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怀抱疼痛,慢慢疼
2017-04-29余秀华
我最好的孤独在月光里
1
又一次见到让人神魂颠倒的月光,是在我等父亲回家等了很久仍不见他回来,走到院子里看见的。我金黄色的诧异在院子里,在我想为之流泪的月光里发光,这低矮的光,让我短暂地摆脱俗世的纠缠迎娶的,我说不清楚的爱和皈依。
但是我不敢在这样的月光里久留,如同我不敢在一段白银似的爱情里久留。我珍惜这普天的白和珍惜那逼仄的爱是相同的情分。我仰望月亮,竟然有泪,我最好的眼泪都是在月光里流的。我最好的孤独也是在月光下产生的。
而我最好的人,也是在月光里啊,虽然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2
桂花的香隐隐约约进了院子。那是门口一棵瘦小的树,开着瘦小的花,也只有一个瘦小的心愿。我不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它是多么努力把它的芬芳从根部运送到枝叶间,还保持如此的隐忍。可是一棵树的芬芳无法掩饰。
比起月光,这香气太微弱了。我站在院子里不敢转身,怕一动就吓跑了它。我想起似乎我喜欢过的一些人,我也是这样大气不敢出,我也是这样蜷缩着自己,我总是安静地站在他们身边,默默送他们走远。
但是最坏的爱情也是爱情啊,它们有月光下桂花的香味。
3
“桂花”两个字拼音连打,会出现“骨灰”“鬼魂”“光滑”这些词组。这些词组都是阴性的,有幽暗的冷气,我为什么喜欢这些词组呢?除了“骨灰”让我想起什么人就大恸以外,其他的都会和我悉心交谈。我有好多话,它们会来听。
父亲还没有回来,我朝新农村的房子里大声喊他,但是他没有回答我,我的声音空荡荡的如一些飞絮七零八落地到了地上。我在瘦小的桂花树下蹲下,背对着月光,我觉得月光照疼了我,我的影子如一块摇摆的石头。
如果这个时候父亲回应我,我的好多病症就轻了。
4
晚饭过后,父亲又出去了,这个时候我倒不担心了。我们都是生活的夜行人,没有谁会在夜色里迷路,真正迷路的都是在明晃晃的好天气。而我,这个执意不迷路的顽固份子,一生给自己平添了多少烦恼?我觉得上帝不会原谅我。
但是院子里,它们正玩得欢:一只大猫四只小猫,一只兔子。我散养了一只兔子,它有时候在屋子里过夜,有时候在外面。今天它在院子里,一团白色的影子一拱一拱的,我喊它的名字,它不理会我。
它们细小的热闹在月光里纠缠出各种形态的影子。
5
怎样形容月光的白都不过分,说它“白出骨头”都不过分。而最后的白也都是骨头的白。突然觉得悲哀:我们一直试图让自己的心白,魂白,我们一直如此试图区分着他人,而我们死后,骨头的白完全一致。
这是伸冤,也是委屈。好像人死后,人的脚印和影子真的被收走了。所以我更不愿意在月光里多停留,免得将来要花费多余的力气来收影子。而我的影子又这样孤独,我担心有一天不好寻找。
我的孤独形成新的孤独,她们窃窃私语。
6
月光薄薄的,如一场盛大的虚构。当然它本身就是一场虚构,而且从来就没有想过试图扶正我留在尘世上的影子,或者我也不屑于被它扶正。一个活在人间的我,如同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怎样的痛苦都如同狂欢。
薄薄的月光给我薄薄的安慰,如同干净的水浇在刚刚走出烈火的人。我一直在嘲笑自己的悲伤,把它们都戏谑化了给自己看。我更喜欢不是真实的自己,我更喜欢被扭曲被误解的自己。我最喜欢为爱默默哭泣的自己。
我,没有不喜欢的自己。
7
一个人的村庄。是的,一个人的城池,一个人的月光,一个人的国家。一个人喝醉,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村子里找人。一个人绑了自己,发现没有祭台。一个人放了自己,发现没有追捕。一个人的战争,没有敌人。
一个人喝醉后慢慢打开影子。一个人喝醉了到处填补月光的缝隙。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拦着说话,但是她无话可说。于是她写诗歌,而诗歌当然不够用;她写情书,但是不知道往哪里寄。一个人活得五光十色。
而月光把这五光十色束缚在了一起。
8
我必定教坏自己,往月光深处走。月光深处因为什么都有所以一无所有;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向月光深处,如同我不知道为什么爱到深处,爱到不敢说话,不能呼吸。我们想毁灭自己如此艰难又如此容易。
你当然知道月光没有深处。我们总是这样自欺欺人,乐此不疲。只有夜越来越深,深到有鬼,继而有神。我愿意被鬼蛊惑,不管我是否接受过神的照耀。我也愿意接受神的鞭打,不管我身体里还有多少鬼魂。
我的慈悲无需神赐。
9
如果一直停留在月光里,我相信我是不会衰老的。我感觉时间在月光里也有敬畏之心,它们不会在万物上留下痕迹,包括我。但是我不敢,我就这样任凭自己老去,有时候恨不能一夜白头,证明自己没有被生命打败。
而我天生就有失败之心。而一个人不知道怀揣一颗失败之心去爱他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情。所以我的爱情才够得上我全力以赴,够得上我为之牺牲。没有价值的牺牲是最好的牺牲。因为爱和生命都是无价的。
我感谢自己心有祝福。
它们引诱我,
让我把这庸常的日子维系下去
我太急切了,所以跌了一跤。但是几乎没有任何过程,我就爬了起来,仿佛刚才的一跤根本没有发生过。站起来我想了很久:为什么那么快就起来?这同样没有答案,没有答案的事情比有答案的让人愉快。不远处的人群没有留意到我,当然他们是否留意也不会影响到我什么,我觉得跌跤和观瞻没有任何关系。
快递到了,让我去取。我不知道这一次快递的是什么,书,衣服,日常用品?这些可能性里,每一种给我的愉快也不过是从地上爬起来的愉快。但是它们在引诱我:让我把这庸常的日子维系下去。它们是從远方赶来的小小的鼓励。我想着,在这些快递里,也许会有一次,给我一个偌大的惊喜。
天啊,欲望如此容易滋生,一定是让我从什么事物里区别开来。融入和区分是一对时刻存在的矛盾体,可是它们的关系又彼此依存。我想和那些正在干活的人交流,同时对这样的交流不怀好意。我始终认为,交流与理解无法成正比,理解与快乐本身也不能成正比。这样的理解让我妈妈生气:她以为我不爱说话是性格问题。而我认为所谓的性格本身是不具备问题的。
小时候我容易摔跤,我害怕摔跤后被人笑话。后来我对比正常人的摔跤,人们也是会笑话的。他们笑话的不是哪一个人,而仅仅是摔倒的这个过程。为什么会笑呢?因为生活实在太平庸了,一点小意外会让人欣喜若狂。我对这样的身边人和我自己充满了悲悯:上帝给他们的太少,以至于他们对一个走路时候的不小心充满了关切。
结婚以后,晚上一个人走夜路,也会摔跤。特别是下雨的时候,无论我怎么小心翼翼,都避免不了跌倒。回到家,他也会笑话我,这个时候,我的身份不是一个人的妻子,是自然属性里的一个人。他的生活也实在平庸,平庸到需要取笑自己的妻子。他不知道的是,那个时候,我已经把自己妻子的身份取消了。
把一种身份取消,我无法肯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好在所有的身份都是社会属性,都是别人眼里一个人的角色,当你不要它的时候是没有任何损失的。问题是我摔跤的时候看到人性的悲凉,我在悲凉里退缩出来。这退缩的过程消耗了我20年光阴。现在有人说我像一个斗士,而我不过把自己斗得不像样子。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哭。
想想应该摔得厉害一些,给自己一个哭的理由。但是我不疼,哭不出来。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哭,都是哭给自己看。我爬起来继续走,一些野菊花在风里摇晃,它们开的时候我总是不够热心,等到快凋谢的时候,我才想起它们那样灿烂过。好在,它们开的时候,我也在盛开的时间里。
这和我很像:我开的时候,没有人来,我却以凋零的哀愁让路过的人为之一叹。当然,我开的时候如果有人来,也不过是如此一叹,没有根本的区别。所以人们总是哀愁在自我的假设里。但是能够哀愁也是好的啊,如同秋天里野菊花蓬勃的内心。
一朵菊花,可以看到太阳和太阳来回的过程,因此我们具备了热爱万物的心肠。也许宇宙不止一个,它以不同的形式躲藏在万事万物里,能看见的眼睛是慧眼,能感受到的心灵是慧心。我们的一生不过是从愚昧到智慧行走的过程,那么多细枝末节都理应用心去爱。
一朵菊花也足以看透人世苍凉:准备了那么久,不过几天的花盛之期。如同一个人刚刚知道打开生命的方式就已经老了;也如同一段爱情,刚刚给出了甜蜜就已经有了厌倦。时间匆忙,我们在无限的无序里,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种明确,而这明确似乎还不够充分就已经模糊去了。
所以世界的样子就是你眼里的样子。除此以外,没有可以说服自己的了。但我恰恰喜欢这样。
一年里,秋天是最具备植物性的。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多半是动物性,只有老了,才从灵魂里生长出植物的根须。有了植物性,大地从容,生命也从容了:一个枝条垂到了地面,不过是弯曲起来重新向上。一个人跌倒了,不过爬起来,继续走路。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无论好坏,善待便是。所谓的善待就是你跌倒的时候根本不需要看看四周有没有拉你的人,已经用这个观察的时间爬了起来。
我走得很慢。野菊花也凋谢得慢,它们对急匆匆地绽开已经有了悔意:好像还有的底色被浪费了,没有及时举出来。天色阴沉。“天色阴沉就是赞美”。这句话可以延伸出无数类似的出来,但是这一句却独得我心。大地上的每一天,每一种植物,每一次绽开和枯黄都是赞美:赞美被看见,赞美看见了的人。有时候我觉得活着本身就是对生命的赞美,残疾本身就是对生命的思考。思考的过程当然允许痛苦。
而孤獨是一个人对自己最崇高的赞美!
村庄寂静,一些人从身边经过。几年前,她们是泼辣的小媳妇,现在她们的身边有了女儿的女儿,她们是奶奶辈了。小小的孩子跌跌撞撞在花丛里挪步,她们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人老得无声无息,也老得细水长流。而衰老的哀伤也就细水长流,没有轰轰烈烈之感了。
在这些赞美和被赞美的事物里,我总感觉到浩大的哀伤。这哀伤因为大而自行稀薄了,它让人空余出力气把余下的日子过完。我们不能用生命的虚无来体罚我们自己,它就应该琐碎到柴米油盐,鸡鸭猪狗。每一张蜡黄的脸都应该获得尊重:她们承担了我们没有说出的部分。
走到这里,我突然不想去了,于是返回,我想明天去也不迟。
大叔,你好白
1
从403出来,已近黄昏,太阳粗糙地瘫在街面上,汽车的鸣笛让一切混乱的更杂乱无章。如许多人感慨的一样:这个世界不会好了。我们都在这个世界上绝望地活着,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有时候我们得欣欣然地接受这份绝望,内心的命令始终是让你直面这个世界,哪怕鲜血横流。
我们:我,小引,大叔,在街边等人。我和大叔离得很近,于是我能够好好地看他。上一次我在诗歌里写大叔很白被许多人质疑,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很不服气,于是又仔仔细细看了大叔,对他脱口而出:大叔,你好白啊!
他大笑起来,对小引说:她看了我半天,说我好白。
我真希望小引也说一句:是啊,你的确很白。但是小引什么也没说。
2
那时候我在一个全部是女诗人的微信群里,其中有一个很是爱慕着他,就叫他大叔,于是他就成为了一群女人的大叔。后来我和他聊天的时候,他不无得意地说:喜欢我的女娃娃多得很呐!
那时候我还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也没有他的微信,也没有打算要他的微信,我是一个很羞涩的女人。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性格不好,不会做人,怕交之不善。因为许多年前我就知道他,敬仰他。我害怕我的不会与人相处破坏了这纯净。
后来女友们鼓励我说:他一定会喜欢你的,于是推荐了他的微信名片。
我打开一看:荷花莲蓬藕!当时晕了。
现在想来,这五个字,落脚点还是“藕”,他好像提到过这个意思,我忘记了。依稀记得是埋在泥里,依旧中空。这和我对他的理解是不一样的:这个年纪的大叔自以为被生活淹没了,但是他留足了孔让自己出气。这无疑是和生活和解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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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是加上了,聊天不多。后来还是因为某个人和他啰嗦了一阵子,他烦,我也烦。我想:管他呢,又不是我爱慕的人,不理就不理。但是我还是不舒服,觉得自己小家子气。反正我懊恼了一段时间,事情多了,就忘记了。
直到在武大,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心事重重的,因为和他啰嗦的事情,因为网上负面的评价,我几乎是提着胆子去见他的。
在一栋教学楼的后面,远远看见几个人,我想其中有一个是他。他肯定没有看清楚我,就喊了:秀华,过来我抱抱你!
我一下子放心了,好吧,这个季节,该开什么花就开什么花去吧。
他的这个拥抱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所以我会永远记得,那真是凄风苦雨里的一个港湾啊,所以我永远感谢这个男人,感谢他身上的烟草味儿。
后来从照片里,看见他抱我的手指间夹了两支烟。
那一天没看见他这么白。
4
妈妈病了,由此引发了许多事情,我焦虑不安,我不知道该如何对生活怀抱最初的热情和好意了。我得找人说说,于是我想到了他,找别人要了他的电话号码存在手机里。
但是我没有去打,我觉得这是任何人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别人的安慰可能对我的作用不大,而且我实在不愿意去打搅一个人。我很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但是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我担心我口齿不清,他听不清楚,我总不能打了电话对着他哭。我从来没有打过他的电话,我不知道电话里他的声音是什么样子。
那天下午,从沉河的办公室里出来,电话响了,拿出来看,是大叔的,莫名感动。他问我:秀华,你怎么没有给我打电话?你妈妈病了,一定要给她治啊,不然以后会后悔的,有什么困难,就给我说。
这以后,我给他打过三次电话,一次约见面,一次说我的恐慌,还有一次忘记了。有时候打一个人的电话,并不是为了说什么,而仅仅是想听听那个声音。声音是一种存在和证明被存在。
5
大叔说我们都是生活的失败者。
这句话他文章、诗歌里写过多次,聊天的时候他也这样说。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理解生活的,也从来没有问过他。大叔说书籍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敌人,这一句我倒是想得明白一些。一个一辈子与书打交道的人,最大的开阔也是最大的限制了。
我从来没有窥探一个人内心的欲望,我也从来不企图两个生命在某一个阶段的重合与并行。这在大叔那里表现得格外突出。比如他轻描淡写地说:喜欢我的女娃娃多得很呐。比如他跟别人开玩笑说:余秀华说她要跟那些女娃娃抢我。幸亏我没有这个想法,不然我多没面子。
说我们都是生活的失败者的大叔依旧很年轻,年轻到能把这份失败搞得十分绚烂。于是他有书籍成灾的书房,有武汉一帮子的诗人朋友。我以为能够脱离的生活都不是必然的生活,大叔介入了这种非必然里,内心当然有浩荡的春色,不过是百果围绕,迷离眼睛。
于是大叔是狡猾的,他首先承认是生活的失败者了,你拿他怎样?所以再有的每一次成功都是意外之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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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之间避免不了要说到诗歌,但是我对大叔的诗歌无话可说。他的诗歌我没有看完,甚至他的诗集《宽阔》我也放在家里,没有看几篇,感觉这样很对不起他的。有人说坐一回飞机就能读完我的一本诗集,这让我佩服得很,也说明了我写得没有深度,他如同吃方便面一样把我的诗集吞了进去,留一点咸味而已。
但是大叔的诗歌我的确没有办法一下子把它读完,那些看上去平平常常的句子需要用心才能体会出它的深意,而且我理解的也许根本就不是他的本意,所以一个好诗人的诗歌应该用心去读,这是对诗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我总想着等我不忙的时候,静心下来安安静静去读他,我不着急,岁月很长,我总有认真读他的那个时刻。
视频里看过大叔读诗的情景:他坐在那里,一条腿码在另一条腿上,漫不经心的样子,灯光从上面垂下来,把他罩在一个圆圈里,白色的灯光,让他看起来那么美。那个时候,不仅仅他的脸是白的,他的整个人,甚至灵魂都是白的。一个年纪大的男诗人在那个时候看起来那么美。
那个时候,大叔不仅仅是白。
他读的诗歌是《与父亲同眠》,写的是一个年纪已大的儿子与父亲睡在一起的场景。不用说,这样的场景放在哪里都是一个经典的画面,别说是放在诗歌里了。而大叔把这首诗歌读得轻描淡写,完全是一个局外人的身份。他究竟藏了多深的感情,怕是外人无法体会的。
我理解的《宽阔》是人生的宽度,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包容程度。一个成熟的人需要的不是对真理的追求,而是對这个世界的宽容程度。
7
生活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我们的奇妙在于和不同的人相遇,更奇妙的在于我们遇见之后那些超过我们想象的情谊。大叔是一个温暖的人,温暖到让人懒得生出非分之想。这么一个洁白之人,无论你对他的喜欢或者爱慕都跟着洁白起来。有时候我和他聊天,我说话过分了,他也会不高兴。刚认识他的时候,我会紧张,怕他不理我了。后来我就不怕了:在大叔的心里,人的好永远多于她的不好,也许我的那些顽皮在他看来不过小意思。
我常常想,一个年过五旬的男人会怎样看待爱情。是不是千山万水经过之后,那些再到来的爱情再无法让他回眸呢。又或者是本来虚妄的感情他已经看淡了,只有平淡的生活才是一个人的根本。那个离他千里远的女子,是怎样爱上他的呢(且不说这情谊能维持多久,据说已经暗恋他四年了)。大叔始终觉得一个没有见过面的人产生爱情是一件荒唐的事情。但是在我们女人看来,这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是不是因为大叔很白?
大叔的白是温润的白,远远走过来,一个个头不高的中年男子,不知道别人看来他和别人是不是一样。我因为和他接触多了,反而能找到他不同于别人的地方:他的眼睛,他的牙齿,一个不写诗歌的人的牙齿不会那么黑,一个不写诗歌的人的眼睛不会那么亮!
一个不写诗歌的男人是不会有那么远的女子来爱的。
8
反复读他写诗歌的笔记,对他多了一点了解。而这样的了解于我,于他的意义都不大。如果通过一个人达到对这个世界进一步的认识,肯定会产生许多纠葛,而这些纠葛必然有许多办法重复我与别人,他与别人的纠葛,这是没有意思的。对一个人初步的认识是一种态度,对一个人过多的了解则是一种方法了,而方法到最后是没有用的。
最近一次见面是在武汉的诗歌节。活动结束以后,夜色浓稠,他叫上我们几个一起去喝酒。因为看见沉河,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这个不争气的女人总觉得亏欠了他,而这亏欠却说不出在哪里,我们都没有错。
他一路劝慰我,说没关系,人家活得好好的。是啊,人家活得好好的,我怎么做的确是不会影响一个人什么的,但是我还是哭。泪水可以表达委屈,但是表达之后,委屈依旧是委屈。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开始是在饭桌上喝,我一直以为微醺以后我的表情就会自然一些,说话就会利索一些,但是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样看。
他不停劝慰我,这个时候他真的像一个大叔。
分别的时候,我们拥抱。这成了我和他约定俗成的事情了。
离婚一年记
我准确地记得这个日子,如一个红扑扑的红富士苹果在日子的枝桠上长了出来。基于这个日子,我也会想起结婚的日子,就在明天,也是巧了。真正的好日子和虚幻的好日子连在一起,生活的嘲讽里也带足了美意。结婚的日子是蓄意选定的,离婚的日子如同随意翻开的一张扑克牌,但是给人安慰。
今天是个晴好的日子,阴郁了好几天的太阳神气活现地出来了,我把洗了好几天的衣服挂到中庭里:四件衣服,三件是别人不愿意穿了送给我的,一件是几年前在淘宝上买的,穿的时候它总往下掉。我现在的衣服足够把它们都淘汰了,但是一直没有。喜欢把一件东西用到不能用。而婚姻是好多年前就不能用了却偏偏用到如今的一个马桶。
皱巴巴的几件衣服如同四个认识了多年的人同时挂在一条藤萝上,风从后门吹进来,它们互相嫌弃地触碰一下再弹开,好像惹到了对方的晦气。但是如果我把它们穿在身上,它们就是薄薄的一层了,晦气就进入了我的身体里,当然进入到身体里的晦气也就淡了,肌肤对它的包容和劝慰让它们温柔而沉静。
嗯,有风。三级左右的,在后门外面的香樟树上摩擦出响亮的声音。麻雀落得到处都是:屋脊上,烟囱上,屋檐上,院子里也有。我无法分辨出几天来院子里的麻雀是不是昨天的那一只。它们的小眼睛里有温柔而明亮的光,但是不让我盯着看。这时候如果几只小猫滚到院子里,它们就呼啦啦一下子飞上屋檐。
几只小猫有几个月大了,它们大了以后,它们的妈妈就不见了,也许大猫为了躲避它们吃奶的纠缠而躲起来了。它曾经那么爱它们,一点一点舔它们的毛,但是它身体里的奶水供不起已经长大的小猫,無奈的妈妈躲起来了。
乡亲们正在装修刚刚建好的房子。新农村把一个村庄的人全部积聚在这一个地方了,原来好多天看不到的人现在可以天天看到了。时时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偶尔传来炮竹的声音,一些人已经搬了进来,一些人还在装修。我这个寂静了40年的院子从此再不会有那样的寂静了:一个真正乡村的消失是从欢天喜地开始的。
我的前夫也有一套房子在这里,和我家相隔不远。他的房子还没有装修,而且他也没有回家。我们结婚20年,我不知道他是否把我的家当成过他的家,现在我用我的稿费给他买的房子,只是他一个人的了,他应该把它当成家了吧。当初如果不是父母的一再劝说,我是不会在村里给他买房子的。这个和我相隔几千公里(编辑注:原文如此)的四川人应该回到几千公里之外去。
这一辈子,我从来没有什么梦想,也对生活没有指望。如果一定要说出一个,那就是离婚。这几年的幸运和荣光,最好的事情就是离婚。本来离婚是一件寻常的家务事,但是在命运的运转里,它被放大了放到人们面前。人们说我有名气了就离婚,忘恩负义。
这没有什么可争辩的,人们要观看我的生活。我总是怜悯地看着对我议论纷纷的人,他们有没有足够认真地对待生活?当然我也许也不够认真,但是我从此进入了我喜欢的一个生活方式,是的,我喜欢这宁静的没有争吵没有猜忌的日子:一个人的日子。
正午的太阳照到了我的房间里,照到了我的床下边:小白在那里睡觉。小白是一只兔子,春节的时候朋友送给我的,那时候它还是一个小不点,怯生生的。现在它俨然是这个家的主人了:想什么时候出去玩就什么时候出去玩,想什么时候回来睡觉就什么时候回来睡觉。
这就是我简朴的日常生活:没有梦想,没有计划;有时候我会想美国的一个女诗人迪金森,她曾经的日子和我是不是差不多?她就是在这样的细碎里和在这样细碎的欢喜里过完一生的?但是她比我幸运的是她没有20年婚姻,没有因为婚姻而增加对别人和自己的憎恨。但是这一天,这一刻,我也没有一点憎恨,我的心是温热的,平静的,是被上帝原谅过的。
人间有很多不幸,婚姻是其中之一。但是没有谁也没有办法来终结这不幸。中国人的婚姻从远古开始,就只有单纯的目的:繁衍。但是如果仅仅是繁衍,问题就好解决了。从人擦燃第一把火开始,人的精神就如同火苗一样上升,人在肢体接触过程里产生了愉悦,这愉悦就是爱情。而繁衍的要求很低,它对爱情几乎没有要求。但是爱情又是一件无法避免的事情。两件无法避免的事情碰撞在一起,悲剧一定产生。
漫长的20年的婚姻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审视它。根深蒂固的门当户对是从哪里说起:经济的?精神的?在相处的过程里两个人成长的步伐?最基本的:身体的,外貌的?现在我感到婚姻的确需要门当户对,经济是其次,这个可以互补。(爱情不能什么也不干而只是一个摆设。)但是精神的就没有办法互补:两个人都在农田里干活,一个说野花很漂亮,另一个说他自作多情,这就不好办。
我们总是试图调和观念的不一致,这个好像也有办法,因为过日子也不大需要什么观念。那么身体呢?身体很重要,一个残疾的妻子会让她的丈夫觉得很没面子:当初的新鲜感消失得很快,生活直愣愣地戳到人的面前,不给人喘息的时间。残疾是无法避免的问题,它带来的问题也是无法避免的。婚姻是两个人最近距离的相处,没有距离就没有理想。而婚姻是需要理想的。
而理想对谁又不是一种牵绊?有时候对自己和别人的解剖让我不喜欢。但是我不知道生活除了用来产生疑问以外还能干什么。一件事情对不同的人产生不同的影响:对某些男人,也许就是甩掉一件旧衣裳。对一个女人,她就是甩掉了一个制度,她呼吸的空气和从前也是不一样的。
至少我是这样。我不知道对这些说一些大而无当的感谢是不是就显得真诚。这个时候阳光只剩下了床上的一小块。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