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的家族
2017-04-27缪克构
缪克构
老盐民
祖父的肋骨,在炉火里熊熊燃烧
发出烈日底下盐粒爆裂的声响
整整一个上午,加上延后的午餐时间
子孙们在守候一个大海的盐水被慢慢烤干
直至骨灰如白花花的盐晶
厚实、凝重、沉甸甸地装进盒子
“你们的老爷子,实在太经烧了”
殡仪馆的炉工抱怨着,接过信封里的小费
然后递来温热的汉白玉骨灰盒
祖父,这个行将百岁的老盐民
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身上的太阳和汗珠化在了青烟里
自身的盐化在了尘埃里
如若,把祖父的骨头拆下来熬汤
毫不夸张地说,可以熬出整个东海的盐
祖父身上的鞭痕,血痂和愤怒的毛孔
都会决堤……
一想到这些,我的眼里就涌出大把大把的盐
是的,作为一个盐民的后代
我有理由这么咸
盐家族
父亲也晒盐,十六岁,骨头还没有长硬
他带着四个弟弟,在烈日下暴走
把大海里的水,蒸成薄薄的盐花
五个瘦小的身子骨
在太阳底下晒成又黑又瘦的木材
一点上火就能燃烧,一跳进河里就能把水吸干
到了中年,致命的疾病终于赶了上来
父亲倒下了,三叔倒下了
祖父这个老盐民,却活到了一百岁
他身上有太多的汗,太多的泪,都熬成了不朽的骨
像钢铁一般,不会弯曲和断裂了
这个苦难的家族
前半个世纪,与贫穷和压迫斗争
后半个世纪,与疾病和恐惧搏击
那些惊涛,不会让你找到避风的港湾
那些浪花,也不会给你温柔的抚慰
只有那些交出去的盐
留下一丝甜蜜的回味
海的岸
船是海的第二条岸
海的第三条岸,是盐
岸,度人生存的大地
船,度人的躯体
只有盐,度人的灵魂
出海是船,回头是盐
隔了一百年,祖父想清楚了这个道理
盐,从此被解下了绳索
心,也找到了岸
只是,面朝大海的坟茔
已长满了青青的墓草
变奏
祖父,晒了一生的盐
用来洗涤贫困,隐疾和变数
骨头里有着钙的硬质
日子里有氯和钠的涩和苦
在不屈的灵魂里
隐忍,在潮汐间起伏不安
泪水如大海的波涛般不竭
又如浪尖上的阳光翻涌
而欢笑是如此之少
如柔软的海草拂过
这是一个家族的命运
也是一个靠海的村庄的命运
往大里说,是半个省的命运
当我从太平洋上归来
在高空俯瞰故乡如手掌般伸出的地图
我的血液里弹唱的,仍是大海的变奏
我逃离又归来,逗留又逆袭
身体里的盐,仍在腌制不朽的村庄
和村庄里的家族,家族中的命运
返乡
闪电,亮一亮路
雷声从海上一路寻来
大雨的夜,洗涤一个多盐的村庄
在太阳升起来之前
大地是丰润的
这一泓了无痕迹的水
足够一个家族短暂稀释了咸
从海上到上海,二十年过去了
大雨还在驱赶波涛追逐着我
不管在宽阔的街道还是狭窄的弄堂
我再也不会在阳光下化作盐
我习惯了遗忘,适应了在生命中加入大勺的糖
返乡,让骨头里的盐
一点点咸到我的眼角
是那些梦,牵我回到故乡
回到盐
关于盐,我所知甚少
而关于苦难,我收集甚多
我血液里流淌着这个家族的笑声和泪影
我想,不能只有悲戚,只有苍凉
还需要脉脉的温情,还需要人间的大爱
我还是要回到盐
回到盐,就是回到血液
回到爱和温暖
回到盐,就是回到大海
回到宽广和浩淼
回到盐,就是回到太阳
回到光明和激情
回到盐,就是回到汗水
回到勤劳和收获
回到盐,就是回到健康
回到黑头发和古铜色的皮肤
回到盐,就是樹回到根,叶子回到泥土
回到盐,也是回到出发
回到理想的发射塔
回到盐,也是回到宽容和放下
回到家族生生不息的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