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云
2017-04-27鲁敏
1
居士下山买药的时候,半道上碰到一个女人,后者边走边四处张望,神色悠然,像是误入此地的游客。二人擦肩而过。居士脚步未停,也没有告诉她,上面没有风景,也没有人。
买了药,还有新米、陈醋、元书纸、苏打饼干。茹素之后,挺容易饿的。上山的访客,也会带来些茶叶、糕点之类,但还是不大够。他们带上山来的主要是痛苦。
坐下来未及喝茶,访客们就开始掏出那些痛苦,讲述中淌出无助的眼泪,有的放出声音来哭,包括男人、老人。居士耐心地听,极少询问或劝解,他们并不需要。讲完了,情绪就好了一小半。然后会跟着居士四处巡走一番,他们从各个角度询问居士的过往与现在的生活细节。很直率,热气都要呼到脸上。原来你做什么的。为什么要这样呢。有过孩子吗。喜欢看什么书呢。从不上网吗。他一一作答。他们参观他吃饭、睡觉、读经、写字的地方。有的揭开锅子,里面有半碗煮蚕豆。有的捏捏薄垫被。有的打开经书,呀,竖排的。到这个时候,他们的情绪已基本稳定了,泪水流过的地方风干了,显出一点愉悦的惭愧:还是你这样好啊,可惜我上不了山。不早了,下次再来看你。下次来的时候,他们会带着新茶与新的痛苦。有的访客在道别时会注意到,居士的木房上有块小木匾,上面刻着“云门”二字,描以墨色。哦,云门,这是你的法号?斋名?还是山名?
居士淡笑着摆摆手,也说不上来。此地多山,大都无名,这座山头尤其不值一提,爬得快的话,四十分钟即可到顶,可以俯看到嶙峋的山坡,稀疏分布着些灌木。五年前,居士也是无意中访到,发现山顶有几间旧屋,粗木框架,有后院,院里有承接天水的大石坑,前后转转,有如前生所在,十分亲切。遂动手整修一番,搬来必要的物件,住了下来。云门是他自己刻着玩的,有人讲,该配副对子才好。总没想好,他说。还会有人问,怎么不索性出家做和尚?我不够格的。问者于是很懂地点头:那你这就是居士了,也好的。像是替他松口气,同时又更多几分同情。居士的叫法,大致就这么来的。山下的人们显然需要这么个叫法,那就随便吧。
居士回到云门的时候,已近黄昏。他忙着烧热水洗澡用药。是瘙痒症,很顽固,每到春夏之交都会犯上一通,也做过检查,原因不明,算了。方才下得一趟山,似又加重了,整个腹股处都是红肿的包块,一阵阵刺痒。水准备得差不多了,听到有人拍前门。
居士!居士!是女声。
这时间还有人来?只好重整衣衫,走到前屋开门。
女客直通通进来。你就是那位居士?穿的就是平常人衣服嘛。语气鲁莽,还有点揶揄。认出来,正是下山途中碰到的那位女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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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士点头,示意她坐下,一边倒茶水,并供上半根线香。他在这里住下半年之后,莫名的,有了零星访客,节假日还会多些。他起初很不适应,这完全不是他的设想。后来好一些,并慢慢形成一种待客之道。淡淡的,但也是真心的。他住着这个小山头,也是人们给他的施与。如果他们觉得偶尔上山来看看他,有助于继续山下的生活,也好。等于互相帮助。
女人连喝两盏茶,一边四处打量。不等他指引,就起身四处走,像查问投宿的客栈。共几间屋?水打哪里来?全靠柴火做饭?那可要注意安全。哟,这里还有个菜园子。
居士一边答话一边观察。他常用视觉来判断访客,以修正他们所说的。这位女客眉宇间很空,并无常见的烦忧之色。是急性子,总是不等回答,又跟着问下一句。她会无故发笑,可显得有点凶。可能由于左上额角那道疤,静时被头发所遮,仰头一笑,现出疤,凶了。
我要住在这里。我也要做居士。女人看完菜园子和接水石坑后,很轻便地这么说。
居士一下子感觉到,这轻便,可不只是轻便,是无所谓,亦是无所畏。
这些年,他承接过访客们各样的问题或要求。要断绝某种人伦关系的,要自尽的,要堕胎的,要给他一大笔善捐的,要他的题字或手抄经(其实他只是会使毛笔而已),要他替新生儿取名的,要他下山去劝谏某人的,等等。人们似乎认为他无所不能,他越是表示不能,人们越是认为他能;并且有时候,也确乎能够歪打正着,在不自知中解决一些难处。不知这一次能不能呢,他谨慎地没有吭声。
这山不是你的,房子也不是,反正也有空屋嘛。女人神情专断。我东西都带来了,就在山下的车子里,我们两个人下去,一趟头就能拿上来。
居士突然想到他的洗澡水一定都凉了。同时也意识到,瘙痒症这会儿竟消停一些了。可……想这些干什么。他的神情想来是非常为难的。
忌惮我是女的?她嘲弄他。你不是居士嘛,况且我现在也是了。我们可不是一般的人了。她在“不是一般”上加重语气。
自然不是男女分别心。是他全然不想与人共处,一宿也不愿意。他试探地质疑:居士……也不是随便能做的。
这还有什么门槛,阿弥陀佛。她念句佛,表明她能做,一边仰头露疤而笑。反正我是不想再见到人了。
我也一样的呀。
哦。她总算听出来。我妨碍到你了?那我还认为你妨碍到我了呢。这样,先一起下山取东西吧,速去速回。她在前面先走,同时嘴里还在说着。我是讲道理的……
出于礼貌,也是为了听清,他跟隨其后。
我是讲道理的,并不指望你能主动让出。我们不如摊开来比比,看谁更需要这个地方。她像谈论一样紧俏物品,谁的资本多,谁就可以豪取。等我歇下来,我跟你讲讲我的事情。你讲不讲你的,随便。听完了你再看看,谁该走,谁该留。
这话也并非全无道理,不大好辩驳。
居士心里很不自在。早几年前,他一直有些担心,会被什么力量从这里赶走,比如政府、原屋主或其后人、旅游开发公司,或者打猎的、养蜂的。安定久了,就卸下了这样的担心,并渐渐把这里看作他独有的所在,亦可能是终身的所在。他有时都会憧憬着那样的画面,他很老了,再也下不了山去买东西,再无能力接受访客的茶与痛苦,差不多吃喝殆尽,也便平静告终了。木匾上的“云门”二字更是洇去,像从未写过。这想法当然也是有些美化了。但无论如何,从没想过会有另一个人,同样以居士的身份,来与他竞争此地。
……若从佛理上说,这必定是有缘故的,是有前因纠结的。因果说,所向无敌,万事万物都会温顺下去。于是他的不自在里,掺杂起了几分谦逊与顺从。
山下有条不是很好的马路。路边的树荫之下,停着一辆鲜红色小车,四轮都是泥,但车子崭崭新,车座上的包膜都还在。她有些笨手笨脚地打开后车门、打开后备厢,分别拿出东西。有衣服,有毛巾被褥,有瓶瓶罐罐,塑料盆里装着圆镜子吹风机什么的。
上面没电。他连忙讲。也没网。快递,也送不到的。
她马上蹲在路边,掏出吹风机,又从其他包里掏出手机、接线板、充电器、相机什么的,一起扔在车子里。想了想,又递给他,用下巴指指。劳驾你,替我扔到那边去。五十米开外处,有只垃圾桶。他接下那堆缠绕成一团的东西,心里也随之一重。
重新往山上走。她仍是不停地谈话。因拿了东西,走路带喘,问话短促。
我老家就在邻县,你呢,也是本地人?
不是。
听不出口音嘛,念大学出来的?
嗯。
我连小中专都没毕业。你多大?有四十吗?
不止了。
那比我大不少。你叫什么?
姓穆。
穆居士,能这样叫吗?
随意。
那我么,就是……姜居士。哈哈,我现在叫姜居士。哈哈。
有点暗下来的山道里,她骤然响起的笑声惊起了两只林中鸟。
2
他习惯早起。先上下跑二十分,然后在院子里做几组俯卧撑、高抬腿与足下蹬。上肢总是差点儿。他一直想买对石锁,太小了不成,大一些的话,拿到山上又有点困难。后来就算了,也不一定需要有很像样的肌肉。
练到一半,出汗了,腹股处的包块们又开始刺痒了,真想尽除衣衫。这才想起,这里有外人。他停在院子当中,小心放慢动作,扭头看了看,“姜居士”所住的柴屋里尚没任何动静。他正要吁口气,一道人影却猛地推门出来。哈哈,这里的木门,全是缝,我可瞧了你一会儿。
他忍住不去搔痒,向她问早。
这里蚊子太多,根本睡不着。你看看,我这胳膊。
你这间,原来是柴屋。
但是我没有打蚊子。做居士,是不能杀生的吧。她有点得意。
我这里有蚊香,回头你拿点去。讲完觉得不对,听上去像长久计了。
闻到粥香没有?我老早爬起来熬的。她往厨房奔去,走到一半,折回房间,拿着几个瓶罐出来。
我带了橄榄菜,还有红方豆腐乳、酱萝卜干。她精心挪动布置着碗筷,左看右看,突然又拔脚走开。重新来时,手里扯了一把碎野花。她抱怨着这里没有花瓶,只好把野花也放在一只小碗里。
旧木桌子上突然显得花花绿绿。他脸上十分勉强,努力着,筷子已举到一半,终于还是端着碗出去了,一筷小菜也没夹。他坐在院子里,齿舌搅动,吃不出味道。他听见她呼呼喝出声音、叽叽嚼着小菜,隔著窗户确认她不需要添加之后,把剩下的稀粥一股脑儿扫光。心里又感到惭愧。
整个上午都在抄经。她则拿了蚊香回柴房睡回笼觉,中午也不起来。他遂跟平时一样,下了碗香菇青菜面。到下午饿了,找些苏打饼干出来打发。她这时倒出来了,睡得满足的样子,倒水喝,又伸手过来自取饼干,吃得下巴上、衣襟上都是屑子。“我改天下山去买些别的。有一种进口的小熊饼干,黄油味很浓!”
他没吭声。他买东西,都挑最普通的,只有线香要好的。点上之后,他与访客,均会感到宁静。他早年有些积蓄,加上常有访客赠送四时东西,故不至局促。这种枯索主要是心理上的需要。秋果累累的繁华,家人亲友的团聚,都会令他哀伤而疲劳。两张椅子,一张软一张硬,他肯定不会坐在软的那张上面,如果两张全是软的,他宁可站着。
她吃完抹抹嘴、拍拍屑子,自说自话地到他抄经的地方找到纸笔,提笔写起购物单,口中念念有辞。
澳门蛋卷。小熊饼干。奥利奥。德菲丝巧克力。速溶咖啡。砂糖。你呢,也换换口味吧?我请客。她大咧咧的样子,好像要郊游野餐。
不需要,我昨天下过山了。
你多久下去一次?
等买的米、面、干货什么的吃得差不多了。
哦。她不以为然。我可打算放开来!原来舍不得吃的,通通都买,也不怕长胖了。看到我那车子了吧,卖掉它,足够我吃进口巧克力进口饼干的。她笑起来,看上去仍是令人不悦。他现在明白了,她的笑相显凶,不全然是因为疤。是她不会笑,她并不明白“笑”是什么,像不懂棋的人在挪动黑白,她只是在挪动五官与皮毛。
你不要老盯着我的疤。她扯两下刘海。其实可以去整容医院弄掉,我是特意要留下来的,好记得我爸。这是他用菜刀背砍的,他当时正在剁饺子馅,顺手啊。但刀口朝着他自个儿,砍了我两下,也伤了自己两下,他流的血比我还多呢。
他本来半埋着腰,一听这话,忙悄悄让自己坐直,放平眼睛看她。她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呢。
自上山来,听过很多访客的事了,他们会在往事里反复逗留,用沉醉的调子,也用悲惨的调子。或者说,悲惨也即是一种沉醉。有时他也会拿他们的事情来跟自己的比一比。当然这没有意义。谁的肉身都是由往事堆砌而成。
第二天,我爸就丢下我一个人离开家了,桌子上放着家里的存折和他的两张卡。你都想不到吧,我后来就再也没见到过他。她眼睛还是不眨,像在进行干瞪眼比赛。
他眼睛累了,移开去。
嗳,你就不问问,我爸为什么砍我吗?原来你就是这么听人说话的?她仰头笑起来,好像发现一条投机的捷径。我知道经常有人专程到山上找你来说话,还以为那多高级呢。那我以后也会了,等你走了,我也可以这么接待他们。不过,你问我一下吧,这样才像聊天嘛。
你爸,为什么呢?于是问。
她却避而不答,只眦了眦牙。我当时一点不疼,反而替我爸疼,他真该拿刀口砍我才对,一次性解决掉才好。他不能再见到那样的我,我也不想再活在我爸眼跟前。她双目保持溜圆,眼珠子离上下的眼睑很远。
他倒更想眨眼睛了。
讲实话我一直在等着我爸砍我。他也真够笨的,直到这天打算包饺子,直到他开始剁饺子馅,无意中扭头瞅我一眼,这才突然“发现”我肚子大了。他实在是太迟钝了,再不“发现”我都吃不消了。明白吗,我再也遮不住了。我已经遮了多久啊,从暑假遮到寒假,他妈的真遮得我累得要死,饭都不敢吃饱,走每一步都得他妈的提着气。噢,做居士能不能讲脏话?
我不讲的。
那下面我注意。不过该你问了,问我,大肚子里头,是谁的呢?我爸砍了我两刀背,停下来,他半边脸淌血,他不管,只是这么问我,谁的呢,告诉我是谁的,我这就去砍死他。我爸能做到的。初中时有个男生写条子给我,他找到男生家里,砸烂人家一橱柜的碗。嗳,你问啊,问我,谁的呢?她提示,对他的木讷有点不耐烦。
谁的呢?他发现,问和不问,确实是不一样。哪怕只是最简单的问询,还是产生了某种介入感。他甚至也瞪起眼睛来,专心了。
问题就是,我也不知道哇,没看清,也不敢看。那时我在市里读幼师,暑假回老家,出了车站搭一辆摩托,他一下子把我拉到一个废桥下……只记得那人很胖,满身汗馊味。我理理裙子就急忙忙回家了。绝不能让我爸晓得,他绝对不能接受的,我太可怜他了。就是没料到,后来肚子会大。
她停下来,像是等他问点什么。他沉默着。她也没有提词。
隔了片刻,她嘻嘻一笑。我爸一走,我倒彻底解放了。不要再遮了,放开肚皮吃东西了,也不要去幼师上学了。我连家门都不要出了。四个月后,我半夜起来解大便,没有大便,倒解出个肉孩子。
他脑子里盘算,要问什么?这里应当问什么?他是有几分关切的,但更多的是茫然,茫然于她并没有表现出痛苦。要别的女客,这个时候,该换过三包纸巾了。
她眼珠灵活转动着,突然又拿出购物清单补充。你这里筷子、案板,都太旧了,我要换上新的。唉呀,我差点儿忘了写上花瓶,高的买一个,矮的买两个,插花插草插叶子都成。你发现没有,花瓶真的很奇怪,随便掐点东西放进去,接上清水,放在那里看看,怪舒服的。
他心里下着判断,看看吧,她还在意这些调调子,此地实在不宜于她。
3
这天夜里,他看到了母亲。多日不做梦了,他曾为此欣然,以为达到了一枕无梦之境。
……仍是在操场上,食堂与篮球场之间,母亲自千里之外赶来,突然出现,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截住他。他直直地朝母亲跪下,母亲别过脸放声大哭,突然伸手抽他耳光,打得非常用力。他整个头在梦里都肿疼起来。周围他有许多的同事、学生,默不作声地围看。
随即他发觉自己睁着眼,他是醒着的。后半部分不是梦,是记忆。那年春季,他评上了副教授,院里最年轻的一个;去哥廷根大学的交换学者也正在办手续。他突然写了张条子,向院里提出:他要离去了。只因试验室有事多耽搁了两天,才被得到消息的母亲堵在了操场上。此前,已与家里有过漫长的电话沟通,母亲死活不肯应声。母亲这番赶来,当众打了他这一通耳光,那样的用力。他明白:老母亲这下算是放手了。这些年,山下的所有来客里,从没他一个亲人。
这正是他求索数年、绝境式的孤独。真不愿意这样的局面被“姜居士”所介入和打破。
表面上看,接下来几天,跟第一天也差不多。他独自在院里吃早饭。她吃完又去睡,到下午才出来,跟他一起吃苏打饼干。晚饭比较早,他仍是端到院子里。按他原先的采购,米、面,差不多能吃一个月,现在以加倍的速度在减少。他算算将要告罄的时日,希望在那之前,这云门里,只有他一个人。
对方看来也是同样的想法。她以云门未来主人般的态度,更为细致地查看,不断地往她的购物清单上加东西。薄荷种子、黑胡椒粉、黑米、香糯米、碧根果、芝麻糖、果脯等等。吃的上面,她想一出写一出,简直像开动脑筋地要满足自己。
他真想与她大声争辩。像她这样,真不如在山下,在镇里,在自己屋子里,不是更方便吗。居士本来就可以居在家的。他又担心她以同样的问题来反问他。他的确也问过自己。非得执著、依赖于云门,才能达到孤境吗,这说明他内心的赤诚是很不够的……
他闭上眼睛。他愿意再做一次那样的梦,再一次朝母亲跪下,再一次被打得脑袋肿疼。
4
对了,烛台!要多买几种烛台,不同的地方摆不同样子的。蜡烛也可以换换花样啊,动物形状,水果形状的。如果是过节的话,就点那种带香气的,她刷刷地在纸上连写几行。天没完全黑,她总会迫不及待点上蜡烛,带点娱乐地走动着,观看自己的影子在高低不平的粗木墙上摇晃,由淡渐浓,忽大忽小。
他一个人时并不大用蜡烛,一则这里全是木墙木门,二则也因它熔化太快,如流似淌,看着总觉十分惋惜。晚上他一般长时间地打坐,月色已足够用的了。即使沒有月光,如果静心静气,也能看到室内的物件仍是有光泽的,白天积蓄下来的天光,反哺般地勾画出一团团混沌。从漫长的打坐中睁开眼来,万物含情如照,内心可以获得七八分的欣悦。
我爸以前教我玩过这个,我也教我儿子玩过这个的。她用两只手对烛比画,在墙上成狗,成猫,成鸽子,都不太像。你肯定也带小孩子玩过的吧。她兴致盎然地问。
他脑口突然荡悠了一下,云中踏空一般,想否认,又想着不该打诳语,便点头了。他惊讶地意识到,他的不愿意点蜡烛,不是因为节省和小心的缘故,是他经不得这蜡烛光的摇动。
我只跟儿子玩过两次,就不玩了。许多好玩的游戏,打水枪啊,木头人啊,画鼻子啊,我都只玩一两次,以免和小孩生出感情,现在想想,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最后会像现在这样。
儿子呢?问话一出口他十分失落,真的退步了:他关心起来了。
你问哪个儿子?我可是不止一个呢。她得意于他的主动发问。烛光照着她牙齿上的笑。她什么时候能控制住不乱笑,就好多了。他没吭声,快到打坐的时辰了。
刚才讲的是老二。头胎儿子,我根本没等到他能玩游戏。她口气显得一本正经的。生小孩这件事,跟解大便一样容易,但又不能像大便一样冲掉,一生下就哇哇哇总在哭,我当时才十七岁,哪里会带小孩?总不能把我妈妈从地底下揪出来帮我吧,估计她也不肯活转来做我的妈。我很不耐烦这小孩,真蛮讨厌的。好在有个邻居大嫂,主动来帮我,作主变卖家里的东西。她经常带不同的人来,围着我家的东西左看右看。好像都不值钱,怎么卖都不够用的。邻居大嫂有天带了一个外地女人,两个人轮流替我抱孩子。我那时已经在家闷了三四个月了,不,不止了,从我爸走了就闷在家里,有一年多了。我特别想出去,随便哪里,只要出去就好。我对镜子梳头,镜子里看到那两个女人换来倒去、从头到脚地查看小孩。我突然明白了,高兴坏了,这次是要变卖掉这个孩子吧。我有心掩饰,想着不能像家具电器那样,价钱都那样低。她们比我老练多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挑了小孩许多毛病。塌鼻子。后脑勺太扁。有黄疸。奶水不足。是个强奸犯的杂种,假设是被大学生强奸了还好说些,是个开无证摩托的呀,这孩子怎么可能成器呢。等等。她们讲得很有道理,我真担心她们不肯要了。拿走吧快拿走,只要替我买张火车票就成,到上海到广州到北京到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