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德林的诗歌节
2017-04-27于坚
从云南乘飞机去麦德林要三十多个小时。在巴黎机场等待转机的时候,一个留着白胡子、仙人般的老者穿过长排的候机椅走过来,问我和舒婷,是不是诗人?是的。我和他交换了诗集,像是出示护照。他是阿尔及利亚的诗人阿明。我们都要去麦德林念诗。他看过麦德林诗歌节的网站,知道有中国诗人要来。这时候,世界上正有七十五位诗人穿越地球奔赴麦德林。我们的团队现在成了三个人。过海关时,阿明用西班牙语亲切地说,我们是诗人,去麦德林。就不再多问,盖章,放行。“我们是毒枭,去麦德林。”这句话永远不会在海关说出来,但我觉得,与捎带自豪感的“我们是诗人,去麦德林”,有某种邻近性。
哥伦比亚首都的波哥大机场。飞机翅膀在水泥地上,像三角尺那样一寸寸移动着,阴影的锐角逐渐小去,后来飞机停稳了。但大地并没有被完全收复,机舱外面是安第斯山脉的天空,群山在天下面,成捆的云似乎刚刚被收割了,一堆堆垒在山顶。色彩比云南更深些。一只鹰飞过来,消失在機场的水泥建筑后面。很多年没有看见它啦,年轻时候写过不少关于鹰的诗,一阵激动。群山环抱,有点像云南的坝子。东科迪勒拉山脉西侧的苏马帕斯高原的谷地,海拔为两千六百四十米,这是我适应的海拔,风是凉的。机场负责行李转运的姑娘一边翻看我的护照,一边舔着一只棒棒糖,她的同事,另一位姑娘,也站在旁边舔着一只。似乎这不是戒备森严的飞机场,而是波哥大的某个街区。
机场还被大地包围着,看得见印第安人的森林。这里曾经是印加帝国的领土。16世纪西班牙人来到,杀戮并摧毁了这个帝国。原住民是一群天真之人,迷信太阳神,相信异邦之人像他们一样热爱并尊重生命,相信万物有灵。不知道那些带着十字架来的人们只认一个神,如果不服的话,一切都可以以上帝之名灭掉。有个印加国王不带一兵一卒,单独接待西班牙人,他不知道上帝为何物,也从未见过文字,将《圣经》掷到地上。什么国王,西班牙人挥刀就砍。屠杀印第安人,与屠杀动物无异,因为他们不信上帝,所以没有灵魂,安第斯山脉血流成河,原始森林红叶滚滚。到今天,印第安人在大地上已经模糊,但没有消失,永恒的幽灵世界,在那些忧郁的山脉和阴暗的森林里睁着眼睛,如果你不信上帝唯一,而相信万物有灵的话,看得见的。
波哥大有个盐矿,被改造成一个巨大的地下教堂,德国人设计的。迷宫般的隧道里矗立着一个个岩石打造的十字架,打出血蓝色的灯光,就像基弗的作品。深刻、恐怖,仿佛在噩梦里漫游。这是对在数百年前天主教旗号下的大屠杀忏悔,还是向地层里劳作的矿工致敬?两者都有吧。
黄昏,跟着导游在波哥大西班牙人四百年前建造的街区走,路上有人喊道,别朝那边走,小心你的照相机!
黄色的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摇摇晃晃,车厢里面很破烂,司机毛茸茸的手臂上缠着一块旧毛巾。后面有一辆更破的车追上来,要超车,司机没让,后面车子上的人大声叫骂,在后面追,追上来,车头故意撇过来,差点把出租车别翻了。然后叫骂着扬长而去。这是我乘出租车历史上经历的最惊险的一幕。司机只是耸耸肩,就算了。
波哥大出去四十公里,山谷里有一个湖叫瓜达维达湖,从前,印第安国王在这里祭拜太阳神。这里还没有被旅游业糟蹋,安享着寂寞。通向它的道路坑坑洼洼,车轮在泥泞中缓缓运转,啃得满嘴是泥。沿途是山地、农舍。资料显示,印第安人的古屋与云南土著的蘑菇房相似,也是茅草顶、泥巴墙,像蘑菇。但高原上一座也看不见,隐在树木中的农舍都是西班牙风格的砖屋。土壤是黑色的,种着土豆、玉米、薯类什么的,用篱笆隔成许多块面。偶尔有农夫在土地上收土豆。沿途穿过一个个西班牙风格的小镇,正中是教堂、广场,周围是店铺、咖啡馆、面包店、民居。我们下来走进一家咖啡店,要杯咖啡,合人民币五毛钱。一个女孩扑在咖啡馆的桌子上做作业。一边啜着咖啡,一边望着那个农夫慢悠悠牵着黄牛穿过广场走向教堂,让牛靠在外面,自己走进去,就在他迈进去的当儿,钟声响了。这钟声每小时要响一次,提醒,那个在天上的将一切都盯着呢。狗在街心躺着。长途汽车的司机站在车门口继续招徕乘客,无动于衷。似乎在这个小镇,只有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听得见钟声。
于坚
麦德林的诗歌节
农民将一块厚麻布中间剪个洞,披着,很潇洒,看上去就像纽约或者巴黎的先锋派诗人。哥伦比亚或许是某种印第安土著的朴素、天真以及隐忍;西班牙人来自塞万提斯时代的浪漫主义和凶悍愚昧的冒险精神;某种古铜色皮肤、大麻、麻布、土豆、玉米、香蕉、黄金、兽骨、种子、咖啡、教堂、奶油浓汤、丰乳肥臀、随地而卧的习惯等等的混搭。这个国家有六十六种方言,八十多个民族。印第安文化依然是这地区的底色,若隐若现。马尔克斯得益于这种底色,他学会了吸食古柯叶后的那种迷狂、无序、招魂般的梦呓,《族长的秋天》就像一篇祭文。但无论是西班牙人还是印第安人都已经模糊,漫长时间中混杂着征服、抵抗、暴力,宽厚与情色的混血运动,已经创造了新的种族,他们只是哥伦比亚人。
刚下了一场雨,瓜达维达湖又叫黄金湖,雾蒙蒙的,躺在山凹里,从前大约是火山口,灰色湖面,像一颗隐藏了思想的头颅的剖面,只有灰色,看不见黄金。看不见一个印第安人。大地仁慈,只有某些古老的植物幸存。山冈上长着我从未见过的草木,艳丽的、孤独的、幽暗的、怀才不遇的、一枝独秀的,灿烂的花、朴素的花,仿佛女神们刚刚走开。但仅这个山头保持着古代的原样,山头下面,平原已经被改造成农田。就像满头的秀发,下面是光溜溜的裸体。大地的茂盛已经中断,剃光了,长出农作物,如此茂密的山头,如此平坦的山野,看上去怪怪的。
波哥大黄金博物馆,陈列着许多从瓜达维达湖打捞起来的真金。那么多金子,没有一件是金锭、金条或者金砖,全是匿名者的作品。印第安人不是守财奴,对于他们,黄金不是财富,黄金是太阳神留在大地上的象征,是取悦太阳神的材料。他们将黄金打造成各种面具、图形,疯狂地发挥他们的想像力,将大地上的各种事物,飞禽、走兽、植物、花朵、虫蛇、梦境……都用金子塑造出来,投到瓜达维达湖里,以取悦伟大的太阳神。这个湖在他们看来,就是能够与太阳神沟通的天空。在这一带的群山中,这是最高的湖,自然而然的选择。令人震撼的美啊,永不消沉的落日,照亮黑暗之水。西班牙人来了,将这些精美无比的艺术品一律视为金子,打捞、开挖,熔化为金锭。世界的进步就这么简单,黄金,大地之光,在一个民族看来是神的象征,在另一些人不过是财富而已。
夕光穿过候机厅的大玻璃,照着一家小书店的货架,那儿陈列着一排马尔克斯。1980年代,我在读大学,看过他的《百年孤独》。风格很像云南土著作家说话,语无伦次,“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万变不离其宗。他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当时,“魔幻现实主义”震撼云南文学界,引起强烈共鸣,云南的地理环境、民族、宗教、神话和现实都颇似拉丁美洲。但是,在云南读马尔克斯,感觉不出“魔幻”,云南各民族的生活世界也是这样,充满着令异邦人大惊小怪、以为魔幻的东西。有个俗语叫“云南十八怪”,暗示的就是云南非同寻常的“魔幻现实”。《百年孤独》不是魔幻,那就是马尔克斯的现实,他的世界,他的家乡。只是这种现实,用别处的观念测量,就会很荒诞、很魔幻,不可思议。马尔克斯很委屈,他辩解道:“这非同寻常的现实并非写在纸上,而是与我们共存的……永不枯竭的、充满不幸与美好事物的创作源泉。诗人和乞丐,音乐家和预言家,武士和恶棍……总之,我们,一切隶属于这个非同寻常的现实的人,很少需要求助于想像力。因为对我们最大的挑战,是我们没有足够的常规手段来让人们相信我们生活的现实。这就是我们感到孤独的症结所在。”“用他人的模式来解释我们的生活现实,只能使我们显得更加陌生,只能使我们越发不自由,只能使我们越发感到孤独。”他试图在全球化时代,捍卫自己的地方性知识。这令他成功,也令他隔阂。我不是特别欣赏他,他的成功不完全是文本的力量,也赖于读者对地方性知识的好奇,他缺乏一点博尔赫斯那种超越性。
马尔克斯的家乡是安蒂奥基亚省的圣胡安市,但他在麦德林读的中学和大学。麦德林,我将去那里参加第二十四届麦德林国际诗歌节。百度百科说:“麦德林在1980、1990年代曾因臭名昭著的麦德林贩毒集团和居高不下的犯罪率成为世界上‘最不安全的城市。”真是一个阴险而糟糕透顶的介绍,强调毒枭、贩毒集团、不安全,而忽略安第斯山脉这个四季如春的美丽山谷以及那些几百年历史的旧教教堂;那些站在集市整理鲜花的美丽姑娘;那些善良而朴实的居民;那些黄生生的芒果、香蕉、菠萝和偶尔在天空飞过的鹰鹫。压根儿就没有提到马尔克斯的中学或者麦德林的诗歌节——后者在世界上的影响力早就超过了毒品。旅游者可不管什么“曾因”,麦德林声名狼藉,旅游团的大军至今不敢来犯,他们望而生畏。
麦德林城横贯科迪勒拉山脉西麓的阿布拉山谷。在黑夜里,阿布拉山谷就像一条会发光的巨大蜥蜴。下到谷底,街区、教堂的尖顶、酒吧的灯光迎面扑来,混杂着啤酒、面包、咖啡、烤肉和某种鲜花的混合气味。一个灯光灿烂的广场在车窗外掠过,上万人在那里跳舞。
旅馆的早餐有水煎鸡蛋、煎玉米饼子、牛肉(无法咬动)和玉米、南瓜、奶油等熬制的浓汤,还有一种红豆肉皮汤(与云南流行的一样)以及烤肠、面包、果汁,每天如此。身材臃肿的,有着西班牙相貌的厨娘有一双善良的、母亲的眼睛,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想起来了,卢浮宫,夏尔丹或者维米尔的画里。她喜欢我,每次都给我更多的食物。旅馆的食物不是自取,而是由厨娘分配。
我带来的电插座不合规格,插不进麦德林的孔,就上街去找转换器。街头的小贩在卖口香糖,脖子上挂着一只木箱,里面五颜六色。卖香蕉的,用独轮车推着黄灿灿的一堆。街边小铺子一家接一家,咖啡店、面包店、卖家电的、卖药的……还有摆地摊的,卖各种印第安风格的手镯、项链、耳环,都是手工做的,材料是石头、种子、树叶、木头、兽皮、兽牙、青铜、银子,马上蹲下来,看了半天。这些玩意儿都是用手工慢慢做出来的,很精致,有想像力,显然他们有的是时间来做,这是缺乏旅游者的好处。还有用来碾碎古柯叶的工具,土著人吸食这些神奇叶子的年代太久远了,那时候世界上还没有毒品。我找不到转换器。一直站在旅馆外的面包店门口闲聊的中年男子看见我拿着电插座出去,又一筹莫展地回来,就明白我要什么,朝我比画了一阵,意思是他可以为我去买,他即刻带着我的电插座小跑着穿过大街,他是白人,大约六十岁,秃顶,跑得相当快。不久,回来了,带回一个黑插头。我给了他一张比索。
大街上到处是丰乳肥臀的女士,太多了。中巴车的窗口,一排过去,都是耸起的胸部,像是一个个鼓起的浪头。这也是费尔南多·博特罗的家乡。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喜欢肥沃,在他笔下,世界是一个胖子,丰乳肥臀。包括耶稣,他把耶稣也画成了丰乳肥臀。把勺子和刀叉都画成胖的,消解或者揭露了它们本来暗藏着的坚硬,他说:“我深信艺术必须扎根在故乡,它首先是狭隘的,但最终必须变成普遍的。”我以前看过他的画,以为是夸张,“魔幻现实主义”之一种,不是,这就是他的家乡麦德林。博物馆里挂着许多原作,温暖、健康结实的胖,充满着生活的光明,他热爱生活。
麦德林在生活。街口转角处总是有一家面包店或者咖啡店。到处有人在卖鲜花。向日葵黃得耀眼,香蕉黄得耀眼,菠萝黄得耀眼,芒果黄得耀眼,黄色的房子。阳光是白的,其间矗立着一座座家具般的老教堂。走上十分钟就能遇见一座,大都是三四百年的历史,从未关过门。当地人甚至都忘记了这些教堂的名字,只知道它在那里,天天要去。没有旅游者,这些教堂还没有成为天主教历史的博物馆,用隔离带隔离起来。我是唯一的东张西望的游客。教堂里面坐满了低着头的人。神父像管风琴一样缓缓地走过柱廊。旅游者的蝗虫还没有涌进来。看不见手机、照相机。我手中的是唯一一部,有点做贼心虚。我被绊了一下,因为没注意到条椅后面还安装着可以下跪的小条凳。是不是信徒,这个细节立即看出来。我发出了响声,有人转过头来,看着我,居然会被这个角绊到,不多见。
看见我在车窗口伸出照相机,出租车司机比画了一下,意思是,小心被抢。但我并没有碰到。一停车,就有人走上来,用一把掸子擦汽车前窗玻璃上的灰,得给他一点钱。有些小贩在车流里穿行,兜售各种食物、小物件。卖口香糖的大多只是乞讨的一种方式,给他们一点钱,人们并不真的要那口香糖。路边有时出现一堆毯子,有个蓬头垢面的人从里面爬出来,朝街道两头张望一下,又钻回去了。街角的咖啡店里,有个老妇人吊着两条腿坐在凳子上。
我的诗的西班牙语译者叫威尔逊,他不懂汉语,他是根据我在阿根廷出版的诗集翻译的,都是西班牙,但每个地方还是略有不同,方言口音改造了各地区的西班牙语,就这点不同,也可以区分出哥伦比亚语、阿根廷语,在这一点上,拉丁美洲非常敏感。整个世界都非常敏感。威尔逊个子不高,长得像个海盗。他是一位戏剧导演。开着一辆破车,门总是打不开。开起车来像个小偷,在街口东张西望,扒着方向盘挤眉弄眼,耸耸肩头,猛踩油门,冲将过去。他要我念一遍我的诗,听听我的语调,他耸耸肩,明白了。我们朗诵了五场,我念汉语,他念哥伦比亚语,他念得很好。有一次我用昆明话念,他扬耳听着,有些狐疑,耸了耸肩。我请他带我去街上买一盘梅塞德斯·索萨的磁带。她是阿根廷人,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我以为安第斯山脉打开了一个峡谷,歌声像河流穿过大峡谷从黑暗的高原淌出来。没有她的磁带,威尔逊说,南美是不同的地方,不是一种文化,是很多种文化。是的,哥伦比亚语。我买了一盘印第安人的祭祀曲,与云南部落祭神的调子相似。威尔逊在家里一边翻译一边大声朗诵我的诗《妈妈老啦》,他丈母娘在厨房里听着,老泪流出,一定要见见我。我见到了这位老妈妈,有点像印第安人,古铜色的皮肤,普遍的祖母的皱纹,擅长煎玉米饼,这也是云南土著普遍的食物。
诗歌节主席费尔南多·雷东强壮豪迈,红光满面,真诚得要燃烧,不停地喝酒,随时挺着两个大拇指,赞美每一位诗人。他夫人跟着忙忙碌碌,儿子也跟在后面。他夫人驾着车去机场接我们,搬行李。
诗人见面会,雷东介绍每一位诗人,南非诗人Suráfrica唱了歌,她的声音就像她的皮肤,天黑前的古铜色。与会的诗人有老挝的、香港的、印度的、古巴的、贝宁的、巴林的……来自我闻所未闻的地方,就像野兽们走出了森林。令我吃惊的是绝大多数人都会讲英语,这一点相当魔幻,这些野兽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种语言为什么能够席卷世界的丛林?巴别塔终于要倒了么?
开幕式在一个公园举行,这是一座山,山顶有一个用石块砌成的希腊式的圆形露天剧场,可以坐数万人,我大吃一惊,坐满了!剧场坐满,人们就坐在山坡上。都是自发来听诗歌朗诵的。哥伦比亚人有天然的波西米亚风格,满场的人看上去就像不修边幅的诗人、嬉皮士,一些人赤脚,一些人露出纹身,一些人留着长发、满身叮呤当啷挂着各种饰件,黑人、印第安后裔,西班牙裔……许多人随地而卧,另一些人在啃冰激凌。波希米亚在世界许多地方是一种时髦,对资产阶级和庸俗大众循规蹈矩的生活方式的反动、另类、观念、做派,在这里是生活的基本方式。场景就像垮掉的一代的诗歌运动现场或者古罗马的斗兽场,但中间的兽不是斯巴达人,而是诗人。我们坐在圆形剧场的底部,万众瞩目。主席雷东只讲了两分钟,呼吁世界和平。然后就开始朗诵诗,这一场有八位诗人朗诵。下面阵阵欢呼,有个胖女人站起来,被击中似的,高举双手大叫。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样的诗,但听众显然激情澎湃,似乎诗人是一群革命领袖。暴风雨般的掌声,吹口哨,再来一首!马拉松式的朗诵,从下午三点一直到晚上七点。太阳落山了,圆型剧场里依然睁着数万双眼睛,炯炯出神,似乎瓜达维达湖升了起来。
我以为仅开幕式如此。然而以后的每场朗诵,都很汹涌热烈。安德鲁斯大学露天圆形剧场,来了上千人。在希望公园,太阳下,明晃晃的广场被烧得冒烟,以为不会有几个人来,朗诵会开始时,躲在附近阴影里的人们纷纷出来,广场坐满了!后来在街头、酒吧、剧院、图书馆、社区的朗诵,都有很多听众。报纸说,人次达二十万以上。已经持续了二十四年,年年如此,这是什么毒哪,令他们如此迷狂于诗!由此,麦德林诗歌节三年前发起了一个叫做“世界诗歌运动”的全球性的诗歌组织,宗旨是“以诗歌促进人类的和平与进步,搭建人类诗意的精神家园”。到现在,运动已吸纳了全球两百多个诗歌组织,开展九十多个诗歌项目,参与者包括一百三十二个国家的一千多位诗人。诗人骆英被世界诗歌运动组织聘为理事。有个晚上,舒婷、骆英和我与世界诗歌运动组织的十三位理事会晤。人物云集,在座的有意大利诗人达西亚·马莱尼(Dacia Maraini),这个老太太曾经是阿尔贝托·莫拉维亚的爱人,与他同居过多年,诗人、作家、女权主义者。她首先发言,说到诗在我们时代的重大意义。有阿根廷最伟大的诗人——雷东介绍说——胡安·曼努艾尔·罗卡。他说,诗是思考的智慧,还提到了巴别塔。有赫尔博斯的秘书、阿根廷诗人Roberto Alifano,一个漫画般的小老头,说话直言不讳,尖刻。他说,在拉丁美洲有一句谚语,诗是没有价格的,它只能自己卖掉自己。有古巴诗人Alex Pausides,他说,爱是存在的,诗就是爱。他很安静,红光满面,白胡子,像较为斯文的卡斯特罗。有美国旧金山诗歌节的主席Jake Hirschman,老牌嬉皮士,因为反对越战被大学开除,曾经是叫花子、流浪汉,也是旧金山的桂冠诗人。八十岁,愤怒还没有跟着晚年的崩塌溃退,朝气蓬勃,发言时愤怒地拍打桌子。印度诗人,拉蒂·萨克辛娜女士,有着佛陀般的面容。土耳其诗人Metin Cengiz说,诗歌要关心受苦受罪的人们,就在我们开会的时候,许多人正在中东死去。我说,诗人是一个民族,守护巴别塔的民族。大家都說了一点,喝着红酒,直到深夜。
另一场朗诵是在恩维加多市政大道的一个教堂附近举行,教堂外面是公园、酒吧、集市。非常热闹,小贩支着炉子,卖烤土豆、香肠、沙拉、可口可乐。酒吧里坐着许多老人,西装笔挺,坐在咖啡桌旁,一只手握着咖啡杯,另一只手扶着一把吉他,一动不动,像是武士守着自己的剑,过一会儿,抱起来弹一阵,看上去,那把吉他已经被弹了一辈子。这就是哥伦比亚音乐。在我们朗诵之前,有一个剧团演出了一场小型话剧,然后是一场摇滚,最后是诗人登台。津巴布韦的黑诗人Outspoken的诗有着摇滚般的节奏,他穿着耐克牌运动服和短裤,眼睛很亮,头发上结满小辫子,听众跟着吼起来,仿佛进入了非洲的远古之夜,幻觉灯光变成了火光。
麦德林诗歌节的狂热其实可以追溯到千年前的印第安部落的那些神圣的叶子。古柯叶在远古叫做圣草,通过它巫师可以进入迷狂与神灵实现沟通。毒品通过现代技术将圣草庸俗化、暴力化了,变成利润。拉丁美洲的移民和土著的混血运动继承了古柯叶天然的神秘主义,也继承了它导致的诗歌、艺术和音乐迷狂。
胡安·瓦尔德斯咖啡馆,出售哥伦比亚最好的咖啡,商标牌画着咖啡树,还印了一首诗:
这个种子是生命开始之地,
也是我们在世的荣耀和灵感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