏幺鸡说,老宋,你肯定想多了,我是陪五妹回来关窗子的,不信问金二条。五妹过来坐在他旁边,好像是来保护他的,她没有半点惊慌的样子,仰面对老宋说,你发那么大的火干啥,幺鸡就不可以陪我回来关窗子?啥床呀沙发呀,你是自个儿捡顶绿帽子扣在头上。老宋说我还在乎一顶绿帽子吗,十顶我都有了,扣在脑壳上已发高烧了。老宋说着用木棍在沙发上拍打几下,然后问苏幺鸡,我的老婆是啥德性我心里清楚,我也不为难你,你老实承认,今晚是第几次,多久了?苏幺鸡哪敢承认,这不明明遭打吗?老宋之所以没把木棍打过来,是他没把柄,他若承认有一次,老宋还不把他打成肉饼。苏幺鸡说,我咋做得出这种事,我跟五妹是牌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能做出格的事吗?老宋你想多了。苏幺鸡竭力辩解,争取早点走脱,没想到五妹性子烈,她猛然扑上去撞翻了老宋,从地上拾起木棍,举过头顶吼道,你干脆让我去死吧,我嫁给你就是来受罪的,我不想受这份罪了!

戏剧性的突变,让苏幺鸡目瞪口呆,当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时,看见五妹用木棍猛敲自己的头。敲打的声音在客厅嗡嗡回响,好像有无数的苍蝇在飞舞。苏幺鸡一步上去,还是落在老宋后面,老宋已抓住五妹的手腕正在用另只手抢夺木棍,五妹嚎叫着,幸好雨声混杂其间,否则小区里的窗户大多要透出奇怪的亮光。

苏幺鸡趁乱走了。他没再回麻将馆,几乎小跑回到家。他把自己丢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器,哗啦啦冲洗。冲一阵才发现,他竟然没脱衣服。他懒得脱,干脆坐在地上,让温暖的水流为自己添一份热量,壮一点胆。香秀不知何时推开了卫生间房门,她发出的第一声是啊,第二声是撞鬼了!

苏幺鸡从此以后真的是撞鬼了。

苏幺鸡第二天上工精神不振,真像一只瘟鸡。工头老陈问他昨晚打麻将输钱了还是被女人糟蹋了?苏幺鸡承认他打麻将了,说昨晚打久了,瞌睡没睡醒。老陈说你就不省到打几场,主家的房子昨晚漏雨,里外雨水一样多,万一垮掉了,伤了人,我脱不了手,你也不好过。苏幺鸡说这太奇怪了,他垮房子跟我们啥相干,之前垮了好几家,跟你我有相干吗?老陈说,半月前我就答应人家了,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拖到今天才动工,万一人家出事不找我才怪。乡村有乡村的规矩,口头答应就是君子协定,苏幺鸡一下提了精神,他冲老陈笑了一下说,是该省着打了,我洗一下冷水脸就开工。说开工显得有些大,好像在修新房,其实主家是维修房子,把裂缝的墙体塞满水泥浆,把陷下的地基填塞石块,再把房上的小青瓦翻盖一次,有的地方的椽子不够结实,该换的换,能勉强承重的将就。说起来活很简单,做起来很麻烦也很危险。苏幺鸡是大师傅,技术活自然由他干,上房换椽子的活别人代替不了,椽子的木质好坏、直径大小以及水平线都不能含糊,这还不是关键技术,关键的地方是如何安全地把椽子从地面安放到房上去。苏幺鸡懂技术,但难度也很大,他宁愿修建新房也不愿意维修旧房。主家是个中年人,跑生意的,估计也没跑出大名堂。他比较紧张,一再叮嘱注意安全。苏幺鸡吼他,说你制造紧张空气,谁愿意从房上掉下来!老陈骂苏幺鸡乌鸦嘴,满口都是屎。主家听不到一句好话,心里越发不踏实,生怕发生意外,到时他脱不了干系。他提出签一份协议,伤残死亡跟他无关。苏幺鸡一听火冒三丈,说刘大哥你在诅咒我们是不是呀!叫刘大哥的中年人胆小,说没诅咒的意思,只是担心,万一有事,为几间破房子把身家性命搭进去实在不值。刘大哥的苦衷苏幺鸡能体会到,他们搬迁之前的村庄跟刘大哥的村庄是邻村,过去都列入在规划区内,一条工业大道从上到下贯通几个村,大道修一半不修了,说是规划重新调整,工业区又恢复到农业区。苏幺鸡那个村在刚动员的那几年陆续拆除了住房,集体到外面租房居住。这一住就好几年光景,前年才搬入新居。不管怎样,总算有新房子住了。刘大哥所在的村庄情形就恰恰相反,村人等来等去,一场空欢喜。但形势又摆在那里,谁也不知何时又启动开发,那条工业大道何时又复工,上面说难说,下面就只能等,谁敢把房子拆了重修呢?刘大哥原本想到城里买房的,他一直下不了决心。如果真开发了,政府要安置,楼房有的住,何必费尽心血买商品房呢。再说他也舍不下他家独门独院的环境,村道在院门口,出行方便,油门一踩,去哪儿都行。只是这房子的年纪天天见长,一到雷雨天,心里就没底,生怕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雷把房屋震塌了。刘大哥提出签协议是无奈之举。

苏幺鸡不签这个不吉祥的协议,刘大哥说你如果不签,我就不维修,我不可能为政府买单。刘大哥毕竟是跑生意的,看得远想得深。苏幺鸡说,既然这样,这个活我们做不了。老陈不高兴了,说他还没开腔,签就签,有啥了不起的,干了那么多家,没见哪个伤了皮肉!老陈坚持。本来也不会有什么事,这些年,农村新修房屋的少之又少,维修房屋的越发多了起来,苏幺鸡这个队伍,这些年全靠破房子在维持他们的收入。他们来到任何一家,主家指出修哪动哪,便不再过问了。刘大哥顾虑太多,苏幺鸡心里不舒服。工头在跟刘大哥协商协议内容的时候,苏幺鸡回了一趟小区。他心里不踏实,五妹被打成什么样子了。他不是关心五妹,而是关心昨晚的事有没有发酵。五妹两口子是不是打架了?她伤得重不重?会不会脑震荡?送医院还是在家休息?这些信息他一点儿都不知晓,怎不让他担心呢,其中每一个环节都会牵涉到他,他更担心的是老宋找上门寻他。

他走进小区门卫室,老秋笑眯眯问他今天没活干?老秋是他好朋友,门卫的信息最灵敏,比如说昨晚五妹受伤送医院,车辆必须要经过大门,老秋肯定知晓。他如此坦然给他说话,说明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一切还在可控范围。苏幺鸡进一步把话题往深处引,他回答老秋说,昨晚麻将打晚了,过来眯一眼。老秋问咋不回家睡呢,苏幺鸡说香秀在打扫卫生,他这身脏的,香秀不高兴。老秋说香秀刚出门买菜。苏幺鸡听到香秀是出門买菜,而不是出门找他,他马上就精神了,说那我还是别睡的好。起身,刚走到门外,不料迎面而来的却是老宋。他手提塑料袋,里面好像是包子豆浆。老宋见到苏幺鸡,简直像黄鼠狼见了鸡,他反应极快,嗖地把塑料袋打过去,距离太近了,苏幺鸡来不及躲闪,正中脑门。袋子破了,豆浆倾泻而下,苏幺鸡啊啊叫唤,仍然拼命逃跑。

老宋没有追他,是老秋拦腰抱住了老宋。老宋的双脚在地面上乱蹬,嘴巴不干不净叫骂要杀了那个秧鸡子,非杀了他不可。老秋说你平白无故杀人家,不讲理。老宋说,我不讲理,我已经够讲理了,是那个秧鸡子不讲理。老秋问他苏幺鸡咋不讲理,老宋就不直说了,说关你屁事,你放开我,该抓的人是苏幺鸡。老秋松开他的同时又问凭啥抓他,老宋从老秋手腕中挤出身,瞅他一眼说,回去守你的门,少管闲事。

老宋气势汹汹走了,那样子像去追赶翻圈跑的猪。老宋原先是养猪的,他家猪圈太矮,常常跟着逃跑的猪在村里乱蹿。老秋说,猪又跑了么老宋。苏幺鸡没跑远,他在一幢楼的拐弯处刹住脚,回头张望,见老秋帮了忙,心里就稳住了。老宋走远后,他回到门卫室,招呼没打,跨上摩托就走了。老秋在后面说,老宋有那么厉害么,吓得屁滚尿流。一会儿,香秀买菜回来,老秋拦住香秀,问她老宋跟苏幺鸡到底结了多大的梁子?香秀问老宋是哪个?老秋说老宋你不认得,五妹的老公呀。香秀咯噔一下,紧张地问老秋,他们咋啦?老秋叙说了刚才的一幕,话还没说完,香秀推开他挡路的手急匆匆走了。

下午,苏幺鸡收工回家,刚推开门,香秀像一垛墙挡在面前,一张脸杀气腾腾。苏幺鸡知道事情已败露,仍故作姿态问她饭煮好了吗,中午只喝酒没吃饭。香秀没回答他,伸出双手使劲把他往外推,说出去,去找你那个五妹吃饭去。香秀用力猛,苏幺鸡又没防备,连退两步就站立在门外,香秀嘭嚓一声把防盗门关了个结实。苏幺鸡猛一下傻了,难道真的东窗事发了?他敲门,大声问香秀咋的嘛,有啥话开门说。里面没有回音。苏幺鸡用钥匙开锁,里面反锁着。他又敲打一阵门毫无结果,只好坐在门口抽烟。连续抽了好几支,烟盒空了,又无进门希望。苏幺鸡起了身,进电梯,出楼道,走上树荫下的小径路。不甘心,停下来,昂首望去,公寓高入云天,他的家呢,他看不见了。走到门口,见老秋在,闪身进了门卫室。里面有两个门卫,正在下象棋。苏幺鸡没心思看,他坐在板凳上发呆。老秋问他咋回事,焉秋秋的。苏幺鸡没有说话,伸手要烟抽,老秋把烟盒掏出来,和烟盒在一起的还有些零钱,苏幺鸡一齐抓在手里,走出了门卫室。

当天晚上,苏幺鸡走进陈小脚的麻将馆。这次他不是去打麻将的,而是打探五妹消息的。陈小脚见他进来,招呼他打十元还是打五元,打十元的金二条快到了,打五元的五妹也差不多拢了。苏幺鸡说先喝一口茶再说。陈小脚端茶来,见他总往门口张望,问他约了搭子?苏幺鸡说没约搭子,他就是来喝茶的。苏幺鸡的表现出乎寻常,陈小脚以为他口袋羞涩,悄声问他要多少?苏幺鸡说有。陈小脚就更不明白了,苏幺鸡岂有不打麻将的道理。

打麻将的人陆续到了,就如同赶上班时间,踩着同一个钟点。金二条见苏幺鸡在,说那边坐起噻,一份耕耘一份收获。苏幺鸡不动,呷茶,抽烟,又把目光投向门口。金二条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说还想跟她玩,她就是一个无底洞,再多的银子也填不满。苏幺鸡说你填过?金二条笑而不答。这时,五妹走了进来,走进来的五妹脑袋上缠着绷带,脸上却是笑眯眯的。苏幺鸡终于松了口大气。陈小脚用吃惊的口气问她,五妹,一天不见你咋化妆成这副样子!金二条说,五妹,是不是昨晚幺鸡施暴弄成这样的!五妹说是的又咋,幺鸡你说是不?

往往,越把本质往真相上引,人家越是不信。五妹干净利落回答金二条,所有人都认为在开玩笑。陈小脚说,不说这些了,打麻将要紧。陈小脚的算盘打得精,芳香茶楼名义上是喝茶的,真正掏茶钱的几乎没有过,都计算在麻将的圈钱里面,一桌抽三十元,四人平均七元五角,晚上圆上四五桌,也是百多元的收入。光喝茶既赔了茶叶还搭进了开水,更主要的是陪着熬夜。她今年三十九了,黄花菜一盘,已端不出手了,好在王老三还稀罕她,给了她做女人的尊严,也享受了女人该享受的幸福时光。今晚,又是她与王老三相聚的美妙夜晚,虽然很短暂,但很实际。因此,打麻将的人一到,她便要安排停当好办自己的事。但是苏幺鸡今晚死活不打牌,拖延了她约会的时间。

苏幺鸡今晚没有打麻将的心情,他心里装着事,五妹的事暂时可以放下了,可老宋和香秀的事还放不下来。他担心香秀正在来的路上,她手上没有把柄,对他还算客气,如果被她看见了啥,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不过苏幺鸡心里还是轻松了不少,五妹坐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她慢悠悠品茶,那样子好悠闲。苏幺鸡想走又没地方可去,他干脆也慢悠悠喝茶。他做出悠闲的样子确实是因为心情松弛下来了,尽管五妹没有招呼他,但他看得出来,她是故意的,装深沉。五妹没啥大事,说明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五妹不说跟他有过那层关系,他也不说,鬼才知道。看五妹的神态,她是不可能把他推下悬崖的。他掉下去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可以说是同归于尽。苏幺鸡脑海里猛然闪现昨晚五妹的义举,她如果不扑倒老宋,不用木棍敲打自己,那局面该如何收场呢?

他不禁虚汗直冒。

这时五妹走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有这么热吗,头发都在滴水。苏幺鸡抹一把脸,说闷热,今晚又有雨。五妹说,昨晚的雨水已经下透了,哪有那么多雨水。苏幺鸡说就是的,雨水多了房子要漏雨。

两个人像在对暗号,陈小脚安排好一桌麻将后走过来说,有好多话说不完,谈情啊!便催促他们开战。苏幺鸡仍然不想打牌,他扯谎说今天的活重,想早点休息。五妹说那你跑到麻将馆做啥子,不如到绿道散步消化好睡觉。陈小脚也劝说,人家五妹伤兵不下火线,不就多做了些活么,晚上回去别跟香秀加班就行了。有两人在旁边等,他们说不打就算了,趁早到别的麻将馆还圆得起。苏幺鸡很无奈,若坐下来打麻将,他不清楚今晚会发生什么事,香秀可能来,老宋也可能来,如果他们都赶到了,这台戏就热闹了。不过,万一又一个都不来呢,退一步说,他们来了又能把他怎样呢,在麻将馆打麻将,又没做别的事。

他把自己劝说动了,起身,走动,找好方位,坐下去。他向陈小脚招一下手,陈小脚懂他意思,从挎包里摸出两百给他,苏幺鸡伸手接过钱,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说出门散步的,没准备钱。陈小脚会做事也会说话,她说晓得,苏师傅还会缺钱,不够叫一声。苏幺鸡为掩盖借钱的尴尬,意外幽默一句,该叫的时候晓得叫。五妹说,摸牌,摸到幺鸡你才叫也不迟。同桌两个年轻人是外来户,他们哄笑,笑五妹说话太大套了,一个说经验丰富,一个说是老手。五妹说,你们有女朋友了就晓得,比我还老手。闲聊几句,麻将开战。开局不利,头一把,苏幺鸡就点三家,接下来,点炮就成了家常便饭。这可不是好兆头,还余五十元后,苏幺鸡叫陈小脚,陈小脚没有回音,他又叫几声,仍然没回答。苏幺鸡四处望了望,没人影,他觉得奇怪,开麻将馆的居然没人了。正在此时,房门砰地撞开,陈小脚被四五个男人像犯人一样押进门,其中一人是她老公赵胖子。紧跟后面进门的,是香秀和老宋。

十一

陈小脚找野汉子的事败露后,从某种程度上冲淡了苏幺鸡的事。

这天晚上,香秀专门来找麻烦的,肚皮里装了不少说法,走到芳香茶楼楼下,见到气冲冲的老宋赶来,两人有同一个目的,但相互还是没有说话。一前一后刚上楼梯,后面吵吵嚷嚷,近了一看,四五个人推攘着陈小脚,好像她不會走路似的。从他们面前过,才看清陈小脚光着脚,衣不蔽体,头发蓬乱。进了门,一顿打是避免不了的。当着麻将馆那么多人,陈小脚的老公赵胖子不给她留面子,也不给自己留面子,让她说跟那个卖水果的王老三私通多久了,王老三给了她什么好处,王老三除了年轻,晚上卧倒睡觉连X的没一根。陈小脚平时挺能说的,现在不说话了,她不低头,也不看大家,像个石头。陈小脚的表情很冷,像霜冻在脸上。耳光落上去,她伸手抚摸一下,皮鞋踢在脚杆上,她闪了闪双脚。她始终不开腔。身坯大她一倍的赵胖子拿她没有办法,又破口骂她骚货,不知好歹。围观的人终于弄明白了,当明白过来后都很吃惊,陈小脚怎么会是这样一种人呢?不过,牌友们并没有因此站在赵胖子那边,但也不替陈小脚开脱,有人冲赵胖子说,家事关起门说,别影响大家打麻将。

赵胖子对这件丑事一点不在乎,他告诉所有在场的人,说他们私通一年多,是一个亲戚偶然揭开了秘密。当天晚上,天气闷热,老秋的那个同事躲在一棵树下打瞌睡,路灯照不见树下的黑暗,陈小脚大意了,见前后无人,牵手王老三步入楼梯。老秋的那个同事跟陈小脚的老公赵胖子是亲戚,人家一见那情形,便跟赵胖子打电话。赵胖子过去是杀猪的,他当即提了把杀猪刀追赶过来。他家分了三套房子,大的那套用来开麻将馆,中户型用于居住,小户型出租。他在赶来的路上已电话联系了他的几个兄弟和侄子,他们在楼下集合后,一起向王老三的家冲锋。王老三真是该倒霉,做那种事竟然没关好门,虚掩房门便在屋里翻江倒海。赵胖子一行冲杀进去,刀锋就架在他脖子上。苏幺鸡还听说,王老三当即吓得尿了一地。

陈小脚的事在帮了苏幺鸡的同时也搅了他的局。苏幺鸡最后那把牌有可能扭转局面,才摸几张牌,清一色的条子就组织成功了,有两家是不要条子的,他的幸运牌幺鸡有三张,如果及时出现,他极有希望杠上开花。和二五八,通吃。好运气总是跟他作对,他正伸手摸牌,陈小脚被人押进门了,在客厅里打麻将的人不由自主都起了身,有人手里还捏着牌,有人把椅子碰倒了,还有人被茶水呛住了,咳嗽声撕心裂肺。苏幺鸡看见陈小脚像即将就义的英雄,她冷笑的模样,目空一切的神态,与先前的陈小脚判若两人。她走过苏幺鸡旁边时,停住了脚步,她没有说话,却用仇视的眼神盯他。苏幺鸡一下胆怯了,这种目光像把匕首嗖地捅进他胸膛。在捅进去的刹那间他明白了,她把他当成了告密者。

天地良心,他从未吐露过半个字。苏幺鸡在这种眼神下坦荡无私,他想说一句什么,嘴唇启动之时,却看见了老宋和香秀。他心里慌乱,趁人多,他溜了。

香秀始终没抓住有力证据,也不好进一步收拾他,但陈小脚的例子可以借题发挥,回家后她说陈小脚那么狡猾的人还是露出了狐狸尾巴,可见猎人的眼睛才是雪亮的。苏幺鸡懒得跟她扯这些,她说她的,他听他的,他把耳朵关闭了,好比闸水板,关得严严的。香秀说了那么多,没见他有反应,把电视关了,说我问你,老宋为哈追赶你?苏幺鸡原以为这事过去了,看起来才刚刚开始。他稳了稳,找了一个充足的理由说,可能经常赢五妹的钱,老宋不高兴吧。此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谎扯得不圆,他不是经常赢五妹的钱,而是五妹经常赢他的钱。这个事实香秀难道不知?苏幺鸡睁着双眼说瞎话,把自己套进去了。

香秀是聪明人,脚趾在鞋里动没动她都能估计八九,苏幺鸡有什么动机,有什么心思,怎能逃过她猎人一般的眼睛呢?但是香秀却说,我还以为是别的啥事?愿赌服输,老宋既然这样,往后不要再跟五妹打牌了,我担心哪天你又赢了五妹的钱,老宋找上门来叫退钱,我是没钱帮你退的。老宋这个人我不熟,听老秋说,老宋在加油站经常耍横,司机他也敢打,单位要开他,他就说开他那天就是加油站的倒霉之时。他那口气,连火都敢放,别的事没有他不敢做的。这种人招惹不起但躲得起。

苏幺鸡听得出来,香秀是拿别人的威风灭他的志气,是给他一个警告。女人的心计让苏幺鸡好像吃了一口鸡毛,卡在喉咙里既难受又恶心,但现实摆在眼前,他只好点头同意离五妹远些。

芳香茶馆在第二天就关门了,陈小脚回到中户型房后很少露面了,听说赵胖子没打她,但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连正眼也没瞧过她。

麻将馆关门后,苏幺鸡很想到别的麻将馆打牌,但有一个局限,口袋里要准备充分,人家不比陈小脚熟,没钱随时可以在她手里借。其他麻将馆苏幺鸡不太熟,还没到借钱打牌的程度。香秀对他采取经济制裁,每天早晨苏幺鸡出门前,她都要叫他换洗衣裤,把口袋检查一遍,从过去的四百元缩减到五十元。

五十元打不成麻将,连午休打麻将的习惯也放弃了。工头老陈问他咋不打了,苏幺鸡说,手气不好,歇几天。苏幺鸡的运气一直就没好过,霉运一直像乌云一样在他头顶上绕来绕去。这天,快到中午时,换下一根腐朽的椽子午后就可以盖瓦了,苏幺鸡把绳子套上去,正准备往下放,不料院子里竟然传来老宋的声音,他叫刘大哥老表,说老表,苏幺鸡是不是在你这里干活,我找他问一件事。苏幺鸡在房子上,看得清楚听得明白,他心里不得不紧张,不知哪条河又发大水了。老宋那天在大门口泼他豆浆后,他的脸没事,心里总觉得有事,生怕与五妹的事被他发现。想到这,脚杆不由一闪,一紧张踩滑了,椽子坠下去时,连同他一起带到地上。苏幺鸡伤了脚杆,骨折。他杀猪般叫,吓得老陈跳起脚喊先人你别吓我。老宋走上来说,咋这么不小心呢,我来看一下你的脸烫伤没有,那天太冲动了,不好意思,没想到你又伤了脚,咋跟我的运气一样走背字。苏幺鸡哭笑不得。他后来猜测,八成是老宋跟刘大哥商量好整他的,虽然协议在先,摔伤在后,但刘大哥知道他跟五妹的关系后,他不为老表说话?苏幺鸡还是感到万幸,若下面是烂石堆,是砖头,是钢筋,他的小命肯定不保了。

住进医院,香秀二十四小时间守护他,倒一点怨言也没有。亲戚朋友陆续来看望他,聊得最多的内容是麻将经,好像一个比一个经验丰富,一个比一个会计算牌。聊到劲头上,双方争执不下,弄得面红耳赤。苏幺鸡在中间打圆场,说打麻将如同打仗,没有常胜将军,有一次他把牌码起来只摸一张牌就是清一色,心里头自信得好像马上就要数钱,可是呢,点了三家,最后自个儿跟自个儿打。这就是手气,别说自己会算牌,比谁的经验多,运气是一切,就像他,背上写了一个背字,干啥都不顺心。

五妹也来了,她是一个人来的,她一来苏幺鸡就莫名紧张,很担心香秀看出什么,或感觉出什么。五妹拎来的是一篮水果,里面不只是苹果、香蕉,还有一朵红色的郁金香。医院外面有卖的,八十多元一篮。苏幺鸡见到礼品,自然客套一句,说让你破费了。香秀也说,又不是外人,讲究这些干啥,反倒搞得生分分的。五妹听得出香秀的话来路不对,坐一屁股就走了。五妹一出医院就去了民政局,老宋在那里等她离婚。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医院躺着不如回家休养,空气总比医院新鲜。半个月后,苏幺鸡回家了。回家休养不是睡在床上就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日子过得他浑身不自在。他想打麻将,让香秀推他到麻将馆,哪怕抱膀子也比待在家里强。苏幺鸡是病人,在养伤,香秀不好吼他,借了一辆轮椅车把他推到小区文化活动室。这里的文化只有麻将文化,一个大厅一边是书橱,一邊是字画,中间却是几桌麻将机。打麻将的都是老人,他们也挂彩,五角,虽然赌注小,但十分用心,每出一张牌都谨小慎微,有个老人估计输钱了,打出牌后嘴巴里总是说,拿去和,不信能输好多钱。对方一个老人说,我才赢十元,你以为我赢好多,输不起下回别来。发脾气的老人说,我又没说你,输了我活该。

看来打麻将赌注大小关系不大,一个人的品性才是关键。苏幺鸡在旁边观战,对老人们的打法索然无味。观战过几次,他不去了,宁愿到广场边的树荫下看蚂蚁爬树。他觉得不可思议,两只蚂蚁拖着一只比它们体积大很多倍的昆虫,居然还能上树。但它们也有吃力的时候,苏幺鸡很想帮它们迈过坎。他知道他不能去帮忙,蚂蚁能从遥远的地方寻觅到昆虫,它们肯定有办法把美食带回家。

苏幺鸡看过几天蚂蚁爬树,没兴趣了,坐在门口跟老秋吹牛。老秋有老秋的事,有时苏幺鸡正说得起劲,人家老秋干别的事去了。苏幺鸡觉得这样下去实在无聊,有天他对香秀说,干脆你给我买几个碟子回来,看几天电影,打仗的带劲。香秀弄回来几十盘,但苏幺鸡没看完一部电影就不看了。

十二

香秀把陈小脚的麻将馆盘了下来,这基于资源利用和家庭收入的考虑。香秀是这么想的,苏幺鸡至少一年之内做不得重活,不挣点活钱坐吃山空不是办法。

盘下麻将馆后,苏幺鸡精神好了,他跟牌友们挨个打电话,请人家回来,免费三天。

苏幺鸡伤的是脚,双手完好无损,不影响他打麻将。香秀是个做生意的料,她招呼应酬都讨人喜欢,开业没几天,场场满场,好多时候,苏幺鸡上不了场,不过,他不着急,抱膀子也舒心。

还有一个抱膀子的人是五妹,她不打麻将了,但天天过来抱膀子。她不说话,坐在旁边观战。苏幺鸡有次叫她打一场,她不打,说抱膀子学技术。五妹不打牌,不上班的时候她就出现在麻将馆,有时下午来,有时晚上来,如同换班一般。香秀对她有看法,她问苏幺鸡,她不打麻将天天跑来啥意思嘛!苏幺鸡说我咋晓得,你去问她吧。香秀果然问了五妹,五妹说,你是不是在赶我走?香秀当然不便这样说,她说得很婉转,说你咋这么想呢,我是觉得别人会说你是抱膀子的麻婆,对你的名声不好。五妹说我的名声不值几个钱!香秀不便再深问了,那层纸一旦捅破,双方的面子都下不来。香秀心里明白,五妹跟苏幺鸡之间肯定有事,要不,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怎么天天跑来抱膀子。香秀想试探一下他们到底走到哪一步了,有一天来了三个打麻将的老太太,她们只打三元,没人愿意去,香秀给苏幺鸡支嘴,叫五妹去顶。苏幺鸡上当了,他叫五妹去顶时顺手递给她一百元,五妹还是不去,三个老太太脾气大,说没人陪她们就到别家去了。见客人要走,香秀主动上去请五妹,这回五妹没推辞,顶上去了。没想五妹的手气仍然背,几盘就输光了,还欠十五元。人家叫付钱,不付钱不动牌。场面很尴尬,香秀赶过去,才知五妹没钱了。香秀会做事,把她欠款付了,也没说借钱给她。老太太们催她还来不来,五妹说当然要来。她说上一趟厕所就来,却走到包间叫苏幺鸡拿钱,苏幺鸡问拿什么钱?五妹说人民币。苏幺鸡怎么可能当众给她钱呢,他埋头不吭声了。

这个场面谁都看得明白,金二条酸溜溜说,幺鸡还真没看出来,你长能耐了哈!此时,香秀走了进来,她扫一眼大伙,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递给五妹,说苏幺鸡不给你钱我给你,他忘恩负义我重情谊,说完就走了。香秀的用意谁都看得明白,五妹又不傻,她揣上钱依然打牌去了。金二条说,这个婆娘算是完蛋了。

香秀再没理过苏幺鸡,她不跟他说话,也不给他钱,晚上也分开睡。苏幺鸡尽管是麻将馆老板之一,他也只能抱膀子。有时三缺一,有人叫他顶,他说脚杆还没全愈,不敢活动。同他一起抱膀子的自然是五妹,这可把香秀气得不行,她又不可能不准人家进门。五妹可怜,都是麻将害的。她对五妹恨不起来,还很同情。

冷战持续了一段时间,苏幺鸡可以拄拐杖走路了,他抛开轮椅就离开了麻将馆。离开的那天,五妹也没来抱膀子。香秀心里咚咚乱跳,此时她收到苏幺鸡发给她的短信,他告诉她,别到处找他,他在处理一件有关麻将的事。

五妹家果真有副象牙麻将,块头很小,色彩泛黄,八角已成圆形,显然有点历史了。五妹说是她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她在娘家时喜欢打麻将,爷爷临终传给了她。她爷爷说,麻将娱情不娱赌,天底下打麻将赌钱的,哪个有个好,既输了钱又输了日月,赢回了什么呢?爷爷是转着弯告诫她不要赌,五妹有好长时间不碰麻将,但是后来,时日难以消磨,不打麻将她又能做什么呢?每回输钱,爷爷的告诫又会重新涌上心头,她矛盾了,麻将不用来赌钱发明它干什么呢?仅仅是为了竞技,搬“砖头”?她解不开中间的局,因此,她请苏幺鸡前来帮忙,可是,她在跟苏幺鸡独处的时候,欲望战胜了一切,她迫切希望心灵的抚慰,特别渴望身体的那种需要,缺了它,她的灵魂就会从身体里腾空而起,留下一个不完整的她。

她冒着风险把苏幺鸡叫了过来,解局亲爱的麻将。

象牙麻将铺在桌上,两人怎么打?苏幺鸡说,麻将瘾发了也不至于两个人对搓吧?五妹问他打没打过象牙麻将,苏幺鸡说连见都没见过,自然没打过。五妹说不想感受?他犹豫一下,说好吧。他问她怎么个打法,是友谊赛还是多少带点彩?五妹胸有成竹说,我们不赌钱,赌人。苏幺鸡吓一跳,问她赌人是什么意思。五妹说如果她输了,她把百多斤肉交给他;她如果赢了,他把百多斤肉交给她。

话虽绕但不难琢磨,交来交去还不是一回事。苏幺鸡明白她的意思,说你比香秀还阴,她耍阴招是想控制我口袋里的钞票,你耍阴招是直接控制我这个人。五妹说别说那么多,你到底来不来?苏幺鸡本想不来,又担心五妹耍赖,她耍起赖来不管不顾,把他们之间的那点小秘密暴露得干干净净。苏幺鸡说那就来吧,他已想好了,他必须赢她,是谁把谁交给对方,谁就主动了。

五妹定了规矩,十盘为一局,十局定输赢。苏幺鸡算了一下,要打一百盘,多少时间才算完。五妹说到底来不来,来就摸牌。苏幺鸡说我想先摸你。五妹没给他好脸色,又说来还是不来?

两人对搓,打法简单化了,不靠技术靠运气。他们从午后搓到傍晚,从傍晚搓到天明,苏幺鸡经历了多次反复,最终战胜了五妹。苏幺鸡问她还继续不,五妹有气无力地说,算了,再搓上一百年也没意思。愿者服输,我输了,我是你的人,咋用都由你定。五妹說着,当面把自己剥干净了,又去卫生间冲了澡出来,苏幺鸡愣了一会儿说,人我是赢不走的,麻将可以吧?

苏幺鸡没有要她,五妹说我输了,苏幺鸡说玩的是竞技,你是你,我是我。

天大亮了,苏幺鸡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一个包,包里是那副象牙麻将。走到小区小径上,有熟人见他脸色发青,眼神失泽,问他又战一个通宵啊?苏幺鸡回答那人说,一个通宵算个屁,老子战了一百年!问他的人回头说,脑壳打出毛病了吧,一百年?哼,一百年!

林荫道上,香秀打着雨伞站在一旁,见他过来,用伞罩了他。苏幺鸡这才发现下雨了,雨点打在树叶上,雨声悦耳动听。路过垃圾箱,苏幺鸡把包交给香秀,香秀接过来,丢了进去。苏幺鸡叹了一口气,香秀说舍不得象牙麻将,她家又没秘密,值钱的话早换钱打麻将了,要不我去捡回来。苏幺鸡说算了,可香秀已回转身捡回了那副麻将。香秀说留个纪念吧。

五妹没再来香秀的麻将馆,一直没来。苏幺鸡伤愈后,奇怪得很,他居然不碰麻将牌了,有一天,金二条问他咋回事,苏幺鸡神神叨叨地说,打了一百年,打够了。

傍晚闲下无事,苏幺鸡就坐在广场边的花台沿上看人家跳广场舞,看着看着,双脚就发痒了,也想尝试一下。他走进广场,跟着别人的动作舞,但是跟不上。有人凑近他耳根说,打麻将我不如你,跳舞你不如我。我当你师傅可以吗?

是五妹。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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