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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泳馆

2017-04-27于是

上海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小羽

那天晚上,在饭后追酒的时段里,有机质的噪音已和油腻的空气混为污浊的一体,张大哥突然开始描绘投币轮回的场面。

死后的他会站在一座巨大如金字塔的自动贩卖机前。每一个选项下面都有一枚蓝莹莹的灯在闪烁。不是像点唱机那样闪得五彩斑斓、节奏跃动,而是恰如贩卖机该有的那样呆板,节奏恒久固定,色彩恒久如一,连配合其闪烁的电流、空气都似乎也是恒定值。

他说,在人死后的中阴天阶段,我大概可以在那个货柜前站成永恒。因为实在不知道该选什么。

投币式轮回机。决定下一世的形态、去处和命运。手中的代币已根据本世善恶因果换算,在孟婆无常之类的冥界柜台办事员那里经过了周密的公式演算,作为你告别此生的最后一笔资产。根据这种定制,你能选择的选项才会亮灯。否则,灯就是灭的,不是缺货,而是非卖品。

他没有说代币的形状和质地。但我却能在那家烤肉店烟熏火燎的空气中看到它。它是八角形中间有菱形的异类材质,不是金属、木头之类我们耳熟能详并能在世间找到的材料。我简直就能看到它,还看到一个没有脸孔、没有五官的发光人体,捏着这枚代币呆立在无声闪烁的金字塔前。

此时的店家人声鼎沸,有人敬完了酒,有人讲完了笑话,有人歪在椅子里昏昏欲睡,有人舀光剩下的鱼头汤,有人在厕所冲走了尿液。但没有人听到我和张大哥的对话。我们仿佛在一平方米的结界里。

那天是出太阳的。那个月一连下了二十四天的雨。气温终于骤降,阳光终于杀出来的午后,我坐在阳台上看一本美国知识分子小说。阳光骤明骤灭,好像没头的苍蝇在芜杂的云层间寻找出路。明灭感带来文字神色的骤变,好像有些句子特别张扬,有些则宁可被湮没在晦暗中。

读到精彩的地方,主人公在大学被孤立起来,在大雪的夜里感受黑暗中的灵魂出窍,我激动地站起来,手中的咖啡杯好冷,我匆忙走进厨房,打开微波炉玻璃门的时候却发现只剩了两口的量,又犹豫片刻,然后意识到自己的荒唐,便一口喝光杯子里冰冷的咖啡,好像有点放心了,却又发现自己拿着空杯子走进了客厅。自己也像是没头的苍蝇,在日常的间隙中乱了方寸。

其实天气好的时候,我也常去散步,或是去游泳。倒也不觉得无聊,或觉得路上的时间是被浪费掉了,毕竟,看见前夜怒放的白玉兰时不是也会深感愉悦吗?甚至不顾轻微雾霾而深呼吸吗? 路遇可爱的哈士奇时不是也自然地微笑吗?经过停在高档社区门口的国际学校校车,看到整洁可爱的混血孩童蹦蹦跳跳下来,不也是很慈爱地让路吗?

但终究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我想不出有谁,可以让我面对面地讲述看到一页字时的慌张,或是面对面地露出痴迷的读者才有的神经质的微笑。低头看书,举目无亲。

于是

夜泳馆

一本书看去六十页,我准备出门接孩子放学。我照例把车停在校门外几百米处的小区里,然后步行加入校门口拥挤的成年人群,当孩子们鱼贯而出时,努力辨认自己的孩子。大人们眼神的搜索构成这团混乱中的秩序,如同无形的绳索制约着乱哄哄的表象。我知道小羽不肯最先出来,她总是磨磨唧唧,我猜想她不喜欢在众目睽睽下做任何动作,在这一点上,她倒像是我的孩子。等她的时候,我放任自己的眼神松散地去看别人。只有用这种旁观的视线,才能感受到这群乌泱泱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保姆构成的整体的内在张力。直到孩子走到我面前,我才看到她。這时候就会有奇异的力的对等,吸引,然后排拒,在她和我之间形成势均力敌的平衡感。小羽的个头已到我的胸部,视线可以笔直刺进我眼里。再小的孩子都看得出成年人的失神。她若有所思,不掩饰好奇的表情。也可能,还有一丝嘲讽。

小羽问我,晚上你们去哪里吃饭?

我回答,就在你爸爸的店里。

小羽说,真没创意。

我附议,我也没办法。

我们步行几分钟,上了车。小羽把书包扔到后座,拿起搁在副驾座上的罐装香蕉牛奶,娴熟地用一只手拆下吸管,插进锡箔封口,再用另一只手拉过安全带,系好,腾出来的手瞬间摸出手机,飞快地和它玩耍起来。对生活,小羽有一种与生俱来、如鱼得水的适应感,我常想起自己在她这个年纪的天真愚钝,第一次坐桑塔纳,连门窗都不知道怎么开。是的,那就是十岁的我。我倾尽脑力也想像不出来她这一生会经历多少我闻所未闻的事。她们一出生就拥有了跑车和网络,也许她们每一粒细胞的新陈代谢都比我们要快一百倍,因而,从小就没有留恋之心。而我这样的女人只能勉强追赶,以免和老同学聚会时听不懂风投术语,和老同事们聚会时插不上新媒体术语,或甚至和富豪主妇们聚餐时讲不出时下品牌的新一季款式。每一次聚会都好像在比拚新鲜,这让怀旧的人不再有社交的欲望。

大约在三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偶尔也想有个自己的孩子,但,那大概是为了欣赏孩子第一次见到火的瞬间,第一次目睹死亡,第一次看到血。每当我清醒过来,回复理性,就会明白在孩子这件事上,猎奇的目的是不合适的。虽然,火或血或死,和第一声爸爸妈妈,也就是所谓正常的期许对象,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阿姨已经在准备晚饭了。我们不在家的时候,照理说是阿姨陪小羽吃饭,但阿姨几天前嗫嚅地跟我说,最近,小羽总让她把饭菜端进她房间,正对着电脑摆放。阿姨还说,小羽好像会在吃饭前化妆,真的太奇怪了。她整理房间时看到过垃圾桶里有口红印的餐巾纸,但她不敢翻找小姐的抽屉或衣橱。

这个阿姨已年过半百,从小羽还在吃奶的时候就开始照顾她了,比她亲妈还懂她。于是我说,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不太能管她的。阿姨垂下眼帘,把手上的衣服叠好,叹了口气。那几天我都在家吃饭,小羽也乖乖在饭厅和我一起吃。

一眨眼就快天黑了,丈夫预留了包间,嘱咐我安顿好孩子就过去,说那天晚上的宾客是当年的恩主,不可慢待。很多年前,这位大哥接济了他一小笔钱,如今却是风烛残年,自己的厂倒了,此番来上海看病,也不知道下一次何时何地还能见面。我很少见到丈夫有这样的朋友,所以早早就开始准备。

自家饭店离家只有十分钟步行距离,因为必然会喝酒,这点距离也不用开车。梳妆打扮费了些时间,我坐在梳妆台前,漫不经心看了看桌上的化妆品,倒也不是刻意去查少了什么,因为我想小羽如果需要什么,不管什么,她都可以自己买,反倒是我用过的,她不会再用。我相信这是因为教养,而非对我的鄙夷。她生来就用最新又崭新的东西,如果不喜欢了,扔掉也毫不犹豫。扔掉别人的东西,那就更不会心疼了。

但我还是有点介怀,故意把时间拖到小羽快吃饭的时候,看阿姨把托盘端进去了,我示意阿姨不要把门关死,再大声宣告自己出门,假装用力关上门,但没有真的出去,而是轻手轻脚蹭到她门口,在门缝外面静静站定。过道里的灯关着,小羽房间里的灯光从细长的门缝里微微漫射出来,阿姨在厨房清洁的声音传到这里只是窸窣叮当的小噪音。我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一开始战战兢兢,略微调整位置,想把她的动静尽数装在局限的视野里。到底是孩子,她并没有如我所想地走过来,砰一声关好门,甚至锁上门。她穿着紧身的蕾丝小背心,细弱的头发披在肩头,扎了一条粉色的缎带。她把托盘里的碗盏和筷子按照她的美学标准重新摆放了一遍,更换了两盘菜碟的位置,然后点击鼠标,看到自己的模样出现在电脑屏幕上,这让我大吃一惊,但幸好,摄像头没有把门缝、或缝外的我摄入。我反而安下心来,因为这样的镜头完全弥补了我看不到她表情的遗憾。事实上,我一下子就领悟了她在干什么。屏幕另一端的观众们被局限在小窗口里,聊天的字幕不断闪现、刷屏。

我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但也不会太久。小羽对着镜头,开始有滋有味地吃饭,但每一个动作都似乎经过精心雕琢,譬如芦笋入口时的角度、舔掉嘴角一粒米饭的舌尖,全都带上一种天真的邪念。她对着镜头眨眼睛。撩开垂到嘴边的发丝。她对着镜头嘟嘴巴,舔嘴唇。

那天晚上,饭店里的声音好像特别嘈杂。我在圆桌边不吃不喝,只觉得耳洞里灌满了喧闹,有人打情骂俏,有人嗤笑客户,有人讲起当年的雄心壮志,每个人都要用声音盖过别人,这仿佛是存在的第一个步骤。在所有餐桌约好般地达到鼎沸的顶点时,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好像噪音已经发生质变,只想尽最后的努力抵制它们闯入身体的内部。然而这不是水。我不在水里。屏了很久,我终于张开嘴,像从水里浮出来,大口地呼入。呼出便很像叹息。然后,张大哥就讲起了死后的投币机。之后饭局就结束了。丈夫拉着张大哥的手,有点动容地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这就把他送上车,车会带他去酒店,酒店会带他去梦乡,梦会带他去来生。

而我坚持要去游泳。丈夫知道我们小区的会所泳池开到夜里十一点,现在去还能游一个多小时;他更知道自己喝多了,喝多的夜里,他会睡在客房,因为酒醉的鼾声特别响,我要做什么,他其实都无所谓。所以我拿了泳衣,看他径直进了客房,我们就在门口道了晚安。

很快我就下了水。周末的泳池空无一人。昏昏欲睡的救生员坐在高高的梯椅上,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冬天泳池的水并不太暖。下水时鸡皮疙瘩一身。但我可以控制那个程度的颤抖。脚趾头先入水,小腿放松,用手把水泼上胳膊,抚开,让水从肩到指尖形成均匀的膜,然后是前胸,不能泼,而是拍,像拍化妆水那样。最后是头。整颗头浸入水里。眼睛在护目镜里睁大,不肯错过外部世界消失的慢动作。世界变得极其单纯,且有格致,淡蓝色的氯水如雾飘摇,瓷砖间的黑色纵线也随之摇摆,仿自然的水世界里,没有所谓的直线。人也无法好高骛远,只能盯着水泡,从自己身体里释放出的水泡,一颗颗灵活鼓动着,一串串地上扬。水进入耳洞,封住外部的聲音。就这样,气息无声,漂浮,蹬腿,划手。如果没有蓝色瓷砖的组合,大概无法确定自己在前进。我知道自己一格一格地在前进,但也期待没有一格一格前进的意识。

没有人的泳池里,水是安静的,因而很柔。不像下午到晚餐时段,会有些运动健将来回展示蝶泳、自由泳、仰泳,把水花掀得很有阵势,还会有些戏水的孩子,彼此推来推去,水溅得越乱,他们的笑声喊声就越高。那时的池子里,水有波浪,产生出内在的力量,推动水波往前游就会吃力一点,拨开的水也仿佛更坚硬一点,人与水有所对峙。而我这样的中年女人是为了舒展才来到水底的。感受安静,感受柔和,感受与世隔绝。

人可以用各种方式与世隔绝。婚姻也算一种。我嫁给这位丈夫时并没有这种觉悟,但他肯定有。他在求婚的时候说,希望和一个安分守己、但又见过世面的善女子一起白头到老,如果你愿意,我会给你优质的生活条件,你什么都不用做,就会很幸福。我想他讲得那么流利,一定是因为讲过好多遍,不是对镜子就是对真人,我不想拆穿这个推断,仅仅因为我确实想找一个依靠,想什么都不用做。我知道自己越来越慵懒,没有斗志,对于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早已没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力气。

什么都不用做,怎么会幸福呢?他的逻辑是形而下的,不健全的。但你确实会感受到很多幸福的错觉。当你懒洋洋漂浮在洁净而安宁的水中,被你信赖的浮力所托举;当你懒洋洋地坐在大阳台上,在绿植的阴影下看一本喜欢的小说;当你不需要生养自己的孩子,仅仅目睹一个女孩疯狂的质变;当你不和任何人发生功利性的交往,心安理得地让丈夫承载一切得失……你当然会有置身事外的轻松感,常常地,就会认同那是一种幸福。

我知道爱情是无法假装的,我爱过,也觉得够了。但我和丈夫都无需伪装。我们彼此尊重,在需要对方出现的场合得体应对,在需要彼此的时候礼貌应对,文明有序的婚姻关系就很容易维系。甚至比那些爱得死去活来的人们更容易做到。我们彼此感恩,怜惜对方的弱点,慈悲对方所经历过的伤痛,对于这一点,我们都带着庆幸之感,有时甚至就把这种复杂但平稳的情绪认可为我们之间的爱。这又是想要完满形而上的企图。

啊……伤痛。谁又没有呢?如今他谨慎勤勉地经营五家连锁海鲜餐厅,努力不犯任何错误,坚定而狡诈地在各种乱象中求生存;我呢,从容安逸地享受自己的兴趣爱好,确切地说是过时了的古老爱好,并不在乎被下一个时代淘汰;我们共同监督他女儿的成长,定期看望四位有福气的老人,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安分守己。我从来都不是找麻烦的女人。这一点他看得真准,我吃过苦痛,但对未来没有野心。三年来,我眼看着自己的世界越来越小,就像这一方泳池,四界鲜明,游刃有余,时常空旷,偶有他人掀起的波动。

我喜欢蛙泳去,仰泳回,自由泳去,再仰泳回来。仰泳很慢,有时感觉几乎停顿漂浮在水中,但与地面平行,与天空对视,自由呼吸的感觉就像在期待天堂。遇到麻烦,或是悬而未决的事情时,我总想去游泳,并不是因为水底的世界更适合沉思,绝对不是,而是身体聚焦于下意识的游泳式的呼吸,清晰地感知到鼻腔和口腔在水面上下替换工作,清晰地感知到从脚趾到臂膀的肌肉的弹力,因而可以迅速地放空头脑。这样游着水,很容易忘记烦恼,甚至时间。直到管理员熄了一半灯,卷起防滑垫,拖出吸尘器长及几十米的黑电线,我才意识到已经快半夜了。匆忙上岸,淋了遍水,头发都没吹干就往家走。从泳池走回家只需五分钟。

夜晚的家非常安静。我泡了很长时间的热水澡,吹干头发,披上浴袍,迫不及待地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喝完,简直要怀疑自己已丧失了听觉。所以,我举起一只脚,在瓷砖地板上低下另一边耳朵,很滑稽地在黑暗中跳了跳。

那时候,我的丈夫已经死了。他的脑血管在酒精的推动下悄无声息地迸裂,然而他的独生女在酣睡,第二任妻子在黑暗中跳脚。

青春就是盛世。但就像亡国或金融海啸,一夜之间也会盛世无存,荡然若空。

十天后,我跟随公婆,带着小羽,完成了头七诸事。公婆执意要带小羽回去,但她终考在即,反而坚持要在这边住。她趁我在厨房时对爷爷奶奶说,后妈会照顾我的,她人很好。我隐约听到半句,另外半句是阿姨补给我的,她在這个家服务了将近十年,葬礼上真心实意地嚎哭,此刻又真心实意地掩着偷笑在我耳边窃语。突然间,三代没有血亲关系的女人住在这个屋檐下相依为命起来。

我依然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年过七旬的公公和小叔子建伟挺身而出,愿意担当过渡时期的话事人,在不久的未来将这几家店打包出售,估价至少上亿。律师来来回回往返于我们之间,但大抵是没有矛盾的,因为丈夫早在小羽五岁时就专为她建了一个账户,至于我,众所周知的没有野心,属于我的合法财产足够我安养到晚年。

盛世就是青春。在关于后事安排的家族会议上,我和小羽分坐在大餐桌的两边,四目相视,像两只在丛林偶遇的鹿,听到轰隆巨响,细细的蹄欲走还留,嫩薄的耳灵敏转动,瞪大了清澈的瞳孔,似乎要看穿迫近的命运。我渐渐听不进公婆或律师在说什么了,只是凝视着小羽的脸,从眉心到眼梢,从鼻翼到嘴角,第一次发现她下巴的轮廓和她父亲的一模一样。这个刚刚发育的女孩似乎在这短短的半个月中生长出了世故的线条。她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小秘密。

在网红年代里,尚未发育并不重要,未成年也不要紧。十岁的女童稍加装扮,在镜头前吃完一餐,若能加一些卖萌的小动作,虚拟房间里的看客就愿意点赞,观众多到一定数量,自然就有真金白银的奖赏。很可能那是一个国外的网站。如同在红灯区里拥有一个不足两平方米的披挂红丝绒窗帘的小房间,无论胖瘦高矮,也无论哑剧或艳舞,只要呈现于玻璃窗后,就自动成为商品。我记得自己在阿姆斯特丹红灯区见到一个超级肥胖、肯定超过一百五十公斤的胖女人,分腿坐在一把靠背椅上,腿侧的脂肪垂挂下来,过度膨胀的乳房向四面八方扩张,浓妆下的脸孔上混杂着鄙夷和献媚,粗俗和脱俗。她那近乎畸形秀的展示竟真的激起一些男人离奇的渴求。但让我停留最久的舞台属于一个未成年般瘦白纤弱的姑娘,她几乎没有化妆,眼神里也似没有思维,只是屈腿抱着膝盖,如同根据封箱大小而被完美折叠的礼物,用瘦小的臀部和足后跟为支点,稳妥地坐在高脚椅中,仿佛只差一个FRAGILE的易碎品红印,就能漂洋过海寄送到你的欲望深处。如果只能放任,我倒希望小羽在虚拟的房间里扮演的是那样一个形象。干净,但饕餮;无欲,但挑逗;童真,但艳丽;无知,但精明。

可惜。在我这样的年纪,那样的虚拟房间再怎么有人气,都会让我感觉低级。可我屡屡见到她若无其事地关掉电脑,退出直播状态,回到我和阿姨的注目下,端出吃得干干净净的托盘,却又无法将“低级”这样的字眼扣在她头上。

不可思议的是,在整个七七期间,只要老人家不在,小羽就会按时坐到电脑前,哪怕我招呼她到饭厅与我们一起吃饭,她也不肯。她学会了锁门,生怕我们武断打断她的私人表演。她竟用悲伤做盾牌,这让我束手无策。

七七的夜里,我照例去夜泳,发生了一件难以解释的事。我沿着同一条泳道来回,但不知从哪个回程开始,我看到水底有一星闪光,金灿灿的,在水蒙蒙中。下一个来回,到达同样的位置,那闪光变得更明显了。在泳池里偶尔会有掉落的储物室手环,也许是某人系在脚踝或手腕但不知道已遗失在水底,也可能是某个父母和孩子玩耍,把手环摘下来当水球扔,让孩子在水底捡。也可能是谁的金链。我游到底,起身,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护目镜很清晰,无需清洗。我再次游过去,那闪光又不见了。再往回游,啊!看到了!我漂浮在水中,不再前进,像浮潜的人埋头观赏珊瑚礁,又扭头追踪一尾艳丽海鱼轻盈穿梭在礁石孔洞中,水下没有直线,那闪光的物事像醉了一样,摇摇晃晃,沉沉浮浮,但当我向下游去,水波涌动,五角形或八角形的闪光又突然消失了。我开始绕圈游,俯视着水底,怀抱着寻宝般的执念。光芒也与我不断地游戏,随着我游动速度的加快,它也明暗远近地活跃起来。好像有人在翻动一面镜子,用光斑逗引我。

当晚离开时,我上了岸,围着整个泳池走了一圈,凝视水下,想换一个角度确证它的存在,然而什么都看不到。四十九日亡灵七魄散尽。那一夜,我的心结却开始扎根。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像那光斑一样时隐时现。

事实上,也很久很久没有体验到那种追寻且追寻不到的心情了。

小羽的终考结束没多久,阿姨就告假回乡过年。我殷切地塞上红包,追问她年后何时可以复工。她并没有说出一个确定的日子。想来也对,她和老伴、独子和媳妇要从三个城市赶回苏北老家,团聚多久才算够呢?

我的公婆和父母都执意要我俩去那边过年。我的母亲在电话里听出我的犹疑,继而暗示我,那个小姑娘很快就会成年,和你这个短暂继母的关系不会深刻,何不现在开始就慢慢“脱手”,“转交”给亲家公婆?我听着电话,竟又仿佛看到阿姆斯特丹河边小屋里的那个少女,自带FRAGILE的标志,可以直送宅配到任何人手里——但决不会是我。最终,在学年结束的那天,小羽从校门口带着不自觉的笑容和两个女孩一起走出来,跟着我走上车,我问她的想法。我只能听任她的决定,因为在所有关系中我都是最疏离的那一员。她好像一直在等我发问,并且终于可以讲出坚定已久的心意,她说,要去海边,去国外。她说,我不想和爷爷奶奶一起过年。我已经和他们一起过了十个年了,每一次都是跟爸爸去的,但现在爸爸没有了。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越攥越紧,骨节都发白了。我知道她在索取,将她亲缘关系中的所有人一并剔除,指名点姓地要我承担责任。我就是这样懦弱又敏感的中年女人,在自以为是、决然主宰的十岁少女面前找不出一条退路。如有适龄的圆滑,我就应该劝她在这个特殊年份的团圆佳节里和爷爷奶奶共处,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就此躲到娘家去,毕竟,我也是可怜的新寡,有理由靠在亲娘肩头哭一下。而我只能攥紧拳头,瞄准方向,将车稳稳泊在家门口的梅花树下。

她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收服了我这个名义上的监护人呢?

一进家门,她就把我拉进房,走到电脑前,没等我就慌张地打开浏览器,取出一个过往页面,让一片极其美丽的海充满了屏幕。仿佛在那个地方有一位更慷慨的神,将更充沛的光明扩充到水与天与空气中的每一颗粒子。与此相比,我们所在的阴霾城市,乃至这间白天都要点灯的豪华大宅简直像是缺氧、缺光、缺少神明的地狱。她松开了我的手,走向床边一边脱掉校服外套,一边说,爸爸答应过我的,带我去这里。她开始脱下长裤,扯掉袜子。这符合她的习惯,回家就要换上绒毛长软、有动物帽子的家居服。我相信那不是出于洁癖,而是她从骨子里厌恶校服。

阿姨不在家的时候,有时我会煮饭烧菜,有时我们就出去吃大餐。好像为了抗衡她的主宰权,我提议去吃意大利菜,就在撕着蒜蓉面包、等待蔬菜汤上来的时候,我说,去海岛很简单,想走就走,问题是你会不会游泳?她摇了摇头,补充一句,但我有好几件泳衣。不出我所料。她学过一阵芭蕾舞,嫌做作;学过一阵国画,嫌老土;学过一阵钢琴,嫌手笨。这些都是我在任新妇期间就看到过的。丈夫对她的宠溺一如这个时代任何一位富有而忙碌的父亲,不会逼迫,因为没有紧迫的动力,他只能提出一个构想,指派家中女眷去完成,他自己却要按时早早去渔港进货,即便做到老板,也还坚持亲自给贵宾预订海产,他的身上轮番弥漫出渔村、雪茄和酒精的气息,没有一种是娇嫩的女儿所喜欢的。当然,我也不喜欢。当然,我和她都尽可能地包容这种瑕不掩瑜的缺点。我们和他独处的时间本来就少得可怜。

香烤牛排和奶酪通心粉上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早年在大海里游泳的情景了。那远不是为了抗衡她的主宰力那样被动的场面,而是成年人主动的、甚至过分自说自话的回忆,带着一点点倚老卖老的从容自得。那时我才二十二岁,跟着一个将近两米高的美国少年在泰国海边玩水,我跟着他,是因为他擅长冲浪,俯身在板上用双手划水,瞄准时机,突然就一跃而起,长长的脚趾抓扣长板,劈开一注蓝水,溅起两排雪白的浪花,在浪头即将掀起的时候钻到底下,顺势滑行,浪头就会在他头顶上形成磅礴的弧形,完美的冲浪就在那几秒之间的空洞中结束。我和别的冲浪者会在沙滩上或是快艇上观赏他的一次又一次急速滑行。他可以輕轻松松游个几公里,也可以像海鱼一样在大浪倾覆之后从海水中升腾蹿起,他号称可以憋气十分钟,但我没有让他表演,哪怕是谎言,我也信的。我崇拜他超人般的活力。我们常在夜里去看海,你知道吗,夜里的海黑茫茫的,只有冲向前的一排排浪是暗暗的白色,仿佛也被夜色浸润过了,没有充沛的色泽。夜里的海也似乎更沉静一些,仿佛海也有睡眠的节奏。因为在那样静的夜里,任何谎言都会很美,甚至只可能有谎言。是的,那时的我是过完整个夏天、连秋天的计划都没有的二十二岁。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小羽老练地用勺子和叉子卷意面,但始终不放进嘴里,好像那只是一团需要梳理的乱麻。

不知道算不算,但我们可以一起玩水。

你那时候肯定很开心。比现在开心。她决定把理顺的面送进嘴了。

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开心。

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学会游泳?

我想是吧。没理由不会。生来就会的事,离开娘胎后,只是忘了。我用叉子把意面挑起来,再把它们堵截在勺子里,只转了一圈,它们就乖乖缠绕成一个卷。但我也没有立即把面送入嘴里,我想自己好不容易有了一点从容,必须抢先下一个主宰权。于是我说,你想学游泳吗?

那天晚上,小羽就翻出一件鲜黄色的比基尼小泳衣,跟我去夜里的游泳池。尚未发育的身体像是可以折断的细长柳枝。她执意要先看我游一圈,要么是不敢承认自己不敢下水,要么是想证明我的实力足以确保她的安全。我把头慢慢地隐没入水,慢慢地展开身体,比在陆地上更自然、更笔直的姿势。我在她眼前漂浮了很长时间,想让她明白在水中不呼吸那么久也是没问题的,然后才屈蹬双腿,向前滑行,滑到水将我止住,才划水探头,吸了一口气。在离开她视线大约十米的地方,我开始全速前进,节奏越来越快,抵达另一边时也没有停顿,换成自由泳姿迅速返回。一路上,远远的,我看到她细弱的双腿立在那边的水里,很自然地摇摇晃晃,知道那是水给的错觉。渐渐地,那双腿越来越清晰,连膝盖外侧的一块指甲大的淤青都看到了,我便在她身前一米停下,站起来。小羽呆呆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这种装扮的我,好像陌生人不小心游到了她面前。我的脸上挂着水,我的眼睛遮挡在护目镜里,但我向她伸出了手,别怕,我带着你。

这真是奇妙而自然的感受。我和她手拉手,一起吸足气,挺起胸,把头隐没在水平线下。从护目镜里的眼睛、鼓起而僵硬的腮帮子、手脚微弱的挣扎,我知道她不适应,但在强迫自己适应。第一次入水,也就几秒钟的时间。但从那几秒开始,她就没有松开我的手。在她略微习惯一点后,我教她在水里吐气,让一串串气泡从鼻孔中涌出,她开始有笑容了,但还是紧紧拉着我的手。我顺势拉着她在水中漂行了一米、两米、三米。她的头冒出来,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呼吸那样,张大嘴巴,深深地吸了一次。那天晚上,小羽就习惯了屏气躲在水下,甚至可以咧嘴露出笑容。但她细弱的手臂像一条脐带,不依不饶地将我们牵扯在一起,成为共同体。

我们一连八天去游泳,她日益确信自己不会淹死,也日益信赖水的托载,她发誓早晚要在大海里和我比赛。为了躲开春节的人潮,我们提早出发。为此,公婆难掩失望和愤懑,挺身而出连哄带闹的当然是小羽,我躲在她身后,看她眼泪涟涟地说,那是老爸答应她的度假计划,必须要完成!公婆听了,紧皱的眉头皱得更紧,眉间纹抓起眼尾纹,当场老泪纵横。我像个勤勤恳恳的保姆,许诺好好照顾小羽,但即便小羽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也总有一种人微言轻的感觉。公婆想来想去,决定让建伟陪我们孤儿寡母去。建伟在电话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小羽用力拧我的手,想让我去反驳。我勉强开口说,不用打扰建伟家的过年计划,我很了解印尼。公公眼睛看着婆婆,回我一句:印尼有过爆炸案、绑票案,大家都了解。婆婆拿着电话,当即对建伟说,你必须去啊,就这样说定了,你不去就我们老俩口去!小羽松开手,放弃了。

于是,我们三人在除夕前五天飞到了巴厘岛,直奔酒店套房,屋外就是泳池,再往前就是海滩。和上海阴郁的冬天相比,海边的星空都是明媚的,风是暖的,让每一个毛孔都松弛下来。建伟去他房间换衣服了,我给了酒店服务员小费,把门关好,小羽欢呼一声,一路走一路脱,直奔庭园里的私人泳池。其实,凭借她现在的水性,根本不敢跳进水,不过是蹭着泳池边滑下去,但她还是很开心。学到一样新技能,不管是谁,都会高兴起来,觉得自己的能量在扩增,触及的领域在扩展,那真的是一种欣欣向荣的感觉。这些天我看着戏水的小羽,常会想起小学时被父母和老师强迫着去学游泳,加入游泳队,别人下课,我们还要训练,苦不堪言,直到一路学成毕业,自由自在奔向大海,才感恩当年的苦,但这些事,就不用讲给小羽听了,只需记得,自己不要像当年游泳队的教练那样严苛。每次游完泳回家,并排坐在沙发上或是车里的时候,我们总能闻到对方皮肤上、头发上弥漫出的氯水气味,这让我觉得,我们是在共同长大。她父亲的离去,竟然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大,但更紧密,就像眼下,我们要手拉手游进真正的大海了。始料未及。

小羽催促我快点去海滩,我只能尽快从行李箱里拿出泳衣、泳镜、墨镜和防晒霜,进露天的浴室冲了凉,换上泳衣,再拿上两条干净的浴巾,我们俩套上同款同色的大小拖鞋,我在她腰间套上一只红白蓝条纹的游泳圈,这才朝大海走去。刚出庭园,就听到建伟在喊:等等我!我一回头,看到他穿着白T恤、大花沙滩裤和夹脚拖鞋奔出来。小羽只有他这么一个叔叔,叔叔比爸爸小六岁,但叔叔的儿子比她大三岁,去年,建伟把妻儿送去英国读书了,所以这时节才能陪我们来巴厘岛。事实上,在丈夫去世之前,我和建伟大约只见过五六次面,结婚前一次,婚宴时一次,婚后过年一次,公公扭伤脚腕时一次,在店里一两次。丈夫去世后,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每次陪父母见律师、见亲朋好友,都会把手搭在母亲背上,上上下下地缓慢抚摸,好像这样就能抚顺母亲的悲恸。

小羽见他奔来,却是视若无睹,扭头继续往海滩跑。她尖叫了几声,然后回头大喊:叔叔你要负责帮我们拍照!拍得美美哒!

原来小羽知道,建伟是不会游泳的。他只能在沙滩上漫步,把我们扔下的浴巾铺平、叠好,看好我們的拖鞋不被海浪推走,等着浪沫用最后的余力帮他冲走脚趾间的细沙,然后,就真的只能拍照了。夕阳无比贴近海平线,但隐没的全程是那样漫长而华丽,我在越来越深蓝、越来越凉爽的海水里浮游,看到他静静站在海滩,横握着手机的双手停顿在胸前,像个耐心等待死者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牧师。我扭头去看落日,检讨它是不是不够壮美,催促它不要留恋当下,再质问它为什么日复一日。我看到了一望无际,看到橘红色的金光无私地洒遍星球,海水中的每一丝褶皱、每一阵波浪都以折射出的崭新而微妙的色彩拥戴着这即将隐没的万物之魂。在自己和落日之间,别无他物,那种纯洁,就像是已经放弃了整个世界。

温柔的海浪轻微涨跌,带着一种昏昏欲睡的节奏。我们浮游在离岸很近的海域,但凝视日落的时候,我不知不觉漂远了自己。太阳作为一个整体已经全部消失了,月牙形的最后一线落下去只是一瞬间的事。我转头一看,抓着游泳圈的小羽浮现着上半身,已在百米之外。我发现她一动不动地凝视我,也许,就像刚才我凝视着夕阳。我挥臂朝她游去。天光还是很亮,海面和空气形成巨大的反光膜,依然能把她细幼脸庞的轮廓照得很清晰。游到她面前时,我故意潜到水下,绕着她游了一圈,好像要确认她完好无损。没问题,她直立着漂浮在水中,两条细直的长腿像布偶一样随波浮动。一只脚趾都没有少。我浮出水面说,太阳落了,我们上岸去吧。但她不动,我以为她不敢,就推着泳圈游。上到海滩,用浴巾擦干身体,穿上拖鞋,这时候,小羽才说,刚才你越游越远,都快看不到了,我第一次看到你在那么远的地方,又感觉整个大海里只有我自己,我一动都不敢动。

我心里好像是明白的,小羽想说的是:她此生第一次体会茫茫天地间唯有自己的恐惧。在此之前或之后,她的生活没有缝隙,呵护或监管塞满时空缝隙,哪怕在虚拟空间里,她也轻而易举获得瞩目,从出生到现在,未曾体验过这种场景中的孤独。

建伟笑她,胆小鬼。说着,把手机凑到我们眼前,一张张都是落日的不同时分,好像动画片的脚本。再往前翻阅,才看到我们两个在水里嬉闹,笑,被浪推着走时露出滑稽的惊恐表情,随浪尖往前游时振臂欲呼的表情……最后就是最初下海前的模样,画面一半是海推送出的白浪岸线,另一半,是我低头看着小羽,她看着远方。

建伟说,刚把这张发给你了。我点点头,笑一笑,那是一张非常漂亮的图景,人比景色更自然,自然本身无欲无求,人却显露出期待……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那画面里藏着不自然的张力,来自三个名为亲人的陌生人的零距离关系。这张图也即刻传送到了公公婆婆、远在英伦的我名义上的弟媳的手机里。当天晚上,还出现在小羽的微信朋友圈里,连同八张美轮美奂的日落图。

第二天也过得很畅快。小羽在海滩上换了十套衣裙,又是往头发里插鲜花,又借我的长裙撩起裙摆,然后把自己的手机塞给建伟,指派他做了御用摄影师。建伟倒也越来越熟练,角度光线滤镜诸多技巧全部驾轻就熟,中场休息时,我拿出防晒霜给她抹遍全身,再让她给我抹。小羽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手机,不停地拍。她的手机只要能连线网络,十有八九就在直播。令我诧异的是,建伟对此毫无警觉的意识,他知道她在“视频”,知道她有很多“粉丝”,知道粉丝们会送她些虚拟的“玫瑰”,但似乎不知道玫瑰攒到一定数量就能兑换“比特币”,虚拟货币对应真金白银,这些直播生活场景的网红主播们据说可以月入数万人民币。建伟并不关心网络世界的动态,连朋友圈都是刚刚才学会用的。我猜想,他对于网络直播间的性质一无所知,那超出了他的尝试范围,尚未成为他关心的对象。我虽然知道,但束手无策。无论在理论上、立场上、技术上,我都找不到和整个虚拟世界对抗的办法。当小羽只是在电脑前直播吃饭的时候,我有所警惕,但还不至于慌张。但万万没想到,我们面对大海的时候,她依然可以向陌生而殷勤的网友们展示当下的景象!

手机是小羽的随身物品,网络也因此成为附着于她的隱形装备,她因此显得庞大而神秘。有时,我看着她高举带着防水套的手机奔向大海,会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她带领着一众隐形部队冲杀过来,那些幽冥中的存在者们带着睁大的眼睛、无聊的笑容、冷漠的神情……被困在一张巨大的网中,并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自己又是什么。他们成千上万地涌来,又随时消散,如同烟云做的风筝,她自以为能够牵着线。我瞥见过她的手机,观众的留言在不停的滚屏中,送出钻石、鲜花、项链的图标,而右上方的粉丝数值确实在与日俱增。六位数。

建伟和我,都像是来自上一代的逃兵。我们不像他哥哥,在社会变革的时候奋勇拚搏,不顾所谓自我喜好,不管方式方法,哪怕时而需要逆流而上的蛮勇,最终,却达成了顺时代潮流的结果,成为我们这代人中间最令人艳羡的富人。建伟和我,恰恰相反,我们自以为顺应天性的发展,试图挣脱牵住我们的线,曾经信仰无限的自由,最终却寄生于他人。当然,我们都很幸运,但幸运无法抹煞内心的挫败,甚或是连挫败都不如的弃绝感。若还有所谓幸存的骄傲,无非是自认放弃了世界的动荡,而不肯承认自己也被滚滚洪流推动的世界所弃绝了。

小羽自拍也就罢了,还要拍菜。一日三餐都很丰盛,她会把粉色镶水钻的手机支在面前,有滋有味地吃一会儿。幸好岛上的餐桌大多是露天的,没了光线,她也就不拍了。晚上,我们三人安安静静在泳池边的躺椅上看星星,建伟讲了些公公婆婆年轻时的事,又讲了些笑话,但没有人提起爸爸、哥哥或老公,于是我又问了些在英国上学、陪读的琐事,讲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慢,话题也越来越遥远,睡意涌现,顺势散场。

好景不长。第三天我们就吵架了。早餐前我们又去海边戏水,清早的空气清冽极了,回到套间,她让我先冲凉。露天的浴室有着天雨般的花洒,树影婆娑,泄露微光,我舒舒服服地站在水下,等待人工的清水冲走海水,一动也不想动,也不知过了几分几秒,突然被零乱的声响震得一哆嗦,不用抹去眼前的水就能看到小羽举着手机,傻傻地看着脚边被踢倒的竹篓,篓子里有用过的毛巾,那分量,加上圆形篓子的滚动,又撞倒了墙角的装饰用的竹编小灯笼。被撞翻的还有我的羞耻心,这部分也有着零乱的声响。我冲出细密水柱,她拔腿就跑,我冲出浴室,她在客厅里绕着沙发跑一圈,灵机一动,又往门口跑去,我又冲进浴室,抓起篓子里一条湿漉漉的旧浴巾,她已经夺门而出。我匆匆擦干身体,跑进卧室抓了宽松的连衣裙,从头套入,一边走一边伸出胳膊,我心里只有怒气,没去琢磨她蹑手蹑脚、抑或败露后的尴尬表情,我心里还有委屈和懊恼,因为我不可能有为人生母的光荣和尊严,却要承担教养和看管的责任,更糟的是,这一切确实是我自找的。我放任她,结果让自己也成了万众瞩目的表演者,展示了最私密的生活细节。我在堂皇富丽的走廊里疾步追索,光脚踩在清凉的大理石地板上,漫长的走廊足有百米,一步一步渐渐让我冷静下来,走了一个来回,没有在花园中看到她。

我猜,她应该躲进了建伟的套间,甚至说服建伟不要为我开门。所以我非要敲响他的门,还要夺走她的手机,用完美的抛物线扔进大海,再叱责她长久以来自以为天真无邪的数码化的淫艳。但睡眼惺忪的建伟顶着一头乱发打开门,嘟哝着,这么早就去吃早餐啊?我们面面相觑,我咬了咬下嘴唇。猜错了。那丫头比我聪明。

于是,衣冠不整的叔嫂二人开始满世界地寻找小羽和小羽的手机——对我而言,手机比她本人更应该被找到。我们在静谧的花园中绕过茅草顶小屋,查看椰子树下的花丛,远眺空无一人的海岸线,在泳池边用眼力打捞空影,在预备周全的餐厅里搜索她的身影,在大堂询问孤单女孩的行踪。建伟甚至没有追问为什么,他大概觉得后妈和青春期女孩闹别扭是不需要正当理由的,他也可能还没完全清醒,大概在后半夜和妻儿视频了。他一直尝试拨打小羽的手机,但对方始终没有应答,我们一路都伴随着无休止的嘟嘟声。

酒店好大。海滩好长。大海好远。与其说累了,不如说厌倦了。我们已经找了整整一大圈,太阳光也猛烈起来了,建伟越来越焦虑,我越来越饿,回到原点时,我说,算了,先回房间吧,让服务生把早餐送进来,她不会跑远的。但我用门卡打不开套间的房门。

岂止不远。原来小羽根本就没离开过。她趁我穿衣服的时候躲在花园的树后,等我跑出门了,她再溜进屋里,把门反锁起来。她在门里朝我们喊叫:别来管我!我更用力地砸门,她更尖声地吼:我不要你管我!我也不许你管我!

我垂下头,闭起眼,叹口气。建伟推着我的肩膀,走向他的房间,把门敞开,然后打电话点餐。好笑的是,他的电话刚放下,就听到送早餐的印尼服务生敲响隔壁房门,高声说道:Room service!

哈!她还知道给自己点餐!我说着就要出去,但建伟按住我的肩头,自己慢悠悠停在门口,看笑盈盈的服务生在隔壁的门口,端着一大盘盖着玻璃罩的美食,敲响小羽固守的套间:Breakfast!

我听到门开了,服务生进去了,又出来,接过小羽给的小费,连声说谢谢。建伟就在这时候迈开大步走过去,嬉皮笑脸地说,我也要小费,我为了找你跑遍了整个酒店和海滩呢。

小羽说,你是个大笨蛋,根本不关你的事!

门关了。我听不到建伟和小羽的对话了。感觉一下子轻松起来,整个宇宙安静下来。我无所事事地环顾建伟的房间,布局装饰和我们的套间一模一样,但只有一张king size的大床。我和小羽当然分睡两张床。大床上的褶皱生动印刻了客人沉睡的姿态,绵软的织物忠实守护着客人睡前所需的诸多用品:iPad、耳机线、充电宝,竟然还有一块咬到一半的比利时黑巧克力。

直到服务生送来早餐,直到喝完橙汁吃完面包炒蛋培根奶酪沙拉再喝完咖啡,始终只有我一人。心有牵挂,就不会有无可挑剔的安宁,哪怕形式上的独处无可挑剔。我把餐盘放在面向泳池和大海的露台边,尽可能忘记自己仍在他人的房间,乃至他人的家庭中。我甚至开始模仿小羽,汲取她刚才亲自演绎过的精神,幻想自己甩手一走,从此告别这家人,不许任何人管我,不要任何人束缚我。茫茫天地间唯有我,且没有恐惧,没有挂碍,直到唯有天地,不复有我或任何……偏是这样放任自己想下去的时候,门开了,但我不回头。

那天已约好了车,要去情人岩,傍晚要在悬崖酒吧看日落。因有齟龉,玩得并不奔放,反倒好,三点半就到酒吧,抢到了好座位,和拍到礁石的浪只隔一道礁石,眼前开阔无阻,五点后到达的客人只能兴叹围观。小羽和建伟赖在吧台座不肯走,看五光十色的酒瓶在夕阳中渐渐失色,成为暗影轮廓,我依然不想见人,不想听各国语言蹩脚交流简单词句——竟以为是在交流!我只是单纯看海听浪,等夜色完全遮盖下来,却不见月光,酒吧里的烛光就抢了先机,夺走属于夜色的温柔,将光点置于前景,对比之下,海作为背景整个儿消失了,只剩波涛的声音在音乐间隙勉强声张。我喝完最后一杯鸡尾酒,去吧台找他们,人头济济的,好像看不到他们,再退几步,扩大环视的幅度,果然,小女子巧笑嫣然,正坐在一对男女之间。建伟目光流离,微微抬起下巴,更显得眼神温柔痴缠落定在那女人脸上——隔着小羽,坐着一个肤色黝黑的卷发姑娘,比基尼胸衣式的吊颈露腰背心是鸢尾花色,猫须洗白牛仔热裤最大程度暴露出颀长的双腿,因为举杯坐着,胸腹窝在阴影里,但可以看到小腿和跟腱的线条美不胜收。远望即可知,三人聊得非常开心,时不时笑成一团。拉丁裔姑娘的英文想必也不会太复杂,但小羽显然明白她的女性魅力,那是不需要言语就能懂的事情,隔那么远,我都看出她大眼睛里的灵机,会在拉丁裔姑娘舔嘴唇、小手指勾开风吹乱的碎发、食指在酒杯口的拂动、双腿交换位置时瞥上一眼,漫不经心,点到为止。无师自通的早熟少女,将迷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更妙的是,有亲切帅气的叔叔做搭档,最短时间里发挥最大吸引力,将那春心荡漾的姑娘最风情的底色尽然撩现。那姑娘也不纯然是猎物,眼角眉梢都透着猎人的本能,看建伟时是直勾勾挑衅,看小羽时是坦荡荡嬉笑,大概她也觉得有趣:同时感受到熟男和少女表达的爱意和兴趣。她怎会知道,这个野心强大的少女的欲望远比中年男子的色欲更深邃复杂。小羽坐在他俩之间,俨然坐在潮流的圆点,顾盼流连,制造漩涡,果断扩张,吸纳过往身边一切可用之物,就这样定夺未来的得失取舍,她那么早,那么小,那么快,就开始了自己的实力演练。

我独自回到酒店,裸身在泳池里泡了个把钟头,手机才响起来。建伟问,你在哪里?我说,看到你陪小羽玩得开心,我就先回酒店了。建伟又问,早上的事,我说过她了,你别再生气,她毕竟还小。我反问,你在哪里?没有和小羽在一起?建伟答说,她上厕所,我在门口等着,好了,她出来了,我们这就回去。

等小羽兴高采烈进门来,我已半躺在床上,不想理她。她却嬉皮笑脸凑上来,假装在我耳边讲秘密,叔叔有艳遇哦!很漂亮的西班牙单身女子!身高一七五,芳龄二十二,大学gap year四处周游,迷上了亚洲,不想走呢!小羽摊开手掌,露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是那拉丁裔姑娘的笑颜,小羽说,我说要拿她当素材做表情包,她真的很会演,你看你看!她拇指轻动,画中人格外配合,娇嗔狂笑惊恐羞涩大叫……这样交流,无需言语就能欢闹起来。见我没有表示反感,小羽就得寸进尺,把相册缩小到目录,时间轴停格在清晨,也不说什么,只是把手机给我看。

也许她想表明,我的沐浴照或视频并没有留存下来。或是直播间的一次性影像。或是移到了别的目录。我怀疑自己并没有资格进入她手机里某个加密的保险箱。虽然她撒娇地说,其实拍得很美呢!你不知道你身材很好吗?你不知道会有很多男人喜欢你吗?你到底知不知道嘛!

建伟还不至于给十岁的侄女点酒喝,但小羽使用的简直就是醉态,或是已懂得酒吧归来的人可以撒撒泼,或是撒撒娇,所以尽情表演。但建伟确实明目张胆地带姑娘回酒店过夜,这或许就因由十岁女孩的撺掇。因为她要亲眼看到这件事发生。她要很多事在她眼前发生。如果可能,她一定想洞穿两个套间之间的隔墙,亲眼目睹这一夜会有的激情。这是近乎贪婪的好奇啊——我已记不起、也想像不出自己曾经有过吗?但眼下的我假寐在床上,听得到小羽哼着歌在洗澡,听得到远处海浪在酣梦中轻声翻扬,甚至也听得到不远处传来的几声突兀的放肆叫声——我又好似能够完全的感同身受。

拉丁裔姑娘叫Teresa,后面三天她都有出现,搂着身边的建伟,黏黏腻腻须臾不分离,时而是正午的乌布市集,时而是傍晚的海滩,我们仿佛总有偶遇,终于在最后一天的晚餐时我们四人同桌,在酒店的餐厅里,点了蜡烛,纱幔飘摇,服务生殷勤倒酒,餐前香槟,餐时白葡萄酒,餐后威士忌,我也喝,事实上,我的酒量并不差。趁他们起身去沙滩跳舞搂抱亲吻时,小羽会偷喝他们的酒,冰冰凉,比椰汁过瘾,几口而已,她的小脸就泛红了,看着我,笑嘻嘻,好像知道了微醺是这么有趣的事。烛光里看她,好像又长大了一点,肌肤光润,毫无瑕疵,鲜红的嘴唇带着饱满的笑意,长睫毛闪动,卧蚕娇嫩,不但素颜娇艳,细软长发侧编成一条辫子,耳边插着一朵嫩黄色的花,若我是男人,也会被勾引着想去抚弄鲜花旁飘动的细发,以及细发抚弄的脸蛋。Teresa也好像爱她的美,从海边跑回来,捧着她的脸蛋亲了一下,拉起她的手,兴奋地说,海滩那边有人在弹琴唱歌跳舞,你要不要去看?小羽兴奋地点头,两人欢快地跑远了。

而建伟从夜色中浮现,慢悠悠地,好像沙子吸走了脚下的力气。他不慌不忙地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一口喝光。又过了一会儿,好似在等清凉的感觉均匀分散到身体各处,这才抬起头,直截了当地看着我,断断续续说出这些话:

明天就要回去了。但我好像依然不认识你。好像很熟了。但又会突然发现对你一无所知。好像走得很近了。但突然发现还是自己一个人在走。

你不知道,我和我哥从小像敌人,彼此看不惯,但三十岁过后,我和他开始惺惺相惜了,因为他那么辛苦办成的事,我永远办不到,而我那么逍遥,什么都无所谓,他也永远办不到。我们就像隔岸观火的两个人,被不同颜色的火烧着,彼此都有点羡慕,有点嫉恨,又有点心疼。你知道他疼我什么?他知道我脑子比他好,却一事无成。你知道的吧?我送儿子去读书的钱是我哥掏的,学校也是我哥和我老婆定的。

我觉得他很想要个儿子。我还觉得,我儿子也想要他那样的爸。和儿子在一起,我没有当爸爸的感觉。但和我哥在一起,我有明确的当弟弟的感觉。

和小羽在一起也没有当叔叔的感觉。她像个小女人,什么都懂。她比我儿子小,但比我儿子还吓人。我小时候没少干荒唐事,但没有他们吓人。

我是想说,你可以有更多选择。

建伟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张大哥描述的中阴天的贩卖机。那好像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建伟有点微醉。原来他是这种需要酒精才能讲话的人。他用手在空中画圈,一圈又一圈,是漩涡的样子。他说,你应该扔掉她。扔掉我们。我是逃不走的。你可以。

我盯着那只手看,看到后来,就分不清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了。顺时针是离心力的漩涡,未来是烟消云散。逆时针是向心力的漩涡,未来是坠入同一个黑洞。

我们听到了Teresa的笑声。她们快要回来了。

建伟放下了那只手,握住了冷凝水不断流下的酒杯。你知道奇点之说吗?

我点点头。

到了一定程度,技术发达,时代本身向前发展,人就成了附属品。

以前是人类带动时代进步。过了奇点,就是人类被时代拖着往前走。就算是奔向毁灭,人也无力摆脱。因为他们被时代的变化格式化了。

我点点头。没错。

Teresa和小羽发出疯癫的笑声。她们脚下的沙子被碾动的声音也听得到了。当她们出现时,我看到小羽拿着手机,镜头对着Teresa迷人的身姿。我和建伟对视一眼。此时我才明白,他是明白的。我只看到小羽拖着网络而来。他却看得到,是虚拟扩张的时代拖着她而来。被格式化的小羽,以及她的追随者,全都茫茫然地被拖曳着。

而我们,我和建伟,以及我们刚刚逝去的亲人,并不是这样的。当小羽和Teresa精疲力尽倒在座位里傻笑时,我们之间仿佛已隔了一道什么。早有感知,却刚刚被定义的,什么。

回到上海那晚,奉命带着小羽去老人家聚餐。公婆说,大过年的,好歹要吃个团圆饭。听了这话,我有点心酸,后悔没在有名的菜馆预订盆菜。我们三人,如今各自有了些小秘密,反倒在老人面前团结起来,合心合力让他们安心、高兴。无论如何,Teresa的事是不能说出来的。更不能提及,在巴厘岛的最后一夜,小羽又醉又累,最先睡着,建伟先把她抱回房间,我们在他的房间里继续喝酒,聊天,大笑,戏水。我在泳池边醉醺醺地睡着,但一会儿就醒来,见他俩在泳池里裸身拥吻,我想起身,却被Teresa拉住,黝黑的皮肤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睫毛上沾着水,嘴唇饱满得如同欲望即将爆炸。她把我拉到他们中间,花裙在水里浮起,我清楚地感受到水轻浮地裹住我的腿和腰。是她先吻住我的唇,再是他搂住我,我是醉了,只觉得在水中被人亲抚,非常舒服,漂起来也仍在拥抱中,非常性感。

我不会讲小羽的虚拟世界。小羽不会讲叔叔的艳遇。建伟不会讲我们最后一夜的肆意。

那是小羽不可能知晓的肆意。我们离开她的监视,或纠缠、或模仿、或拖累,总之,我们三个名义上的成年人极力满足自己。这种满足,是必须借用他人的身体才能完成的事。

迟来的年夜饭足有二十多道菜,是婆婆攒足劲道准备半个月的结果。吃完饭,我们在老人面前展示手机里的照片,讲述当地人的笑话,不厌其烦地回忆每一天每一餐的菜肴,最后,小羽拿出给奶奶买的印尼丝巾、给爷爷买的镶嵌贝壳的镜框,老人家欣欣然,把她搂在怀里,一个劲儿地说,乖!我和建伟互看一眼,我低头饮茶,他慢悠悠走去厨房,窸窸窣窣忙了一会儿,端出一碟瓜子拼盘:黑油油西瓜子,白胖胖南瓜子,各据太极盘两侧,中间的圆碟里是脆生生香瓜子。公公一看就笑了,三种味道,好!建伟也笑,伸出纤细的手指,捏起一颗香瓜子。

这天分别后,我和小羽回到近乎空旷的家,又开始了两个人的生活。我可以逃走吗?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巴厘岛之行,已成为离心力变为向心力的转折点。主要是因为,小羽的虚拟世界正式杀入了我们的日常世界,那种从容不迫、不卑不亢、不遮不掩的气势因由时代的推动、亲人的默许而得到自由。

即便在这样荒唐的事上,自由,也能带来让人解放、振奋人心的快感。也许,自古而今,自由也只能在荒唐的事上彰显威力。我也成了小羽的追随者。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方法掌握她那个世界的动向。只有亲身经历,投入其中。我告诉她,这是我对她的关注,也是督察。她笑嘻嘻地說,没问题,允许你做潜水的僵尸粉!

于是,我看到腼腆少年每天向她问候早安、晚安。看到有趣的青年用流行歌词表达对她的意淫,用洛丽塔之歌赞美她的无邪。也看到无趣的中年只会大把送出礼物,他们有的说爱她,每天来报到,也会口出恶言,谩骂她是小婊子、小妖精、巴不得快点被开苞的贱货,隔天又会无耻地要求见面,要跪拜,要亲吻她的脚。更多的,是数以万计的过客,不言不语,在沉默中睁大隐形的眼睛,然后沉默地离去。令我佩服的是,小羽对这些全都无感,她对他人的冷漠,在这种时候成为绝妙的保护罩,任何过分的褒贬都无法让她产生共鸣。她根本不在乎那些人关注什么,到底为什么在她面前付出时间和金钱。我怀疑,她也不在乎关注度的数字,以及数字所象征的收益。她只在意自己有这样的存在感。正是这一点,让我安下心来。也许,天真的只是我。

寒假很短,从印度洋边归来后,越发觉得上海的冬天阴寒难耐。我们逐渐把夜泳改成了午后的游泳。阳光透过玻璃天窗,照在瓷砖泳池里,多少也是漂亮的。小羽可以一口气游个来回,就缠着我教她自由泳。她喜欢练习踢水,把水花搅动起来会让她兴奋,发现水花能推动她前进更会让她得意。但踢水还没练完就开学了,阿姨回到岗位,日子也回到正轨,接她放学,做作业,吃晚饭,每隔一天去游一次,如此一来,她直播的时间也没剩多少了。令我宽慰的是,她好像真的喜欢上了游泳,像我这样从没痴迷于虚拟世界的人,大概不能理解爱上真实物质世界的感受吧。

四月里,那天的游泳馆有点热闹,有几个混血家庭的孩子在玩水球。我们退到最旁边的泳道,小羽正在练习自由泳的换气节奏,前几次总是掌握不好平衡,气不足,就游不下去,为此她有点气恼。加上旁边总有水球打过来,或是棕色皮肤小男孩的尖叫,我们都有点心不在焉。这条泳道的深度还不及一点五米,她换了两次气就呛了一口水,原地站起来,但她没有继续游,而是低着头,呆呆站着。我轻轻划水过去,眼角撇到水球又飞过来,下意识潜入水里,就在那时,我看到一条红色细丝带围着小羽的双腿,就在我即将游到她身边时,从她的双腿间又涌出红色,迟疑却细密地洇染开来,好像红色的初潮本身都很诧异自己身在水中,每一丝的去路都被水推宕着。我扶住小羽的肩膀,推着她往回游走,我说,来,踢水花。

之后一整个星期我们都没有去游泳。小羽很不喜欢卫生棉,她试探性地问我要棉条,我左右为难了两天,还没决定,她倒高兴地从厕所里出来宣布:没了!我们可以去游泳啦!说完就像普通的十岁女孩一样扮鬼脸,一连蹦跳十几下。据她说,她们班上的女同学们都没来月经,她拔得头筹,很骄傲,有女生羞答答用羡慕眼光远远瞄她,有的直截了当问细节,也有女生不屑一顾用白眼扔她,男生们问她们几个凑在一起偷偷说什么,小羽看别人扭扭捏捏,索性挑头喊:月经!那群比她们都矮小的男生哄笑而散。

天天相处的人很难一眼看到对方的变化。那之后的个把月,有一天我看到小羽照例直播吃饭的时候,有一个粉丝讲:宝贝这一年变化好大,少女感爆棚。还有一个粉丝讲:现在素颜都比以前化妆要迷人。我这才意识到,她这样直播足有一年了。等她下线,我就问她,要不要换个游戏玩,每天直播,不腻烦吗?我做好了被她否决的心理建设,所以当她犹豫地看着我,认真思考的时候,我反倒吃惊了。

她用一种可怜巴巴的口吻说,是有点……但已经习惯了。

我说,习惯的,未必就是好的。你在长大,要知道习惯的是什么。否则……

她问,否则什么?

我说,否则就可能错过更好的事情。

她没再说什么。我把碗碟摞起来,拿进厨房,阿姨说,我来收拾就好了呀!我在厨房里东摸摸,西看看,也真的不知道该干什么。回到餐厅,发现小羽还在那儿坐着,姿势都没有变过,手机的位置也没变过。她转过头,问我,什么才是更好的呢?

春花秋月,读书画画,弹琴跳舞,跑步游泳,与人相爱,照顾他人,攻克学问……在我看来都是更好的事,但假若我这么不假思索地罗列清单,张口就来,会不会反而让她觉得答案太庸常?对这个女孩来说,最好的事很难说,但庸常无疑是最糟糕的事。

所以我耸耸肩,努努嘴。这个因人而异,你要自己找答案。

人生的很多选择题,我们是用排除法来做的,这是最笨的办法,因为你不能一目了然地正确选择,就势必在错误的选项上耗费时间。然而,人生苦短。

在小羽的这一年里积攒的数万活跃粉丝中间,不止有我这个僵尸粉。我是浮潜,但也有人深潜不露。他人变为数据。自我变成品牌。事件变成平台。在超链接世代,要不要改写宿命说呢?百年修得同船渡或许要变成同网游。

在我正大光明进入她的直播间时,我曾尽监护人之责告诫过小羽,不要泄露一些过于具体的信息,譬如手机号码,真实姓名,家庭住址或是学校名字……当时,小羽给了我白眼,说这是常识,她当然知道。我也曾问她,如果有哪个邻居、哪个老师每天看到她的网络直播,怎么办?她又给了我白眼,回答得理直气壮,没有色情,没有违法,和跳广场舞的大妈一样是业余消遣,有什么怎么办?难道我像张笑天那样每天晚上打网络游戏打到半夜就会好吗?难道我和某个咸湿大叔在小窗口里私聊会更好吗?老实说,我并不能反驳。

我想,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不让小羽被彻底格式化。世界那么大,贩卖的物事那么多,我虽无所求,但确实相信小羽会找到更好的选择。安排周末去郊外农庄采草莓,去服装店陪她没完没了地试穿衣服鞋子,去书店买适合她看的书,甚至去苹果应用商店找寻适合她的新App,我还打算为她制定一套准运动员的游泳训练方案,目标不仅是会游,还要有惊人的速度,惊艳的姿态。这些事件,就像乐高积木一样不断叠加、组合、扩容、复制,它们一生二,二生三,乃至无穷尽,让我觉得被一股海浪般的力量推着往前行。也许,这就是被时代格式化的感觉。

亡夫的某个客户在浦东有一个马场,在昂贵的纯种马背上学习马术,怎么想,都该是绝佳的虚拟世界替代品吧。但我没有那个马场主的联系方式,就去找建伟。我在电话里表露出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兴趣,这让他大吃一惊。那个周末,我把小羽留在爷爷奶奶家,让建伟陪我去了趟马场。马场主姓黎,是个美籍香港华人。我随建伟叫他黎叔。见到他,才想起以前在店里见过他,还碰过杯呢,那时是随丈夫叫他黎总。但他不记得我了。我们三人在辽阔的跑马场上走了一圈,听黎叔介绍这里的骑师资历、圈下这片地的艰辛和幸运,渐渐就走到了馬厩。黎叔最喜欢的是刚从荷兰进口的一匹纯种温血马,四蹄踏雪,通体黑巧克力色,马眼睛晶晶亮,睫毛长长的。有一个穿着长筒胶靴的马房助理走出来,提着桶,看起来正打算来刷马。马尾巴甩了一甩,长脖子轻轻摆动,黎叔哈哈大笑,说,我的宝贝最喜欢小吴来洗刷刷!叫小吴的青年也笑起来,腼腆地低着脑袋,不声不响伸出一双大得惊人的手,抚摸起柔顺的马毛。黎叔对我说,这匹马很温顺,你们可以摸摸,她喜欢的!我和建伟慢慢凑上去,我俩的手一大一小,几乎平行而匀速地从脖颈抚摸到胸前,温热而结实的肌肉带来美好的触感,好舒服!然后,我们退后,看着小吴利落又温柔地刷马毛。黎叔说:如果小羽喜欢,随时可以来,这里有正规教练,以后可以去英国参加比赛哦!

小羽岂止喜欢,听说可以去骑马,当即从床上跳起来,眼睛里猛然发射出一种闪光——可以穿透夜晚卧室中的暗影、点击脑海中相关景象、充满电子感但源自人体能量的精神性闪光。我想像得出来,被点亮的画面来自电影、动漫和电游,马背上的长发美女腿长一米二,丰乳蜂腰,配一把男性气概的长枪。我对她说,要从最基础的动作开始学,可能会很枯燥,又晒。她说晒黑不要紧。我又说,虽然是从最温驯的小马开始骑,但毕竟是高头大马,可能会有危险。她说那才够刺激。于是我们击掌为定,无论喜欢不喜欢,都要按时上课,把初级课程学完。

前几次去马场,建伟都陪我们去,他以前骑过,所以总会独自骑几圈,然后就下马,回到围栏边,陪着我,一起看小羽跟着教练从最基本的动作学起。少女和骏马的组合是赏心悦目的,小羽的野性确实和马很般配,但初学者尚不可暴露野性,而要亦步亦趋地和马匹建立信赖关系。她眯着眼睛抬头赏马,那么高,那么美!大概因为她真的用精神电流传递了对高贵优雅野性生物的发自内心的崇拜,名为Joyce的栗色小马对她也特别好。第一堂课不是骑马,而是刷马,要从头到尾熟悉马的身体,马的性格,也让马信赖你。教练叫小吴带来所有工具。远远看去,我觉得小吴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停在小羽面前一米多的地方。他迟疑了一下,突然伸出手,小羽毫不犹豫地和他握了握。建伟噗嗤一声笑出来,傻小子在美少女面前露怯了。我说,我上次就看到,他有一双很大的手。建伟斜睨着瞥我一眼。

小吴在演示,靠近马的时候要从侧面靠近,站在马的左侧时,要用右手拿刷,如果在右侧,就要换作左手。小羽照样做了一遍。

小吴再演示,先用硬毛刷在一侧直刷。小羽照样做了一遍。

小吴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低头换了胶刷拿在手里。他腾空做了几遍画圈的动作,把胶刷递给小羽。小羽照样做一遍,但她毕竟矮小,圈也画得小。小吴又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略微弯下腰,拉住小羽的手腕,教她画出更大的圈。我听到小羽在笑。

小吴蹲下来,略微仰视地看着小羽,指着马毛,不知道说什么,又摆出上下左右的动作。小羽在点头。建伟在我身边说,刷毛要逆着马毛刷,因为表面光彩只是浮夸,表皮下总有肮脏内容,要清空,就要逆行。我看看他,感觉他话里有话。

小羽在小吴的指导下,逆着马毛开始画圈刷,手臂伸得笔直,几乎能够到马背。

建伟问,小羽有多高了?

我说,快一米五了。再有两三年就会比我高了。

建伟说,你的口气越来越像亲妈了。他那揶揄的语调似乎在反问,这样真的好吗?

我还没说什么,就挺直身体叫了起来。Joyce或许有些不适应,抬了抬前腿,好像嫌小羽动作太慢或太轻,总之要跺脚表示抗议。小羽也后退几步,被小吴挡住。远远看去,他简直是把她揽在怀里了。小羽抬头看他的时候,眼里会不会有惊慌?或是有笑意?

建伟也揽住我的肩,安慰我不要大惊小怪。这时,他的脸上有确定的笑。

不用说,小羽的朋友圈里立刻开始了新一轮骏马秀。事实证明,这是一项不利于网络直播或手机拍摄的运动。带上长焦镜头给她拍照,就成了建伟和我的任务。但建伟不可能每次都陪我们去。店里有贵客,他就脱不开身。我第一次单独带小羽去马场的那天,小羽已经开始练习上马了。她有一双修长又笔直的长腿,我无数次在水下打量它们运动时的细微变化,必须承认它们不仅有美好的曲线,还有极好的弹性。这双腿发挥力量的时候,肌肉突显线条,骨节周围没有丝毫赘肉,让每一种动作都显得洁净。现在,它们矫健地分头行动,蹬踩,横跨,夹紧,熨帖地靠在马身两侧。赏心悦目。我几乎有些得意了,好像已经帮她找到了终极的答案。

教练在反复教授该如何掌握缰绳。我无所事事,闻着空气中新鲜的马粪味,索性信步游走,东张西望。马场的另一边有一个又高又帅的青年在骑马,穿着笔挺的骑士马甲,挺直了背脊,马踱着步,很有节奏,应该是在练习舞步。我觉得那马很不轻松,分明在做违逆天性的事情,人倒是很优雅,精准地控制自己的身体。说起马,我想起黎叔最爱的宝贝,自从上一次在马厩见到它,后来在练习场上始终没见到。就像金屋藏娇,昂贵的纯种马也被黎叔深藏闺房了。我悠闲地朝马厩走去,远远看到小吴在门口的阴影里。他呆呆地站着,身边没有马,我朝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凝视的正是小羽。我便停下脚步,远远观望。他目不转睛,我也目不转睛。

第二天是小羽十一岁的生日。派对是根据她的意思筹办的。我们包下附近酒店里水深一点二米的泳池,提供酒水饮料和点心,装点彩色气球,播放她挑中的日韩流行歌曲,还必须有马的元素——建伟苦笑着,问一家相熟的影楼借来用做道具的独角兽小雕塑,用高帽子和彩带把独角遮起来。给她的生日礼物都堆放在马腿间,五颜六色的包装纸看起来很热闹。爷爷奶奶也来了,甚至还有几位老师,在泳池边热络谈话,和她轮流合影。如此过了一小时,服务生推着餐车送来双层蛋糕,小羽在众声欢唱生日歌中许愿,蛋糕被大家哄抢一空后,不怕水的男生女生就统统下水,泼溅,水球,泳圈,高歌,叫嚣,打闹……小羽不失时机地进行短暂的直播,镜头里的她在水中、在失去独角的白马边、在花团锦簇的礼物中。我注意到,她小心地避开旁人,别人只会以为她在自拍。我想,这应该说明一切都在朝更好的方向发展。最让她惊喜的是我和建伟送的一套英式骑士服,包括真皮马靴和手套,她的尖叫声把所有人都吸引过来,她不假思索地开始展示手机里在马场上拍的照片,Joyce的名字被不断提起……而我突然想到小吴,他也许和我一样是深潜者,也可能就是第一个向她送出虚拟玫瑰的陌生人。

一切是在朝更好的方向发展,尤其在她展示泳技的时候。只有我知道,她不过是在前天晚上才第一次靠自己的本事游满来回一圈。然而她现在就敢当众表演,旁若无人,自由泳去,蛙泳回,挂着满脸水珠探出水面,迎接爷爷奶奶的掌声。也只有我知道,这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她让我们彼此收服,彼此调教。

半年后,每隔一天去游泳,每个周末去马场骑马,已经成为小羽生活中雷打不动的事情。她长高了五公分,体重增加四公斤,乳房轮廓已很明显。暑假即将来临,天气变得越来越美好,在蓝天白云下和她一起骑马,感觉轻盈,更靠近天空,好像可以没有城市或网络,那和独自仰泳的心情很接近。我也曾试图拿着Kindle,一边看电子书一边等她下课,但老实说,马场的气氛实在和阅读不相称。原来,我也是很容易分心的人。即便只是站在場外看也很快乐,骑师们会进行日常运动,即便没人骑,也要让马出来活动一下,那时候就会看到几匹马撒开腿脚在场中疾驰,自由自在,掀起浮尘。我总是戴着遮阳帽,再喷一遍防晒乳,斜跨的随身包里有我和小羽的两只手机、微单相机和干湿两种纸巾。

并不是因为她央求我才勤勤恳恳地拍照。而是因为教练的鼓励:学习新动作时,拍摄下来就能回家反复细看,和教练的标准动作相比,小羽就能看出来自己的不足,腰不够挺,或是腿部动作的节奏不稳定。教练业务繁忙,有时要出国参加比赛半个月,有时要去黎叔别的马场授课,有时还要参加商业表演活动,所以,他偶尔也会一连教几节课的内容,出差阶段就让小羽自己练习,由马场助理陪同。

那天,教练又不在。小羽换好衣服,蹬马靴的时候神色夸张地拽着鞋帮往上提,那双靴子小了,她长得真快。在镜子前戴帽子时,她对我说,今天帮我录一段吧!用我的手机,你知道怎么登录吗?我假装摇摇头。她从包里掏出手机,点了几下,对着镜头笑笑,然后摁下暂停键,把手机递给我,说,你准备好了,摁OK键就可以继续。我点点头。

那天,马场里只有我们三人。小吴一如往常,对小羽格外留意。只要她来,他的眼光就一定盯牢她,时不时伸出那双特别大的手,有时轻描淡写,握着刷子的手蹭过小羽的手,有时抓紧时机,在小马淘气或耍性子的时候,立刻挡在小羽身前。那天也一样,他牵马进场,托着小羽的脚帮她上马,确认马镫,然后牵上缰绳。我把小羽的手机举起来。他俩入镜。

观众们已在七嘴八舌。催促的。质疑的。讲废话的。做广告的。问好的。送花的。

我摁下OK键。僵尸粉的第一个动作竟然是代办主播。虽然见小羽无数次摆弄过这玩意兒,亲手来做,竟然也会紧张。有人说看不清。我就把他们拉近。有人夸她帅。有人讲她富。有人羡慕小吴。有人问是谁在掌镜。我屏住呼吸,不想出声。

小羽和小吴慢慢向我靠近,她可爱地在马背上朝我挥手。观众们以为她是在向大家示爱。我屏住呼吸,不想出声。他们越来越近,我就把镜头拉远,直到马脸凑上来,马睫毛一闪一闪都拍得清清楚楚,我伸手摸了摸Joyce长长的脖子,它认得我了。镜头摇上去。小羽俯下上半身,把脸贴在马背上,甜美地微笑,眨眼,特写,她的长睫毛也是一闪一闪的。观众们疯狂送花,送钻石,送跑车,送别墅,送飞吻,送红心。飞速滚屏中,我看到有人要求她在马背上脱衣,但很快就被人潮淹没了。

然后,那只大于常人的手飞快冲向镜头,眨眼间屏幕一片漆黑。奇妙的是,小吴先用那只手牢牢包裹住我的手,再用另一只手抽走了手机。他的手又热又硬,像从火中抽出的钳子。

小羽甜美的笑容凝冻了一秒,又转为更媚的笑。她用一种我没听过的语气对他说:亲,别闹了!

小吴脸色铁红。粉色镶水钻的手机壳有一对兔耳朵,它们极不协调地从他的虎口支棱出来。他一言不发。我第一次想到:我从没听见他讲过话。他低头看着地,牵着Joyce往马厩走。小羽在马背上扭身望着我,最终还是任他牵引去了。她在问什么,但他一言不发。

三个年轻而冲动的生物,貌似安静地走进了黑暗中。

越晴朗的日子,马厩里越显得暗。

我想像那些观众会怎样,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些许杂音。他们走得那么慢,马厩又那么远,我渐渐明白过来——根本无需想像,因为我就是合法的、资深的、她的观众。于是我掏出自己的手机,进入直播间。

大家都在听,有人听出了马蹄声,有人听到了喘息声,有人猜测视讯故障,有人决断是宝贝儿在恶作剧,有人担心宝贝儿的手机坏了,有人大骂捣乱的臭小子,有人视若无睹继续狂甩礼物,有人发疯一样用文字叠加文字呼喊美人,有人打出一连串火星符号,有人宣称要报警,有人决定先去泡碗方便面……我在深蓝色的页面背景里,远处实际的黑暗变成屏幕上黑暗的像素,我把耳机孔凑近耳朵,听到浪涌般起伏的白噪音。那个世界仿佛崩坏了,缺失了最重要、乃至唯一的视觉功能。

无论在三百米外的黑暗中发生什么,我只是等。什么都不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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