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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

2017-04-27张辛欣��

上海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斯蒂夫支票案子

张辛欣��

“坏消息是,有人从我商务账号盗走八万美金。”斯蒂夫下班回来,一进门就说。

“八万美金!”我正在倒酒,手一抖,酒泼到台面。

“其中一张支票一万五,在华盛顿兑现时因为钱数大,那边的银行给我办公室打电话,我在电话上确认了,而那时候办公室全部电话全都不通!那个声称是我的人根本不是我!另外四张支票,一张三万、一张两万五、一张一万,三张都在北卡州被兑现了。银行把影印支票统统传真给我,支票看着是我的支票,签名根本不是我的!”

“八万美金……”这下有的赔了,威尼斯旅行,百老汇歌舞剧,全搭进去都不够,节衣缩食吧,只要律师公会饶恕丢失顾客钱的斯蒂夫。而斯蒂夫报坏消息的口气里,分明有着兴奋。

“好消息是,是我及时发现报告银行的。银行保险条款是,二十一天内报告,银行就认栽。而我是今天发案今天发现,因为我每天都查商务账号。现在,银行得支付我的顾客们被盗走的八万块!而那个在华盛顿兑现支票的家伙,录像头把他录下来了,因为我报告及时,在他去兑另一笔支票的时候给抓住了!”

斯蒂夫扯下领带,凝视水晶杯中2012年“花们”,一场虚惊之下,格外珍惜好年头酿的好酒。

我的手指在泼洒台面红酒中慢慢画,我推理,谁干的?怎么干的?盗入商务账号的黑客也许住在北欧、俄罗斯或者中国,伪造支票的家伙在美国。古典伪造匠失业了,现在文具店的彩色复印机足以乱真。不过,斯蒂夫商务支票的原样是从哪个环节流出去的呢?斯蒂夫的商务支票本放在办公室,等到银行证明存入的钱是有效的,斯蒂夫打開支票本,一尺长活页夹大本子,写了支票,交给秘书,顾客上门签字来取,拿到银行兑换。斯蒂夫多年使用的太阳信托银行,是美国七大银行之一,太阳信托收回原票,收集到一起的原票,每个月邮递到斯蒂夫办公室,年底时候封入报税的原始收据里,在地下室保存十年,送往专门地方销毁。斯蒂夫的办公大厦有警卫,办公室会议厅和每一间办公室每天下班之后都上锁。是谁,在哪一个环节得到斯蒂夫的支票,然后伪造空头支票,填写数字,又是谁去银行兑换现金?

张辛欣

罪与罚

端详红酒抽象画,我问斯蒂夫。做刑事案件的斯蒂夫推理说,贼盯上他的账号,也许盯的不只是他的账户。有人在银行核对时切入电话线路,办公室全部线路那时临时中断,盗贼在电话那头假装斯蒂夫,伪装者是在美国,还是在外国哪里,并不重要,他的支票可能是从哪个前顾客手中得到的,有些顾客不是好家伙(呵呵,他甚至笑了),而顾客究竟是谁也不很要紧,要紧的是,在华盛顿兑现那张一万五千美金支票的人,因为斯蒂夫及时报告被抓住了。盗窃账号和伪造支票,都属于联邦罪。斯蒂夫说。

“这么说,你举报了一个联邦犯?”

“不一定。在这条犯罪链中,兑支票的在最底层,街边临时拎来,姓名和驾照,小卒而已,不过这案子只能从这个点攻破。”

太阳信托银行通知斯蒂夫审理小卒的时间,请斯蒂夫上庭作证,抓到的家伙在华盛顿那边,在那里开庭。斯蒂夫大清早飞去,半夜时候飞回来。睡梦中,我听到车库门开启的声音。第二天晨间吃着煎蛋问他,怎么样?兑支票家伙怎么判的?斯蒂夫说,没有判,没有开成庭,案子推迟了。

“不过,果然如我所料,”斯蒂夫说,“和我账号被盗同时,还有一个大律师事务所商务账号被盗,盗走了一百万美金,这是太阳信托银行的人法庭见面时告诉我的,不幸的大家伙,没有像我那样及时查账,现在只好等我这个八万小案提供线索了。假如这家伙能提供的话,假如下一次开庭我还大老远去作证。我已经尽了我的义务,自己掏机票,搭上工作挣钱时间,而这个被抓住的小卒,多半是死角了,审不出背后线索的。”

斯蒂夫有点像福尔摩斯。我可比华生积极。我怂恿他再去华盛顿,“我也一起去,旅馆加租车,一个人两口子,花一样的钱,国家艺术博物馆对面眼看要永久关闭的私人博物馆,我想最后再看一眼。”

我同样想看这件案子的审理。看看小卒的长相。

这是2014年4月的时候。你知道的,一个案子庭审到结案是需要时间的。

周五开庭,周四中午飞华盛顿。斯蒂夫提一个服装罩。一下飞机,我们就奔面临关闭的私人博物馆。第二天一大早,斯蒂夫拉开服装罩,穿上带来的西装。开着租的车,打开手机GPS,根据一位女性智能声音指引,我们朝审理案子的法院开。法院在华盛顿首府外边乔治亚丝县,根据GPS,三十分钟车程。

路边的房子越走越破,旧铁路,空厂房。1980年代这里有军工重工业,本地是白人为主,黑人从南方搬来,从各地搬来,加入这里的劳工大军。后来重工业衰败,工厂关闭,白人搬走了,黑人留下来,现在这里的居民大多是黑人。

我问斯蒂夫,为什么上一次开庭失败?

斯蒂夫说,这个被抓小卒前面有一次被捕记录,正在保释中,而他的指定律师并不知道这一点,开庭之前银行负责案子的人嚷嚷给检察官,叫小卒的指定律师听到了,人家就要求看材料。 以斯蒂夫的经验,现有起诉证据加他的证词,完全够判罪使用了,银行可以拒绝跟另一方交流更多材料,不过斯蒂夫只是证人,他不插嘴不建议,而银行的人经验不足,对方要求看材料本是一招,要求看新材料,就会得到十天的延期,于是第一次开庭就那么合理合法地吹掉了。

眼看来到法院。这是一座古典法院建筑,红砖、木窗、白色圆顶,圆顶四面镶钟,时针分针走动,规矩四方。这样的法院遍布各地小镇,是上百年美国内地秩序的象征。不过,乔治亚丝县法院是假古典,只有三十年建筑年龄,跟周围空败的重工业遗迹,构成不搭调的并存景观。

太阳信托银行调查员朵思,在法庭门口等着斯蒂夫,她是位黑人,肥胖,红色西服被肥乳宽臀撑得越发艳丽。朵思是银行失窃部的,职位很低,职位高的调查员正在对付同一案里被盗走一百万的大律师事务所问题。朵思的大嘴巴造成第一次庭审失败,红衣大嘴胖朵思跟再一次前来作证的斯蒂夫道谢,感觉不到她有任何惭愧,吃的是调查失窃这口官饭,她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说漏嘴了。朵思是一个甜圈,糖分多于分析能力。

这座假古典法院,门厅狭窄,天花板低矮,但是门禁一点儿不含糊。我掏出一个数码相机,立刻被扣下,存到旁边小房间去了。警察严肃地说,等你出法院时再来领。我觉得很有点搞笑,人人手机都带拍摄,人人手机都过关了,当然,法庭里不得使用手机,必须关闭手机。就在这时候,“哐啷”,一个进检查门的老妇人拍出一支手枪,我一愣,眯眼细看,这是一支史密斯·韦森点38口径手枪。老妇人把枪递给警察,好像交出一副老花镜,警察把那支枪塞入放我的照相机格子旁边的抽屉里,我注意到,这枪和警察腰间的枪是一个牌子。她和警察说,昨晚看华盛顿红皮肤球。警察说,你还敢这样说,这是政治不正确,我只说,华盛顿红。两人嘻嘻哈哈,眼看着那支手枪被锁起来。

无法拍照,不过,法庭允许画画。肖像画家好多人就靠在法庭画审判场面吃饭。我带着速写本、炭笔和橡皮,为了回头去国家绘画博物馆备的。

推开两扇木头门。这间法庭像我去过的一些小法庭,中间一条过道,两边一排排棕色木头长椅,我数了数,各有十排。开庭时间还没有到,已然坐着很多人。身份是证人的斯蒂夫,悄悄指点我坐在过道右边。这边是证人坐的。我和斯蒂夫坐下来,坐在银行红衣大嘴朵思身后。大嘴朵思紧挨那位枪被没收的老白妇人坐着,老白妇人公然举着手机看短信!我捅捅斯蒂夫,“好大胆!”斯蒂夫耳语我,“她是警察局的侦探,有在法庭看手机的特权。她专为这个银行盗窃案来的,单等着宣判,好干她的活儿。”

我观察这位守株待兔的女猎手。粗糙的皮肤,油腻的金发在脑袋后面扎起一个马尾辫,穿一件天蓝色尼龙拉链衫,是美国四十年前电影里的时装。不难想像,女侦探晚上一进家脱了尼龙衫,挂门边衣钩上,摘下腰间别的枪,放在门边小桌面,早上出门时先别枪,再套尼龙衫,这些年下来,尼龙衫领子磨起毛茬茬。她在和银行红衣大嘴聊昨晚的橄榄球赛,说她在电视前一个劲儿吆喝,孙女叫她小声点儿,她回答,Fuck,老娘看球你敢言语!我在后排听着,不由得哈哈乐了。

侦探奶奶回过头来,一双碧眼定格我这张亚裔脸,似乎说,“嘿,虎妈,您压迫孩子武艺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不知道您还有幽默感!”

在她意味深长的定视下,我的哈哈大笑,收敛了,变成微笑,感觉自己脸在变木乃伊了。侦探奶奶淡定转脸,跟斯蒂夫大咧咧打招呼,感谢他再一次来作证。

她知道,斯蒂夫知道,证人斯蒂夫是多么重要。就算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小卒上庭提审了,但是百分之八十的案子走到这一步还是会流审的,就因为证人不上庭作证。而证人斯蒂夫在外地,来一次都不容易,还来了第二次。斯蒂夫来了又来,有他的个人想法,一来是被盗钱数这么大,他畏惧律师公会纪律和执照;二来是和赔偿这笔钱的银行保持良好关系,随时用得着银行,实际上,我们在华盛顿一落地,开手机就看到银行在紧急找他,又有一笔超过一百万的支票要兑现,被银行扣住必须跟他核查——银行这时扣住斯蒂夫账号每一次进出,仔细地查对;三来是斯蒂夫对艺术博物馆有着永不衰竭的热情,他会利用一切借口来看博物馆。

我往这边前排看,侦探奶奶部门的人,警察局的人,天啊,这么多!警察坐满前头两排,有三十多人,细看,警服颜色不同,膀臂徽章花样繁多,足足五六种。我又捅捅斯蒂夫,他又一次小声解释,因为这县和另两县交界,车超速,追捕逃跑,案子过界,各县警察做交叉证人。

法庭墙壁镶棕色木板,在我这边墙上挂着一个钟。我在速写本上画警察的后背,孔武有力的,超级肥胖的,警察帽子端在手中,放在膝盖上,每一根线条都带权力的意味。警察大半是白人。

我听到吆喝声,赶紧看墙上的钟,时针左横分针上直:九点钟。开庭时间到了。斯蒂夫站起来了,同时捅捅我,提示我赶紧站起来,我抱着本子站起,铅笔和橡皮滚到地板上。人全都站着,眼看着法官大人进来了,这是一位上年纪白男人。法官坐下。全体坐下。

一个黑脸黄西装的年轻男人说:“今天被起诉的请在过道排队,排在前面的先审理。”眼看坐在过道左边的人纷纷起来排队。斯蒂夫低声提示:“这年轻人是政府检方律师。”

我飞笔勾检察官:剃到根子的短发露头皮,廉价的西装,打球的身材。你不难透视这位年轻律师的三维:法学院刚毕业,欠学费十万,找不到私人事务所法律助理活,在政府做检察官是最好的出路,年薪大约四万,税后一月不到三千,付了房租,分期付款汽车,分期偿还学费之后,吃饭,看电影,看摇滚,酒吧泡妞儿,都要勒着裤腰带。他在报告法官,斯蒂夫继续小声解释,“先过短案子,要考虑来作证的警察,短案子过了,警察回到街头执勤,警察应该在街头而不是在法院。”检察官时不时跑到自己桌边查电脑,翻看桌上厚厚一摞卷宗,和提审人的指定律师不断地达成协议。

我注意到,在这间法庭里,没有任何私人律师——没有斯蒂夫这种顾客出钱的律师,这个法庭的全部律师都是政府指定律师,是对穷人免费提供的。

我画在我右手边排着长队的人,从法庭前头一直排到法庭门边,十七八个人,全是穷人,男人、女人,大多数是黑人,三个墨西哥人。黑人大多数穿戴帽衫,这是黑人流行装束,是对饶舌明星和枪火文化的致意。来上庭的,年轻到年老,个个神情疲惫。我画着,听着检察官提到的罪名,都是穷人小罪,偷盗、贩毒、酒醉驾驶、无驾照、打老婆……我听到叫一个男人名字,眼看是一个女人走上前去,圆圆屁股一摇三摆,走上前面,双手兰花勾起后腰,腰扭成一副S。斯蒂夫低声说,“变性人”,他—她的罪名,我听,是开坏支票。在我住的南方我有时到法院旁听,在华盛顿这个区法院听到的罪名比我在亞特兰大富人区法院听到的多一些,在我们那边的乡下法院也会涉及这么多罪名,甚至更多。

黑人检察官和黑人犯人,这个区法院所在地以黑人居民为主,但是黑人投票率太低,法官是白人,警察一大半是白人。

现在,我们这案的小卒的指定律师出现了。让斯蒂夫意外的是,上次是一位律师,这次是两位,两位女律师一个西班牙裔、一个黑人,黑人这位手腕刺青,西服开口低,透着妖艳,晚上出没一定够生动的,她是领队律师。手腕刺青对法官说,“法官大人,我们的顾客生病了,能不能推迟上庭?”

这是招数?再一次推迟,斯蒂夫这个唯一证人绝不会再一次远道来了。我看到侦探奶奶不安扭动的后背,油腻马尾巴扫得尼龙衫刷刷响,办案沮丧就是这么磨出来的?

法官问:“生病,有医生证明吗?”

“没有。”刺青回答。

“他已经来了是吗?”法官问。

刺青回答:“他在外面。”

“那么,还是先进来吧。”法官说。

于是,我看到小卒了。

这是一个年轻黑人,披一件黑蓝色羽绒服,羽绒服衬得黑脸格外阴沉,不管他是在生病还是在装病,他的状态看起来确实不好。不可能好的。他的律师应该已经让他知道了,兑现一万五千块的伪造支票,什么样的定罪在等着他。照斯蒂夫和侦探奶奶对他的叫法,foot soldier,西方和东方,在棋盘上是一样意思,小卒。他坐在法庭最后一排椅子里,一片墨色,看不清想法。

法官在继续过其他案子。 这件兑换伪造支票案子,也可以由陪审团决定,不过因为第一次开庭是法官上手,于是这一次还是法官审案,法官决定。斯蒂夫悄悄说,法官也换人了,上次是位黑人法官,十分严厉,可能对同宗犯罪有着本族耻辱感,于是判决更严。这位上年纪的白人法官,头发是白盐加黑胡椒色,我这是照搬英文说法salt and pepper,中文一律用“花白”,我走原始形容。这位白盐加黑胡椒法官,口气温和,对上庭被告都是先问姓名,再问住址,凡是今天不能当场结案的,他会告诉被告,请等候法院发信给下一次上庭时间。法官解释说,请耐心,因为本法庭案子太多了,处理速度比较慢(说的时候,甚至能听出自嘲的笑),“如果你搬家了,请及时通知本庭。”我感觉,这位法官大人是“白左”,恐怕是民主党的,宣判时候也许心慈手软。

这些眼见的穷人和穷罪,在再一次上法庭之间是很有可能搬家的,因为交不起房租,因为惹下别的祸逃跑了;而不上庭,管你是故意不理睬,还是因为搬迁没有收到通知,还是因为放血开枪逃脱对手追捕,管你是什么,都会因“藐视法庭”被起诉。

轮到指定律师手腕刺青,跟白盐黑胡椒法官说这个小卒的情况。

直到这一时刻,我才看清这位小卒的肖像:

托尼,二十一岁,中学辍学,跟两女人造了两非婚生孩子,法律指令他支付孩子抚养费,他干各种小活儿,永远追不上支付的循环。兑现这张一万五千块支票,他得到一百六十块。

我听着指定律师的申诉,回头再来端详小卒,他本来坐在最后一排椅子里,现在那里空了,小卒不在法庭里。指定律师刺青也发现了。“你的顾客呢?”法官问。刺青团队的西班牙族裔律师,从门外进来,走上前低语,刺青跟白盐黑胡椒头发法官说,“我们的顾客上厕所去了,他吐了。”

于是,这个案子往后推。于是,我和斯蒂夫出来,站在过厅大窗边。

我远远看到,警察进男厕所去了,我看到,警察出来了,警察身后没有跟着小卒,警察跟刺青和西班牙摇头,远远地我也能解读无误,没找到这个人。眼看着警察往楼下跑,指定律师双双跟着跑。

“难道这家伙临阵逃跑了?”我吃惊地问斯蒂夫。

“有可能的。”斯蒂夫口气丝毫不惊,“我见多了,我的顾客就有这样的,从法庭逃跑了,接下来再开庭的时候,我们就会看到法官签发通缉令,抓住了直接监狱。”

“这家伙先装病,再装吐,深有谋算?”

“他是小卒,幕后有教招儿的,这都是常用的招数,咱们就等着法官的通缉令吧。”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小卒,突然在楼梯出现了,身后跟着他的两位律师,这时候看着好像一对黑色战神。

眼看时间就要到了,我和斯蒂夫赶紧进法庭。法官席位空着,这方的几个人,检察官、银行红衣、侦探奶奶和斯蒂夫,凑在一起,年轻检察官告诉大家说,他刚才和指定律师和法官达成了协议,检察官请求法官考虑这人是初犯,不做有罪判决,社区劳动一百小时,然后每月还这张支票的钱。

“该死!”侦探奶奶大声叹气,“干得好啊你,定他无罪,我们警方无法插手了!”

年轻检察官笑起来,“警方和检察官我,咱们是一头的啊。”

“臭小子!”侦探奶奶说,“你要是自己开业,你立刻就是我的敌人!就像他!”奶奶一指斯蒂夫。

“不对吧,这位卒子是初犯吗?”我站在他们的身后,两个白人两个黑人,都算是这一头的,我听他们说到这里,插了一嘴。

侦探奶奶警觉了,“是吗?”

“是啊,他不是初犯啊。”

红衣大嘴,好像石头突然醒来了。

这一下,检察官急了,立刻跳到桌边翻开档案,一脸惊慌地跑回来,“哎呀,他前面有被抓在保释的记录。”

侦探奶奶开骂,“你怎么看的案子!”

检察官超委屈,“案子太多了,我看了今天要对付的部分,没时间翻看前面……”

就在这时候,法官进来了。

戏变了。

这是上午11点45分,是法庭最后十五分钟,这是星期五,下午法庭休庭。我们的检察官律师,最后抖擞,挺直腰板,我看到他的西服背面,左后肩膀和袖子线开线,裂着一个大口子,他自己看不到,好在,在他面前的法官也看不到。

在这个兑现伪造案子前面还有一个案子,是在抵押店殴打,犯人赎回抵押品珠宝时认为店员利率过高打店员。犯人从侧门押进来的,穿猩红色监狱服,被警察带进来,审完了带了回去。三分钟结束。我心想,白盐黑胡椒法官挺厉害啊,他有意布置的也说不定,装病吗?看下场,心理上先溃小卒。

小卒和指定律师一起站到前面。指定律师双双淡定背影。检察官和法官低语,法官招两个指定律师上前,眼看他们在法官跟前一起低语,前面達成的协议,眼看着,就推翻重新来了。 法官问,“证人来了吗?”斯蒂夫举起手,手举得高高的(他说过,在法庭上为了法官明确无误看到你,手一定要高举)。

斯蒂夫起立,穿着法庭上最心爱的一套行头,海军深蓝带银丝细条纹,手锁领边,意大利做的,原价一千八百美金,圣诞节大减价到一千二百。这件行头的价格,我想,超过全部在场人衣服价值加起来的总和——检察官和一对指定代理,红衣太阳信托律师和侦探奶奶穿了四十年的尼龙外套,别算小卒那件烂兮兮滑雪衫了。斯蒂夫穿得如此贵重,全是为了尊重法院,过分的必须的应当的尊重。

斯蒂夫作证说,“法官大人,是的,我的商务账号被盗。”远道来作证,就一句话。

当场结案:在保释期间再犯,兑现假支票获利,考虑到不是盗窃和伪造者,法官判小卒入狱三年,保释三年,在此期间做工偿还,每月还四百五十块,三年还完一万五千块,不能按时还完进监狱。

我愣在法庭。就这个没念完中学的人,他能做什么工呢?餐馆刷盘子,加油站清地沟,修路浇水泥,小时最低工资七块二十五分,一天六十块,一个月撑足了天天都有活干能挣出一千六百塊嘛?还必须付孩子抚养费三百块,因为无力及时支付抚养费被捕在保释的人,你叫他什么时候挣出银行丢的这一万五千块?

这不是对空气宣判吗?难道在场的人都不知道吗?或者,只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程序而已。

法官问证人斯蒂夫,“我的宣判,对你什么影响?”

斯蒂夫简洁无比地回答:“这笔在商务账号的钱,属于我的顾客,顾客包括一对老人被车撞残的保险费,一个住拖车年久电线起火被烧伤孩子的医疗费,偷走这样人的钱,我感觉气愤,同时,我对这位年轻人感觉悲哀。但是,这是您的场,我是外来人,我尊重您的决定。”

斯蒂夫回答完,不迟不早,中午十二点了,正好结案。警察来清现场。我们赶紧出来。我仍在眩晕之中,这个判决没有任何执行力啊。“斯蒂夫,”我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除非他跟侦探合作,供出叫他兑支票的人,警察部门和银行作出某种协商,可以减低他赔偿银行损失?”

“不可能。“斯蒂夫说。

“这笔损失能在银行保险中,由保险公司支付银行?”

“不可能。虽然银行回头可以自己冲账。”

我看到,侦探奶奶介入了,她把小卒堵在法庭门口,跟他说什么。

“我能听听他们说什么吗?”

我放慢脚步,恳求斯蒂夫。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斯蒂夫说,“咱们谈谈吧,”斯蒂夫学侦探奶奶口气,“是谁给你的支票?他长什么样子?住在哪儿?”

“是啊,背后指示人长什么样?住哪儿?”我问斯蒂夫。

“嗯,我是在街拐角遇到的,”斯蒂夫学小卒说话,“一辆车在我面前停下来,车里戴墨镜的人问,”斯蒂夫改用马龙·白兰度教父的沙哑口气,“小子,想挣点现钞?瞧见那银行了吗,你进去,你出来,你得一百六。”

“你怎么知道?!”

“我代理过这类小卒。他最多能说出,拉他去兑支票的车牌照。他无力按时赔银行,我们都知道的结果是,保释官会认为他违规,他会进监狱,在监狱待六个月,以此冲掉银行丢的这笔钱。”

斯蒂夫突然不作声了。

我们默默开车,再看来的一路,穷街、破加油站、抵押店门窗铁栅栏,每一家商店门窗都带铁栅栏。购物中心倒闭了,停车场路面,一道道深深裂痕。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周围的商业和存在,都围绕一个官家法院而活而死?”我问。

“或者说,这是一种以罪养罪的循环。”斯蒂夫说。

我曾跟你形容,斯蒂夫有福尔摩斯之眼,你记得吧,然而,我这个伪华生,我怎么在倾向“坏人”?我感觉自己有过错,实际上,我是这个案子关键的大嘴,在关键时候是我提示法院这个小卒在保释之中,因为在罪,于是这次判有罪,于是政府侦探合法地介入调查。这人不过是为了一百六十块的小卒,多一桩罪,少一桩罪,这世界又如何呢?

“你看到他的,一次,两次,三次,五次,你争取他,你失去他,他不断回到法庭,回到监狱。”斯蒂夫自言自语。

“在法庭起立做证人时,斯蒂夫,你说的是你想的吗?”

“是。但不全是。我想说,法官大人,作为律师我的建议是,干脆别让他赔了,他赔不起,就让他做社区服务得了,捡垃圾什么的。给他一个机会,一个喘息翻身的机会。”

我听到的堂上斯蒂夫没做这么多讲演。为什么?“作为证人,我深知法院。代理他的指定律师也没做这样的建议,建议给他社区劳动的惩罚,不还这笔钱。一万五千块钱对大银行不是钱,但是银行绝不可能给任何小贼机会,成千上万的小贼。银行、法官、政府,需要这个判决。

“我觉得内疚。”斯蒂夫喃喃地、清晰地说。

我们进了国家艺术博物馆,直奔餐厅,已经饿过点了。没有比在博物馆吃饭更有气氛的,游客、艺术家、退休人、衣冠楚楚的斯蒂夫。领班是位中东女人,褐色皮肤,蓝黑化妆强烈得犹如面具。自助餐二十五块一份,斯蒂夫拿了一盘印度咖喱鸡,点了一杯2013年的婆塞卡,领班亲自送上了,赞他的选择。不一会儿,斯蒂夫离席上洗手间,这一去,就不见回来了。不成也逃跑了?左等右等,领班过来了,我说,丈夫去厕所不见了。女领班进厨房,找了一大个子黑人男工人去厕所,我跟到厕所门口,工人进去也不出来了;邻桌退休老人来了,也进去了,也不出来了;有一个年轻男游客进厕所,我托他代查,年轻游客出来了,说斯蒂夫被印度鸡骨头卡在嗓子,退休老人在指点,厨房工人在抱腰,大家在帮着他吐骨头,他们已经叫急救车了。就在这时候,斯蒂夫面色苍白从厕所出来了,身后跟着一群帮忙的人,老人、厨工和游客。

斯蒂夫安慰我说,“我还行,我还行,这是阴阳,这是报应。”

周围人都不知道他说什么,虽然,人人能听懂“阴阳”(这个中文词已入英语词库)。

国家博物馆免了我们的午餐钱,免了斯蒂夫那杯上好的婆塞卡酒钱,送了一张菜单给我们作纪念,中东女领班说,“下次来了好好吃。”

开车走华盛顿特区,樱花开得灿烂,满地粉色落樱,你不要说我写花写失落,偷渡情绪,斯蒂夫一声不响,他得保护喉咙,下礼拜得在法庭为付钱的顾客打仗说话呢。我默默在想,那位小卒,守着华盛顿,三十分钟车路,进过国家艺术馆吗?

樱花铺天盖地。

由于斯蒂夫作证,于是小卒交代,顺出了“内部作案”,是太阳信托银行的人。斯蒂夫和涉及百万盗窃的大事务所商业账户,两案受害方都在亚特兰大,联邦调查局在亚特兰大起诉。

这是2016年的8月。我读《纽约时报》周末版刊登的华盛顿国家艺术博物馆的新展览,问斯蒂夫案子进展。他说内部作案的刚判了,FBI通知证人斯蒂夫了。

“什么人?怎么判的?”

斯蒂夫打开邮件,点击FBI通知链接。

斯蒂夫读着说,这个盗窃兑换支票团伙是十个人,两人在亚特兰大联邦地区法院佐治亚定罪,一个叫理查德·梅森,一个叫索飞·海耶斯。二十三岁的梅森内部作案,他是数据员,一张张敲入顾客支票。三十二岁的海耶斯做伪支票兑现,最初是海耶斯自己到银行兑现现金,后来海耶斯招募别人兑换,伪造支票的兑现范围包括东海岸华盛顿、北卡州、弗罗里达州,南到迈阿密,西到洛杉矶。梅森在银行职务很低,FBI认为他的上面还有内贼,但是他拒不合作,他得到的判刑是,监狱服刑三年,不得保释。海耶斯的认罪听证会上他的律师试图让他得到减刑,说海耶斯出身贫穷,并且有精神问题,但是说法没有奏效。海耶斯监狱服刑两年,不得保释。“应当说,卷入一百万伪造支票并兑现,这两人刑定得很轻。”斯蒂夫判读说。

“他们究竟怎么侵入你的账号?侵入大事务所账号?为什么是你们?还有更多的漏洞?”我凑到斯蒂夫肩膀后面,看电脑屏幕FBI徽章,蓝底上扭着白脑袋的棕色老鹰。

斯蒂夫说,起诉书没写怎么侵入的,但是显然,这一百万并非盗窃故事的结尾……一百万美金,站在斯蒂夫肩后我不由换算,六百万人民币,海那边,六百万人民币真的是钱吗,房子涨价,贪污送礼,六百万人民币,什么人什么样罪呢?在这边,一百万美金,折进去十个人,都是黑人,都是穷人,最大的三十二岁,最小的十九岁,乔治亚丝县小卒二十一岁。

我翻开旧素描本,看我草勾的,一长排等待叫到的被起诉的人,S型变性人、警察、侦探奶奶、银行大嘴巴,好奇怪,我没有看到小卒的脸,翻来翻去都没有,难道我没有画他?

可能的。因为我看到的小卒,法庭里在我身后;最后一刻被叫上来,在我前面。我看到的,是一团低头,是一个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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